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里的小灯花啪地一下炸开,火苗晃动,带着屋里两个人的影子也晃来晃去。

罗侯想到一事,他手中拇指摩擦着木拐,迟疑地开口。

“我有一物,要给你。”

冬菇终于回头,她看着罗侯。

“是什么?”

罗侯移动木拐,转过身去走到床边,将左手的木拐松开靠在床上,这才能弯下腰。罗侯从石枕下取出一物,握在手里,又去拿拐架住身子。

冬菇静静地看着他。

罗侯将手往冬菇的方向送了送,他腋下拄有木杖,手臂不能完全伸直,只能向前送一点。

冬菇将目光放到罗侯的手上,那是一个小小的红色布包,有些像荷包,却比荷包朴实许多。

她并没有接。

“这是什么?”

罗侯没有想到冬菇会不接,他又向前送了送,轻声道。

“是个护身符。”

“有什么用?”

“是吉祥符。”

“有什么用?”

“……可以保佑你。”

冬菇抬眼,看着罗侯。

“到底有什么用?”

罗侯脸色铁青,觉得此时此刻的冬菇是如此的陌生,他手中死死地攥着那小小的红包,手背上青筋暴露。

“它可保佑你远离污秽之物,保佑你不被恶浊污染,保佑你不会沾上霉运。”

这连着的三个保佑,一个比一个念得让人心碎。

冬菇一瞬间什么都懂了。

她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已经让罗侯彻彻底底的拧烂了。

“哪里来的。”

“集市上买的。”

冬菇冷笑一声,“市井上的东西你也信。”

罗侯的手臂已经抬到极限,他面上甚至带了些恳求。

“这个真的很灵,你相信我。”

我相信你,你信我么……

“我从不信这些东西。”

“它真的很灵。”

冬菇嗤笑,“好,就算它灵,又有何用。”

她慢慢走向罗侯,罗侯想向后撤,可奈何他身体不便,不论怎样都躲不过冬菇。

罗侯看着冬菇的眼神,感觉那眼神中竟有种癫狂的意味。

人间最难过的是情关,多少痴男怨女栽在了情之一字上,所谓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不过如此。

冬菇站到罗侯的面前,他们贴得太近太近,冬菇脸上带着冷笑,抬头看着罗侯的眼睛,罗侯读不懂那眼神的意味,只觉得她眼中映着的橘黄色油灯,像极了当初他们亲吻的那个傍晚,天边的霞光。

冬菇眼中带了笑意,罗侯还在探究,忽然发觉身体右侧,那连自己都不愿碰触的地方竟有了触感。

他低头,看见冬菇摊开手掌,竟将左手整个覆在了自己的断腿根上——

手掌摸到一块布包的软肉,凹凸不平,深处有一节很短的腿骨。

罗侯的脑子嗡的一声,只觉得一瞬间整个世界天旋地转,他什么都来不及想,伸出一掌瞬间推开了冬菇!

左边的木拐啪地一声落到地上,伤脚触地,可他一点感觉都没有。

冬菇硬生生地吃了一掌,口中腥甜,她强忍着将血咽了回去。

罗侯浑身都在发抖,他肤色本来有些黝黑,现下却一片惨白。就算是当年断掉这条腿的时候,他都没有现在这样无措。

那一掌力量之大,让冬菇一时话都说不出。

罗侯身体要倒,他伸出左手扶住桌子,右侧的断腿无法抑制地不停战栗。那断面似乎还留有刚刚的触感,他只觉得自己的腿软得就要跪在地上。

12第十二章

无论再坚定的人,也会有崩溃的一刻。

罗侯便是这样。

那样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几乎将他整个人击垮了。他强烈地想扶着拐杖站住,可是他浑身都在抖,他根本不能控制自己,腿软得像绳子一样。

最后他终于丢开了拐杖,上身侧伏在桌子上。

冬菇捂着胸口,看着罗侯。

他面上都是虚汗,脸色灰败。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冬菇,你看,他其实并没有那么坚强。

这个高大的男人现在脆弱得就像一个婴孩。

时间慢慢地流逝。

罗侯缓缓抬眼,那眼神直直望向冬菇,他的语气很低很低,很轻很轻。

“你不要怕......”

他们两个人就在静静的夜色里对视。

“我怕什么?”

“你不要怕……”罗侯看着她,又像是透过她看着莫名的远方,“这吉祥符很灵,卖它的人是在珈若寺求来的,你带着它,便不用怕近我身。”

冬菇这才看见,刚刚那么大的动静,那小小的护身符竟然还安稳地握在他手里。

冬菇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

“我怕什么?”

“我不会用残处碰到你,今日……”他顿了顿,轻声道:“今日是意外……”

冬菇又问了一遍,“我怕什么?”

“我不会用残处碰到你……”罗侯一直在重复这句话,无休无止,就像在反复安抚冬菇。

“你说清楚,我不用怕什么?”

“你不要……”

“我要是怕我会碰你吗?!”冬菇再不想听那句话,她大吼着打断罗侯,“我要是怕我为何担心你?我要是怕我为何吻你?我要是怕我为何这样动你?罗侯,你到底有没有想过我,你在做许多事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你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我何时怕……”

罗侯起初是轻摇头,等冬菇说到最后,他实在忍无可忍,身体攒了力气,左手用力一拍桌子,借着力向前移了一大步,一手抓住了冬菇的前襟,将她按在墙上。

他死死地将冬菇顶在墙面上,没有拐杖,他完全是用自己的残脚支撑身体,可他不在乎。他牙关紧咬,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

“既然不怕,你又为何言而无信!”

