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独自住在这里这么多年,一定很孤单吧…”

“其实我从小到大也很孤独,没有父母,也没有同龄的玩伴…还好我遇见了九虎相公,如果没有他,我永远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

“我只想像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子那样,相公疼爱儿女听话,我不想当公主也不想做女皇…父亲,您其实也愿意我平平淡淡的对不对?”

笔直大道之上,一人一马掠过地面,白衣翩然,黄尘飞扬。

古篱出宫就策马出了大都城,径直奔往岫山。

他不仅心细如发,他还擅于洞察人心。他跟在女皇身边十余年,对她的心思了解大半,揣摩得清清楚楚。

藏人处当然要选隐蔽之地,可又不能是人多口杂的地方,而且还要易于掌控。情岫失踪不过小半日,断不可能离京走远。思来想去,唯有一地符合猜测——岫山道观。

这里是女皇独有情结的地方,也是他难以忘怀的地方。

因为这里曾经住着那个人。

梅长远。

多年不来此地,道观外的柏树已经长到数丈之高,甚至越过了围墙屋檐,郁郁直上飞入云际。

古篱有一瞬的恍惚。原来一晃二十年,那颗比他高不了多少的小柏竟然成长为参天大树,而自己也已步入不惑。梅长远,故去也有那么久了。

那么久了…

“师弟。”

愣怔中古篱忘记下马,一道平淡地呼唤拉回他的思绪。他放眼看去,道观门口站着柳逸。

北风簌簌,柳逸静静站在那里,飒飒青衫和柏树翠绿如出一辙。他一向温雅的面容竟然也挂上冷漠,淡淡瞥了眼古篱,开口问:

“为什么要来?”

古篱翻身下马,白软衣袂滑过空中,犹如一朵云浮。

他不介柳逸的态度,微微含笑:“我来接咻咻。”

那张阴柔面庞带着浅笑,看起来温柔而美好,但谁又知道他其实心冷如铁,就连时光这般锋利无情的刻刀也未曾在上面烙下痕迹。唯一标志着年华逝去的,只有鬓边几缕华发,乍一看,还以为是落雪飞上了青丝。

有人曾说,霜华覆头,也算白首。

“那一年,梅师兄带你回来的时候,我也站在这里。”

往事娓娓道来,柳逸幽幽说:“那日大雪把观前的树都压折了,我出门扫雪,老远就见着梅师兄牵着一个孩子慢慢走回来。”

漂亮的小男孩,不过六七岁的模样,面庞精致衣衫褴褛,足下一双不合脚的麂靴,新簇鞋面看得出来是才买的,身上也披着宽大的裘衣,长曳拖地。

彼时的柳逸不过是十四五岁的少年,梅长远虽然年岁稍长,也未及冠。

“这是…”柳逸看见人不禁一怔,抬眉问向梅长远。

梅长远凤目含笑,用手揉了揉男孩儿头顶,道:“咱们的小师弟。”

梅长远劝说他们的师傅收小男孩儿为徒,老人爱好风雅,弟子姓名也要取诸如梅柳等雅致的名号,所以他给男孩儿取名篱,取傲菊之意。

古篱是梅长远捡回来的,也几乎是由他一手带大的。衣食住行,处处有梅师兄帮他打理为他操心,从未有人对他这么好。

梅长远温和良善,不是因为自身高贵而对低贱卑微产生了怜悯,而是发自内心的柔情似水。他会在寒冬腊月给穷人家送去冬衣炭火,他会在洪涝旱灾收留饥民、熬粥施药,他每每遇见卖身葬母之类的可怜人,都忍不住赠银相助。即使他知道这些人多半是江湖骗子,可他还是说“宁纵勿枉”。

甚至,他还能通鸟兽之灵,能与百兽飞禽言谈。每当他在山脚吹响口哨,群鸟飞来,羽毛五彩锦绣,织就超过凤凰当空的胜景。

每每见此情景,古篱都会被震撼。从来没有一个人可以胜过梅长远,从来没有一个人会比他还完美。

那十多年的朝夕相处,对于梅长远和柳逸来说不过是同门之谊,再多就是兄弟之情。可对于古篱,那是一段刻骨铭心的经历,他心中早有了一尊神像,风华绝代无人可及。

“师弟,过来我教你驯鸟。”

