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还没有领冬菇回她自己的房间,而是去了深处的一个庭院。正房内,安勍端坐木椅上,冬菇一进门便开口发问。

“惭愧,我迷路了。”冬菇进屋,泰还轻轻将门带好。

“……迷路?”

冬菇苦笑,“本来临城就不熟,我四处乱走,到底迷路了。最后还是询问别人才回得来。”

安勍笑笑,“坐吧,走了一上午,想来也是累了。”安勍挽手,倒了一杯茶水递给冬菇,“先暖一下身子吧。”

安勍清丽淡雅,温柔似水,每次说话都是轻声细语。冬菇本还有些紧张的心渐渐也平静下来。

“多谢晏珺。”

安勍淡淡一笑,拍拍手,示意下人传膳。

冬菇想起一事,“对了,晏珺可看了那副佛像画。”这个可是正事,都快让她忘到脑后了。

“已经看了。”

“你觉得如何?”

安勍玩笑般,“冬菇的画作,自然是妙笔天成绝世无双。”

冬菇脸红,“晏珺莫要开玩笑,我是认真问的。”

“我也是认真答的。”安勍道,“你的画当真是别具匠心。”

冬菇看着安勍,心里有些疑惑,她觉得安勍好似对这幅画并不太上心。按理说她来此便是为了将这幅画承给他,这是她此行的重中之重,可是冲安勍的态度,她一点没发现他对这幅画有多在意。

“那……到时你会将画献给老夫人?”

安勍点头,“自然。”

不管怎样,这也算是有了个结果,冬菇不再担心这些。

30第三十章

其实冬菇错了。

安勍不是不在意这幅画,相反,他是特别在意这幅画。昨夜,他捧着这幅佛像图思考了整整一晚。

这是他的机会,唯一的机会。

母亲虽宠他,可绝对不会允许他心属一个已婚配的女人。环境所限,身份所限,府中几乎没有人能赞同他。如果母亲不同意,那此事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

除非,老夫人开口。

安勍已经很多夜晚不能安眠了,他思前想后,只有这个方法可以一试。老夫人虽已青灯古佛少问俗事,可谁都知道,她仍旧是府中地位最尊贵的人,母亲极为孝顺,只有她才能影响母亲的决定。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老夫人除了学禅问佛,其余事物完全不放在心上,名利地位看得极淡。只有她可以不论出身,完全看冬菇这个人来评判。

安勍心若晚潮,只敢将真心掩盖于夜色之下,他同谁都不敢说。冬菇就坐在他的面前,面色平静地同他讲话。他心里既喜又伤,喜的是他能见到她,能同她谈诗论画品酒饮茶,伤的是自己暗自难过,费尽心思她却毫不知情,纵然自己心中情意绵绵,却张不了嘴,开不了口。

安勍自出生以来便一帆风顺,长辈们都夸他乖巧懂事,因为他要的东西实在不多。从他记事开始,就不喜那些权势纷争,每每遇到争权夺势之时,都是躲在自己的房中看书作画,从不去想母亲与姐姐们在朝堂之上的拼杀。自己的两位哥哥都已经嫁人。他看着他们去往另外的人家,开始那与之前并无多少差别的生活,心中无喜无悲。

母亲从小疼爱他,她曾经问过他想许配什么样的人家。安勍记得当时自己说全凭母亲安排。

安勍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女人。母亲,如果我说我想嫁给她,你会不会同意。

用过午膳,安勍邀冬菇书房一坐。

“成品不少,却没见过你真正动笔,今日让我一开眼界如何。”

冬菇一乐,“怎么没见过,献礼时你不信我,第一次见面便让我当场作画,你忘记了?”

“冬菇冤枉我。”安勍带着冬菇来到庭院的书房,“那日是章家公子提出要考验你,我一句话都没说。“

“没说不是默认?“

安勍扭头,“不是,是在思考如何否决。”

这一扭头一抬眼,冬菇从安勍身上难得见到几分顽皮之色。其实算一算,安勍这个年纪,放在冬菇前世,可不还是个孩子么。

想到这,冬菇心里一松,顿时轻快不少。

书房格局通透,小而精致。安勍将书房的窗子打开,对冬菇道,“这里是我小时看书习字之处。”

“环境幽深,安静别致,是个学习的好地方。”

安勍淡淡一笑,“是,我从小就喜欢这间书房,将每天大部分时间都放在此处。小时的记忆大多是这里的。”他走到书桌前,铺纸润笔,“长大了也是一样,想来想去也只有这里才能让自己静下心,房间的格局多年也未曾变过。”

“晏珺年纪轻轻,想不到也是个念旧的人。”

安勍笑笑,铺开纸张,“旧物旧的只是表象,情意却日日翻新,越加浓郁。”他将笔轻轻蘸到古砚之上,“冬菇,珺儿抛砖引玉,先落一幅如何。”

他这一句珺儿,无形间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冬菇面色微红,似是不习惯他这样亲昵。“晏珺肯作画,冬菇自然拭目以待。”

