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色笑得山花浪漫,红衣少年默然转身,似是有话要说,还是没有说出口。

后来,一色才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

原来,她不是坐上宾,而是来——

做牛做马做奴隶。

“喂,你这个废人,赶紧起来送饭去,不要给你口饭吃就真把自己当猪了!”

一大早,冷楚寒还没睁眼,就被粗暴的几脚给踢醒了,蜷缩着身子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全身依旧是止不住的痉挛。

摔下死人谷居然没死成,这算是幸运么?

被废去武功、还沦为囚徒,这算是不幸么?

现在幸与不幸都不重要,他只是觉得冷、无限的冷,这次岁寒发作的很猛,已经一个多月了,状况有增无减。

若不是还有原先那些内力在,怕早就受不住这煎熬了。空有一身的内力,却是筋脉尽断,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完全就是个废人。

冷楚寒裹紧了衣裳,蹒跚而起,这破旧的小屋阴气极重,又在水边,仿佛一点人气都没有。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死人谷么?

原以为魔窟已是人间炼狱,不曾想到这里更深一层。

来到这里已经一个多月,多少也有了些了解。

这是一个自称“无衣”的神秘门派。门派中鲜有谷外人,即便是有,大多也都是奴隶,就像他这样。

门派最高的领袖叫做“先生”。先生有两个最得意的门徒,一个是红衣,一个是绿衣。

三人都是女子,却个个都厉害得很,把男人们都驯服得没有一丝半点造反的意思。

“这是无衣的规矩,主子是主子,奴才是奴才,这里只有上下,不分男女。”

他进来的第一天,绿衣便这样对他说。

他这条命,全是她捡回来的,所以他理所当然就成了她的“奴隶”。

但绝不是唯一的一个。

无论是先生,还是红衣、绿衣,身边最高的奴隶都只有一个,叫做侍者。

侍者没有名字,便只是侍者。奇怪的是,已经进入无衣这么久了,总是看见先生身边寸步不离她的侍者,红衣身边也有个戴着面具的少年,而绿衣的侍者总是不知去了哪里。

冷楚寒不是个爱八卦的人,可惜好几十号奴隶住在一起,总归听到些杂言杂语。其中永恒不变的谈资,就是这个绿衣侍者。

大家说,他与其他在位者是不同的,他是谷外人。

不知为何,冷楚寒很想见见这位谷外人。哪怕是说上一句话也好。

他几乎成了冷楚寒咬牙坚持下去的希望。

可惜,在见到他之前,他那已经不堪一击的自尊和斗志,都要消磨殆尽了。

这一早,又轮到他去服侍绿衣。提着食盒出了门,总觉得浑浑噩噩。想他一代豪杰,居然沦落到如今这般田地,可笑啊可笑。

转到大路去,突然就安静下来,似是有悠扬的琴声,回荡在这竹林之中。

冷楚寒慢下脚步,屏气凝神,只见一穿着淡绿色铠甲的威武男人在格外温柔的抚琴。

这一幕,真是刚柔并济、粗中有细。

那男子一看就是武功修为极高的,冷楚寒从未想过,男人也可以有这样柔和的一面。尤其是那眸子,满含着露骨的爱意。

他是在弹琴给他的心上人。

难得,这死人谷之中,这无衣之中,还能有这样温情流动的瞬间。冷楚寒突然迈不动步子,这场景,让他感觉到——

正常。

是的,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仿佛他还是那个他,一起都很正常。

废去武功、被抛弃在死人谷、成为阶下囚——这一切都不曾是真的。

那男人的琴声随着竹叶的飘落停了下来,冷楚寒这才意识到,一直以来,这都是二人的合奏,只是那旋律太和谐,以至于合为了一体。如今他听了,才听得到那女子的琴声。

“先生召唤,你不去,我也不去,不是惹人闲话么?”女人的声音响起来,陷入琴声之中,有些模糊。冷楚寒总觉得有些许的耳熟。

“你我的事,先生早就知道,绿衣也早就知道,根本也不是闲话,是实话。”男人的声音孔武有力,与那温暖的琴声迥然不同。

“实话也好,闲话也好,我们注定是要在无衣活下去的。”女人的声音里,似有一丝焦虑,那男人笑了:“活着也好,死了也好,我们注定是要相爱的,有什么办法。”

这句话,不知为何,让冷楚寒动容,向后退了一步,却正好踩断了竹枝,清脆一声。那男人拔下跟细小的竹叶就甩了过来,犀利得好像这世上最强的暗器!

从竹林深处窜出来一抹亮丽的红色,红的太过耀眼,几乎扎眼。她与这一片青翠的竹林如此格格不入,却神迹般地双指夹住了竹叶,从天而降,宛如九天玄女。

“你不是绿衣捡回来的谷外人么?偷听我们说话,不想活了?”

“路过而已。”冷楚寒不卑不亢的节气让女子一愣,“你知道我是谁?”

冷楚寒微微一抬眼,又低眼,“您是红衣大人吧。”

“那你知道他是谁——”红衣手指一点那男子,冷楚寒不知为何脑子里突然开窍般,脱口而出:“——绿衣侍者?”

