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有。”廖文介看向冬菇,“不过还有些别的。”

她神色颇让人思量,冬菇又不傻,脑子一转便已知她的意思。

“你是说……”

“对。”廖文介道,“男子会充作军奴,供将士泻火。”她看冬菇面色不好,又道,“因为随军的男子大多是无家可归,身份低贱,所以……按你的话说,这也是无奈之事。”

“那罗侯……”

“呵。”廖文介笑了一声,“时间紧迫,我也懒得再骗你。同你说,罗侯并没有,这也是他例外之处。”

听到这话,冬菇心里一松。而后又生疑惑。

“廖姑娘一直说这‘例外’,究竟指的是什么?”

廖文介道:“你莫要叫我廖姑娘了,听着怪异,叫我文介便好。”她道,“说到例外,其实也算不上。你也知罗侯长相……”

廖文介语气略迟疑,冬菇听出她话外之音,不免心中不满,火气直窜。她眼睛瞪得老大,“罗侯怎么了,罗侯长的怎么了?他多挺拔,多英气,你们都什么意思?!”

“好好好。”廖文介连忙捂住她嘴,“你小点声。”

真是怪人配怪人,她心说,罗侯那样子也就你能喜欢上。

冬菇没好气道:“是我失态,你接着说。”

“……一开始有的选的时候,没有人找他,可后来那些男子经不住这么折腾,死了很多,便有人来寻罗侯了。罗侯本身也是要做军奴的,可他反抗了。”

“反抗?”

“对。”廖文介点点头,“从前也有人反抗过。军中不能随意处死一人,反抗的军奴会被送上战场,送到最前线。你要知道,男子本就娇弱,而且这些人又没有经过训练,第一次上战场便是真刀实枪的前线,基本上是必死无疑的。”

“所以,反抗的人其实也就是死罪。”

“是。”廖文介道,“所以说,罗侯是个例外。他活下来了,在最前沿的冲锋队伍,整整两年的时间,一直到战争结束。”

“他……他本就会武艺?”

廖文介看着冬菇,缓缓摇头。

“奇,就奇在他之前并无武艺傍身。”

“这怎么可能?”

“哈。”廖文介笑笑,“这世间便是有这样的人。你可以说是他是天纵奇才,也可以说他是天赋异禀,反正,他活下来了。”

冬菇道:“你又怎么知道他之前并无武艺。”

廖文介缓道:“因为我也是先锋营一员。他一开始上战场时,连刀都握不紧。”

“啊……”

“而我同他不一样。我在先锋营,是因为我本事至此。先锋营虽危险,可是斩敌机会最多。所以银钱拿的也是最多。”

本朝律令,战场上,以人头数来分发军饷。

“所以说,你在先锋营,是为了赚钱?”

“对。”

“先锋营那么危险,你不怕么?”

“哈哈,想杀我,也要有这个本事才行。”廖文介一笑,狂妄尽显。

“文介身手高强,冬菇敬佩。”

“少来。”廖文介瞟她一眼,“你会敬佩我?笑话。”

冬菇也不欲多言,她直奔主题,“文介是在先锋营中与罗侯认识的?”

廖文介道:“起初我并没有注意他,毕竟送来先锋营的男子多是一两日就死的,谁会在意一个死人。”

冬菇道:“那你是何时同他相识的?”

“我第一次注意到他是在他来先锋营一个月之后。”廖文介慢慢回忆,“那日中午,伙房送来饭菜,我懒得同人讲话,便拿了饭去偏处吃。然后我便看见了罗侯。他一个人在一棵老树下吃饭,周围没有一个人。”

“当时我才恍然,他来先锋营已经一个多月了,可是仍然活着。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才慢慢注意到他。”

“这一注意,我才发现他真的是个奇人,或者说是个疯人。”

“哦?”冬菇道,“怎么个疯法。”

“有几次我同他编在一队,在杀敌时,一开始他手法很不灵活,多次有过性命之危。可每一次都让他化解。”廖文介望向冬菇,“我发觉他心境很稳,而且不曾惧怕。你可知这两点多不容易。不管什么人,再洒脱再豁达,也终究是惜命的。可他却不是。孤注一掷,冷静搏杀,别人遇险则避,他却迎难而上。好像命不值钱一样。所以我说,他是个疯子,冷静的疯子。”

冬菇静静听着她说话。

是不是因为家乡无人盼你,所以你无所牵挂;是不是因为家中众人排斥,所以你才不畏死亡。

廖文介称你天纵奇才,可她怎知这称谓之苦涩。得失相伴,福祸相依,你究竟喜欢哪一条路。

“从那以后,我更加关注他。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杀的人越来越多,手法也越来越熟练。慢慢的,先锋营中传开了他的事情,他也是留在先锋营的唯一一个男人。有人送他称号——罗刹刀。”

罗刹,食人恶鬼也。

“罗刹刀……”

“是,军营里提及他,也不叫他的名字,只是称他罗刹。”

“他使刀?”

