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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立冬,帝京城迎来了大雍皇城冬日的第一场大雪。

贺氏宅邸位于帝京东街,因这条街聚集了帝京内数得着的士族新贵,故而寸土寸金,贺氏宅邸在这条街上的位置说不上好,面积也说不上多大。

贺明熙梳着极简单的发髻,头顶和田玉金掐丝的小巧发冠。此时,她褪去身上的红貂披风,露出了内里的白色华服,袖口和领角用银线绣成的图案。她容貌本就艳丽,男式的长袍穿在身上却丝毫不违和,反而显出不同往日的风情。

惠宣皇后自来眼光极好,论起梳妆打扮来,也是帝京的头一份。贺明熙从小跟随皇后身侧,历来也是个耀眼夺目的人,不管什么样的衣袍穿在身上,仿佛都是为了衬托她的样貌。如此不张扬的装扮,依然能将人衬托得更加艳光四射。单单站在这厅内,都会给人种蓬荜生辉的错觉。

贺东青晃了晃心神,对这艳光四射又盛气凌人的女儿,实在亲近不起来。明熙生母在她出生没多久去世了,明熙也被中宫抱养多年。贺东青守制九个月后,迎娶了现在的继妻,次年得一个乖巧的女儿,嫡次女贺蓉,庶女贺菱比嫡次女小了半年而已。

不满一岁离府至今,十五年有余,在明熙才被送走的那两年,贺东青偶尔还会想起这个贺氏愧对的自长女。可到底自小不曾养在自己身边,明熙的强势性格又不是贺东青所喜的,父女两个三五年见不上一次,也就越发淡漠了。

明熙入宫的第三年,贺氏嫡长子出世,自此贺东青将一颗心都放在了嫡长子的身上,一群儿女承欢膝下,越发地想不起这个不易亲近的嫡长女了。偶尔听其消息,大多也觉得无关紧要。

贺东青虽对明熙淡漠,但也并非无亲近的意愿,可她出宫后不肯回家,反而在陛下的支持下要去阑珊居的产业,自成了一府。贺东青虽碍于当今陛下的情面,不得不答应要求,可到底也觉颜面无光,冷了心,对这本就不亲近的女儿更加疏远了。

明熙如此作为,不但说明她心里本就没有贺氏,只怕自己这个生身父亲,在她心里也是可有可无的人。自然,贺东青看来二女儿贺蓉乖巧懂事,庶三女也是可爱伶俐。同样是女儿,肯定是亲自教养出来的女儿来的更好,更像谯溪贺氏的女儿。但贺东青到底不是无情之人,每每想起早逝的发妻,与被迫入宫的嫡长女,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内疚的。

在明熙的记忆中,自小到大见贺东青的次数,屈指可数。倒是继母贺李氏正旦进宫给皇后请安时,明熙都要见上一见,可不管那妇人表现得如何和善大度,明熙也只是不喜。许是知道她内在并不如表面那般和善,许是知道这个陌生人,占了自己母亲的位置,不自主地反感。

有时看到贺东青,明熙也有违和感,多奇怪。这么个陌生的人,几年才能见上一次的人,居然是这世上自己仅剩不多的亲人。

贺东青四十来岁,五官俊美,肤白如玉,自小锦衣玉食又保养得当,看起来着实年轻。如此隆冬,依然身着淡色的广袖长袍,整个人平添几分飘逸洒脱。

明熙放下茶盏,轻声道:“父亲着急将我叫来,所为何事?”

贺东青轻咳了一声,有些尴尬道:“最近过得如何?”

明熙不冷不热道:“谢父亲关心,与往日一般。”

贺东青沉默了片刻:“冬祭未如期举行,陛下已有三月不朝,你以后是如何打算的?”

