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不出话,罗侯手下不禁又用了力。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冬菇握住他粗糙的手。

“我只是问上一问,你莫这样激动。”

罗侯手上渐轻,低着头不语。

冬菇道:“你怎么不说话?”

罗侯摇头。

冬菇抬起手掌轻轻抚摸他的脸庞,“我说这些,让你难受了?”

罗侯仍是不语。

冬菇叹了口气,将他抱住。“罗侯,我从前有一个朋友,在他身上曾经发生过一件事。”

“何事?”

“他有一个心上人,他们两情相悦感情深厚,想要成亲。可是他心上人的父母并不喜欢他。有一次,他心上人的母亲来找他,对他说,如果他能答应一个条件,她便同意这门亲事。”

“是什么样的条件?”

冬菇道:“假意离开。”

罗侯皱眉,“什么意思?”

冬菇道:“我朋友的心上人是个很厉害的人,她父母珍惜她的才华,想让她去一个很远的地方深造。可是那人因为我的朋友不想离开,她母亲的意思是让他假意断情,从而让她的孩子一心前程,待事业有成,再回来成亲。”

罗侯道:“这可以接受。”

冬菇道:“你觉得可以接受?”

罗侯点头,“既然你的朋友真心喜欢那人,就该为她着想。”

冬菇轻笑一声,道:“你说的对,我的朋友也是这样想的,他答应了条件,与自己的心上人分别。他的心上人不允,他便狠心对她说了很多残忍的话。最后他们终于分别。”

罗侯道:“之后呢?”

冬菇道:“之后他的心上人死了。”

罗侯猛地抬头,“死了?”

冬菇声音舒缓,不带任何语气,就像是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对,死了。死于求学过程中的一场意外。”

“……”听到这样的结局,罗侯不知该说些什么。

冬菇又道:“我的朋友一生含恨,到死也没有原谅自己。我亲眼见证他的悲痛,以及他生不如死的生活。所以——”冬菇轻轻抚摸罗侯面额的棱角,笑容中带着悲切,“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我绝对不会同他犯一样的错误。”

“罗侯,我绝对不会为了未知的威胁,放弃现有的幸福。我不会想着未来可以解释,从而当下犯错。因为情义是如此脆弱,一转身,也许便再见无期。”

“也许我们会因为我此时的任性决定丧失性命,可是至少,我们死时是明朗的。带着我们彼此的情,死了,也不孤单。”

罗侯听不懂冬菇话里的意思,可他能看懂她的眼神。他握住冬菇的手,“出了什么事?”

冬菇摇头。

罗侯不肯罢休,“你今日很奇怪,发生了何事?”

冬菇一乐,道:“唷,你也能看出我奇怪了?”

“……”

冬菇拍拍罗侯手臂,开怀道:“不错不错,总算不是彻底的木头。”

“你……”

冬菇学着罗侯的语气,低沉道:“我无碍。”

“……”

罗侯哪里是冬菇的对手,她不想说的话,十个罗侯也套不出来。

“走了走了,太冷了,赶紧回山洞里烤火去。”

冬菇扶着罗侯从台子上下来,回到山洞。

罗慈好似正在同廖文介说些什么,见冬菇他们回来,便停了下来。

“这么冷,你们两个在外面喝风呢?”廖文介盘腿坐在火堆旁,靠在山洞墙上。冬菇扶罗侯坐下,对廖文介道:“若真能喝饱也好,省得廖姐劳累。”

“呿。”廖文介闭着眼睛扭过头。

冬菇又道:“你们刚刚在谈什么?”

廖文介道:“在谈晚上吃什么。”

“哦?那可得出结论了?”

