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勍抬眼,一双清雅的眼眸看向如芩禅师。

“一直等?”

如芩点头,“对,整整一晚,老僧在院里诵经念佛,他便在外面站着等,老僧心志不坚,于心不忍,便在午夜时又去了后山。”

安勍向如芩微微行礼,“大师心地慈悲,安勍敬佩。”

如芩摆手,感叹道:“慈悲不如坚韧,老僧赶到后山的时候,那男子竟然还站着。他只有一条腿,老僧见他的时候,他已经要靠双手支着拐杖才能保持身子不倒。”

安勍不知想到什么,嘴角带笑,“竟能坚持到如此地步。”

如芩点头,“到了那时老僧实在无法,只有将他带进寺院,问他有何所求。”

安勍喃喃:“他有何所求?”

如芩叹气,“他向我求一副吉祥符。”

一边平儿惊讶出声,“这人好生奇怪,费了这么大力气竟然只是求一副吉祥符。”

吉祥符是珈若寺最平常的护身符,多是求给出门在外的人,作用是保佑佩戴之人如意吉祥,远离污秽之物。怨不得平儿惊讶,这男子拖着残缺之身,费尽千辛万苦赶来珈若寺,竟然只为求这样一个普通的符咒,确实很奇怪。

“只求了吉祥符?”

如芩点头,“对,只求了吉祥符。”

安勍皱眉。

他生得清丽雅然,坐在一处,便如墨色的山水图一般。这眉头轻轻一皱,便如春日里吹皱的池水,夏日里吹散的柳絮,柔弱伤悲,让人无端心生疼爱。

“为何只求这普通的物件。”

听到安勍的问话,如芩笑了,苍老的脸一瞬间像年轻了好几岁。

“这世间心志至坚者,不怕动命,却怕动情,一旦动情,终生都会如履薄冰,一不小心便会万劫不复。”

10第十章

“这世间心志至坚者,不怕动命,却怕动情,一旦动情,终生都会如履薄冰,一不小心便会万劫不复。”

安勍细细的嘴角微微上扬。

“怪不得会这样看他......”

如芩没有听清,问道:“小王爷说什么?”

安勍无意多说,摇头道:“无事。”他端起茶碗喝了口茶,似笑非笑地看着如芩。

“大师将珍贵的石制颜料送给一个外来人,不觉可惜?”

如芩哈哈大笑。

“人世间最难求的便是真心,她已有,老僧为其加些颜料锦上添花有何不好。”何况以那人的水平,不一定会浪费颜料。

安勍手托茶碗,轻嗅茶香。

真心么,因为真心,所以才会有那样几乎要化了人的目光么......

“主子,天色晚了,再不下山来不及了。”

平儿站在一边,听着自家主子和如芩禅师的对话,分开每句他都听得懂,可是放在一起又觉得自己根本没听明白。

安勍放下茶碗,站起身。

“多谢大师招待,天色已晚,我们这便走了。”

如芩念他身份高贵,本想找人送他下山,可安勍执意自行离开。

“大师不必担心。”

本来为避多人,安勍和小厮平儿是从后面上山的,可是不知为何,安勍并不想从后山离开。

那残疾男子下山极慢,如果自己从后山走,一定会碰见他和那女人。

安勍不想再见到那女子化了人的目光。

“平儿,我们走前面下山。”

“是,主子。”平儿虽奇怪为何要走前门,可他从小跟着安勍,小王爷的话对他来说大于天,他只要乖乖照做就行了。

安勍推开门,一丝清风吹过他雪白的衣摆。

他抬起双眼看看天上,夕阳西下,一片红霞铺满天际。霞光照在他的挺拔匀称的身上,像是镀了一层锡金般,散着淡淡的光芒,美得如梦如幻。

他淡雅的双眼透着红红的云朵,喃喃自语:“这世间样样不公,唯有情义最公平,该有时,即使身为下贱,它不负你,不该有时,任你王侯将相,它不理你。”

平儿走到安勍身边,恭敬问道:“主子?”

安勍轻笑一声,“走吧。”

如芩禅师在小屋里,安勍如此高贵的身份她也没有相送。她自己沏了壶热水,一直看着烧水的火苗,窜来窜去,一下又一下。

安勍的话声音极小,可她却全部听到。

火苗映在老僧尼的眼睛中,她像是回复安勍一样,在空无一人的屋子里开口道:

“的确,这世间唯有情义最公平,它不来时,任你再寻找它都不会出现。”如芩苍老的脸上带着看破红尘的淡笑,“而它来时,任你如何身份,都躲避不开。”