她的神色全部落入安勍的眼睛,他淡笑垂眉,笔锋轻转。

一株墨兰飘然现于纸间。

冬菇叹道:“小写意画墨兰,静中有动,情趣异常。兰叶随风飘逸却不失柔劲,刚柔并济的优雅。”冬菇欣赏道,“先前我一直在心中猜测,晏珺书画应该不差。今日一见何止是不差,简直比之大师名家也毫不逊色。”

“冬菇莫要取笑我,班门弄斧罢了。”

“过分自谦可不好。”冬菇走上前,拿起一支笔,对安勍道,“晏珺可允许我补上几笔。”

“呵,冬菇肯指点,珺儿求之不得。”

冬菇蘸墨,端详此画。笔锋轻盈灵动,能看出画者很有天赋,只是经验稍显不足,构图有些不稳。冬菇落笔,淡墨勾石,将原本无根的墨兰穿插于石缝之中,又加以荆棘苔藓点缀,几笔下来,顿时画面细腻了许多。

“你瞧,刚刚还夸我画得好,结果现在寥寥几笔画作便改善良多,冬菇你还说不是取笑我。”安勍嘴里埋怨,脸上却一丝不满也没有,他轻抿嘴角看着画作。“石上之兰惠,流动柔美,清丽雅然。冬菇好情思,好技法。”

“晏珺过赞了。”冬菇将笔放好,“晏珺年纪轻轻就能画成现下这样,已经是难得的天赋了。”

“你要夸我便夸我,何必趁机还夸自己。”安勍眉角弯弯,玩笑道,“你不过大我几岁,说我天赋好,不更显得你水平高超了。冬菇,你这样可不好。”

冬菇汗颜,心道我两辈子加起来都能做你母亲了,还大你几岁……

安勍道:“冬菇喜欢画兰花么。”

冬菇想了想,“我没有特别喜欢画什么,也没有绝对不能入画的东西。”

“哦?”安勍道,“我经常听闻很多画者都有自己的癖好,比如只喜画兰,或只喜画竹,要么就是只用一种纸,一种笔。冬菇没有自己的偏好么?”

冬菇微微沉吟,“天地化万物,皆有其理。是兰是竹,其实本身没有什么分别。”

“兰寓高雅,竹寓气节,怎么没有分别呢。”

冬菇一笑,“兰便是兰,竹便是竹,与它们生长繁殖息息相关的唯有天地自然。所谓的品质,不过是人一厢情愿加之而上的罢了。”

“一厢情愿?”

“是。”冬菇指了指窗外,安勍顺着看过去,是一棵长在院子偏处的小柏,十分不起眼。

“晏珺觉得那棵柏树如何?”

安勍看了看,“只是一棵普通的树罢了,有何稀奇。”

“这便对了。”冬菇道,“不论是那棵树,还是你所画的兰花,亦或者是皇家园林里栽种的竹子,它们都只是其本身,品格如何并不重要,它们注重的唯有生存而已。”

安勍瞧了瞧那棵树,干干巴巴的立于偏角,他微微皱眉,“兰花总要比那棵树高洁……”

冬菇笑笑,也不再争,“也许吧。”

安勍毕竟生长在优越的环境里,他未经历过生活的艰辛与困苦,不知生存之难。养尊处优便容易风花雪月,咏梅叹菊。冬菇从前也是如此,前世的时候,她虽身体不好,可是家境殷实,不愁吃穿。那个时候她也曾经看着一株百合整整一下午,看到夕阳西下,红云漫天,然后感叹一朵花的生命与灵魂。

这一世,完全不同了。

她哪还有时间对着一朵花坐一下午,每天为了挣钱就已经忙不过来。尤其是成亲以后,她要挂心的不再是自己,还有罗侯。每日只要一得空便会考虑之后的生活,要如何做才能让两人过的好一些。

像安勍这样咏叹风月的日子,离她已经很远很远了。

很难说这两种生活哪一种更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看法。冬菇只能说,对她而言,她从未后悔同罗侯在一起。

她看着安勍,这个男子便像他喜欢的兰花,不知年华岁月,淡然开放,受万人瞩目。而……冬菇望向远处,那一棵栽在院子角落里的柏树。罗侯就像那棵柏树,干枯难看,毫不起眼,只有奋力生存。

可是,冬菇心想,我却愿意倾一生一世,站在这棵柏树身边。

与安勍在一起的时间过的很快。安勍是个聪明人,同聪明人在一起的时间总是很愉快,因为聪明人懂得如何说话,懂得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而当一个聪明人有意讨好一个人的时候,那时间便过得更快了。

渐渐天色有些晚了,安勍这晚似乎是有事,没有同冬菇一起用晚膳。临走时同冬菇道,“明日我再来找你,晚膳我命人给你端到房中了。”

冬菇点头。

分别后,冬菇回屋吃了饭。

天已经黑了,本应该洗漱休息的时候,冬菇却整装出了门。

她要去试一试。

白天她看见那个女人,她来到安南王府附近,冬菇猜她是为了探查。大白天应该只是踩点,看不出什么。如果真如冬菇所想,那么晚上才是关键。

佩着安勍的腰牌,冬菇真是来去无阻,随便出入安南王府。

街道上静静的,悄无声息。寒风入骨,冬菇冷得身上发颤。不仅是身体冷,她心也冰凉。明知在安南王府附近,应该不会有太大危险,可是她还是忍不住地紧张。她从来没有做过这些事情,主动接触危险,探查未知。

