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我面前充什么老子!”荀错大喝,“这朝中想杀你的人多的是,你倒好,上赶着把把柄送到人家手上去。”

“大将军,那您说待要如何?”冉殷胸口起伏,显然是气急,“别人我不管,可她…我不得不管,您不能叫我袖手旁观。”

荀错道:“并未叫你袖手旁观。你若是真心想帮季箮,今夜悄悄去季府,跟季相商量着写一张订婚书,到时候由我和季相一起上达天听,想来天家也不会太过追究。”

两个辅政大臣联起手弄出来的订婚书,天家敢不认吗?

冉殷抿着薄唇,没有说话。

荀错沉吟道:“我是不赞同你娶季箮的,可五年前你能为了她疯一次,五年后就能为了她再疯一次。如今我给了你这个恩德,日后少不得要讨回来的。”

冉殷听了他这话,却情不自禁的拧起眉毛来,问道:“如此,真的可以让箮姐儿逃脱此命吗?”

“自然是可以的。”荀错道,“正好你又心悦她…”

荀错后面说了什么话,冉殷都没有听进耳朵里去了。他脑海里闪过一张明媚的面孔,含着笑…他知道那不是季箮,而是跟季箮有着同一张脸的季箬。

季箮有自己相救,季箬呢?怕是没有人能帮她了。

五年前季相夫妻为了保住季陵的丞相之位,亲手将季箮交到他们的仇敌夷珅手里,对外宣称是看花灯走失了。连在身边养了十年的女儿都能这么狠心,能指望他们为了刚从庙里回来的女儿奋不顾身吗?

不能。

冉殷忽然想起每一次看到季箬的样子,不管是多危险的环境,她都能冷静得体的解决掉麻烦。这次…哪怕她是有通天的本领,只怕也是力不从心了。

冉殷觉得自己恍惚了一下,然后开口问荀错:“季箮没事了,季箬怎么办?”

“你不是怨恨她?”荀错有些吃惊。

冉殷心里有些烦躁,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问一句,只好随口敷衍了一句,然后道:“订婚书的事情从长计议,明灯大师怎么会突然说这种话,需要查探一二方可得知。我先去一趟陆府,等打听出消息再说吧。”

他说完这话,就跟荀错匆匆告辞,然后离去。

荀错叹息着回了内宅。

荀夫人见状,问道:“夫君不是见了冉殷那孩子,怎么面脸愁苦?”

“那孩子怕是要惹祸了。”荀错沉吟着道。

此事牵连甚广,多的却是不能跟荀夫人说了。

荀错自个儿琢磨了半天,忽然对正在往头发上抹一种香油的荀夫人问道:“你说,若是山中饿虎抓了季箮和季箬,冉殷只能救一个,却总为另一个担心,想要一起救了,是怎么回事?”

“冉殷那孩子不是见死不救的人。”虽然不懂荀错暗喻的是什么,荀夫人还是照着自己的猜测来回答,“若是只救一个,难免日后心神受创。”

“他会心神受创?”荀错嗤笑,“在边关坑杀那五万战俘的鬼魂日日在他床前号哭,只怕对他也起不了半点儿妨碍的。”

荀夫人皱了皱眉。

荀错又道:“他因为季箮的事情,心里憎恨季箬,如今这态度变化太大,他莫不是连季箬也喜欢上了?”

他自己只有一个夫人,就见不得别的男子三心二意:“季相那样的人,就连皇帝也别想让他的女儿效仿娥皇女英,更何况是他!这日后,还有得乱呢!”

“他自己说的?”荀夫人安抚道,“若不是他自己亲口说喜欢上了两个小娘子,夫君有什么好操心的?我看那孩子是个有主见的,季箮于他,不但是青梅竹马,更有再造之恩。他断不会为了别人伤害季箮的,更何况是季箮的亲妹妹?”

她说着,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来:“要我看啊,他就是赤子之心,当初因为季箮恨了季相夫妻这么多年,如今季箮回来了,又回了季府,他对季相夫妻的恨也随之淡了。心里多半当季箬是自己的半个妹妹了。”

“你不懂。”荀错摇了摇头。

荀夫人奇道:“我说的都是人之常情,哪里有错的吗?”

荀错却不肯再跟她多说了,只不断的摇头。

冉殷对季相夫妻的恨意会不会随着时间变淡,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的了。

第八十九章 辗转反侧因何惧

季箬尚不知道此事。

她躺在朱床上辗转反侧,今日白天杜笙说的话,在她脑子里走马观花的闪过,走了一遍又一遍。

杜笙看起来不像是骗人的,可若杜笙说的都是真的,五年前的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五年前她不过才十岁,只是一个小女娃,能有多大的本事,让杜笙那般高看她?