“吹响这个骨笛,鸟儿便会来了。”

“不同的笛音会引来不同的鸟儿,有时是画眉有时是黄雀…”

“笛子送你罢,好好练。”

手中骨笛已经被摩挲得不见丝毫粗粝,宛如一管羊脂白玉,就像梅长远一样温润。可惜赠笛的那人自从走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那日同样是皑皑大雪,梅长远说去后山踏雪赏梅,清晨出去直至黄昏方回,归来时手拈红梅唇角含笑,眼里闪耀着从未见过的激情。

古篱端来温酒给梅长远暖身,他小口啜着甜露,眼含憧憬。

“你拈花浅笑,我把酒言欢…长相厮守,大抵如此罢。”

此言一出,古篱当时便僵住了,犹如漫漫大雪落满全身,可心中那团火焰,却跳得恣意狂放。

长相…厮守?

心跳噗通快要迸出这具躯体,有生以来头一次感受到体内这般热烈的涌动。

等他平复心绪回首想问个究竟,梅长远已经在醉意微醺下沉沉睡去。

有些东西不去触碰便罢,若是不慎撕裂一道小口,里面的东西哗哗流出,再也不复从前。

可惜,这些都是一厢情愿而已,数日后雪停了,古篱方才领悟梅长远当日所言是为了谁。

“师弟,我走了。好好照顾自己和师傅。”

梅长远临走前,纵然心有眷念,还是敌不过陷入情网的炽热,毅然追随女皇而去。他不厌其烦嘱咐柳逸和古篱,道别的话说了一句又一句。

柳逸脸色稍显凝重,也再三叮嘱他入了宫小心,只有古篱一言不发,漠然看他远去。

阔别之后,古篱把自己沉浸在繁冗复杂的古书术数当中,凭他的聪慧很快便让老师傅再无可教,只赞他是百年难遇的奇才,是座下最聪慧的弟子。

只是,老者驾鹤西去前也说:“你们三个各有所长,却也各有缺点。长远太心软,阿逸太中庸,而阿篱你…太执着。”

执念一生,就仿佛扎根心底的一根刺,拔出来会血流不止,所以只能任由它疯了一般蔓延狂长,最后完完全全把自己包裹起来。

再次和梅长远联络上,是在三年之后。一只喜鹊带来了消息,一喜一忧。

梅长远先告诉古篱,他有了一个女儿,刚刚出生不久。然后他也提及了近段日子宫里发生的诡事,感觉不大对劲,希望尽快见他和柳逸一面,有些事情可能要托付于他们。

谁也没有料到,经年一别,竟是生死殊途。

当古篱和柳逸去了大都皇宫,见到的是方才被屠倒在血泊中的梅长远,还有刀锋之下的婴孩。

纵然柳逸师承隐门医术卓绝,却也回天乏力,眼睁睁看着梅长远死不瞑目,眼睛还望向婴儿的襁褓。

古篱亲手覆上他的眼帘:“你且安心去,这里有我。”

他拔剑屠尽当时在场众人,把幼年情岫交给柳逸带走,他还杀了只野猫剥皮砍尾,充做“孽婴”交给那群豺狼虎豹。自此以后,他受封国师,暗中和女皇联手,布局十多载,终于一举除去萧子何,灭他萧氏满门,为梅长远报仇雪恨。

大仇得报,心里却好像也空了,好比失去支撑的藤蔓,倒地不起。

这个时候,他意外发现那名女婴已经长大成人。

“咕咕你来啦!”

“咕咕我要吃杏子。”

“咕咕我好想你…”

“咕咕…”

相似的眼梢一样的眉角,还有心软良善的脾性,懂鸟兽之言的天赋…

原来他没有死,他用另一种方式延续了下来。

错失了一次,再也不要重蹈覆辙。

“我知道任何机关都难不倒你,所以我也不打算拦你。”柳逸拍上古篱的肩头,把沉入回忆的他拉了回来,“我放你进去,只是你要想好,你到底是因为什么才要娶她?爱慕,抑或…遗憾?”

