海上的航行很无聊,尤其是你对自己的目的地不情愿的时候,这种无聊会成倍数的增加。

我整夜的失眠,见畹华睡得正香,便干脆披了衣服到船甲板上看日出。

时间尚早,墨黑的海水和天空连成一片,耳边只有波浪的轻吼声。虽是盛夏的凌晨,却也是冷的,我无聊的裹紧了衣服,靠在栏杆上朝下一层船板上看过去。

她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幅侧身而立的剪影。

她穿了件素锦的绣裙,披着泛着银白的斗篷。看不清她的脸,只见长长的黑发挽起,斜插了根单调的玉簪子,发尾又散下来,在海风中飞扬着,漫无目的。

想必也是和我一样无聊的人,才会在这个时候就跑出来看日出吧。我笑了笑,仍旧倚着栏杆,抬眼看着天边隐约浮现的一抹微红。

那抹微红越发的透明、渐渐浮出水面,色泽也愈发的绚烂,美的刺眼,我忽然有些后悔,应是叫了畹华一起来看的,她定是没见过这样的画面。

“转帆…”忽然有船工的喊声传来,看来风势变了。

我回头看向高高的帆顶,在船工的合力拉扯下正慢慢的调转着方位。

真熟悉的场景,小的时候父亲也曾带着我坐夜家的船出海周游,可那一幕却很难再重现了。

心下黯然,转回了头,无意识的看向刚刚站在二层的那个姑娘。

只一眼,我竟再也收不回视线。

她已转身,正面朝着我所在的方向,抬头目不转睛的看着那正慢慢转位的风帆。阳光似乎就在这一刻冲破海平线喷薄而出,在她的周身围裹着,四散着,似乎她才是那光亮的中心、源头。

她的眼睛看着帆,视线随帆而动,帆稳了,她便微笑了,像是满足似的轻叹了口气,拉紧了斗篷慢慢离开了,消失了。

我不由自主的探出身子朝下面看过去,却又听见畹华温柔的声音:“玄,你起身了也不叫我。”

我回头看着畹华,她的脸上仍有着浓浓的睡意。

“进舱吧,这儿冷。”我拥过她朝舱里走去,早已忘记了我的本意是要看日出的,而那初升的日头就在我们身后…

回到舱,又补了一觉,这次睡得极香甜。

起身后,我鬼使神差的跑到二层转了几圈,并没遇上那个姑娘。我在心头嘲笑着自己:夜玄,你不是毛头小子了,怎么也会做这么蠢的事情。

可是到了第二个在船上的凌晨,我仍旧悄悄的起身出舱,并且心虚的和自己说:我只是要看日出而已。

等到红日初升,她却没再出现。

中午的时候,船长上来陪着我和畹华吃饭,我有意无意的问起二层都住了哪些客人。船长也不大清楚,只说最近局势很乱,归乡的客人很多,要小心海匪出没之类的抱怨。

“怎么?有你想认识的朋友在二层?”畹华凑过头来问。

我只笑了笑,并没回答。

第三天的凌晨,她仍旧没有出现,我只在心里嘲笑自己的幼稚。

晚上,船终于到了海平。

我有习惯,随身带着父亲送的玉佩。这玉佩原本是一对,我一块,弟弟夜白一块,却不知道夜白是不是早把这玉佩扔掉了。

可下船之后我却忽然想起来,那玉佩好像仍放在舱里的枕头旁边没有带出来。连忙上船去找了,下船的人很多,我只有跟着家仆逆向而行。

在窄窄的舷梯上,我第二次看见了她。

虽只见过一面,可我仍旧第一眼便认出是她。她皱着眉,半垂着头小心翼翼的下着舷梯。神色之间,我竟只想到用“无辜”来形容了。

我下意识的放缓了脚步,反正前面有家仆在开路,并不会有人会撞到我。可看她单薄的样子,竟有些担心她会掉下去。

离她愈发的近了,我下意识的希望她能抬起头来看我一眼,我很希望能近距离的看清她的眼睛究竟是什么样的。可终究还是与她擦肩而过,她身上有着似有若无的香气,不同于畹华胭脂的味道浓郁,倒极像小时候母亲最爱的木棉花。

