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昇也随即站了起来,孝顺关怀:“父皇保重龙体。”

他只是说了两句关心的话,却没有跟上去,大大方方把这讨好晋皇的机会让给了太子。

晋皇一撤,诸人自然也该散了。左虓刚迈脚出了大殿,就被人喊住。

“左世子。”是古篱主动找了过来,问:“咻咻呢?”

左虓不愿让他二人见面,回道:“她刚才就回府了,现在大概都已经睡了。”

古篱明知他撒谎也不多言,而是提议道:“既然如此,我倒有几句话想对世子说,请。”

梅树下,浅溪旁。

耳畔清流潺潺,本是安抚人心的一汪柔泉,可左虓站在那里却觉得来势汹汹,彷如深海涌来的滔天巨浪。

古篱双手负背并不急于开口,而是先用审视的目光打量左虓一遍,方才淡然启唇:“柳逸跟我说过你。”

对方目光尖锐,看得左虓浑身不自在,他闻言冷笑:“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他说你很聪明,也很懂得收敛自己,不过,”古篱话锋一转,“他也说你心气太高,未必甘心屈居人下。”

“嘁。”左虓嗤了一声,挑眉反问:“我为何要居于人下?难道我就没本事独占鳌头?”

古篱随手摘下一片树叶,拈在手中,缓缓摇头:“你有本事,并不代表你能。”他松手,叶子落进溪中,随水飘零远去。

“你大概已经知晓咻咻的身份了罢。”

古篱唇角一缕似有似无的笑意,骤然转头,对上左虓月眸,徐徐道来:“南楚女皇后宫,必有一凤君与四侍君。假若世子身处其中,是不是甘愿与他人共侍女皇?又或者,能不能忍受心爱之人和其他男子相好,甚至为别人生儿育女?”

作者有话要说:咕咕杀伤力是最猛的\(^o^)/~

第五四章 青布帐,杀机藏

太子把晋皇扶到梅堂歇下,很快便有宫人端来温水和醒酒汤。太子亲自接过拧好的绒巾,敷在晋皇额头,又解开他领口的盘扣,作出十二分孝子的模样。

太子端起醒酒汤吹了吹,把碗奉到晋皇唇边:“父皇小心烫。”

晋皇半倚,垂眼看着自己的长子,心生感慨万千。

当年晋皇并非储君,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皇子,无权无势。时逢南楚东晋两国关系吃紧,先帝为了安抚楚王,便把他被选作质子送到南楚。离开时,他的原配妻子刚刚有孕,正是如今太子的生母。

年轻的质子带着忐忑离开了故土。

未知的国度,莫测的前程,破旧的驿馆,寒酸的房舍,势利的奴仆…一切尽在意料之中,可一切又让他是那么的失望。同样是皇子,为何偏偏选了他?生母的卑微,就意味着他永远也要被人踩在脚下!

南楚阴霾的天气和自己郁结的心绪夹杂袭来,质子病倒在驿馆,却无人关心,已经奄奄一息。他躺在破旧冰冷的木床上,以为自己就要这般死去,心中挂怀着即将临盆的妻子,迸发出强烈的不甘。

就在生死一线之间,南楚长公主从天而降,施汤赠药,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彼时南楚太子刚刚意外亡故,楚王悲痛病倒,朝堂全由这个长公主打理。巾帼不让须眉这句话,就是她的写照。

明艳、傲然、高贵、威严…

从未有一个女子像她这般,耀眼得让人不敢直视。

质子向她道谢,她却唇角一扯,不屑道:“堂堂东晋皇子不死在前朝,也不死在沙场。居然因区区小病而亡,岂不笑话。”

他垂眸自嘲:“前朝沙场,也要有机会去才行。”

她笑得恣意:“别人不让你去,你自己就不晓得争一争?”

争。

不仅争这条命,还要争一口气,争这个天下。

那个优柔寡断的质子从此脱胎换骨。他大半的权术谋略、治国经纶,都来自于这位千古无二的长公主。她是他的良师、益友、知己,甚至,还是他心目中的神女。

她道:“你来此为质也有好处。隔岸观火明哲保身,最后渔翁得利。”

果然被她说中,先帝膝下五子争斗,最后死的死伤的伤,倒是让这个毫不起眼的质子捡了个大便宜。一纸诏书传他回国,入主东宫。

守得云开见月明。质子欣喜之余却又隐忧横生,他想要她和他一起走,她会愿意吗?