明熙侧目,看了贺东青片刻,慢悠悠地放下茶盏:“父亲今日特意将我叫回来,必然是对我以后有了打算。父亲大可不必踌躇,有话可直说。”

贺东青语重心长道:“不若,年前回家里住,阑珊居那处只当送给太子殿下做别业。等出了正月,为父给你寻摸,定个好人家。你年岁已然不小,若一直不成亲,剩下的弟弟妹妹,总也不好越过你去。”

明熙倒不惊讶,笑了笑:“我不嫁人,和他们有什么干系?我入宫时,不见有一个进去陪着,如今说到成亲,倒是先算上了我。”

贺东青抿了抿唇道:“当年也是权宜之计。如今我贺氏在大雍也算稍有根基,你也不必再去看谁的脸色。陈、张、李,三家都有适龄的郎君,年节后我自会让你母亲带你四处走走。你自己也看看,若相中了谁,回来对为父说。”

明熙笑了笑,眼中溢满了讽刺:“父亲觉得我没价值了,便合计着将我卖给别家?陈、张两家,旁支我是不知道,但是嫡支里与我年纪相当的嫡子是没有的,只有两个庶子,哪个名声好?倒是李家,虽是门楣不算顶级,想来是您夫人的娘家,这李家子即便再不好,与陈张两家的纨绔一比,定有云泥之别。”

贺东青沉下了脸:“什么纨绔?什么好名声?谁年轻时没有几件荒唐事。你以为你自己的名声能比他们好多少!他们虽不是嫡长子,但李氏那个却是嫡子,不做宗妇,也没那么多杂事在身,活得逍遥一些。”

贺东青见明熙沉默不语,不禁又道:“前朝至今,哪家过了十五的小娘子,还有没定亲的?以你现在的年岁,还有阑珊居里的那些破事,嫁到士族,都是别人不嫌弃。如今还有几家让你选,也算你母亲尽了心。”

明熙冷笑:“何须她尽心,我一辈子不嫁,照样活得逍遥自在!”

贺东青脸色越发难看了:“你顶着贺氏大娘子的身份,自然能活得逍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贺氏从前朝至今,几百年里,从没有将嫡长女,送进宫中为人妃妾的事!”

明熙侧目看向贺东青:“陛下病了,可还没死!你们便如此有恃无恐了吗?谁说我要与人做妃妾了?谁说我要嫁人了!”

贺东青绷着脸喝道:“你做的那些污糟事!真以为谁都不知道吗!人家愿不愿意娶你还一说,没得你挑三拣四!幸而你不曾亏待太子,否则为父有心保你,宗族也不会放了你!”

明熙轻笑了一声:“我做什么污糟事?父亲不要将我想得太过龌龊了,若无陛下的恩准,他如何能在阑珊居?”

贺东青道:“如今陛下重病沉疴!你说是陛下当初囚禁了太子,也得别人相信,太子若当真对你有态度,肯定早就遣人与为父来说你们之间的事了,不管是为妃为妾,可最少还是有个交代的!可如今这般的情形,也只能为父为你打算了。你是我贺家人,你的所作所为,关乎我贺氏门风,如今我与你母亲给你安排好了退路,你还有什么不满的!”

明熙瞥了眼贺东青铁青的脸,脸上的笑意更甚了:“父亲自诩贺氏乃一等的士族,从来瞧不起以武起家的新贵,更不曾将寒门出身的皇家放在眼中,如今不过是个落魄的太子,倒像贺氏怕了皇室一般。”

贺东青紧抿着唇:“外面的事,你如何知道!太子殿下当年对世家最是宽待,他又是正统的继承人,皇甫家仅有的血脉,自然不会再有意外!何况,他乃谢阀外子,身份何等矜贵,那里有我们挑选的道理!”

“你囚禁太子多年,又如何能瞒得过众人!皇室早不复当初的羸弱,几场动乱哪家不曾伤些筋骨,不然世家嫡女何其矜贵,又怎会任由太子殿下的心意挑选正妻?那陈家怎会将个嫡次女,嫁给沈氏那兵家子!”

自前朝,世家经历了百年大乱,士族门阀虽在动乱中得以保全,可都付出一定的代价。如今虽看似还是世家门阀做主,但新起的寒门勋贵,却是握着实打实的兵权。百年来,前前后后换了几次天家,哪一次不是庶族寒门的崛起,世家虽可豢养部曲,但最多的也不过几千人,如何是几十万大军的对手。

士族鼎盛时期,家中最没地位的庶女,也是绝不会嫁给庶族寒门。如今倒好,先帝的贵妃定是世家嫡女不说,后宫的妃妾也不乏各个门阀的庶女们。那些寒门新贵但凡有些权势,哪个没娶世家女做正妻。如今士族门阀虽还是贵族中的贵族,也不过是说起来好听,想回到当初的荣耀,已再也不可能了。

明熙道:“既然是按照太子心意挑选正妻,父亲又怎么知道太子不会挑选我?父亲不愿为我费心,我也不怪你,无须找理由搪塞。嫁人之事,以后休要再提,父亲以前没管过我,以后也不用管我。”

贺东青咬牙:“我还不愿为你费心?你若不是贺氏女,我会管你不成!太子会挑选你?简直是痴人说梦!即便是入宫为妃妾,说是父亲不愿意,实然是太子殿下根本没有这个意思!你当真以为,有了陛下做靠山,一切都能随心所欲吗!”

