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支票递给她,拉她的手却没松开。“是不是恨我?”

来茴摇头。“你没有让我可以恨的。”

“那你答应我,会回来!”他在哀求了,他心里也承认了,这是哀求。

仍是沉默,她垂头盯着脚尖。“我该走了!”语毕,她迫不及待地转身。

克制了许久,忍耐了许久的他,蓦然间失了理智,捏住她肩,他用了很大的力,冲着怒吼道:“即使我他妈的说我爱上你了,说我要娶你,你还是要离开是吗?”

盛怒的他没察觉到娇小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也没看到她又咬住了唇,待他平静下来时,听到的也是平静无波的回答。“周董事长,我只是个一无所有的普通女人,手上的这么点儿财产都是你给我的。”她抬头,和他对视。“所以,我只想活着,好好地活着!”

他放开了她,她都那样说了,他还能不放开吗?

身后,是空洞的别墅,豪华而冷清的,甚至没有一点温度,这屋里唯一的温暖已走到路灯下,莹白色的灯光照着她纤细的身影,风扫了枯叶落到她的脚边,她背对着他,所以,他仍是看不到,她咬破嘴唇了。

冬夜的海风潮湿阴冷,她扯紧围巾,用力过度勒疼了脖子,咳嗽几声,咳出了星星点点的泪花,于谦

你又怎么知道我心里的企盼,我心里的痛。企盼你在深夜里还能低唤我的名字,痛的是,往后的夜,我会一直一直唤着你---于谦,于谦,于谦!

李月琴这几日都是惶惶度日,虽然也有良心不安,但还是得承认,在得知那女人离开周于谦后,她心里痛快地想喝酒庆祝,人说中国人十之八九迷信,她害怕自己恶有恶报,更怕鬼魂作祟,因此也不敢太放肆。

她想过那女人会上门找她质问,所以早准备向她痛陈一番,并声泪俱下地说明自己被周于谦伤害了,一时冲动造成的。然而,几日过去,那女人连句责备的话也没让人捎来,令她不自觉地想,是不是那女人对她心虚愧疚,决定作罢了。

她当然也想不到,几日后上门的竟然是自己的前夫。

与周于谦在一起七年,她从未见过他发怒的样子,这次,她终于招惹来了他的怒火。

他没砸她屋里的东西,也没骂她,更没有打她,因为周于谦是从不自毁形象的,若有人让他愤怒到极点时,他只会选择报复来发泄怒气。

他只对她说了一句话:就算是我毁你七年青春,而你毁了我后半生的幸福,如今,是你欠我的。

这一句话就够骇人了,谁欠了周于谦能还得起的?

她还不起。

周于谦从Peter的公司撤了资,并向熟悉的人坦言,李月琴与他周于谦从此各不相干。这话的意思不就是:有怨报怨,有仇报仇,请君随意。原本被李月琴得罪的人还持了观望态度,当日,Peter在圈内发了个声明,凡李月琴的经纪人永不合作,随后便传出她的经纪人立刻赔了违约金辞职,其他的人当然都蠢蠢欲动,有那么些人很擅长痛打落水狗,把她以前崇洋媚外的一些“恶行恶状”公布于众,借平民百姓的民族自豪感将她变成十恶不赦的民族罪人。于是,负面新闻一版接一版,李月琴在圈内声名狼藉,若是以前,再多的负面新闻,周于谦都能替她摆平,而现在,网络,电视,报纸,辱骂她的声浪越来越高。

她不敢出门,打电话订了披萨外送,刚开门就有无数闪光灯的肆无忌惮亮起,拍下她憔悴萎焉的模样,第二天又有了新闻话题。

她不敢看电视,娱乐节目里主持人总是恶趣味地引出有关她的丑闻话题,明星嘉宾纷纷闪烁其辞,欲语还休,把她从前的功力发挥尽善尽美,引人遐思。

上网更是不能的,无论哪个网站,她的新闻都在首页,而网友的评论达上万条,大部份是羞辱她的,言辞淫秽的不在少数,还有人把她的照片PS后放到论坛上恶搞,博得众人回帖取笑。