杜笙说是她传消息叫他回来的,五年前的记忆她没有,回府之后的记忆她却是有的。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自己是没有给任何人传过消息的。

是谁给杜笙传的消息?

那个人在季府内,还是季府外?

当然,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她当年的“失踪”,到底是怎么回事?是意外还是人为?

若是人为,那主谋会是她自己吗?

季箬想着,就觉得脑仁有些疼了。

锦桃听到里面的响动,点了盏油灯进来,问道:“小姐怎么了?可是要起夜?”

季箬看向锦桃,她的额间已经有些细密的汗水,声音也透着两份虚弱:“有些睡不着。”

“小姐怕是惊了风了。”锦桃吓了一跳,赶紧放下油灯,匆匆去打了热水来给季箬擦了汗。

季箬抿了抿嘴,道:“不然你陪我一起睡吧!”

她知道自己不是什么惊了风了,而是神思太多,所以有些惊神。自己一个人睡,说不得这一夜就胡思乱想着过去了,明日上课精神不济,时间一长,也就熬出了病了。倒不如让锦桃陪着自己。

锦桃并不推拒,她倒了半盏温开水,勾兑了花蜜,喂季箬喝,嘴里道:“小姐睡里面一些,奴婢睡外面,小姐有什么事情,动一动,婢子就知道了。”

季箬的朱床是有脚蹋的,锦桃却知道,季箬叫她陪着一起睡,并不是要她睡脚蹋的。

她收拾了手里的东西,然后吹灭了油灯,摸索着上了季箬的朱床。

季箬感受到旁边带了茉莉花的气息,在黑暗中,忽然开口道:“锦桃,你跟我说说话吧,不管说什么都可以,张家长,李家短,或者是那瞎编的传言。”

锦桃问道:“小姐这是要婢子讲故事?”

“嗯。”

锦桃便开了口:“婢子听府中一个嬷嬷说起过一件事情,是发生在她老家的。她老家有一户人家,生了一个儿子。那个儿子一出生,就霞光万丈,他手里捏了一张纸条,纸条上面写了三个字。村子里没有几个识字的人,却觉得这画得方正得符号是一个很重要的东西,那孩子的爹便拿着纸条去镇里面的学堂找了教书先生…”

季箬听着,终于有了一种安心的感觉,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可一睡着,她立即就马不停蹄的做起梦来。

这次梦到的还是花灯会。

梦里面那个女孩子七八岁的光景,站在一处灯谜前。那一处的灯谜做得格外的愁人,聚集了许多人,想要猜出答案拿走丰厚的奖品。

大家都兴奋的盯着花灯上的灯谜,那个女孩子也是。季箬却觉得有些不对劲,她下意识的看向女孩子的手,只见女孩子手飞快的碰了一下旁边的人,然后就若无其事的挪开了。

季箬又去看她旁边那个人,只见她旁边那个人相貌极其平凡,平凡到让人一眼就忘的程度。他不动声色的远离了人群,然后消失在了浮华的街道上。

季箬看到了,那个人手里捏了东西,看起来像是一封信。不但如此,她心里还莫名其妙的觉得,这个男人不应该是普通人,应该是谁家的暗卫。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季箬被吓了一跳,然后她惊醒了过来。

屋子里一片漆黑,锦桃就睡在她旁边,发出清浅的呼吸声,锦桃的手抓着她的手,似乎不放心她。

季箬怕吵醒了锦桃,并没有动弹。

黑暗中,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她知道她为什么会让锦桃进来陪自己一起睡了,因为她在害怕。她怕她越琢磨越相信杜笙,然后将自己的怀疑施加在五年前的自己身上。

五年前的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到底做了什么事情?

季箬有些害怕知道。

可刚刚那个梦,她还记得清清楚楚。

不管她怎么害怕,单凭梦境里面那点事情,她已经肯定,五年前的自己定然是不简单的。

到这个时候,害怕已经没有了半点儿用处。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自己总不会一辈子都想不起来那些事情都,等想起来了,五年前的自己尚且不害怕,现在的自己有什么可怕的?

季箬重新闭上眼睛,安心的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大早,去浣春院请安的时候,季箬就看到季冉氏的眼睛红肿,眼下青黑。不由得吃了一惊,问道:“娘,可是出什么事情了?”

