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好了好了,吃东西。”

廖文介坐到罗侯的另一边。也许是为了今夜决斗,她长枪随身,此时此刻便是一身肃杀之气。她会在冬菇面前隐藏这份杀意,可是罗侯面前,她不用顾忌。

罗侯于她,并非朋友,但却比朋友更为深刻。他们的性格完全不同,可是却是同一类人。

廖文介嘴里吃的东西,余光里罗侯静默坐在一旁。

不多久,冬菇回来,带着药材和食物。她让罗侯多休息,并为他煎药做饭。没有丝毫异样。

这一天,平平静静地度过了。

69第六十九章

黑夜终是降临,天地寂静无声。

廖文介站在桌前,屋内并未点灯,漆黑一片。她拾起一条黑色发带,将长发挽起系牢。

伸手,长枪在握。

微弱月色下,兵器泛着盈盈冷光,寒意逼人。

廖文介眼神无意间瞥向桌角一处,那里有半碗面汤,是白天冬菇从外面换来的,为他们改善伙食。

雪山里的面都是行脚商从外面带进来,与当地人换取珍贵野兽皮毛以及药材。面的质量并不是很好,可是冬菇的手艺却是不错。

今日冬菇说罗侯身体不好,不宜吃太多,所以将大半面汤分给了她。

“呵,也算是误打误撞了。”

面汤的味道平平淡淡,是以往廖文介绝对不会喜欢的食物。可今日吃起来,却别有一番风味。

廖文介心中轻轻一笑。

“我一壶冷酒,换你一份真情,你一碗清汤,洗我一身血腥。倒也公平了。”

她伸手,摸了摸碗边。

深夜之中,碗已凉的透透。冰冷触感,却让廖文介越发镇定。

廖文介转眼,看着自己的兵器,一指轻弹。

“好姊妹,今夜共赴了。”

长枪微鸣,似请,似诺,更似对即将到来的仇杀萌发出深沉的战意。

廖文介推开房门,一股冷风贯入,卷起她玄衣边角。

屋外,罗侯静静站在月色下。

“哈,这般场景,让廖某有时光回溯的错觉了。”

罗侯抬眼,“走吧。”

他说完,让廖文介走到前面。

错身而过的一瞬,廖文介撇了一眼罗侯。他眼眸低垂,面容沉静,一如从前。

罗侯,此番再遇,你我皆是变了。

现在的你,意味着我,以及所有我们曾经一同浴血的战友,此生无缘的未来。

廖文介定会护得你,护得这一份未来。

村外,罗侯在约战地点外的小林中藏身。

廖文介独自来到约定地点。

而在她到来的同时,小路的另一边,也走来一人。

风止缓缓而行,周身不带一丝动荡气息。平静,还是平静,若不是知晓今夜即将到来的是血战,廖文介甚至有一种夜下会友的错觉。

风止站定,低垂之眼眸,不折之眉角。冷眼冷兵缠交,青衫青剑呼应。

廖文介寻不到他的怨,寻不到他的恨。

可她知道,这般的平静,却比任何震怒更加可怕。

他抬眸,凛冽战意隔绝夜色,凝入一片空茫。

廖文介宁神戒备。

风止又一次抬手,指向廖文介。

“你是否做好死的准备了。”

“呵。”廖文介扯嘴一笑,“每次听你说话,我均是想笑出来,你说这可怎么办。”

风止面色不改,目光深沉。

“如果做好了,我便要动手了。”

“废话少说。”廖文介单手握枪,指向风止,一声沉喝。

“来!”

一指点燃战意,一字开启杀局。

来字未落,风止青峰出鞘!

一瞬,夜阑风静,月华暗淡。

快得看不清的步法,快得看不清的剑术。廖文介心神一凛,长枪回身,再一出,剑枪交锋!

交手一刹,廖文介虎口一震,感到一股千钧之力席压而来。她眼中血色一闪,提起内劲,猛地一推。

“去——!”

风止被这股巨力推得向后几步,顺势化力,剑锋一转,又是一记杀招。

廖文介银枪护身,再次挡下。

山河无声,天地寂静。

唯余冷兵交接的戾响,荡澈山谷。这刺耳的声响,衬得山更高,雪更冷,夜更深,人间更无情。

剑,是复仇的剑,枪,是守护的枪。

这世间有无数理由可以动武,有无数理由可以举兵。但并没有哪个理由,可用之必胜。

初入杀场者,喜欢道出自己的理由,似乎觉得站定正途便会无往不利。只有那些血海尸山中爬出来的人,才会知道,在生死面前,理由是多么的苍白无力。

不多想,不必多想。

不多说,不必多说。

想赢,便要拿出本事。只有活下来的人,才有资格说出理由。

廖文介的枪,银龙游走,气若惊鸿,一股难匹凌厉霸气。

风止的剑,攻如雷霆,守如泰山,一派天地浑然罡气。

廖文介从风止的剑中,感受不到仇恨,也感受不到愤怒,只有极致的专注,和无尽的沉稳。

“你剑上造诣,比起你的姐姐强太多。”

廖文介抗住青锋劈斩,开口道。

男子不语,只有杀人的剑光。

武寓其人,武寓其人,有这样武艺的一个人,内心究竟是何境界。

枪挑剑化,不多时,廖文介与风止身上已经多了许多伤口。四周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味,激得两人战得更酣。

廖文介战着战着,越发感觉奇怪。

风止的剑虽是杀意顿现,却是不含戾气。

他的招数同自己,同罗侯皆是不同。他与她对战,并无绝对胜机,可他却仍在一些招数上留有情面,并不是故意为之,而是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

一介杀手,剑中却含君子之风。

与其说是相杀,风止的剑更像是一轮点化,点化对手,也被对手点化。

廖文介本是一身杀意,却在不知不觉中,被他化掉大半。

武者相杀,却也相惜。又一次交兵,廖文介借力抽身。

“你的剑没有愤怒,你为何而战。”

风止站定,青锋向前,没有一丝晃动。

“你不说话,可你的剑在说话。”廖文介道,“你的剑里没有仇,没有恨。风公子,你为何而战?”