李月琴只能彻底地消失在演艺圈,那个她唯一能生存的地方。中国已无她的容身之地,没多久,她变卖了房产家当,搭上飞机匆匆逃到国外。

要挽救一个穷途末路的人很难,但若是把她逼到走投无路却容易得很。

C城甫下完一场雪,山头上和道路边雪未完全融化,一簇簇洁白的斑点,缀在这个芳草萋萋的小城。泥泞的山路,黄泥巴水黏到裤管上,膝盖以下糊满了硬硬的泥,走一步,又湿又重的裤管便拍打一下腿肚子。他们迎着风爬上坡,累得有些气喘,来茴抱着黑木骨灰柩,一路上没怎么说话,家逸几次趁她指路时,试着跟她搭上腔,可惜都被大风刮得断断续续地,听不分明。她又那么累,心疼之余,便同徐亚一左一右地跟在她身后,以便在她不小心滑倒时能及时扶住。

外婆的坟舅舅去年修葺过了,立了个汉白玉碑,也镶了照片。母亲的坟就在左侧,也是这两天造好的,骨灰盒埋到了冰冷的坑里,填了土,从此,她就长眠在这里了。新坟旁边长了棵红籽树,这树是冬天结果,小小粒的果实结成一簇,红艳艳的,吃进嘴里细嚼有些酸楚的滋味。上学时,她和谢家逸来这里祭拜外婆时也常摘了一把便往嘴里塞,那时候没甚人生经历,还嚼不出个中滋味来。

如今他们不去吃了,谁也不会穷极无聊到找那酸溜溜的罪受。

填完土,墓碑后拱起一个褐色的土包,春来就会长满青草,也许还会长上一两棵树,如同外婆的坟,几年前他们在坟头上拔了棵野梨子树,秋天拔的,居然还结了果,野梨子落到坟边,腐烂了,乌黑的烂肉上爬满了蚁虫,引来了老鼠和蛇。来茴想,她一定要常来照看妈和外婆的坟,不让这儿成了蛇鼠的窝。

鞭炮震耳欲聋,烟雾腾腾,火药味被风吹到鼻子里,来茴呛了几声,呛出了眼泪,炮声持续了十多分钟,烟雾中的人却是越发觉得凄凉---谁愿意感受如此哀愁的热闹?

点了香,磕了头,烧了纸钱,往后便是过年过节才来一趟了,家逸原本以为来茴想在此独处一会儿,却没想到,她率先离开了,留下道她无情的众人和鞭炮炸开了一地的小白纸屑。

都走光了,新坟周围飘舞的纸钱落了地,周于谦立在坟前,弯身作了揖,林秘书站得远远的,听不见老板说什么,但他知道,一贯工作为重的老板安排了几日的空闲,来这里祭坟,要说的,必要是再重要不过的。他暗自为老板叹了口气,来小姐的母亲一死,便立刻离开,丝毫不顾虑老板的感受,加上经历这些事后她的性格大变,冷性绝情,而老板做的这么些也不让她知道,即便做了又有什么意义?

回到酒店,周于谦连线开视频会议,林秘书冲了杯茶给他,一个小时后,会议结束,桌上的茶没喝过一口。林秘书以为是老板想喝咖啡,正要打电话让服务员送咖啡来,周于谦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他立刻放下电话,走到周于谦身前说道:“这茶凉了,我重新去泡一杯。”

周于谦摆手示意不用了。“好久没喝过凉了的茶!”他端着茶杯走到窗边,朝来茴住的那个方向望去。“自从我住在南岭后,她总是会及时拿走凉了的咖啡和茶,给我换上热的。”

她当然是来小姐,林秘书有些惭愧,他在老板身边跟前跟后多年,也没能做到茶凉了及时换热的,却没想到一个情妇能体贴到这地步。老板是真的爱她了吧,不然怎么会跟一个下属聊起私话来。

一个成熟稳重的男人像个初恋的小伙儿一样,跟别人分享爱情的感受,只有一个可能,那便是---爱情已经把他的胸口填得满满的,满得不再满了,只好掏一些出来,展示给别人看。

“小林,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我给你的薪资绝不比给她的少,相信我出事的那晚若是你在现场,肯定是等搜救队来吧!”

林秘书更是汗颜,那晚他并不相信老板出事了,只当是来小姐因为老板晚归而无理取闹,确认出事后,他的第一反应也是打电话给市长救助,却不是如来小姐一样,飞车赶到现场,并聪明地想到办法及时找到老板。

“你也是结了婚的,如果那晚换成你出事,荒山野岭,睁眼就看到自己的老婆焦急又哭得狼狈的脸,你那时的感受是什么?”

