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事?遇见熟人,聊了两句。”

“嗯。”他拧开矿泉水的瓶盖:“你觉不觉得这里闷?我们走吧。”

这正是我想对他提,可又没好意思提的。

“你尽兴了?”

“还行。”

“你不是都要在这里消磨一个下午的?”

“今天我累了,关娜,陪我去吃好吃的,行不行?”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苏澈同志从来不吃甜食,但那一天他陪我吃了不少。

“甜的东西可以让人产生能量和幸福感。”我坐在蛋糕房藤蔓悬吊的长椅上,近乎自言自语:“产生化学反应——人哪样情感不是化学反应?肾上腺,多巴胺,元素的不同排序,在实验室就可以合成的东西,不知道有什么好执着?”

苏澈隔了一会儿,才开口对我说:“关娜,有个故事不知道你听过没有。有个木匠雕了个女人,裁缝给她穿上衣服,画家给了她灵魂。她活了,三个人都想得到她,最后——”

“她被判给画家,我的确听过。”我说:“苏澈,我以为你只会抓罪犯和打游戏呢。”

他笑起来,唇红齿白的:“多谢你把抓罪犯放在前面,很给我面子。”

“不客气。”

“好点没有?”

“啊?”

“说实话,你不是非常会掩饰情绪的人。”

“喂,警察叔叔,别再说了,不然我要灭口了,正巧这月黑风高的,好好好。”我故作狰狞状:“不然什么阴暗面都被你看去了,我不要混了。”

他假装被我吓到:“我就不应该来?”

“现在后悔也太迟了。”接的无比顺溜,一唱一和。电影台词。

“留下点回忆行不行?”

“不行,要留留下…”我想想后面的话太暧昧,于是临时改道:“…结帐的钞票。”

他望天:“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好心遭雷劈。”

我笑完了说:“苏澈,谢…嗨,我怎么每次都是谢谢你呢?”

“你啊,让自己开心点儿,就不用老是谢我了。”

“…”

他转头,神情里有几分认真:“我是说真的啊!”

“我挺好的。”我答道:“我也是说真的啊!”

46

“关娜,有人找!”

我已经要下班了,前台打内线电话给我。

“在哪儿?”

“就在我这儿。你能出来吗?”

“什么人?”

“中年妇女。”

?!“长什么样?”

“你自己出来不就知道了?”前台的耐心终于消磨干净,她以为我给她找乱呢!

我哪里有这闲工夫,不过是怕我妈突然跑来,哭哭啼啼不好收场。

但想想,我们终究不能一辈子不见面,虽然我还不能潇洒地对她说,有些事过去就让它过去呗。但我大致可以保证我不失态。

可是情绪这东西不是开关,你说推上就可以推上。所以等到真走出去时,我还是有一点紧张。

等那身影一进入我的视线,立刻,我松了口气。是我完全不认识的女人。

她转头看见我,向我走过来两步:

“你一定是关娜?”

我对她第一印象不坏,这算得上雍容的妇人没有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等我走近,她大概不是那种有一点身家,就骄傲到令人作呕的那类人。

“是的,不好意思,我好象对您没有太深的印象…”

她微笑:“当然,我们应该是初次见面。”

刚说完这句话她突然略犹疑了一下,接着重复了一句:“应该是吧。”

“我想是。”我说:“请问您…”

“我是,周明宇的妈妈。”

我如果事后还能做出这个表情来,一定要照照镜子,因为当时对方看着我笑了:

“这么吃惊?”

我又不是半仙,能掐到您今天下午五时三刻会来找我,我不吃惊就有鬼了。

“…不是,您来找我,请问有什么事?”终于流利了,谢谢主。

“当然,你我的时间都宝贵。”她稍稍敛容:“能不能跟我出来?”

于是我跟着她走出公司,进出电梯,一直到离开大厦。其间心中的忐忑,可想而知。

在门口我问:

“周伯母…”

“我姓齐。”

“齐…太太…”

“我先生姓纪。”她看着我,笑容里有点狡黠。

“…”这点关系本来也不至于把我弄糊涂,可惜我脑细胞现在各自为政,正在分散考虑一堆杂事。所以我愣是被绕晕了,半天也没反应过来。

正在这时,一辆宝马开过来。

“关小姐,我们上车谈。”她突然伸手握住我手腕,力量不大,可我总不能把她甩开。

司机只有个背影,我坐在那里注意着那女人的一举一动,她正伸手进包里。

掏出一摞钱扔在我脸上?以后离我儿子远点!

那我可以沉默也可以冷笑,也就您把他当宝贝似的,本人早跟他没关系了。

可她什么也没掏出来,似乎只是整理了一下物品,又合上了。

依旧无话。

人流逐渐稀落,我突然有点恐惧,不会…要把我喀嚓了吧?

想到这,我立马从脚底开始发凉。

那啥,我跟你儿子有时间没见了,涵宇那什么价格战真的不关我的事。

可人家一个在专心开车,一个似乎在凝神思考,我跟谁解释去?也不能砸破窗呼救。

终于忍受不了:“纪太太,请问我们究竟要去哪?我晚上还有事。”

她简单地回答:“能不能推了它?”

“不方便。”

“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她转过脸来:“放心。”

车进入住宅区,我看见周围尚有人有车,多少踏实下来。

我认得这里,S市顶尖的高档社区。

总不至于,要在家里对我下手?

我承认我有被害妄想症,车停稳后我们刚各自开门下车,就有稚嫩的声音由远及近:

“姨——婆——”

一个小身体撞进妇人怀里,她慈祥地笑出来:

“哎,悠悠乖,看姨婆带谁来了?还认识不?”