“对,起初是军里分发刀具,他没得选择。后来屡拿战功,可以换兵器了他却还是用刀。先锋营里有这样一句话——罗刹走刀,神鬼让道。”

听到这,冬菇忽然忘却现下这紧张的气氛,心里莫名生出一丝丝自豪来。

“有这么厉害?”

廖文介顿住,来回看冬菇。撇着嘴道:“瞅瞅你这小人得志的样子,你不是菩萨心肠么。而且罗侯武功厉害,与你有何干系。”

冬菇道:“怎么没关,他是我丈夫,是我房里人,你说有没有关系。”

“啧。”廖文介不理会她,接着往下说道,“你知道他刀强在何处么。”

冬菇道:“我对武功一窍不通。”

廖文介只说了一个词。

“简单。”

“简单?”

廖文介道:“对,简单。他没有套路,甚至没有招数,他的刀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杀人。他没有师父,他的学艺处就是战场,练习处就是死人坑。每一招每一式都简单直接,只为取人性命。”

“通常我们学武,与人动手,都会有几招试探招数,好探知对方深浅,而后缓急结合见招拆招,找到时机再一击制胜。而罗侯却不是,他绝对不会所谓的试探,拿起刀来,他第一刀便是杀人刀!”

廖文介幽幽道:“往往在他人没有蓄满全力时,他就已经下了杀手,很多人就是死在他的第一刀上。”

因为没有顾虑,因为没有牵挂,所以他的刀单纯而直接。

“他向我验证了一句话——最简单的,往往是最恐怖的。”

冬菇一时静默。

“你怎地不说话,没有想到?”

冬菇道:“我知道他应该是经历了一些事情,也想过他应是会武功……不过我没想过他有这么厉害。”

“哈。”廖文介轻轻一乐,“齐冬菇,想想罗侯,你就不觉得奇怪么?”

冬菇抬眼,“奇怪什么?”

“一个男人,面容丑陋身体残缺,所有人都避之不及,可他虽孤僻却也未消沉,仍是生活的好好的。寻常男人活到他这份上,早就一死投胎去了,哪会像他这样。”廖文介一字一句,“你真的觉得一个寻常男子能豁达成他这样?”

冬菇沉默。

一开始,她的确觉得有些奇怪,但是同他生活时间长了,她也就慢慢淡忘这些了。现在廖文介提起,她再一次回想。可能当初,吸引她的,正是罗侯这份沉淀的心境。

“文介,你同我说这么多,不会只是告诉我他身手有多好吧。”

“当然不是。”廖文介道,“我要先让你知道这些,然后才能说后面的事。这只是他身上所有事情的起因。”

“战争结束后,本来我们是都要回家乡的。可是有一日,有人来找我,让我去见一个人。”

冬菇道:“人,什么人,只有你一个被叫去了么?”

廖文介摇头,“不,同去的一共有十个人。”

“这其中,就有罗侯。我也是那个时候,才算是真正同他相识。之前虽同在先锋营,却没有过交流,一句话也没有说过。”

冬菇心想,也许这就是整个事情的开端了。她问道:“那是谁叫你们过去的,想来职位应该不低吧。”

“正是当时军中统帅,袁继业。”廖文介想了想,又补充道,“也是当今安南王安戚芳手下第一战将。”

“不过也是曾经了,因为袁继业已经死了。”

“死了?”