林秘书苦想了一会儿道:“应该是很矛盾吧,即高兴也心疼,往后一定加倍疼爱她!”

周于谦淡淡地笑开道:“的确,这样的女人谁得到了舍得放开?”

林秘书也赞成,脑子里且生出一个异想天开的念头,哪天他也遭遇到同样的事故,他老婆或许会跟来小姐一样,勇敢又坚强地找到他,他真的很想尝试,虽然这无异于诅咒自己,那又如何,对一个男人而言,拥有这样一个女人是件多幸运的事儿。

“你一定认为现在的她即坚强又绝情是吧?”周于谦突然问道。

林秘书想回答是,但还是斟酌起来,毕竟这很伤老板的心。不待他想好完美的回答,周于谦又说道:“其实她现在比任何时候都脆弱,她不哭,是因为不敢,怕一哭就再不能振作起来;她不在母亲坟前多待,也是不敢,怕待久了,她生存的意志就越来越弱;她离开我,还是因为不敢,怕外界给她压力时,我保护不了她!”

林秘书听得似懂非懂,他怀疑是自己的理解能力变差了,然而他的老板似乎不需要他懂,只要他听着就行了。

“受过那么多伤害,她不相信我也是对的,毕竟,现在的她哪还能承受得起丝毫的伤害。不过,她越是不信任我,就越说明她心里有我,否则,她那么急着离开我干什么?”

周于谦低头又笑了,那个呆瓜怎么想得到,早在他送出项链的时候,就决定身边的人是她了。虽然那时候的自己还理不太清那种复杂的情绪,而现在,他是百分百确定了

情人眼泪,就是要将灼痛了他心的眼泪封存,将她的爱,她的眼泪,她一切的美好都烧熔了,在他心里成为永恒!

所以,他不单是要她好好活着,还要她幸福地活着,倍受宠爱的活着。

张宗祥一家在第二天就搬了出去,来茴原以为他会赖上一段时间,故此都思索好了应对方法,却没想到他第一次干脆利落地带了老婆女儿搬到郊区的一套老房子里,据说那房子破得就快要拆了。他落魄到此是来茴没料到的,处理母亲的后事,她还没来得及去要债,照说,他应该还有些钱的。

刚回到小屋,左邻右舍的阿姨伯伯就给她解了惑。自从张宗祥在A城工作有了较高收入后,他的老婆花钱便大手大脚起来,每天给高中毕业后辍了学的女儿扔些钱便不管了,自己不分白日黑夜地粘在麻将桌上,输得精光了才回来。他们的女儿到这年龄是要上大学的,但她读书从不认真,跟不上同学的进度,高考考了两百多分,也就不再往上读了,成日跟些街上一些游手好闲的二流子鬼混。

张宗祥的女儿叫张琳,血缘上算是她亲妹妹,但多年来也鲜少接触,上大学后就没再见过,那时候张琳刚上初中,还是个寸丁儿大的小孩儿。

家俱都被搬走了,来茴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等谢家逸和徐亚,眼触及这间住了十几年,给她许多欢乐的空间,墙壁上发了黑,水磨石地板上能看出原本放置家具的灰印子,只有一张旧书桌还在原处,她和妈妈合照的玻璃相框也积满了灰,这个她午夜梦迴时深深想念的房子,再回来,给她的,只有一种物是人非的哀伤,重重地压迫着她的心。

待不下去了,她想。到家俱城去买些新的家俱填充吧,明天就是除夕了,还不知道有没有家俱城开着。再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就是她自己的城市,她自己的家,回来后竟然连一张属于她的床都没有。

她两手揣在大衣口袋里,楼梯间一如既往地逼仄昏暗,走到拐角处,便可以看到楼梯口白苍苍的光,几步踱过那光亮处,她蓦然怔住

“你要出去?”周于谦原本是打算在离开前见她一面,好劝说她事情处理完后回A城,才来了这里就遇上她,幸而来得巧,否则等她回来,他也赶不上飞机了。

来茴眨了眨不知怎的有些酸痛的眼睛,心湖骤然翻腾起巨浪,实在是令她不可思议,周于谦怎么会在这里?她思忖着,然而,诧异却抵不过见到他的欣喜,险些就投进他怀里了---也只是险些而已。

“我要出去买些家俱,家里什么也没有了!”揣在口袋的手攥紧了,她习惯性地回答他,却忘了问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周于谦闻言皱起了眉,林秘书难道没警告那老头不要动屋里的东西?他疑惑道:“明天就是除夕了,哪来的店还开着门?”