另一边,冬菇还在远远跟着罗侯。

山中天气凉,他却也没有多穿几件,还是那身粗布的深蓝色衣衫。天色渐晚,山中慢慢凉起来,冬菇痴痴地望着,觉得心里竟比这山林更冷一些。

罗侯身材高大,走起来分外吃力,而且路走多了,他体力也消耗得很快,一次又一次的跌倒。他摔倒的时候很会保护自己,总是让左边身子先触地,尽量不让自己的断腿砸到地上。

摔的次数多了,他便找块石头坐下歇歇,放松一下自己的手腕,也不时按一按自己右侧的断腿,然后扶拐站起接着走。

如此艰难的行路,他却没有任何怨愤,冬菇几乎可以感觉到他淡淡的脸色和平静的眼眸。

跟到最后,冬菇心中疼得已经麻木,她面无表情地看着罗侯一次又一次地坐下,起来,摔倒,再起来……

从山上下来到城镇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

冬菇仍不放心,她一直跟着罗侯到一家客栈里。

罗侯身体残缺,不能住在好房间,就算拿钱也只能住在最破的偏房,他撑着木拐走到客栈的后院,手已经不住地颤抖。

今日真的是到极致了。

罗侯推开房门,房间很小,一张床加一张桌子几乎占满了地方,椅子都无处可放。

他坐到床上,将木拐靠着床放着,然后小心褪下鞋子。

摘下木脚的时候,他顿了几次,疼得一身冷汗。摘下的木脚里面全都是血迹,包裹残端的布料早就凝成了厚厚的血块。

罗侯将布一层层打开,最后一层与他的皮肤紧紧粘在一起,他轻拉几次没有成功,最后心里烦厌,一用力将整个布条带着些许皮肉一齐拉扯下来。

残端痛楚异常,罗侯咬紧牙关,撑过最疼的那一刻。

他在满脸的汗水中看着自己的残脚,光秃秃的脚裸,残端肿胀发黑,有的地方鲜血直流,有的地方已经结痂。

罗侯看了一会儿,眉头紧皱,觉得心中烦躁不已,几下团起手中的布条,扔到一边。

他倒到床上,也懒得处理自己的残脚,就那么晾在那里。

罗侯仰头看着低矮的屋顶,将手放在自己的衣襟上,一直摸着衣服里面那个小小的护身符,心里总算好受些。

珈若寺的吉祥符很灵验,可以规避一切不吉利之物,她若带着它,便不会怕来找自己。

罗侯满是硬茧的手死死攥着那吉祥符,睡了过去。

这边冬菇一直将罗侯送进客栈才回去,她一路失魂落魄,脑子乱嗡嗡,想思考一些东西,又一点条理都没有。

回到房间,她点燃油灯,看着那微弱的灯光,怔怔地待了一宿。

老僧尼给她的包裹她已经看了,那里面有很多矿石颜料,足够用很久。她平静如水地看着这价值不菲的一包颜料,无论是惊异或者感激,都没有。

她扭头望着那一点星星火焰,泪水静静地留了下来。

我到底该怎么做。

该怎么做……

翌日清晨,冬菇在城镇药铺买了一些伤药,与颜料包在一起。

她骑着马往析城赶,她要赶在罗侯之前回去,不让他察觉有异。

因为是早上出发,一路上冬菇午饭也没有吃,一直赶路,所以在下午的时候她已经赶到析城。她先回到李庆潋的木匠铺子,将颜料包裹放好。

“冬菇?你这么快便回来了?”

李庆潋在铺子里做活,见冬菇回来,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迎了过去。

“冬菇快来看。”

冬菇被李庆潋拉着到后面,那里放着一展做好的屏风。

“这,你竟做得这么快?”

李庆潋哈哈大笑,“怎么样,姐姐的手艺还可以吧,这只是初品,你看如何,如果不满意我再改。”

冬菇连忙摇头,“不不不,这个很好了。”她真的很震惊,李庆潋这屏风选料讲究,做工精细,比起前世那些机器所做的屏风不知强了多少,远远超出了冬菇的预期。

“冬菇若是觉得可以,我便照着这个做了。”

冬菇点头,“好,便照这个做。”

李庆潋拉着冬菇聊了许久,冬菇将珈若寺的见闻告知李庆潋,却省下了罗侯的部分。

“竟是这样?珈若寺的颜料管得如此严格,居然还让冬菇求到了,可见是天意。”冬菇只与她说自己与珈若寺的画师交谈愉快,画师送了颜料给她。

冬菇看看外面天色,觉得罗侯差不多也要回来了,便与李庆潋道:

“庆潋,我先去沐浴,等下还要出去。”

李庆潋惊讶,“这么晚了,还去哪里?”