明熙笑道:“那父亲也放心好了,我有自知之明,不会做出辱没姓氏的失。不管是谁,若我心仪,定要为人正妻,绝不会做个上不得台面的妾室!”

贺东青听闻此言,不但不曾放心,反而皱起了眉头:“冥顽不灵!为父历来支持太子殿下,自是知道些许内情。当初大皇子之所以能成为太子,王家也曾出了不少力气,若无好处,谁能将宗族都压在一个人身上?你须知道,以我贺氏与王氏的差距,贺家女儿想入宫都有些困难,还说什么做正妻!”

明熙垂眸道:“是啊,一到嫁娶,门第高低都会被拿来说嘴,即便我贺氏不如王氏,难道我还不能不如那个王雅懿?我为何不能做太子的正妻?”

贺东青怒道:“你如何与那名声在外的王氏二娘子想必!何况你早就坏了名声!太子在阑珊居又最是无辜,说是被囚禁都不为过!自然,不管你们是如何住在一个府邸的,若太子肯定给你一个交代,为父如何不愿意!可为父花了重金,曾遣人去了韩耀那里打听了一番……”

明熙缓缓抬眸,轻声道:“噢?那结果如何呢?”

贺东青沉了口气,轻声道:“太子殿下对你无意不说,甚至……言谈之间甚是厌恶。你与他莫说婚事,连好好相处都不能!你休要打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主意……为父对待太子的婚事,心里也有计较。”

“如今外面看似风声鹤唳,实然大局已定,太子的婚事也绝非是你想的那般简单,陛下也许有能力安插一些,但不可能全部左右,更不能左右正妻的位置!为父费尽心思的给你找好了出路,你不走,将来真有万一,休想贺氏管你!”

明熙道:“当初我既选择将太子带回阑珊居里,陛下必然也会保我所有,嫁娶之事虽不能左右,但是我也不会有什么万一。父亲对太子殿下婚事的计较,只怕不过选择别的女儿,可若父亲真那么害怕受我牵连,不如直接将我逐出族谱,也省得挡了父亲儿女的好前途。”

贺东青心中怒火高涨,越发觉得明熙不识好歹:“你不过是个娘子,有何资格自出宗族!若想出我贺氏宗族也不难,一丈白绫一杯毒酒,死后也不会让你葬入祖坟去!”

明熙笑了笑:“父亲多年对我不管不问,如今怕受我连累,不肯为我周旋婚事,还起了让别的姊妹取而代之的心思,这些都不算,竟是连杀心都起了。可父亲也不要太天真了,我活得好好的,为何要去死?什么葬入祖坟?你以为我稀罕?”

贺东青怒极反笑:“你这个目无尊长死性难改的蠢东西!你且等着,有你哭着喊着求着为父回家的那日!”

明熙站起身来,披上了披风,不以为然道:“东西?我是东西,父亲又是什么呢?一言不合,父亲又何必恼羞成怒?放心好了,以前明熙从不曾让贺家为我做主,以后万不会如此。父亲等着我哭着回来求您,也是不必妄想!”

贺东青眼睁睁地看着明熙走入院中,只觉得一腔怒气,却怎么都发不出来,抬手打落了桌上的茶盏:“贺明熙!你且记住,你今日所说!”

明熙站在原地,缓缓回眸,冷笑了一声:“父亲忘了今日,贺明熙也忘不了。”

转身一步步地,走入了冰雪里,这一刻,明熙从未如此地清晰明白,以后的路,不会有人陪伴,只能独自一人走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睡着了!!!没有整理存稿箱!更晚了!要原谅我哦!!