这短短两年的时光,一定是他人生中最弥足珍贵的过往。从未这般爱慕钦佩过一个人,他想和她在一起,直到地老天荒。许她一个三千宠爱在一身,也并非难事。

“我不稀罕。”

长公主冷冰冰的一句话,把兴冲冲的质子打入深渊。她眉峰冷凝:“王弟早逝,南楚皇嗣凋零。父皇有意让我继承大统,我决不可能离开。如果你是真心想与我一起,那便留在这里,我同样许你一个独一无二的凤君之位,如何?”

质子一时语噎。这份情爱到底值不值得他抛弃皇位?他犹豫了。

“呵…”那明艳女子了然一笑,挑眉道:“我便知道天下男人都是这般,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罢了,不过是句玩笑话。你回去吧,你府中孩儿都满周岁了还没见过父亲呢。”

临行之际,她亲自送他出城门。

他还是想再问一次:“阿熙,你真的…”

不等他说完,她已经摇头:“我要的是一个甘愿为我放弃一切的男人。你不是,太子殿下。”

他们曾经靠得如此之近,却始终来不及相爱。那一丝的阻隔,他们谁也跨不过去。

现在想来,那位为她抛却了性命的梅君,大概才配得上当她的一生挚爱罢。

今晚和古篱的交谈勾起了晋皇无限的过往愁肠,他看着太子,想起这孩子生母难产早逝,自己当时又不在他身旁,心生愧疚。

不管怎么说,是他欠了他们母子的。

“朝儿,”晋皇唤太子小名,“下月重九皇陵祭祖,你代孤去罢。”

每年的皇陵祭祖必是帝君亲临,晋皇把这事派给太子去做,那就证明他还是属意让太子继续为储的了?看来东宫宝座,坚不可撼。

太子微怔,眼睛里有什么跳跃了一下,赶紧磕头领旨:“儿臣遵旨。”

晋皇歇下之后,太子有些心不在焉地走出梅堂,犹豫不决。

他本以为多次惹恼了晋皇,自己被废是迟早的事,焦急之下不免暗中谋划,打算铤而走险。但是依照他父皇今日的口气,仿佛还是把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的,自己并不是弃子…怎么说也是骨肉亲情,如何下得了手?

晋皇这么想,太子也这么想。

严格说起来,太子憎恶的只是处处压过自己一头的卫昇,对他嫉妒和怨恨绝对要胜过对晋皇的埋怨。

“唉…”

太子长叹一声,沮丧地垂下头,脑海中思绪万千似乱麻,理都理不清楚。

旁边侍从见状,提议道:“殿下您可是乏了?要不在此小憩片刻?奴才这就去唤辇轿。”

太子驻足抬头一看,是到了梅堂偏院的“灵熙”,心想这个屋子名字倒起得有些意思,遂点了点头:“去吧,本宫进去歇歇脚。”

他推门而入,侍从便把门从外关上,哐的一声。

太子揉着太阳穴,一开始进屋也没在意,等到抬起眼来,竟发觉此处简陋得不像样。残墙破梁,旧椅斜桌,简直比冷宫还不如。

“呃…”

细微的呻吟声自青布帐子后方传来,太子心中一紧,喝道:“谁?滚出来!”

“头好晕呐…”

情岫幽幽转醒,眼前模模糊糊一片青色,好一会儿才看清楚头顶是一块绿色帐子,她伸手摸了摸身下硬邦邦的床板,更觉得颈后酸痛,脑袋昏沉沉的。

费了好大的劲坐起来,情岫撑着脑袋还没回过神,冷不丁听见一声咆哮,吓了一大跳。

她抿抿唇,轻轻撩开帐子一隅,偷觑外面是谁。

太子蹙着眉头,道:“什么人,报上名来。”

“怎么是你。”情岫见到是卫朝,不高兴把帐子一撩,瞪着他道:“凶什么凶!每次见你都凶巴巴的,讨厌鬼。”

“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个妖女。”太子见了情岫也没什么好话,审问道:“你在此作甚?本宫警告你最好别耍什么花招,否则本宫立马命人砍了你的脑袋。滚出去!”