“恩。”廖文介睁开眼,从身旁拿出两块硬馒头,插在树枝上,放到火里烤了烤。“今日就吃这个。”

片刻,馒头烤好,外形虽然不尽如人意,可闻起来却是不错。廖文介取下一块,首先递给罗侯。

“来,这块是你的。”

罗侯接过,道:“只有两块,每人分半块。”

廖文介撇嘴道:“我与罗慈刚刚吃过了,这些是你和冬菇的。”

罗侯点点头,一口咬下,很快,一个馒头便下了肚。

周遭一片寂静,众人皆不言语。冬菇看着火苗,一窜一窜,莫名躁动。

片刻后,罗侯身子轻轻一歪,被一旁的冬菇接在怀里。

廖文介起身过来,手搭在罗侯的脉搏上。

“恩,睡实了。”

罗慈站起身,走向洞外。

“罗慈你……”冬菇欲唤,可罗慈脚下不停,头也未回,径直走了出去。

廖文介拍拍冬菇肩膀,“事已定下,多说无益。我也去了。”她站起身,顺手拿起身侧黑布包裹的长锋。

劲指一拉,黑布落下,银枪现形。

所谓人如其兵,谁的武器便是像谁。

罗侯的刀朴实无华,甚至破旧不堪。而廖文介的枪则是华丽无双,霸气凛然。光芒一现,如同一抹银虹,为这白皑世界再添一分寒霜。

银枪翻转,冬菇身子不由一冷。

“文介……”

廖文介束起发带,道:“你在此陪着罗侯,好好休息。药劲会让他一睡到天明,你尽可放心。”

筹备多天,今日终于要展开行动。冬菇从罗慈那里得知,团儿蜜的解药一直伴随风滞其身,便是涂在她的指甲上。罗慈与冬菇均不会武,只有廖文介一人可以帮得上忙。本来冬菇以为要花费一定时间说服廖文介,谁知她一口便答应了。

时至今日,罗慈约好风滞一会。可罗慈与冬菇皆属文弱书生,自保尚且困难,更别说从吕丘年麾下高手中夺来解药。所以,能否成事,全看廖文介的手段。

想到这,冬菇心里不免紧张。

一切都是设想,自己也只能够设想。这些设想要付诸于实践会碰到什么样的困难,她不知道。

“文介你一切小心……”

廖文介绑好头发,看向冬菇。那双平日里淡然随意的眼睛,此时已经流露出冷然的杀意。她对冬菇缓道:“你在这里等我,我自然会带最好的结果回来。”

一语毕,她转身离开。

冬菇低头,抱紧怀中人。

她能做的只有这些,剩下的便看她们了。

……

山间,夜凉如水。

罗慈负手而立,站在空地之上,任凭寒风袭身。

她静静地看着天空,面色从容,不知在想些什么。其实,此时此刻,天上什么也没有,阴沉的白日延续到了夜晚,天空中没有明星,也没有朗月。

可罗慈就这样怔怔地望着夜空,目光悠远深长。

她在等一个人,为了另一个人。

若是换做他人,在这等境况下,必然心绪纷乱紧张难抑,可罗慈并非这般。她的心未乱,甚至要比一般时候更静。

既然已经下定决心,那还有什么好怕的。

关于背叛,她并不是第一次做。

四周静逸非常,雪山中山禽稀少,杳无声息。

其实,事情并不是没有转圜余地。她可以去求吕相,说服她命令风滞给罗侯解毒。这样她也不用冒着危险背叛。

可是时间来不及了。

罗侯身上的毒就像一根尖锐的针,扎在罗慈的心口。每日向里推进一些,滴下她的心口之血,折磨她的思绪灵魂。她不能等,一天也不能等。风滞的手段她最清楚,那毒绝不是儿戏,在身上多留一天,便会对身体造成巨大的伤害。

她的忍耐与退让皆被抛却脑后,此时,她只想杀了风滞,给罗侯解毒。

事后,她想带罗侯走。

狡兔三窟,罗慈这般聪明的人不可能不给自己留有后路。这些年来,她暗地里准备了多处藏身地点,以备不时之需。

夜风吹过,罗慈将手放置自己的胸口。

忽然,身后传来声音。

“罗大人,这个时间唤风滞前来,不知有何事情?”