我坐在沙发上,悠悠往我手里塞了本书:

“姐姐,念给我听嘛!”

我伸手摸摸她的头,这小女孩比我上次见她乖多了,随便我摸,小脸上是那种把你当“自己人”的神态。

“怎么会是你呢?”我到现在还是难以置信:“你就是悠悠?”

“是呵,她就是。”周明宇的母亲亲手递给我茶:“还多亏你救了她。”

“谢谢,哦,不客气。”我双手接过,有些语无伦次。

“你认识我儿子,是不是?”

我说:“是。”

没什么好否认,似乎这个女人洞悉一切。

“你还喜不喜欢他?”她喝口茶,平缓地问。

如果用电视剧夸张的表现手法,我现在肯定要被她这句话吓得呛昏过去。

好在这是现实,我只被烫了一下:“…您是什么意思?”

“明宇,是我惟一的儿子,可我也不能说他十全十美,真的,这孩子这些年有多荒唐,我不是不知道,我想就是因为这个,让你离开他,是不是?”

“这个…”

“可是正因为他是我的孩子,所以他的一举一动我都看在眼里。我跟他交流的不多,可我一定比所有人都早发现他的变化——哪怕是最细微的变化。这是母亲的本能,关小姐,你明不明白?”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所以我看得出来,明宇有些变了,我不能说这种变化是好还是坏——涵宇最近的事你一定知道?”

“知道一点,从报纸上。”

“嗯,明宇向来懒得管这些事,这次不知怎么回事,一根筋拗上,非打压对方不可——那价格再降下去,恐怕反倾销调查都要找上门。”她每一个字都讲的很平静,目光落在我脸上:

“关小姐,他为什么这么做,你知不知道?”

“不清楚。”

“陈裕丰这个人你一定认识,他是不是对你有过不规矩?”她一边说,一边抬起手做了个手势:“我也明白,一个做销售的女孩子,业绩好长的又漂亮的话,难免被人说三道四,对于这个么,除清者自清外,你没有别的办法。”

“他对我儿子搬弄了有关你的什么,其后果他自己一定没想到。”

“你不要误会,关小姐,我一点责怪你的意思也没有,我找你来,的确是想要感谢你救过悠悠,另外,想替我儿子跟你说,如果你对他,与对别人还有一些不同,那么请你再给他一次机会。如果一点都没有了,关小姐,也没有关系,当我什么都没有说过,开开心心吃顿饭就好。”

“…周伯母,我还是叫您周伯母吧,我和您儿子之间,有很多问题,不是那样简单…”

“有问题,为什么不解决呢?”她看着我:“你们年轻人,思维清楚,条理清晰,比我们这些糊涂老顽固强多了,有什么解决不了的?”

我刚要接话,悠悠已经在旁边不耐烦,揪着我手里的书页,音量是小孩子的那种不管不顾:“姐姐!念嘛,念嘛!”

我看一眼手中的书,大部分都是画,畸形的戴贝壳胸罩的人鱼和大鼻子蘑菇头的王子。

这书好象小时候我也看过。怎么那时没觉得配图画的这么丑的?明明是那么美的童话。

“悠悠,今天真乖。”对面的妇人拍拍小女孩,然后对我说:“你不知道这孩子可会吃醋了,平时来个你这么大的女孩儿她从来不搭理。”

我冲她笑笑,合上书页,把悠悠拉过来:

“姐姐不用看也能讲给你听。”

“那快讲,快讲。”

“那个,从前…”我鄙视了一下自己的开头:“大海你见过没有悠悠?超大一片蓝色,看不到边…”

“是这个?”她指着封面一小块被涂蓝的区域。

“呃。”我把书放到身后,得让她忘掉这么丑陋拙劣的画面:“比那个漂亮…”

她的问题很多,我们多情的女主人公还没来及遇上人类的王子,现实中就传来开门声。

“是小表叔,小表叔回来了!”

她欢呼一声,高兴地从我膝上跳下,迎过去。

“悠悠!”她被对方一把抱起来:“在干什么呢?”

小姑娘激动地咯咯笑:“姐姐给我讲故事呢!”

“姐姐?哪个姐…”他的声音突然顿住,因为他看见我了。

我刚才站起来是想跑掉的,可惜时间没够,未遂。

“明宇回来了?”他母亲站在我身后,好象就准备着要堵绝我的逃跑一样:“今天就我们几个,你陪关小姐坐会儿,等等就可以开饭了。”

我犹豫着,这时候告辞,会不会太虚伪?

周明宇已经走到我面前,我甚至能感受到他体温的接近:

“我妈留你,就别走了。”

就这么一句话,他已经擦身而过,从桌边随手拉开一张椅子坐下来,开始阅读放在桌上的一份报纸。

“关小姐,你坐啊,悠悠,你故事听完了吗?”妇人对我们说.

我感到有热乎乎的东西在扯我,低头,是小女孩:

“姐姐姐姐,你继续讲啊!”

她推着我坐下来,又爬到我膝头:

“你讲到公主过生日了!我的生日是八月。”她理直气壮地说。

“哦,哦。这个公主的生日也是八月。”我回答她。

我瞥见周明宇明明在看报,却有一丝笑意爬上嘴角。

“我去厨房看看,悠悠,跟姨婆过来。”

“不!”她缩在我怀里,一叠声的问:“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她就跑到海面上了…”后来的故事被我讲的乱七八糟,一直到小人鱼变成人类,在沙滩和她的爱人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