鼻腔有些苦涩钻了进去,古篱略微一滞,仍是不改初心,跨步入了院子。

“我用不着跟你交代。”

入了院子他轻车熟路进了梅长远的房间,一眼便瞧见了墙上密道,有那么一瞬的愕然,不过还是很快就俯身钻了进去。

良久的黑暗之后,霎时白光让人眩晕不已。古篱睁眼视物,眸子不再清明,而是弥漫起一股迷雾。

迷雾尽头,那人眉目如画,一如当年。

古篱心头一震,不自觉伸出了手,喑哑唤道:“师兄…”

作者有话要说:咕咕的爱…大概属于很隐忍的吧。不过正是因为失去,所以才记得深刻。如果梅长远不死,咕咕也许倒头来会发现自己可能只是一种雏鸟情结,或者是崇拜仰慕。就像咻咻对他的情感一样。

第七五章 心所想,痴迷惘

“咕咕,咕咕你醒醒,你怎么不理我…”

情岫伸出手掌在古篱眼前晃了晃,并未引起他丝毫的反应,然后她试着去扯了扯他的臂膀,却触上了一具冰冷石像。

古篱失神看着棺椁里的梅长远,狭长眼眸蒙上一层雾霭,混沌迷漫,好似神思已经飞至天际之外。

他嘴唇微微翕动,听不清在说什么,整个人几乎是被摄取了魂魄。

漫天大雪中,古篱看见梅长远朝自己走来。

一截云袖入眼,一缕梅香绕鼻,他好似还是那个稚童,需要抬头才能看清来者的面容。

尽管饥寒交加濒临死亡的边缘,他却没有像其他孩子那般开口乞怜,而是缩着靠在墙角,轻轻阖上眸子,默默等待死神的眷顾。

遭逢巨变的没落贵族,不改傲骨铮铮。

“大爷行行好,给点吃的吧…”

旁边的乞儿不住磕头,嘴里念念有词,脏兮兮的小手甚至不敢碰到梅长远洁白的衣角,生怕污了眼前的贵人,更怕错失一点点施舍。

梅长远弯下腰,亲和问道:“你们想吃什么?”

“包子!肉包子!”

“我想喝热汤…”

“我要吃饭!”

梅长远点点头,却忽然转身而去,徒留下一众失望的小乞丐。耳畔雪声咯吱咯吱,古篱睁开眼睛冷冷看着那抹走远的身影,嘴角扯出一道讥讽。

又是一个把他们当猴儿耍的看戏人。

虽然一开始便不抱希望,幼小的他心中还是不免浮上淡淡失望。外表那样干净整齐的一个人,内心…大约还是俗气的罢。

他重新闭上了眼。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有人匆匆跑来,喘息不定。古篱还没睁眼,便听见周围的乞儿爆发出雀跃声。

“那人回来了!”

梅长远气喘吁吁地跑近,微笑一指不远处街角的酒楼:“我和老板说好了,你们去那里吃东西,想要什么都可以。”

一众孩子愣住,面面相觑,纵然心中渴望,但谁也不敢率先迈步。

梅长远见状又劝道:“去吧,不收钱的。”

他的微笑是如此亲切,那双令人信任的眼睛很快就瓦解了一群孩子的心防,加上食物的诱惑是如此巨大,乞儿们纷纷站了起来,结伴朝着酒楼走去。

“你怎么不去?”

肩头搭上带着暖意的裘衣,古篱漠然张开眸子,看见梅长远杵在面前,一脸和善:“身子冻僵了?我背你吧。”

说着他便想要背起古篱,古篱防备把身子一缩,道:“我不吃。”

梅长远愕然:“为什么?”

稚嫩的面庞染上看透世事的沧桑,古篱轻蔑道:“嗟来之食,不稀罕。”

“呵呵,”梅长远忽而笑了,用手去揉揉古篱头顶,“小家伙挺有骨气。念过书么?”