64第六十四章

熟悉的声音响起,罗慈收敛心神,坦然转身。

她一脸笑意道:“这个时间还劳驾风姑娘出来,罗慈真是过意不去。”

风滞仍旧是一身血红长袍,她走近,道:“罗大人,很快便到天山了。你传讯于我说罗侯已经将藏物位置告诉了你,可是真的?”

罗慈点头,“自然是真的,是我从他嘴里套出的,不可能有假。”

风滞一笑,媚眼如丝。

“罗大人,这就对了,你早该如此速度进展。”

罗慈一派亲和,“是,罗慈为前些日子发生的事情道歉,是我太过唐突,风姑娘好心帮我的忙,我反而埋怨姑娘,实在不该。”

风滞挑眉,又向前走了几步,伸手抚摸罗慈的脸颊。

“罗大人,你知道便好,风滞心中也不想同大人为敌。”

那冰冷手掌顺着面庞移动,犹如一滴冰水,从脸上滑下,让人汗毛直立。而罗慈却未躲开,她抬起手臂,轻轻包裹风滞的手掌。

“风姑娘,既然事情已经解决的差不多了,那能否请姑娘将家兄身上的毒解开。”

“呵。”风滞淡淡一笑,手指缠绕罗慈的发丝,“我就知道没有这样简单,罗大人,你这是有求于我?”

罗慈道:“风姑娘说是求,那便是求吧。”

“哈哈哈。”风滞忽然放声大笑,“罗大人,我还是第一次见你如此低声下气,原来你那残废大哥对你是如此重要。既然这样,那我——”

她说到这,顿了顿。

罗慈问道:“那你如何?”

风滞眯起眼睛,手指停在罗慈的脖子处,即使是罗慈这样分毫武功都不懂的人,也明白这个位置代表什么。

果然,风滞开口道:“那我便更不能给他解药了。”

罗慈毫不在意,“为何?”

风滞抬眼,轻柔道:“大人,非是风滞威胁大人,只是大人实在太过聪明,太过狡猾,让风滞不得不防。”

“我之诚心,丞相尚且相信,风姑娘为何这般怀疑。”

风滞道:“我也不知,也许是一种直觉。”

“呵,任凭一句直觉,风姑娘便对罗慈亲人下手。这个理由未免也太过单薄了。”

风滞道:“等事情彻底结束,我自然会想大人请罪。”

罗慈道:“可是风姑娘的毒非比寻常,它在我兄长身上多留一天,罗慈便多一天的难过。”

风滞目光游移,飘忽不定,似是回想起什么。

“怪只怪大人的兄长太过厉害,让人不得不使些方法牵制。”

罗慈无奈一笑,“罢了,既然如此,那全凭姑娘做主吧。”

风滞见她同意,又瞧她笑得苦闷,顿时心下一软,整个人贴了过去。

“大人,你莫要难过,那毒也害不了什么,令兄功体特殊,一定撑得过去。”

罗慈揽住风滞,一手轻轻拨弄她的头发。她面容清秀,气质冷淡,寒风中更添一丝萧瑟之感。

“风姑娘,你冷么?”

风滞闭着眼睛,轻嗅罗慈身上的味道。

“大人……”

罗慈抬头,看着远处黑漆漆的林子,缓缓道:

“我曾以为,一个人真正狠,并不是对别人,而是对自己。我也曾以为,当一个人狠到了极致,便再无牵绊,再无挂念。”

风滞靠在罗慈的身上,整个人软绵绵的。

“大人说这些做什么……”

罗慈又道:“可是我错了,真正错了。”

“大人错了什么?”

“这世上,真正的情,是永远也无法割舍的。真正的关怀,是想忘也忘不掉的……”

风滞抬眼,“大人这话是何意?”

罗慈并不看她,而是透过苍穹,看向曾经的过往。

“只可惜,我明白的太晚了。”

那一瞬间,风滞敏感察觉有些不对,可一思索的功夫却已经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