风止一双眼眸,如沉墨,如冷石,没有温度。

“风止向你讨家姊之仇。”

廖文介道:“既然是报仇,就拿出些报仇的样子给我看。”

风止道:“世间事,定要摆好姿态才能做么。”

“呵。”廖文介冷笑一声,“风公子,你我有过一面之缘,当时我对战你的姐姐,你在一旁帮忙,那时的你并没有显露现今这般身手。现在想想,该不是当时你觉得你们姐弟两人打我一个不公平,所以才留手吧。”

风止道:“久远之事,无需再提。”

廖文介将风止上下打量一番。男子素衣素颜,面容很一般,却暗暗隐含一股蓬勃武魄,凛冽又纯粹。

廖文介心道,比杀人,自己与罗侯要胜于他。可论武,他们谁也比不过风止。

在吕丘年的手下做事,却仍能维持这种行事作风。

廖文介缓道:“你的姐姐将你保护的很好。”

风止抬眼看向她。

“可是。”廖文介又道,“你这般的人,活在那样的环境下,做那些背德之事,不会觉得下手违心么。”

风止道:“我们姐弟受丞相大恩,必要回报。”

“呵。”廖文介一声低笑,“回报,所以你宁愿背弃自己心中所向,也要留在吕丘年身边。风公子,你心中有节,却不行正义之事,这般扭曲武骨,只会让自己陷入泥沼,再难精进。”

长风起,卷起地面冰雪点点。

风止面色不改。

“高深武境,难断世间恩仇。风止纵有一身武艺,也不过是一介凡夫,恩不得罢,仇不得休。”

“哈。”廖文介大笑一声,“好!好一个一介凡夫。执起刀剑,生死只是一瞬,倒是我愚痴了。”

银枪一提,廖文介眼露血光。

“如此人物,可惜了。不过也好,世间让我赞叹武艺的男人,一个就够了。”

她压低身形,提气化劲,长枪受她一激,微微震动,一滴血从枪尖落下,雪地绽开艳红印记。

“这一枪,我断你的活路,也断你此生走的错路。”

“这句话等你真赢过我再说吧。”风止翻转青锋,凝神贯注。

雪山仿佛也感受到了这沉重的杀意,一瞬间,夜阑风止,天地噤声。

不远处的树林中,罗侯静静凝视,他听不见他们的对话,却懂得何时是生死对决。

在廖文介压低身形的一刹,埋藏数年的默契再一次萌发,罗侯从腰间取出一把短匕,他一手扶着拐杖,看似轻松地站在一处,手臂却已暗自发力,只等绝杀的一刻。

瞬间,廖文介枪动身动。

全然自信的并不只风止一人。这一抹银虹携廖文介一生杀戮,一世经验,劈山而来!

就在同时,暗藏林中的罗侯眼中暗色闪动,手掌一翻,五指化劲,匕首就要脱手——!

然而,就在杀招要出之刻,罗侯敏锐感到一丝异状。

风止青锋直上,可剑势却在最后半途中弱了下来。一丝朱红从风止嘴角溢出,竟是莫名受创。

廖文介自然也发现,她心中一疑,手中银枪微微一偏。电光火石间,剑枪交锋,胜负瞬间了然。

银枪刺入风止肩头,他受此重创,口中呕血,却仍是站立。

“你!”

廖文介一步上前,拉住摇摇欲坠的风止。

他眉头微皱,脸色发青。虽是意识紊乱,眼神却仍留一份澄明。

“是我败了。”风止开口,声音断断续续。“凭你处置。”

“放屁!”

廖文介猛喝一声。

此时她已全然反应过来。风止中了毒,中了她的毒!

血光里行走,廖文介从不自视良善。像她与罗侯这样的人,从不比武,动手只为屠杀,绝不留情。她的长枪常年淬毒,早已是深入骨血的习惯。

之前几招,她与风止各有伤痕,毒素在那时已经渗入风止体内,后劲催发,在最后一刻终于爆发出来。

“是我技不如人,你不必留手。”风止倒地,他目光涣散,仰头看着天际,朗月从云中探出。月华无私,照耀世间每一个人。

廖文介冷笑:“你这般话,是在打我的脸么。”

“生死胜负,本不需拘泥手段。败了便是败了。”风止淡道,“动手吧,你杀伐的果断,与此时的踌躇不相般配了。”

“哼,我要做什么,需你指示么。”

廖文介一抽手,长枪带着血腥,从风止的肩头拔出。

“唔……”风止身子一颤,昏迷过去。

身后传来声音。

罗侯站到廖文介身后,“你不杀他。”

廖文介不答,反问道:“刚刚那一招,你为何没出手,你若出手,他必死无疑。”

罗侯道:“依他当时情势,我出不出手,他都会死。是你留手了。”

“……”廖文介看着倒在地上的人,眉头紧皱。

她赢得此局,却无半分欣喜。

罗侯道:“将他带回去吧。”

廖文介猛地回头,“你说什么?”

“将他带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