“略识几字。”古篱瞥梅长远一眼,“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我不需要你们这种人的怜悯。”

梅长远来了兴趣:“哦?我们这种人是哪种人?说来听听。”

古篱嗤道:“锦衣华服,自以为高人一等,可没了这层皮,你还不是和我一样,和他们也一样。”

他这般说梅长远,自己又何尝不是一样?高床暖阁中养大的富贵公子,一夕遭难沦落此地,成为众多乞儿中的一员。

“你说得对,我们并无不同。”

梅长远并不因古篱的桀骜无礼而愠怒,反倒顺着他说:“人为何生来要分贵贱?无论王侯还是百姓,皆离不开一日三餐穿衣出行。世间既有士农工商,那便不该有三六九等。纵使国之帝王,也不过一凡人,较之市井小民多的只是那掌管天下的大权。从根源上说天下人同出一宗,拥有同样的血肉之躯,但我们又是不同的,不同在这里。”

梅长远指了指心口:“念想不同、境界不同、胸怀不同。百姓所想只是丰衣足食安稳康乐,帝王所想却是国泰民安天下太平,甚至名垂青史万古不朽。我所想的不是因为偶尔的施舍换取一夕薄名,而是天下再无饥民饿殍。你呢,你所想的是什么?”

自己所想的是什么?

古篱脑海中不断询问自己,却只觉得浑噩一片理不出头绪,明明有一缕光亮指引,却始终找不到出路。

他清亮的眼睛笼罩上白雪,朦朦胧胧:“我不知道…”

梅长远凤目熠熠,噙笑伸出了手:“跟我走,我帮你弄清楚。”

那年皑皑大雪,古篱把手放进了梅长远的掌心。

今日莹莹水晶,古篱覆掌搭上了梅长远的棺椁。

他想要什么?

也许,他从来就没弄清楚过。

道观之外,柳逸在让古篱进去之后,又迎来了尾随而至的左虓和沐乘风。

“吁——”

二人害怕被古篱发觉,一路不敢跟得太紧,待到远远看见古篱入了道观才赶紧过来。左虓拽缰勒马,一跃翻身而下,几乎一步就冲到了柳逸面前。

“柳叔!咻咻在不在里面?”

柳逸看他面露急色满头大汗,不觉微笑点头:“在。”

左虓心头大石放下,咧嘴一笑就准备跨步进去:“我去接她出来。”

谁知柳逸横臂一拦:“慢。”

左虓足下一滞,怔愣望着柳逸,黑亮月眸闪着不解。见到如今的状况,他大概已经猜到众人费心搞出这么多匪夷所思的事是为了摆脱柴绍杰对情岫的纠缠,毕竟那些选驸马的理由也太牵强了不是么?女皇明面儿上不好出口拒绝西越,于是就用“绑票”来遮掩一番,而且柳逸也应该是向着自己而非古篱的。可如今他放古篱进去,却拦自己在外是什么意思?

沐乘风见势捏了捏手腕,也下了马来,大有硬闯的架势。

“等等。”左虓拦住了沐乘风,转头问柳逸,“柳叔这是为何?”

柳逸一贯表象儒雅言语无情,他道:“一直以来我都是看在咻咻的面子上才不太为难你,因为在我看来你算不上什么人中龙凤。若论武艺品性你比不上沐乘风,若论算计手段你比不上贵国四皇子,更遑论国师的六艺学识…甚至连柴绍杰,性格上也比你果决刚毅。”

这样的贬损左虓早已习以为常,他现在无暇恼怒,挠着耳后急吼吼道:“是是是,我一无是处我烂泥糊不上墙。柳叔您换个时间数落我行不?先让我进去找咻咻,不然国师他…”

“你还性情急躁沉不住气,枉有聪明,却不用在正途之上。”柳逸打断他,继而却话锋一转,“不过你也并非一无是处。至少,我还未遇见比你待咻咻更真心诚挚之人。”

左虓赧然摸摸鼻头:“您到底是要夸还是要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