“你才耍花招!”情岫气急了,登时跳下床站了起来,指着太子鼻子尖就骂:“你趁我不备打晕我,暗下毒手,小人!”

太子怒极拂袖:“信口雌黄!本宫多久…你、你…”

太子脸色突然变得极为怪异,目光躲闪说话也吞吞吐吐,他侧过脸走到门口,十分窘迫地去拉门:“不知廉耻的妖女…”

哐哐哐。房门竟然被人从外锁上了,怎么也打不开。

“啊——”

情岫觉得胸前凉飕飕的,低头一看就尖叫起来,赶紧捂住胸口钻回床上,扯过被子裹住身体,气急败坏骂道:“你快滚出去,出去啊!”

太子还是拉不开房门,脑中灵光一闪,突然明白了。

晋皇就在隔壁院子,随时听到这里的动静,要是被他看到堂堂东晋太子竟然“动了”下臣的女人,再联系到他上回受罚思过的原因…别说父子俩刚刚有所缓和的关系荡然无存,恐怕他卫朝这辈子也别想翻身了!

太子猛踢房门一脚,干脆转过身来朝情岫走去,面容狰狞杀气腾腾。

他掐住情岫的脖子把她按在床上,咬牙道:“左虓竟敢算计我!好、好!别以为你就能全身而退,本宫要你们陪葬!”

情岫咽喉被掐喘不过气来,小脸涨得通红,双脚使劲乱蹬,小拳头又捶又打:“放、开…我…放…开…”

太子此时双目浊浊好比恶鬼,手掌用了大劲:“去死——”

共侍女皇?

左虓一阵目眩。难怪柳逸总说他身份不高,只配伺候情岫,还叮嘱他不得争风吃醋云云…

他当时只觉此话可笑荒谬,现在想来,却是理所当然。

从头到尾可笑的,就只有他左虓一人。

古篱没有停下的意思,温柔的语气宛如锋利尖刀,咄咄逼人:“世子可能不知,南楚皇族祖训,凤后必须出自本国,万不可让外族人担当。所以就算咻咻再喜爱你,你也贵为东晋世子,却绝不可能坐上一国凤君的位置。换言之,咻咻回去必须另择驸马,而驸马人选,女皇陛下和我已经定好了。其人文韬武略,并不输于你。”

左虓袖下拳头越捏越紧,指尖几欲戳穿手心。

古篱微笑着又道,仿佛是在安慰:“不过世子且放心。四侍君的位置,必有你一席之地。”

好讽刺的一幕。什么东西都在无意之间对调,他和她根本一开始就站错了位置。

左虓微微闭目,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故作淡然:“你就那么肯定她会跟你回去?生而不养的母亲,感情能有几分?我和她朝夕相对,这才是真情实意。”

“她会回去的。”古篱胸有成竹,“不然你觉得我为何把柳逸留在南楚?十几年的养育之恩,远不是你区区几月能比上的。而且,我相信回南楚之后我们会把她照看得更好,绝不会让她身犯险境。这一点,是世子你做不到也无法保证的。”

左虓心头一撼,他从未感受过如此强大的威胁。古篱此人城府太深,测算人心又太准,防不胜防。

“那你呢?”左虓突然问,“你又希望成为她身边的哪一种人?”

他喜欢情岫么?如果喜欢为什么还会亲自为她挑选凤君?可如果不喜欢,为什么又时常流露出别样的眼神?那是情人间爱恋的目光无误。

古篱并不正面回答,只道:“哪种都不重要,陪着她就好。”

“世子爷!世子爷!”

宫中的小太监匆匆跑来,老远就喊个不停,满头大汗。到了左虓面前小太监“噗通”一跪,手指梅堂方向,颤巍巍地说:

“世子爷不好了!情夫人她、她出事儿了!”

作者有话要说:是谁布的局很明显了…嗯,大家可以尽情唾弃他!