“我也不知道,上街去碰碰运气吧,不然我就只能住酒店了。”来茴先他下了楼梯口的台阶,就怕他心血来潮要上楼去看看,她不想让他知道她可怜到这地步,这会让她感到丢脸。

周于谦也没勉强,只说道:“我初来乍到,还没去哪里走走,下午我就回A城了,正好你带我去转转吧。”

下午就回去了?强压下心头的失落,她勉强地笑着点头:“嗯,好,不过这城里也没啥可转悠的,怕你不习惯吧,你看这里到处都破破烂烂的,要多落后有多落后…”她像是个关不住的话匣子,碎碎地说着,直到周于谦把她的手从口袋里拉出来握住,又揣进他的大衣口袋里,才住了嘴。

“我喜欢这里,很纯朴!”他轻声说。

心忽然安定下来,说那么多,她其实是怕他瞧她不起,周于谦一辈子都身处繁华的大都市,这种小城市的贫穷落后怕是他闻所未闻的,他跟来这里,她很是矛盾,女人的虚荣心免不得让她心里乐滋滋的,同时,她又自卑得像一个花容月貌的妙龄女子---却穿着破烂的衣衫,真是给了她赤裸裸的难堪啊。

她想,他不嫌弃就万幸了,哪知他竟然还说喜欢,管他是不是敷衍的,好歹她的心是落到了实处。

“你不会在这里买车吧---咦,这是省府的车牌!”来茴指着停在院子中间的奥迪A8说道,真笨,这小城市哪来的车行卖得起这么高档的车?

“那边分公司送来的,你们这儿的计程车真脏---”他见来茴的脸红了,忙打住话头,开了车门,准备拉她上车。

“姐!”。

凭空冒出的声音,让来茴循声望去,一个短发挑染过的女孩子朝他们走过来,周于谦注意到她和来茴的相貌有两三分相似,气质却是天差地远,那女孩儿把手抄在牛仔裤口袋里,穿着黑色的短夹克衫,走近她们后弯下身子,冲来茴问道:“是不是来茴姐?”

来茴已经认出她是谁了---同父异母的妹妹张琳,看着那一张有几分痞气的脸,眼睛却是澄亮的,或许谁都不会对一张相似的脸讨厌,来茴钻出车外,答道:“是我!”

“嚯嚯嚯!”不知道是哪里学来的笑声,虽然不刺耳,却也不应该是个女孩子笑出来的,张琳走上前去就勾住来茴的肩,亲热又掩不住兴奋地道:“真的是姐姐,我是你妹妹张琳啊!”

来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个陌生的亲妹妹,况且她也不适应不熟的人对她如此亲热,正苦恼着不知如何是好,周于谦适时的把她拉到怀里,冷淡地对张琳道:“我们正要出门。”

周于谦调查过张宗祥一家,对张琳的不良名声也有所耳闻,他下意识地防备着,而来茴则是突然跌到他怀里不知所措,心跳加快,故此,他们谁都没注意到张琳眼里一闪而过的受伤。

“哇哈,好高级的车啊。”张琳陡然空落的手尴尬地摸到车门上,澄亮的眼睛里尽是艳羡,不一会儿,她看向周于谦,眼里又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赞赏,她眼睛笑弯弯地跟来茴道:“这是姐夫吗?好帅好酷的姐夫!”

“张小姐!”周于谦有些不耐。“我们要走了!”

张琳干笑几声,摸摸自己的金光灿灿的短发,仍是笑着,却笑得有些勉强了。“姐,我刚在街上瞎逛时,听别人说你回来了,所以就跑来见见你,我们很多年没见了---嚯嚯,你们去忙吧,我走了!”

她的手按在头顶,另一只手仍是故作帅气地抄在牛仔裤口袋里。来茴盯着那张有几分痞气却稚嫩的脸,突然意识到她是自己是血脉相连的亲姐妹,心下不忍道:“张琳,我现在要出去买家俱,再晚就来不及了,你看等我买回来布置好了,再来找我行不?”