季冉氏掩饰的笑了笑,有些难以启齿道:“是你爹爹惹我生气了,现在已经没事了。”

她担心自己再露出异样来,也不留季箮和季箬在浣春院用早膳了,把人往常福院赶:“阿箬昨天念书,你祖母心里记挂着呢!趁着时辰还早,你们姐妹二人快去陪祖母用早膳。”

“娘不去吗?”季箬觉得有些不对,爹和娘感情那么好,能把娘惹得哭成这般模样么?可到底是父母的事情,她又不好当面这般质疑。

季冉氏勉强笑道:“今天有些事情,管事们要早些来拿对牌呢!”

季箬闻言,便不再多问,同季箮一起去了常福院。

浣春院到常福院的路算不得远,这一路上,姐妹二人是没有什么可聊的。季箬看了眼旁边鹌鹑一样的季箮,心里不由得觉得有些古怪。

今天的季箮怎么这么老实?

等陪着大老夫人用了早膳,季箬便跟大老夫人告辞,她得去明轩堂听杜笙讲课了。季箮倒是留在了常福院,看着季箬离开,眼里闪过一丝嫉妒,却难得的没有拿话刺季箬几句。

时间已经不早了,季箬一边匆匆往明轩堂赶,一边在心里面想,今天的假季箮真的很不对劲。

不对,也不是今天,从昨天杜笙把她从明轩堂赶出去之后,就很不对劲了。

第九十章 心神不宁思对策

到了明轩堂,杜笙已经在等着她了。

杜笙授课的时候是不要下人在场的,所以锦桃送着季箬进去之后,立马就退了出去,在门口守着。

两个丫鬟见这边假山树木多,所以在这边躲懒,偷偷说着些闲话。

锦桃有些功夫底子,所以耳力比旁人要好,将两人的低语听得清清楚楚。

“昨晚大老爷回来得晚,大夫人都气哭了,你说是不是大老爷在外面养了一个小的?”

“快别这么说了,大老爷又不是三老爷,怎么可能做这种事情。你说这种话让妈妈们听到了,少不得撕烂你的嘴!”

“那不然你说大夫人哭什么?不单是这样,刚刚大夫人还进宫去了!”

“进宫?你怎么知道?”

“我去给浣春院的临夏姐姐送我妈妈今早采的茉莉花,看到大夫人换上了一品诰命的衣裳,临夏姐姐正催着绿英姐姐去看外面车套好了没有呢!”

“说不定是太后娘娘让大夫人进宫商量立后的事情呢!”

“虽然是咱们府上的小娘子,可立后这种事,皇家决定就可以了,何至于跟大夫人商量。我可听她们说了,是冉太妃等着呢!”

“冉太妃是大夫人的姑姑了!大老爷到底做了什么事情,都让大夫人告状告到宫里去了!只怕府上这几日有得闹腾了。”

两个丫鬟正说着,一个中年妇人走了过来,呵斥道:“躲在这里做什么?三夫人正找人帮忙搬东西呢,还不快去,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婶娘可别骗我们,我们去得了好处,回来请婶娘吃酒。”一个丫鬟脆生生的说着,拉着另一个丫鬟飞快的去了。

锦桃心里因为那两个丫鬟的嘀咕起了疑惑。

冉太妃跟大老夫人是堂姐妹,两个人年轻的时候很不对盘。因此,她虽然喜欢大夫人,却很少召大夫人进宫。大夫人就算有什么事情,也是找娘家帮忙,并不会去打扰深宫中做什么都不方便的冉太妃。

真的是大老爷气哭了大夫人,所以大夫人进宫告状去了?锦桃心里是一点都不信的。

到底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等小姐上完课,要不要跟小姐说这件事?

锦桃看着满院子的春色,有些犹疑起来。

她不知道,自家小姐在明轩堂里面刚坐下来,就从杜笙嘴里知道了所有的事情。

杜笙整个人冷静无比,他语气就好像昨日问她“《六韬》里面太公曰:凡用赏者贵信,用罚者贵必。你怎么理解贵信和贵必?”一般,自然极了:“这种局势,小姐以为当如何破之?”

季箬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的看着杜笙:“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皇家是要把我们季家的小娘子往死路上送,这种情况下,你居然问我该如何做?”

然后她又忆起今天早上给季冉氏请安时察觉到的异样,有种恍然大悟之感。

“先生觉得我们季家应该如何做?”季箬反问道。

杜笙慢条斯理道:“季家该如何做是季家的事情,小姐现在该考虑的,是小姐您该如何做。”

“我该做的,和季家该做的,有什么区别呢!”季箬被杜笙的态度激怒了,她猛地站起身来,质问道,“这种事情,我尚且不知,先生住在季府之内,又是如何知晓?”