原来,红衣却是和绿衣侍者

冷楚寒赶紧摇摇脑袋,这些私事,他是绝不该多问的。

“我本非好事之辈,实在只是无心,愿领罪。”

“倒是个听话的奴才。”红衣无心一嘴,冷楚寒猛地抬头,“我不是奴才。”

“大胆!”红衣有些怒了,眉头皱紧,可那远远站着的绿衣侍者,表情却比初见时柔和了许多,甚至有些赞赏的态度,别有深意地说:

“刚从谷外飞进来的小鸟,还怀念着天空的滋味呢。”

“我——”冷楚寒还没来得及辩解,只听见大道之上身后远远的,传来一声精神抖擞的呼喊,那声音穿透了层层竹叶,仿佛一道璀璨的阳光直直射进这暗无天日的谷底——

“冷——楚——寒——哈哈——竟然让我第一个找到你!”

劈头盖脸扑上来的,是再熟悉不过的女人。

冷楚寒被整个人扑倒在地,看着出现得如此荒唐又如此自然的一色,禁不住声音都颤抖了:

“你怎么会来?”

“不仅是我——”一色笑得格外开心,“杀猪的,无筝,沧海,还有好多新伙伴——”

冷楚寒,我们来了。我们来接你回家。

24

24、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重写) ...

话说海天这一边和沧海三人回合后,不日便启程沿着水路一路朝桃花林前进了。

在梨可儿提供的地图上,前往桃花林的水路有两条,一条标明了各式地形,十分详尽,却蜿蜒盘旋,即便是水路也需一个月,另一条路只是简简单单一条线,什么都没说明,却明显的是一条捷径。

“走哪一条路?”海天抬头,就看见一众人发光的眼睛,当下叹了口气,“好吧,走捷径。”

这到底是一群不冒险就不舒坦的家伙们,其实一路慢慢地飘着,也是不错的么

海天虽这样感叹着,心中却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两个字,一色。

听当地人说,如若从山顶跌下来找不到尸首,还有一个可能性,就是恰好被“无衣”的人给救了,沿水路去了桃花林。

至于“无衣”究竟是怎样一个门派,当地的农户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只说他们个个身怀绝技,养了许多马——

“莫非是马帮?”沧海低头沉思,“十几年前确实有一伙横行的马帮突然失踪,会不会也是来了死人谷。”

“马帮那群劫匪,怎么会安生地住在死人谷,还那么好的兴致种桃花。”鬼谷摇了摇头,“我和他们打过交道,如是他们,这里早成了山寨了。”

“不管是不是马帮,有马就行!你们看这地图上,水道尽头是大瀑布,想要沿着死人谷走下去,恐怕还非得弄到马匹不可,否则可要走上个一年半载的。”梨可儿点了点地图上水道的尽头,“所以,我们第一步先乘木筏沿河而下到达桃花林,走捷径大约十天就能到。到了桃花林,打听一色的下落,顺便搞到几匹马,怎样?”

沧海和鬼谷都格外讶异地看着这人小鬼大的小丫头,“嘿,看不出你还有点本事!”

梨可儿挺起胸膛,“没点本事,怎么在客栈混!”

的确,客栈出身的人,行动力都是超乎一流的。

看着沧海三个人讨论得十分起劲,无筝看看一直沉默的海天,不禁微蹙眉头。他这些日子,常常这样一个人发呆,出发前把菜刀都拉住刀板上,还是无筝帮他收着的。

“你不必担心,大家都在想办法。”

无筝没有提一色,两个人却心照不宣。兴许是太有默契了,反而显得尴尬。

海天在船头,无筝在船尾,都有些别扭。沧海这个当大哥的摸了过来,胳膊拐了拐海天,“喂,你和弟妹——”

“我们怎么了?”

“连我这个外人都看出来,你们不对劲了。我看呢,这八成和一色有点关系——”沧海说的本是很委婉的,海天却一句话就捅破了:

“这几天我睁眼闭眼的,都是猪猪。”

哥们,你这就过火了。也就是弟妹那般的性子,不与你计较,换成别的女人,不上来挠你才怪!

可笑的是,海天到了此时此刻,都不知道他说这话的含义。

“兄弟,别怪我多管闲事,你和弟妹到底——是什么感觉啊?当大哥的怎么总觉得你们俩怪怪的。”

“怪怪的?我倒是觉得很正常啊。”海天不解,“我们都在一起快十年了,有什么不正常的?”

正常?

正常的男人会支持自己的娘子去红杏出墙么?还甘为人梯?

正常的女人会就这么由着自己的相公精神出轨?还百般安慰?

“你们俩啊,嗨,怎么说呢,我又多嘴了,也不知道拆散人家姻缘会不会被雷劈。”沧海捉耳挠腮,“海天啊,其实,你喜欢的是一色。”

这句话,如滚滚的雷,直直劈在了海天的脑袋瓜子上,外焦里嫩。小伙子一下子没坐稳,噗通一下子,跌倒了河里去——

“海天!”沧海焦急地探着脑袋,坐的远远的无筝动都没动,平静地说:“他会游泳。”

“这怎么半天不见人!”