她的视线恍惚的掠过我,有几分不悦,似乎在抱怨我挡了众人的路一般。我确认,那眼神真的只是掠过,而已。

擦肩而过的时候,我想开口说些什么,可终究是无话可说,也许终究是会错过了吧,如同一个路,正是一个路人。

可我并没想到,这个原本我以为毫无瓜葛的“路人”,也会来到夜园。

远远的看着她和珍珠笑着从慧庐的方向走过来的时候,我竟呆住了,我以为自己看错了,可她离我愈近,我便愈发的确信了。

“玄。”畹华在我耳边轻声说着,我低下头看着她,黑暗中,她的眼中有着潜在的慌乱。

“怎么了?”

她不语,用力的摇了摇头,便又一如平常的笑了起来,她知道我最喜欢她这样的笑。在夜园,没人会笑得这么灿烂,这么奔放。

可我没想到畹华竟忽然跳了出去,并成功的吓到了珍珠,顺便连累了珍珠身后的“她”。

她跌倒了,我听到她轻呼了一声。

她坐在石桥上,微愠的看着畹华。我不由自主的跟了过去,俯视着她。

她终于肯抬起头来,我终于看清了她的样子。小小的椭圆的脸上,一双秋水眸子总让我觉得闪着无辜的神情。

可是和船上那个凌晨不同,她的脸上没有了笑容,甚至平静的没有了表情。

我是夜氏的长子嫡孙,从小到大我早已习惯了别人的仰视。

没错,她坐在地上,也可算是“仰视”我了,可我为什么只觉得自己在她的眼中平凡的像一个偶人。

在畹华的打趣下,她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却是对着珍珠:“扶我回去好吗?”

她的声音不大,柔柔的,和她倔强的神情完全不相吻合。

若不是她就在我面前,我会怀疑说话的和我看到的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

她扶着栏杆,看了看桥底的湖水,表情有几分遗憾。

“你是新来的?箱子里的东西,我双倍赔给你”我主动和她说着话。

她干脆的说了一个字:“好!”

我迷惑了,却也有几分释然。也许是我想太多了,也许是因为海上初升的太阳给她镶上了太多的迷人,也许她也不过是个平凡的女人,是个一听到双倍赔偿便喜笑颜开的女人。

可她之后向我要的东西,却只是两幅华绣兰草而已。

我听过华绣,好像是近两年才兴起的绣派。即然是才兴起的,那再名贵也谈不上昂贵,何况只是两幅兰草而已。

我爽快的答应了她在两天之内赔给她。

她也开出了条件,若我办不到,就亲自跳下湖捞起她箱中的兰草给她。

这有何难,看来她小看了夜园的财大势大。

回到慧庐,有丫头迎上来伺候,我便嘱咐她明儿个一早去绣庄取绣裙来,要素白色的,绣面尽量少,点缀就好,尺寸嘛,比二姨太略窄便好。丫头一一记下了,表情却甚是奇怪。

畹华却一直沉默,换作平时的她,早就上来问东问西了。

“大少爷见到夏姑娘了?”槿姨走了过来问着。

“她姓夏?”

“嗯,夜园新请来的绣师。”

“哦…”我点点头,笑着看槿姨:“槿姨,几年不见,你还是没变。”

槿姨的回应一如既往的淡:“谢大少爷夸奖,没什么事的话,就快去休息吧,大少奶奶等您一天了。”

畹华在一旁轻咳了声。

“二姨太不舒服?要不要吃些药?”槿姨面无表情的问着她。

畹华不吭声,倔强的看着我。

“我今晚睡二楼,自己的房间。”不愿意再和这两个女人纠缠下去,我拉起畹华的手直接上了二楼。

槿姨并没拦我,她懂得分寸。她的权力再大,毕竟也只是个管家。

番外:夜玄篇二

回了房间,畹华伺候着我洗漱了,依旧是不怎么说话。换作平时,她早上来腻着我了。

开始的时候,我并没在意,照着夜园的规矩锁了门,锁了窗。背后一热,她果然已缠了上来。我笑着转身拥住她,轻吮着她的耳垂。她却只是幽幽的叹了口气:“玄,不要小看女人,尤其是不要小看那些听起来很小的要求。”

我停下了动作问着:“你想说什么?”