杜笙似乎对季箬这种反应有些不满,却也没多说什么,解释得很是敷衍:“我自然有我的门路。”

季箬冷笑:“我倒不知道先生在季府里面还有这样的门路。”

她的态度已经近乎逼问了,杜笙名义上是她的老师,却不以为忤,浑不在意道:“这算不得什么。你若是没有失忆,再多的门路我都可以一一说与你,可你现在失忆了,很多事情,少不得瞒着你了。”

“你现在怪我,可等你恢复了记忆,定会感激我。”他语气变得意味深长。

季箬微微后退了一步,撞在椅子上,发出沉闷且难听的声音。

昨晚萦绕在她心头的恐惧,又出现了,她从杜笙的话里,听出了笃定的意味。

当年的她到底做了些什么事情?

杜笙见季箬神色有些乱意,叹了口气,似乎是在跟季箬埋怨,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如今的你哪里还有当年半分风华?若是当年的你,何至于因为这种事情慌乱成这样!真不懂你为何要让自己失忆。”

她当年就是一个十岁的女娃,能有什么风华!

季箬脸色变得冷凝,她终于沉声道:“杜先生,此后,你不必来明轩堂授课了。你的那些兵法谋略,我不学了。”

“箮娘不要跟我赌气。”杜笙终于微微变了脸色,怔愣了一下,道,“你失忆了,可能忘记了,这些东西,是你必须要学的。我走了,自然还有别人要来。”

“当年,那么多人里面,你选择了我。就算要我离开,也不该在失忆的时候做下决定。”

“你走了,还有别人要来?”季箬咀嚼着这句话,猛地问道,“你是谁,你身后站着的是谁?”

“你们要我对付的,是季家还是皇家?”季箬心里有些发寒。

杜笙叹了口气,看着季箬,缓缓道:“我身后站着的,是您啊!”

他后退了一步,弯腰将案桌上的书都拿起来抱在怀里:“小姐今日心神不宁,暂且放假一日,我之前的问题,小姐仔细琢磨,明日再继续吧!”

他说完就抬脚往外走。

季箬没有叫他停下。而是等人走后,也匆匆走了出去,对迎上来的锦桃道:“你让人去太医院请薛太医,就说是我脚踝又疼了,让他送点药来。”

锦桃应了,然后又道:“夫人进宫见冉太妃了。”

季箬脚步一顿,想了想,压低了声音把杜笙刚刚跟她说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锦桃听了脸色一变,立即匆忙找人去太医院请薛景。

她又是气愤,又是担心:“这明灯和尚到底是吃错了什么药,要害咱们府上的小娘子!那护国寺的香油钱,咱们府上却从来没少过。”

“哪里是他的意思,只怕是皇家的意思。”季箬语气淡淡的。

锦桃怒道:“皇家便要这么作践人吗?”

第九十一章 出尔反尔夺时间

而冉殷,经过一夜的时间,已经弄清楚了所有的事情,包括小皇帝在陆府偷偷见季箬的事情。

他嗤笑着看向自己的好友陆淮,冷声道:“欺负几个小娘子,你们陆家好高尚的品德!”

然后他又想起那日自己被叫到陆府的事情,脸色更冷了:“世子爷好算计,冉某高攀不上,以后,便不来往了吧!”

冉殷有些心凉,这京城里面,陆淮是他唯一的好友,当初去边关沙场之前就认识的。如今,失去这个好友,他再次孤身一人。

这才是杀神!

冉殷心想,他这样的人,合该没有人真心相待的。

“冉殷!”陆淮叫住了他,脸上带了些怒气,“你因为这种小事跟我绝交?你自己当初不也因为季相夫妻的所作所为,放言要杀了季箬么!”

“我陆家本来就是圣上的臣子,自然唯圣上是从,不过是对付了几个小娘子,你就要跟我割袍断义?还是说,季箮回来了,你又后悔了,你原谅季相夫妻了?”

冉殷甩袖便走。

三个辅政大臣,陆淮怕是想借着这个机会,告诉季家,大将军荀错和临安王走在了一起。

如今朝中的三位辅政大臣本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点,陆淮这么做,是要打破这个平衡…他不是不愿意陆淮打破这个平衡,而是不高兴陆淮利用自己算计了荀将军。

当日见到小皇帝的是季箬,那么,在陆府看到他的那个小娘子也是季箬了?

冉殷抿着薄唇,大步走出了陆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