“对,这个我们稍后再说,先说那晚——”

回忆如潮水般涌入脑海,廖文介忍不住,倾肠道来。

当夜,她随着领头人走进一间营帐,帐外有只有三人把手,可她能觉出这三人个个是可以一敌十的高手。她知晓事情非比寻常,更是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

她进入帐中时,里面已经有六人在场。这六人中有她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就在那时,她看见了罗侯。他安安静静地站在一边,一身劲装,竟是比女子还要高大魁梧。

他们的佩刀均被收走,这也是情理之中。因为廖文介已经认出,这是统帅的营帐。

帐中静悄悄,虽有熟识,可谁都不敢讲话。随后,陆续又来了三人,算她在内,在场一共十个人。

九个女子,只有罗侯一个男人。

而后,袁继业进帐。

那是廖文介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袁继业,四十开外的年纪,身材挺拔,剑眉星目,一身正气。

“恭迎将军。”十人齐齐跪下。

“起吧。”袁继业声音浑厚有力,隐隐透露出霸道功体,廖文介暗自心惊。

“今日深夜叫各位壮士前来,是有一事想同你们说。”

袁继业开门见山——

“诸位可想留在袁某身边。”

袁继业话一出,在场十人均愣住了。

“战争结束,可世道仍旧不平。抛却将军之职,袁某今夜只以个人身份收兵纳贤,诸位意下如何。”

她言简意赅,廖文介懂了。

袁继业这是想收纳他们做她的私部。

“袁某给你们思考时间,三日后再做决定,如有不愿,绝不勉强。三日期间你们有任何问题,皆询问叶勉。”

叶勉是袁继业近身侍卫,平时多次随袁继业军中视察,也来先锋营传达过命令,是以廖文介认得她。

袁继业进帐只说了这么短短几句,便散了人。

众人皆是血海尸山里爬出来的,说话也不必拐弯抹角,袁继业这样的行事风格廖文介很欣赏。

出了营帐,她向先锋营方向走着。罗侯走在她的前面。她看着他高大的沉默的背影,忽然就开口问了一句——

“你要留下么?”

那是廖文介第一次同罗侯说话。

36第三十六章

罗侯转身,黑漆漆的眼睛看着她。

“留。”

只这一字,说完他便走了。

哈,廖文介看他远去的身影,他整个人融进黑压压的夜色,浑身煞气,倒真像营中人形容的罗刹一般。她心里一乐,有趣的男人。廖文介自己当然也是要留下的,她的想法很简单,反正她也是孤家寡人,师父早已仙逝,自己回家也是无所事事。

而且,她需自己赚钱养活自己,耕地做生意可以,可到底非她所好,还是杀人来的痛快些。

师父生前费尽心思,教她武功,却又教导她不能以武犯禁。虽然没听进去几句,但好歹是她老人家临终遗愿,她只能遵守。

不能干私活,那就只能为官家杀人了。

当初从军,便是如此原因。

三日后,她再次来到袁继业的营帐。

十人都在。

也是,廖文介心道,这也算是平步青云的大好机会,谁会平白放过。

“你们都跟她了?”冬菇开口问道。

“是啊,都跟了。”廖文介道,“从那日起,我们十人军中除名,编入袁继业近卫。除了她与叶勉,其他人都不知道我们。”

“听起来很是神秘。”

“呵。”廖文介无所谓道,“很多事情看着神秘,身处其间才会发现其实也没什么。”

冬菇问道:“你们都替她做了什么?”

“杀人。”

“只有杀人?”

“那倒没有。”廖文介道,“还有一些其他事,比如说取物,或者救人。”

“就一直这样?”

“如果一直这样哪还有后面那些事情发生。”廖文介接着回忆——

他们十人都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个个身手高强。做杀人的任务自然不在话下,偶尔偷窃取物或者调查事件也能顺利完成。

袁继业对他们看管很松,十人皆是自由身,除了做任务,其余时间他们可以自行处理。而且袁继业很大方,从不吝啬钱财赏赐,廖文介与其他人看起来都十分满意这种生活。

可是,廖文介这个人,天生就不是闲着的料。

随着时间慢慢推移,做的任务越来越多,她渐渐发现了一些奇怪之处。

比如说袁继业交待他们做的事情,看似好像一桩是一桩,彼此没有联系,可是做得多了,廖文介就感觉出一丝微妙的关联。

像他们这种做人命生意的人,天生就有比常人要强的直觉,廖文介便是如此。

既已察觉出异常,她又怎是撒手不管之人。

在后来的日子里,她留意每一次行动,每一个要杀的人,每一个要救的人。

十人中,她头脑最好,为人也最圆滑,袁继业看中她,每次行动基本都是她在领导。所以有些事情做起来也格外方便,比如直接接触袁继业让他们偷回抢回的东西。

这样一来,很多事情也渐渐理出头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