☆、第一章:春心莫共花争发(10)

冬夜落雪,琼枝玉树,粉妆银砌。

天地间的瑕疵都被粉饰太平了,一切都美好得宛若虚幻。

从贺府回来,被告知皇甫策离开了,明熙也只是怔愣了片刻,当下面无表情的进了东苑。从暗卫撤走的那日,已隐隐想到了两个人的分离,可到底没想到竟来的如此快。

可明熙不知心里算是失落多一些,还是如释重负多一些,可只觉疲累至极了,似乎所有的精力和心思,都已经在一个人身上用完了,看似无数条路,看似有许多半分,其实已是无路可走也退无可退了。

本以为今生与他分离,是最不能承受的事,但此时看来,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重。甚至那些感情在心里堆积,也没有自己想想的那么多,不然为何会有隐隐松了一口气的感觉,甚至这结果也是能预料到的。

散了也好,不然若让自己亲手斩去,只怕会更加的生不如死才是。

东苑花庭,围着青纱,放上了火炉,正是整座阑珊居里,最好的赏景的地处。今夜的东苑,未曾因主人的离开,有任何改变。坐在这繁花似锦的花庭里,一颗心也难得的宁静了下来,颇有岁月静好的意思。

夜已深,花庭内堆满了空酒坛,一盏盏的浊酒下去,景色越发模糊,心中的念想,也越来越清晰了。明熙一时后悔,一时又觉轻松,后悔的是若知道分离来得如此快,这些日子不该忍着不见他才是。轻松的是,不管是怎样的结果,既来的如此的快,也就少了许多痛苦。

可若许久前,已知自己与这人,不会再有以后,当初又何必忍得如此辛苦。

心悦一人,早该让他知道,若知道了,会不会相处的更好一些。

想到此处,明熙又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句话是何等的自欺欺人,以皇甫策的心智又如何不明白,自己对待他的喜欢与心意,又如何不明白所做一切,不过都是因为心里深深的眷恋着他。可就因为他太过明白,才能这般的有恃无恐,才能紧紧的捏住了自己的软肋,他所有的傲气和脾气,那些在旁人身上都没有的任性与肆意妄为,都用在了自己的身上,用以折磨自己的心,来报复他在陛下哪里承受的一切,以及谢贵妃惨死的怨气。

不管明熙认为自己有多无辜,只怕在皇甫策眼里心里,她都是陛下的帮凶,都是害死谢贵妃的间接凶手,这也是皇甫策心底最深的介蒂,与两个人这一生都最不能调和之处。除非有一日皇甫策能自己想明白,或是与陛下的误会彻底解除,否则明熙不用想都明白,自己的将来会有多凄惨。

可这些都不是令明熙最伤心难过的地方,泰宁帝掌权时,许多事自然可依照明熙的心意来。如今泰宁帝重病缠身,皇甫策将要登上至尊之位,从今以后,所有人肯定要依着皇甫策的喜好来,明熙只怕再也没有接近他的机会了。

明熙朦朦胧胧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落下泪,满脸的迷茫。

一时间,竟不知今夕何夕,也不知道到底在追一个什么样的梦。那些执念与喜欢,变得如此地虚幻和渺茫,不可靠。

明明该是风光霁月的活着,即使失去了所有,也该冷笑一声,为何会变成这样,为何会走到这种欲死不能的地步,直恨不得同归于尽的地步了。为何已是这般了,却胆怯到连倾慕都不敢了!

贺家虽是从韩耀那里知道一些内情,但也不见得知道全部。如今不敢轻易翻脸,也是因为不知两个人的真实关系到底如何,也不知皇甫策对明熙的最真实的态度到底如何。可一旦真相大白,知道皇甫策对自己的深恶痛绝,陛下那里也会很难做。

前路迷茫,充满了未知,若人生只剩下了荆棘,不再有依靠,当真让人恐惧。可不知为何,想到这些,明熙反而少了惧意,那颗一直被禁锢压抑的心,多了释然与放松。

可皇甫策一走,多得反而是如释重负的话,那么也许这些年来,并非是自己不放过皇甫策,是这些年,自己一直不肯放过自己罢了。如今他一走了之,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