“你在船上等了三个早上的女人,是她吧。”畹华低声问着,仰着头看我,眼里有着些许的怨。

我没回答,也没否认。原来那三天她是清楚的,女人对自己身边的男人果然天生敏感。

她懂了,便不再追问,叹了声埋进我的怀里,良久,只说了句:“我不喜欢夜园。”

清早,按照惯例带着畹华去向爹请了安,爹并不喜欢畹华,只说了几句便打发她先下楼去。畹华有些沮丧,只是看了看我便离开了。

“你肯回来了。”父亲并没抬头看我,只是仔细的鉴赏着手上的一幅绣品,这是他的爱好。

我随便找个圈椅坐下了,惬意的伸长了腿。

“成何体统。”父亲果然不满我的举止。

“父亲,您几封书信催我回来,不会只是想教训儿子的举止吧。”我笑着看向父亲。

“夜玄!”父亲有几分恼了,连名带姓的喊我:“你是夜园这房唯一的继承人,难道现在生意出了问题你不该回来顾一顾吗?事情已经过去五年了,你再对你的亲事不满,也发泄够了!”

“五年吗?只有五年吗?您应该知道我离开不是为了我的亲事!”我收了笑,冷淡的说着。

父亲停住了,手中的绣品拍在了案几上。我看着他,儿时对他的惧怕竟消失殆尽,看着这个曾经让我以为会永远强大的父亲,他毕竟开始老了…

“夜家的生意,我会留心,不过不敢保证能留心多久。”我站起身,向父亲告辞。

他没说话,也没拦我,手轻轻颤抖着,仍旧拿起那绣品。

那是母亲绣的。

下了楼,准备回屋看看畹华。刚走到楼梯拐角,意外的看到那个夏姑娘正上楼来,身上穿的和我昨晚向丫头要求的一样,也很合身,看来夜园的仆人办事不错,这是槿姨的功劳了。

可是…这个夏姑娘平时都是这样的走路吗?在船舷上如此,在夜园仍旧如此。如果不是撞到她,她恐怕近在咫尺也不会意识到有我的存在。

我的心情忽然变得很好,尤其是看到她愕然瞪着我的时候。

“夏姑娘,老爷在等您。”槿姨喊着她。

她只“唔”了一声便提着裙裾跟着上了楼,我仍旧闻到那股木棉花的清香,她和母亲都有的清香。

“玄,我们搬到别院住好不好?”畹华半躺在我的身上,笑问着。

“回了夜园,为什么还要搬出去?”

“这里很闷,除了大海什么都看不到…”畹华嘟着嘴抱怨。

“才一晚而已,你就看出闷。嗯,好吧,我讲个事给你听。”我拉过她,讲起了自己周游列国见到的趣事,她便笑的不亦乐乎。

其实让女人笑并不难,不是吗?我下意识的又想起那双平静的眸子,那清冷的声音。

细碎的脚步声传来,是那个夏姑娘和珍珠。

珍珠看见我和畹华的样子,脸羞得通红,低头缩身想溜出去。夏姑娘却旁若无人的走了进来,只问了句:“二姨太是不是要量身?”

畹华懒洋洋的从我身边站了起来,我看得出,她已本能的对这位陌生的夏姑娘有了几分敌意,也许只是因为在船上的那三个日出。

“夏姑娘是吧,我也喜欢你今天的素色绣裙,很美,你说我穿好不好看?”畹华问着。她对昨晚我的安排仍旧耿耿于怀。

“女为悦已者容,夜少爷认为好看,便是好看。”夏姑娘四两拔千斤,轻描淡写的挡回了畹华的挑衅。

蛮有趣。

“微眠为二姨太量身。”她柔声说着。

原来,她叫微眠,夏微眠。

畹华很快量好了身,便轮到我,我便站了起来。

好在畹华并不知道,我从不会让绣师量身。

夏微眠走到我身边,我偷偷的深呼吸,似有若无的清香果然传来。

“平日里穿的,大少爷选什么颜色?”她柔声问着,低垂了眼帘并不看我,只专注于手中的软尺,她的手指纤长柔软,衣袖滑下了些,露出细白的手腕。

“你决定!” 我无所谓。

“样式呢?”