张琳笑眯眯地猛点头,又说道:“嗯嗯嗯,明天我来找你!---姐夫,明天见!”她跟周于谦挥挥手,吊儿朗当地走了。

周于谦高兴这个麻烦终于肯离开了,手按住来茴的肩要把她推进车里,来茴却退开来,关上车门,说道:“我们坐计程车,要开着这车大街小巷地转,不是故意引人注目?”她冲他笑:“我们坐‘很脏’的计程车,或走路,怎么样?”

刚刚张琳来怕是已经让他更加瞧她不起,豁出去了,脸都丢过了,多丢一次也无妨,这小城谁都认识谁,她可不想到哪里都成为众目所瞩的焦点。

“那走路吧!”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猫腰钻进那座椅皮都磨破了的计程车,走路也好,多点相处的时间,好说服她。

小城在周于谦眼中是很新鲜的,街上很多裹了头巾的农民,嘴上衔着短粗的旱烟杆,背着竹编的背蒌,要站在高处,能看到许多花花绿绿的头,背蒌里面都是装的是打细的糯米粉,来茴说这里的人少有自家买面粉的,过年过节都是用糯米粉做汤圆。小城真小,整个城区还顶不上A城的一个小镇,周于谦最好奇的是,这城市几乎是找不到红绿灯的,来茴告诉他,这里私家车少,马路上没多少车辆,装上红绿灯纯属没事儿找事儿。

家俱店都关门了,来茴倒是没受什么影响,想着大不了明晚还住酒店就好了,不就一个除夕嘛。他们在人潮中又握紧了手,来茴带他去了民族风俗村看了影子戏,又带他到古街买了些特产。周于谦惬意地被她拽着四处转悠,这里无人认识他,完全没有压力,只要跟着他的女人,就有许许多多的新鲜事,新鲜玩意儿。有时候,他会顿下步子,为她理好被风吹乱的头发;有时候,她也停下来,为他系好大衣的扣子,还小声说道:这里冷,别敞着衣着凉。

只是,小城太小了,几条繁华的街道逛遍也没用去多少光阴。

吃过午饭,他们回到了小院,等在院里许久的舅舅见到他们便上前道:“小茴去哪儿了?”

来茴不自在地松开周于谦的手,也不敢看他,跟舅舅说道:“我刚想去买些家俱,您怎么来了?”

她的手一松,仍处于兴奋中的周于谦如同从高处坠下,胸口陡然发痛,碍于有长辈在场,他只好隐忍了,跟她舅舅打招呼:“您好!”

舅舅憨厚地笑着回应:“好好!”他转头又跟来茴道:“我来接你回去过节,没想到是两个人,都一起回去吧!”他不好意思地跟周于谦道:“我们那地方简陋,但过节是要在家过的,你说是不?”

周于谦愣了神,事情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再过一小时,他就该去机场了,容不得他多想,来茴急急地开口道:“舅舅,您误会了,他待会儿就要回A城了!”

舅舅个性纯良,再兼热情好客,一听这话,责怪她道:“唔?你看你这孩子,明天就过年了,怎么能让人家走呢?不行不行---”他连连摆手,跟周于谦道: “你是大贵人,我们那儿虽然条件差,年夜饭也能做上一大桌,她舅妈的手艺在村子里出了名的好,你看看,不嫌弃的话就---”

周于谦不知道该如何抉择,与此同时,他的手机也响了,林秘书打来的,应该是催他回去,他见来茴要开口说什么,想也不想就拉起她的手,横她一眼,警告她不许再说话。

接起电话,林秘书刚说了几个字,周于谦就大声打断他道:“什么?机票弄丢了?…还是我的那张?…现在也订不到位了?…怎么会出这种差错?”他的语气重了些,脸色也阴沉沉的,好一会儿,他才平静道:“算了,你老婆在家等着你过除夕,就先回去吧,我再想办法,对了,保镖也让他们回去吧,就这样。”

他刚挂电话,舅舅就跟来茴说道:“看你不懂事,这让人家怎么走?”他乐呵呵地跟周于谦道:“可要你委屈点儿了!”

周于谦忽略来茴疑惑的眼神,也谦和有礼地笑道:“说哪儿的话,应该是我打扰了!”