“可能是想在冷水里面泡着清醒清醒。”无筝话刚说完,海天的脑袋从河水里面冲出来,人却没有上船的意思,说:“我想在冷水里面跑着清醒清醒。”

嘿,简直神了。

沧海回头看看一脸素然的无筝,她似乎什么都知道了,或者,她不必知道,她本就是海天的影子、海天的另一半。

十年,相依为命,他们在彼此的生命中,都占据了太多的时光和空间,以至于不再需要合二为一,而是在痛苦得挣扎着,不知如何才能一分为二。

这世上,兴许最懂他的是无筝。可是一个人,大抵是如何也不能和自己相爱的吧——

沧海深深叹息,看来这桃花林,必将是个桃花朵朵开的纠结之地了。

自古,有桃花的地方必有奸情。

过去,一色总觉着魔窟外面那么大好的一片桃花林,用作迷宫实在可惜了,如今来到这无衣,看见这颜色更盛的遍地桃花,才算是一尝所愿。

当然,这良辰美景虽好,都比不上有美男相伴美妙。可以朝朝夕夕与冷楚寒相对,哪怕是双双做了奴隶,也还是欢喜的。可惜,冷楚寒似乎并不是这样认为的。

一色不知为何总觉着,冷楚寒见到她的那一刻,是感动而惊喜的。可惜这亮色,很快就消失了。它随着那日复一日的拳打脚踢和冷眼侮辱消失殆尽,而她的见证,似乎是在他的伤口里,狠狠地揉上了一把盐巴。

这让一色不知如何才好。

这一天一早来找冷楚寒,照旧是看见一堆人在欺负他。一色时时刻刻教导自己要呵护着冷楚寒的玻璃心,可惜义气一旦上来,这些都抛在了脑后,便是不管不顾地冲上去,一拳一个,揍了了稀巴烂。

冷楚寒蜷缩在角落里,狼狈不堪,像只受伤的动物,脸死死面着墙角。一色的手被他狠狠甩开,只听见他冰冷的声音:

“不要看我。”

不要看我,不要看到这么无能、这么狼狈、这么窝囊的我。

“冷楚寒我——”

“你为什么要来,你们为什么要来,是来看我如何出丑的是吧。”冷楚寒抱住头,遮住随着一色一起闪进来的夺目阳光,“走,你们走,都走。”

这是一色第一次如此手足无措,想靠近,却怕继续伤害他,想安慰,却怕他把这一切当做怜悯。

一色便只是那样立在他面前,高大得就像一面墙。

一色敛起那满脸的笑意,“冷楚寒,我明白的,我明白。”

“你怎么会明白。”

“我怎么不明白。”一色突然有些悲哀地笑了,“我们都是有伤口的人,也都是喜欢逞强的人。只是有的时候,偶尔脆弱并不一定是坏事。”

“你说的好轻松。”

“不轻松又如何?如果真要算起来,你也好,他们也好,会陷身在这死人谷,都是因为我——难不成我要天天愁眉苦脸的,叫你们原谅么?”

冷楚寒的肩膀稍稍抖了一抖。

“我不会求你们原谅的。谁叫你们决定和我这样的人为伴。”一色坚定地说,“既然决定了要在一起,那就一起继续逞强,一起继续脆弱,一起舔伤口,一起上路。”

冷楚寒惨淡地笑了:“如今倒被你说教了。”

“所以打起精神来吧,你从来都是冷楚寒,不管是高高在上的南宫大师兄,还是落魄的小奴隶,你都是你,只要你不曾改变,你就不会变成另一个人!”一色上前一把拉住了冷楚寒,“屋子外面桃花开得特别好,走!”

她将冷楚寒从那方阴冷的小角落里拉起来,阳光大好,桃花正盛。

冷楚寒终于挺直了腰板站在她身边,仿佛又是当初那个无论怎样严刑拷打,都不肯低下高贵头颅的那个——

冷艳自负的公子。

“两个人勾搭得还很欢么——”

正在一色享受着难得可贵的两人世界时,突兀的一声横插进来,一个十分飘逸灵动的女子骑着野马奔腾而来,轰轰烈烈十分张扬。

看这架势,不用说,就是先生的得意门徒绿衣了。

冷楚寒不禁想起几日前撞见那幕,想起绿衣侍者那些听了让人有些脸红的话,默默低下了头。一色却毫无惧色地迎上了她的目光,仿佛这是在她的魔窟。

“不愧是红衣捡回来的,眼神就和她一样的犀利。”绿衣翻身下马,十分随性,毫不拘束,竟上前来用鞭子点了点她的下巴,“可惜你是红衣的人,这男人是我捡回来的,你们这么勾搭着,叫我们两个主子很难办。”

一副挑衅的嘴脸,满脸的恣意都写在她脸上。

一色怒气不打一处来,想她也是一代圣女,恶名远播,让人闻风丧胆、屁滚尿流,怎么如今成了人人可以调戏的小媳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