“还能有什么款式,一样的麻烦就对了。”

“麻烦也只这一回。”她有条不紊的说着,绕到了我的背后。

“嗯?为什么?”我忽然回头问着,却没想到她竟离我这般的近。我的嘴唇擦过她的额头,只一瞬而已。

她愕然的抬头看我,眼睛瞪得很大,不同于看日出那天对着风帆的喜悦,也不同于在石桥上对着我的漠然。

我确信,这次她真的在看我,虽然带着些许的恼意。

我心里有几分莫名的喜悦,如同小时候玩弄的恶作剧成功了一样。

“以大少爷的‘芳龄’,想必不会再发育了,自然量一次便行了。”她几乎是“恶狠狠”的回答了我刚刚的问题。

我强忍着没有笑出声,不是因为她的话,而是因为这话是她说的。

“夏姑娘,两天后,你要的东西自会送到培庐。”

“两天后,微眠自会欣赏到大少爷跳湖捞箱的身姿。”

这是我和夏微眠之间的第一个约定,天知道,我根本不在乎是不是真的会跳到湖里去。

可当我弄清楚,那个什么华绣的嫡传人原来就是她,而且华绣除了她之外没人能绣兰草之后,仍旧是苦笑。这是什么怪绣派,这算什么怪规矩。

我不习惯输,尤其是输给一个尚算陌生的小姑娘。

我拿了另外两幅兰草去培庐。远远的就看见她和父亲请来的那个什么连以南比肩而立,说着话。

我敢打赌她明明看到我了,却装作没看见的样子。

没错,她是个聪明的姑娘,可却单纯得不知如何掩饰自己些许得意的神情。

她在得意。

“大少爷一定是来还我的兰草,两幅!”她伸出手来,看着我,眼底有笑意,脸上却不肯表露半分。

不是不狼狈的。我拿出那两幅兰草交给她,转身想走。

可她果然不会这么轻易放弃捉弄我的大好机会。

捉弄又如何,对这场赌局,我仍有兴趣继续下去。

“即是答应了你,又有什么难的”我凑近了她的耳朵说着,毫不意外的看到她的脸一下子红到耳垂。

小丫头!

天气很热,这个时候跳到湖里游水也是件惬意的事。我站在石桥上,看着她绕过我,提着裙裾走到了湖边的草坪上,神态极认真,也终于有了和她年龄相符的调皮神色。

畹华也有那样的神色,可终究是带了一丝风尘的味道。

她却不,干净的和青草一样。

“大少爷,您是打算从桥上跳下湖中?”她又笑了起来说着。

我是不是应该提议,她应该多像现在这样的笑,还是禁止她像现在这样的笑下去?

因为…很美。

“你想好了?”我问着她,话里有着我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多重意思。

“非要跳下去的是您,不是我,要我想来做甚?”她很快的回答。

她说的对,非要跳下去的人是我,当天是,今后也是…

番外:夜玄篇三

我面对着她,站近了些脱下了外衣扔在草地上。

她惊讶的背过身去站着,气鼓鼓的握住拳头。我侧过去看她小小的耳垂,果然又红得透明。

我扎进水里,一次、两次,一共四次。每次上湖面透气都看到她直盯着水面我的方向,前两次还有得意,后两次…看不清她的眼神…

我朝她游过去,她就蹲在湖岸边。

“大少爷,你说找不到就算了。”她这算是给我台阶下吗?语气里有小小的得意。

我故意扬起水花,她吓了一跳,坐在了草坪上。

好心拉她起来,她却对我说男女授受不亲。让我啼笑皆非,我夜玄何时沦落到非礼一个小姑娘的地步了?

摸出第二次下潜时就已经找到的兰草绣还给她,她很惊讶,还有几分不甘。我很想揉一揉她微皱着的眉,可终究还是没有。

夏微眠,芳龄十七,父亲夏谦,是华绣的创造人。

就是说,她的父亲订下的规矩,只有她可以绣兰草,真是古怪。

我跳下湖之事,终于让畹华暴发了醋意。

她并没向我兴师问罪,也许是因为她还记得成亲之前我对她说过的话:我并不知道,什么叫长相厮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