冬菇被罗侯一手按住,她这才发现罗侯的力气真的很大。

罗侯的问话让她怔住。

“什么?”

“你说什么?”

罗侯紧贴着她,他的眼睛里布着血丝,他一字一顿,又问了一遍。

“既然不怕,你为何言而无信。”

“言而无信?”冬菇疑惑,“我如何言而无信了。”

见她装傻,罗侯气得浑身颤抖。

两人在房间里僵持着,那桌子上的油灯灯花又是一炸,冬菇忽然间反应过来。

“你是说,我为何一直不来看你?”

罗侯不说话。

冬菇知道自己猜对了。

冬菇想到这里,像踩到棉花上一样,整个人卸了气,她苦笑又心疼地看着罗侯。

“我们之间这么大的误会,竟然是为了这个。”

罗侯依旧不说话,手死死地握着冬菇的衣襟。

冬菇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他坚韧又脆弱,敏感又单纯,她现下只想把他含在嘴里,抱在怀里,再不让他受到一点伤害。

冬菇抬起双手,轻轻地将胸前罗侯握紧的拳头包在掌心里。

罗侯拳头一软,冬菇向前一探,又将他整个人环住。他没有架着木拐,残脚的负荷早就到极限了,偏是拿那倔强的脾性硬撑。

罗侯不懂,为何冬菇突然间变成这样。

可当她的手包围他的时候,他唯一攒着的那点力气,瞬间也没了。

“来,我们坐在床上。”

冬菇扶着罗侯,往床的一边挪动,丢了那点倔气,罗侯找回了所有的感觉,左脚残端的痛楚无比清晰,他回想到刚刚那几下,伤口必是又裂开了。

冬菇扶着罗侯坐在床上,自己起身,从怀中摸出自己买的伤药。

罗侯看着她拿出一包东西,他不知道是什么,只能坐在那静静等待。

冬菇扭头问罗侯道:“有热水么?”

罗侯迟疑地看着她,半响后,点点头。

“东边屋子。”

冬菇转身出门,去东边屋子里,那里是火房,冬菇趁着夜色,在灶台旁边看见一壶水,她小心地摸了摸,发现还热着。

她找了个盆,拎着热水回到房间。

“手巾在哪?”

罗侯指了一处。

冬菇找来手巾,搭在盆边,她在盆里倒了热水,手巾浸在里面,然后将一盆水端到罗侯脚边。

罗侯心里好像有些明白了,当冬菇挽起袖子的时候,他猛地反应过来,连忙挪开身子。

冬菇吹着口哨,蹲在地上抬头看着罗侯,模样就跟前世的小流氓一样。

“来。”

罗侯面上没有表情,可心里很慌,他不知道冬菇这是什么意思。

冬菇能感到他浑身僵硬,心里叹了口气,怪不得他,错的是自己。

她站起来,俯下身,双手附在罗侯耳后,轻轻地吻在他的脸上。

罗侯动也不敢动。

冬菇一吻之后,将额头抵在罗侯的头上。

“罗侯,此事是我的疏忽,我没有事先告诉你。”她轻柔地抚摸罗侯的脸颊,他的脸很硬,棱角分明。

“之前几天我在赚钱,一直在忙,没有抽出时间。”

罗侯静静地听着,他的手放在床榻上,轻轻地平衡着身体,他的残脚已经疼到发抖,可他一点都不在意,一点都没有表现出来,他不想打断冬菇。

冬菇探身,将他揽在怀里,“我从来都没有怕过,你也不用怕。”她喃喃道:“我们在一起,什么都不怕。”

罗侯的目光散落在屋子虚无的一处,不知在想什么。

冬菇觉得罗侯身上的味道很好闻,有着独特的干净味道,与这个世界大多男人不同,罗侯的气息同他的人一样,冷冷硬硬,却坚实无比。

冬菇起身,蹲在罗侯脚边,“我来帮你处理伤口。”

当冬菇的手托在罗侯的小腿上时,罗侯才回过神,他一手扳住冬菇的肩膀。

“不。”

冬菇看着他,罗侯眼睛里有一种静谧的执拗。

若是往常,冬菇也不会跟他犟下去,可是现在她告诉自己绝对不能放手,如果这一次由着他,那再想让他明白自己就难了。

她将手放在罗侯的手腕上,示意他拿开。

罗侯不为所动。

因为腿有残缺,所以罗侯手臂常年锻炼,健壮无比,如今用力,小臂更是硬得像石头一样。

冬菇叹气,她看着罗侯。

“信我。”

她只单单说了这两个字,便不再开口。

夜凉如水,银白的光笼罩着整个院子。

罗侯的情像月色,只有在世界静逸,空无一人的时候才会出现,冰冷孤寂,少有人懂。

而冬菇的情则像油灯,只在月光下点燃的,小小的一盏油灯。

可就那么一点点的橘色,硬是将月辉生生撕裂。

所谓情爱之中,不一定是用情深的先让步,却一定是用情苦的先妥协。

罗侯松开手。

很慢很慢……

他看着那女人,她跪坐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托起他的左脚,将他随意包裹的布条一层一层的打开。当最后一层布料脱落,他的残脚在她的目光下暴露无遗。

他的背弯了,头也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