事情似乎就这样定下来了,周于谦真的要跟她和舅舅去农村过年,来茴想到舅舅简陋的砖瓦房子,硬硬的木板床,还有怎么打扫不干净的厕所,心里就恶寒,周于谦哪能住得下去?一定是他又想当然了,以为农村有什么新奇事儿,他完全不明白,小城还有他住得下去的酒店,但农村兴许连他的落脚处也没有。

把周于谦拽到一旁,来茴小声跟他道:“听我说,你去的话肯定会后悔的,舅舅那里没什么好玩的。”

周于谦轻笑,他的目的只是她而已,就算后悔也认了。“哪里有烟花卖?”

来茴瞠目,继而又有了些感动,难得他还记住了除夕的烟花,她其实是想他去的,如果舅舅家的条件好点的话。可事实不是那样,她不想在舅舅家看到他鄙夷的神色,如此一来,他们以前好的回忆全没了,周于谦只会记得舅舅家的清贫。转念又想,他们之间横竖没有未来,趁此让自己死了心也好。

周于谦好整以暇地观察她矛盾的神色,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从院门口进来的家逸,家逸看到他先是一愣,随即便若无其事地朝他们走过来。

“在这里见到周董事长还真是意外啊!”家逸面上笑着,心里却乱得很。

周于谦只笑着点头当作是回应过了。家逸不再跟他客套,当着他的面向来茴邀约:“明天除夕,去我家过年吧!”

“不了,舅舅来接我回去呢!”来茴摇头拒绝了,又鬼使神差地跟他补充道:“过年总得在家的,你说是吧!再说你们是一家人,我一个外人在也不好!”

谢家逸这才看到站在旁边的舅舅,知道说什么也没用,来茴既然有亲人,是决计不会去他家的,但免不得心下惋惜,他道:“那好吧!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也许初三初四就会回来吧!”来茴说道。

家逸抿了抿唇,说道:“那你回来后给我个电话!”然后,他又跟周于谦道:“周董肯赏脸去寒舍坐坐么?”

周于谦笑道:“若初三初四会回到这里,也许会去打扰!”

他的笑很是得意,家逸以为自己听错了,问道:“你是说---你也要去她舅舅家?”

“显而易见!”他仍是笑。那称心如意的笑让家逸眼前有些晕眩,明明脚下动也没动,却仿若被人推得跌了几十米远,他揉揉额头,问来茴:“是吗?”

不忍让来茴为难,周于谦适可而止,于是抢着开口道:“明天就过年了,谢先生是不是该回家帮点忙什么的?”

“家逸,我们该走了,回来后给你电话!”来茴觉得自己残忍,但她只想早点结束这样的尴尬。

荒唐!周于谦怎么会做出这么荒唐的事情。家逸又疑又惧,心里乱得一塌糊涂,勉强应了声:“好,等你电话!”

忘了跟长辈问候,他转身走了,理不清自己的疑惑,惧的什么他可是清清楚楚,如同身边有只关在笼子里的野兽,尽管对他虎视眈眈,可他来来去去经过笼子多少遭,仍是感到无所威胁,谁料得到,在他毫无防备时,这只野兽已经来到他身边

腊月末的风刮得哧哧地干冷,他哆嗦了一下,身体凉了半截。

周于谦不得不承认自己想得太美好,农村根本是另一个世界,一个他完全不能接受的世界。奥迪A8只能停在晒坝里,到舅舅家还得走一段路,如果春天来这里,还可以称之为世外桃源,但冬天---好萧条,村落前的小溪断流,干涸的沟里翻露出黑色的淤泥,树枝上的叶落光了,只有山上的青松还算葱茏,砖砌的房子建在山脚下,基本上是没有粉刷的。

刚到家门口,舅妈就迎了出来,房子是两层的,经过小小的穿堂,便是堂屋,生了火炉子,屋里倒是暖和,让周于谦愕然的是,这屋里竟然没有沙发!都什么年代了,还只有几把红漆木椅子?来茴上高中的表弟在炉子上垫了块木板温习功课,见他们进来,叫了来茴一声表姐,便懂事地收拾妥当,走到外面,把空间让给客人。

舅舅用他们买来的一次性水杯泡了茶,周于谦只喝了一口,强忍住吐出来的冲动,硬是咽了回去。来茴看在眼里,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好好的别墅不回去住,偏要跟来,这会儿又嫌弃了,她低声问道:“想不想回去?”