插入老皇帝的感情线呢,算是一点伏笔吧,毕竟皇帝这个**oss的心情会影响很多事啊!包括将来酒壶的处境和归宿~~~

第五五章 废诏书,割袍断

情岫心惊胆战地缩在墙角,脚边一条盘起的金蟒,嘶嘶吐着信子。太子跌坐在门口,听到动静从外闯入的宫人正在为他处理伤口。

刚才她差点以为自己就要被掐死了,这时眼前金影一晃,只听太子嚎叫一声,转眼就跌下了床。

情岫捂着脖子坐起来,咳嗽了好几下,这才看见竟然是那条金蟒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一口咬上太子手臂,救了她一命。

她急忙退到墙根站着,又叫金蟒来挡在面前,防备地盯着太子,面露恐惧:“你不许过来!不然我叫它再咬你!”

太子被咬心神大慌,只怕毒侵入腑一命呜呼,于是也不管会不会惊动他人了,拍着门疯狂大喊:“来人!来人!”

不多时便有人破门而入,太子急忙揪住人:“传太医!快!”

梅堂这里鸡飞狗跳,闹哄哄的自然惊动了刚刚歇下的晋皇。他不悦睁眼问元德:“何人如此喧哗?”

元德赶紧派人去看,片刻回禀:“回陛下,仿佛是太子殿下受伤了。”

“受伤?”晋皇一听就坐了起来,“摆驾,孤要去看看。”

左虓和古篱赶到的时候,正巧碰上卫昇闻讯而来,三人一齐入了院子,看到晋皇已经坐在那里,脸色铁青气得浑身发抖。

左虓怔了一怔,古篱却眼尖地看见了角落里的情岫,快步径直走去。

“咻咻。”

情岫方才受惊,仍旧瑟瑟发抖,一见古篱就扑进他怀里,嚎啕大哭:“咕咕——”

古篱抱着她柔柔安抚:“别怕别怕,有我在呢,莫哭了…”继而他冷冷看向晋皇,一贯柔情的眸子迸射出凛冽,冷声道:“陛下,此事您是否应该给在下一个交代?”

太子恼怒被算计,脱口而出骂道:“交代什么?本宫被这贱人陷害,没杀了她已算开恩!”

古篱话语强势:“贵国储君就是这样的风度?满嘴污言秽语难登大雅之堂!太子殿下可知道你口中的贱人是谁?她是我南楚国的长公主皇太女,若论身份当和你平起平坐!”

众人震惊。晋皇也身子一抖,诧异回眸看向古篱与情岫。

古篱冲他点点头:“咻咻便是熙皇的亲生女儿,当初为免她也惨遭毒手,一早便送出了宫。”

难怪初次见她便会错认作阿熙…

晋皇眼梢余光瞥见墙上自己亲手所绘的画像,又见情岫脖颈触目惊心的掐痕,顿时转身就踢了太子一脚。

“孽畜!瞧你做的好事!”

太子被踹翻在地,伏地辩解:“不关儿臣的事,是她设计陷害儿臣!她还放蛇咬伤儿臣!”他抬起手臂展示伤口给众人看。

情岫恼了,出来指着脖子道:“谁叫你想掐死我?你还趁我不备打晕我,把我弄到这里来,最坏的就是你!”

太子反驳:“胡说!本宫何时打晕你,拿出证据。”

“就是你就是你!”情岫指着他的靴子,“我在花园的时候迷路了,然后就被人偷袭,虽然我没看清那人的脸,但我认得他的鞋子,就是你脚上这双。”

宫规严谨,断不可能有人敢和太子穿一样的衣服鞋袜。

这时,前来疗伤的太医说话了:“启禀陛下,太子殿下的伤没有大碍,金龙虽然长有利齿,幸好是无毒的,对性命无虞。伤口涂一些药,过几日便会好了。”

只是虚惊一场。太子稍微松了口气,可又想起现在自己的处境,赶紧跪着到晋皇面前,哀求道:“父皇您相信儿臣!儿臣真的没有害她,这是有人蓄意设下的圈套!”

他干脆把头一拧,直直看向卫昇。

卫昇长身修立静安一隅,并不说话,一袭磊落大方。

晋皇凝眉,令道:“传看守这屋子的人来问话。”

不一会儿,一位老太监过来,跪下给晋皇磕头:“奴才元善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左虓定睛一看,此人正是下午偶遇的那位公公。

晋皇问:“元善,孤命你看守灵熙,不可放人入内。事发之时你为何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