月光冷冷地照在地面上,冬菇贴着街边走着。

店铺都已经打烊关门,整条街静悄悄的。走得稍远一些,安南王府的侍卫也渐渐不见,寒风中渗着丝丝的诡秘气氛。

冬菇心脏都要跳出来了,她溜着边走,四下看着周围的情况。一边走她一边在心里给自己开玩笑。

老话说的对,真是隔行如隔山。自己毫无做特务的潜质。

不过也好,这正好说明了我齐冬菇光明正大,不做小————

一句话没想完,路边一处胡同里忽然伸出一只手,捂着她的嘴。另一只手拉住了她的腰带。那力量无比之大,冬菇几乎是一瞬间就被拉扯过去。

冬菇魂都要吓出来了。

31第三十一章

冬菇魂都要吓出来了,她身体无法抑制地战栗。

是那个人,是那个女人!

冬菇被她狠狠地顶在墙壁上,右臂被她扣在身后,嘴被紧紧堵着。冬菇一动都动不了,只能勉强从她指缝间呼吸。

看背影冬菇觉得她身材与她差不多,也不算是高大威猛的。可是如今面对面身贴身,她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这女人浑身煞气,她与冬菇完全不同!

怪不得那两个人只敢离得远远的,冬菇有一瞬间对于自己不自量力出来找人的行为深深后悔。

如果她杀了她,那她一点也不冤枉。

“你好大的胆子。”

女人的声音很低很低,又有些嘶哑。

“你是出来找我的?你白天见过我?”

冬菇被她按得喘不过气,胸口又闷又疼。

“说话!”

冬菇费力地抬抬左手,拍拍她捂着自己嘴的手。她动作轻微,试图让女人冷静下来。

“敢叫,我就杀了你!”

冬菇点头,女子手里力道一松,冬菇顿时觉得呼吸畅快。

“咳……咳咳。”

“回答我的问题,你这个时辰在街上乱晃是为了什么?”

“找你。”

手腕一紧,女子压低声音,“你因何知道我会来,你今日见过我?”

“是。”冬菇手腕生疼,她的握法与当日罗侯的一样,只用三指,却坚若铁钳,让人丝毫不能挣脱。“我白天的时候见过你一次,看见你往安南王府的方向走。我猜你晚上还会再探,所以出来一试,打算碰碰运气。”

“哼。”女子哼笑一声,“碰碰运气?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冬菇右手仍然被她紧扣着,“你为何要见我?”

“我有事想问你。”

女子看了看她,似乎是早已料到冬菇会这样说,她手里一松,将冬菇放开。负手立于冬菇面前。她衣着简单面相普通,只有一双眼睛冰冷残酷,在看人的时候射出森森的气息,让人禁不住害怕。

冬菇鼓足了勇气同她讲话。

“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我如何称呼不重要。”女子声线缓慢低沉,“重要的是你要问我何事?”

冬菇道:“姑娘既知我是谁,我却不知姑娘是谁,这话怎么说下去?”

女子眼睛一眯,“你怎知道我知晓你是谁?”

冬菇道:“虽人少,却也不是完全没有行夜路的人。姑娘若不识我,怎么会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将我拉进这里。”

“我确实知道你。”女子说话,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我认识你不难,可瞧你行为,当也是认识我的。这就奇怪了。”她将冬菇打量一番,“是罗侯告诉你的?”

乍一听罗侯的名字,冬菇心里一紧。她果然知道些什么。

“不,他什么都没有同我说。是我无意间见过你去酒肆找他,所以留心记下了你。”

女子回忆当日,冷笑一声,“既然见了我,你为何不去质问罗侯。丈夫趁妻子不在私会其他女人,你连一句话都没有。这软脚虾做的真是到家。”

冬菇不欲过多解释。

“姑娘,你是罗侯军中旧识?”

见她丝毫不受激,女子心里微微惊讶。

“是又如何。”

“想来姑娘也是聪明人,索性大家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想请教你,罗侯曾经发生过何事?”

“发生何事?”

“是,我知他定是有事瞒我,我不忍逼问他,却也不想一直蒙在鼓里。”

女子道:“你怎知他有事瞒你。”

冬菇笑笑,“很多事情,时间久了自然而然便知道了。一直无人察觉,只是因为他从未与其他人接触,他其实并不是个擅于隐藏的人。”

“哈哈。”女子好像听了什么可笑的话,“他不是一个擅于隐藏的人,哈,你这个女人有点意思。”

“不知姑娘为何发笑。”

“我笑你太聪明。”女子道,“他那副鬼样子几乎骗倒了所有人,你却能看明白。”

“看明白什么?”

“看明白罗侯其实就是一个傻子!”

“……”冬菇大汗,罗侯怎么就成傻子了。“姑娘……也没有那么严重吧……”

“哼。”女子暗自咬牙道,“他若不是傻子,事情早已解决干净,哪还有今日这诸多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