不想是假的!周于谦怎么想得到她舅舅家穷得这么离谱?连墙壁都未粉刷,砖缝里透了风,背后都是凉飕飕的。可若是这时走了,不是显得自己太没风度,再闲适不起来,他回道:“来都来了,问这话不是多余?”

“都说了你会后悔!”她拿开茶,拎起炉子上的铝制水壶倒了杯白开水给他,又道:“你将就点吧,这水是井水,好歹也算个特色!”

“这里没自来水?”周于谦没听出她话里的讥诮。

“有啊,舅妈知道我爱喝井水,每次来这儿都会从井里挑水专给我喝!”她说起来颇有几分炫耀的意味。

“知道你招人疼行了吧!”周于谦喝了口水,略有些清甜味儿,他好奇道:“这里的井水是不是就是电视里那种有轱辘的?”

来茴白他一眼道:“这里是南方,都是地上水。”然后她又劝道:“还是回去吧,你看你坐这儿都格格不入的!”

“说了没关系,你老叨叨着烦不烦呐!”其实他烦的是心里已经有些动摇了,不解自己怎么就冲动地跟来这里,新奇倒是新奇,但条件的艰苦也是他难以忍受的。

来茴也不再说了,想着他受不了了自己会走的。这会儿坐屋里也没什么事儿,见他闲得发慌,她眼珠子转了一转,拉起他道:“我带你去后面!”

后院连着山,沿着泥土小径往上爬,山上植了许多高大的杉树,干枯的刺毛枝铺满小路,脚踏下去,“喀哧!喀哧!”的声音响在清寂的山野,树脚下生着一丛丛乌紫的野蕨菜,来茴挎着小竹篮沿路采摘,周于谦不认识那些野菜,只得在旁边看着。

越往山里走,空气越发的清爽,他心旷神怡地放眼乡野,静静的林子,满天的浮云,摘野菜的女人,突然间,他觉得这好像一场戏,一场他亲手导出的戏,虽不尽人意,却仍是很有成就感的。

不自禁的,他帮来茴拎了竹篮,牵手漫步,听她说着小时候的回忆,偶尔她摘菜时,他也蹲在旁边,问问名称什么的。山里还有芳香的野兰花,蓝色,紫色或是粉红的花冠,但大多是碧绿青秀的,来茴采了放在竹篮子里,袭人的香气便一路跟随着。

约摸三点,是晚饭时间,装了满满的一篮子,来茴拍落手上的尘土,跟于谦道:“没让你失望吧?”

周于谦看着她讨赏的神色,原本只是点头了事的,却很老实地露出了迷惘的神色,他道:“很奇怪的感觉,在这里我都觉得不像自己了!”

自然环境总是让人迷失,身处繁华的都市他就是万名员工的老板,政商名流,睥睨世人;而在这里,山林,碧青的天,脚下的泥土路,没有半个多余的人,这一切镶成了一面镜子,照出另一个他,一个很陌生的他。几乎是忘了原来的自己,自然而然地,他成了个陪心爱女人拾翠的普通男人。

他神色迷惑地望着来茴,从她的眼睛里,他看到失去原本面貌的自己,浮世气息褪去,只专注地,那般专注地看着一个人。

来茴也看着他,任他的手伸到她脸上,任他的脸离自己越来越近,然后,她看到他眼睛里,自己模糊的影子。

真美妙的一刻,他的眼里只有她,她也是的。

在那个繁华的都市,她是他的情妇,钱货交易是她心上的一根刺,狠心拔了便失去他,心上虽留了个洞,时间长了总会愈合;若是不拔,那刺便长进心肉里,只要还见到他,只要他还在她身边,只要他还像刚才那样看她的一次,那根刺便会往肉里深入

可不可能,时间长了,刺长进肉里,就不痛了?

他离得越来越近,黑眸里的她也越来越明晰,可仍是那么微小的,扭曲的一个,当冰冷的唇覆上来时,她再没了勇气,闭上眼睛任他搂紧了颤抖的自己。

她想,我大概是疯了,明知道自己的状态不正常,却还想着跟他继续下去

“来茴!”他感觉到她的颤抖,额头抵着她,在她唇边柔声问道:“怎么了?很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