冬菇不善撒谎,她支支吾吾道:“是绘画上的一些事情,我要拜访几家画斋。”

“原来是这样,那冬菇先去沐浴吧。”

与李庆潋告别,冬菇回到房间,首先洗漱了一番,赶了半天路,身上全是灰尘。

她换了一身干净衣裳,看着自己在岐山脚下药铺买的伤药,带着它或许会惹得罗侯怀疑,可是若不带她心有不安,不知为何,她总觉得罗侯不会好好对待自己的伤脚。犹豫一番之后,她还是将药包带在了身上。

11第十一章

走在路上,街道上几乎已经没有行人。

天色已经很晚了,这个时候去一个男子家,若是让邻居看见,不一定要说成什么样子。可冬菇管不了那么多了,反正名声已经这样了,不管是她还是罗侯,都不能再差了。而比起那些虚无缥缈的名声,冬菇更担心罗侯的伤势。

她先赶到罗侯的酒肆,那里门板紧闭,今天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酒肆不可能开张。

冬菇走到酒肆后面,在罗侯家的小木门门口站立。

她有很强烈的感觉,罗侯已经回来了。

说来也奇怪,她这一路心中酸甜苦辣各种纠缠,只觉得前世一辈子的心绪也没有这一路多。而当她真正站在罗侯的门口,知道自己马上就要见到他的时候,她的心又静了下来。

“吭吭——”冬菇叩响门板。

起初屋里没有人应,过了一会儿冬菇木头听到一下又一下触在地上的声音。

因为是夜里,所以这个声音更加明显,一次次的,点在冬菇的心上。

“吱嘎————”罗侯甚至没有问是谁就打开了门,今日回到家时他发觉脚伤更加严重,路都走不了,心里越加烦闷。

门一开,两人都愣住了。

罗侯愣是因为他根本没有想到冬菇会来,而且是在这个时候。

冬菇愣是因为她看到罗侯竟拄了双拐。

罗侯生活自立,几乎什么事情都是自己做,所以他一般不会连左手都用来拄拐,冬菇从来没有见他拄着双拐。

一愣之后,冬菇心里又是一疼,定是他脚上的伤势重了,单拐撑不住。

而且,夜色下,冬菇发现罗侯并没有带上木脚,左腿下端脚踝的位置只包着几条布料。

罗侯见冬菇看到自己这么狼狈的样子,心里一凉,手握得更紧,当冬菇扫到他的残腿时,罗侯暗暗皱眉,悔极图一时方便,没有带上木脚。

其实不是他图方便,不带木脚,而是他根本就带不进去了。因为没有及时处理伤口,他的断肢处肿得更加厉害,触地都异常疼痛,不然他也不会拄两根拐杖。

冬菇注意到罗侯的脚踝无意识地向后放,感到他的敏感,便看向他的眼睛。

“不请我进去坐?”

罗侯有些迟疑地看着冬菇,夜色下他的眼睛清清凉凉。

他双腋架拐,缓慢地转身,给冬菇让开一条路。

他尽量用双臂的力气支撑身体,不让脚触地。

夜半三更,让一个女人进到自己的屋子里来,对一个男子来说可谓胆子不小,可让冬菇进屋,对罗侯来说却无所谓。

冬菇第一次进到罗侯的院子里,他的家如同他的人一样,干净整洁,物品虽然不多,可都摆放有序。

院子里只有一间燃灯的屋子,那定是罗侯的房间。

冬菇今日抱着一种让自己都解释不清的心情来到这里,任什么都没办法阻止她接近罗侯,就是罗侯自己也不行。

什么礼仪道德全被这女人抛到九霄云外,她大踏步向前进,推门而入,果然,这里是罗侯的卧房。

冬菇走在前面,罗侯心里松了一口气,他心底希望冬菇走在前面,因为他双拐走路的姿势实在谈不上好看。

当冬菇就那么自然而然地走进自己的卧房时,罗侯顿了顿,便跟着进去了。

罗侯的卧房很干净,干净得跟客栈的客房一样,一张床上,被子叠得整齐,看起来罗侯还没有打算睡觉,屋中间有方桌一张,桌子上点有油灯,橘黄色的火苗因为屋外吹进的风晃了晃。屋里只有一个凳子,大概这些年来除了罗侯从来没有人进过这个房间。

冬菇进到房间里以后,一直背对着门等罗侯进来。

她知道罗侯跨越门槛会很吃力,可她不会帮忙,也不会去看他。

因为他不喜欢。

她听得罗侯进了屋子,转身走过去将门关好。

屋子里静得让人心慌。

罗侯摸不清冬菇的用意,她没有开口说什么,只是站在那里看着桌上的油灯,罗侯双手紧了紧木拐。

“......你有何事?”

“没事,来看你。”

冬菇答得很快,轻飘飘的,头也没回。好像那油灯里有什么吸引她的东西一样,看得兴致勃勃。

她像是等着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在意。

罗侯没见过这样的冬菇,他不知要如何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