东苑华庭内,明月依旧高悬在天空上,隔着青纱,月光有种梦境般的朦胧,感觉整个人似乎已不在人世了。明熙缓缓起身来,用手指一下下地轻轻触碰着青纱。

柳南扶着皇甫策走进东苑,抬眸便见华庭里站在青纱内的人,庭内几盏烛火,将里面的一切映得非常清晰,身着绯红色长裙的明熙仿佛站在雾霭中,她的容貌在纱帐里看不清晰,半遮半掩在这样的夜色里,有种动人心魂的惊艳,有种此景不该现人间的梦幻感。

这瞬间,皇甫策感觉心似乎被什么轻撞了下,呼吸都被什么莫名的压抑住了,变得很轻很轻,他紧紧地攥住了柳南的手腕。

柳南见皇甫策突然加重了力气,忙道:“殿下腿疼得厉害吗?”

皇甫策望着华亭,轻声道:“贺明熙是在饮酒吗?”

柳南轻声回道:“娘子近日常酗酒到天亮,但大多数时间都在西苑。今日怕是知道殿下不在,才来此处的,想必不是有意来打扰殿下的。”

两个月前,贺明熙入宫回来后,有意避开东苑了。少了个厌恶的人在面前晃悠,皇甫策甚是得意。那些时日很是忙乱,见贺明熙不来挡路,倒也不觉什么。可每晚入睡前,总觉得心里空得厉害,仿佛少了些什么。入睡也一日比一日地难,招来了歌姬抚琴,每至半夜疲累至极,才能睡着。

联络众人收拢人心,日日要谨防宫中的暗卫察觉,可谓是殚精竭虑,皇甫策以为所有的反常,是精神太过紧绷所致的。可那日贺明熙一入东苑,皇甫策对那专注的目光便心有所感,可她一直站在窗外不肯进门,让皇甫策有几分吃不准。

直至后来,她气势汹汹地杀入东苑,皇甫策不觉心烦,只觉窃喜,可也只当这段时日不曾见过她,造成的错觉,毕竟三年如一日的相处,骤然的分别,即便是养只宠儿,也会不习惯。两人像往常那般争吵,贺明熙几乎算是落荒而逃,皇甫策也有片刻大获全胜的愉悦感,可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多的失落。

两人为个歌姬争吵,转眼过又是月余。皇甫策越发感觉东苑空寂,议事时还好,不议事时,放眼望去目及之处,都有两人的痕迹,侧目间,便会不经意的想起来那人,这让他越发的烦躁不安。

可仔细想来,两个人三年形影不离,莫说分别两个月,素日里即使正旦也不过分开一日半。实然,自贺明熙在泰宁帝病重后进宫,她开始对自己避而不见,皇甫策的得意最多也不过是一两日,日复一日的,越发觉得心里少了些填不满的地方。

柳南见皇甫策绷着脸沉默不语,揣测了半晌,轻声道:“殿下奔波了一日,万不可再生气,若实在不愿见娘子,殿下先回进屋去。奴婢去叫裴总管,将娘子抱回去。”

皇甫策望向花庭,不紧不慢道:“听你的意思,她如此酗酒,已不是一天两天了?那裴达就不管吗?”

柳南轻声道:“裴总管自然是劝的,可劝了几次见娘子不喝酒时,也不见得就……最后也就不劝了。前番裴总管还说,娘子现在这样倒好,在园中喝上一夜,看护着点,次日睡上一天,不会特意给殿下找麻烦了。”

皇甫策微怔了怔:“今日咱们出府时,路过西苑,也似乎不见那处有人。”

柳南小声道:“如今陛下病重,贺家人估计也动了别的心思。十多天来,贺家那边一直遣人来叫娘子回去,想来白日里娘子回了贺府。”

当年明熙在宫中时,三五年也不曾回过贺家一次。皇甫策在阑珊居住近三年,中秋与重阳这般的佳节,也不见贺家请人回去。每年也只有正旦或是祭祖,才让贺明熙在族人面前露露脸,即使如此,也是守了夜,次日一早,贺明熙也会回到阑珊居同自己一同吃扁食。

皇甫策思索了片刻:“噢?那贺氏对贺明熙……又是个什么意思呢?”

柳南道:“贺大人当初就对殿下对忠心耿耿,为此一直不得陛下重用,如今肯定是听了风声,知道殿下也无意娘子,总该为贺氏与娘子的以后打算些。”

柳南见皇甫策抿唇不语,又轻声道:“陛下三个多月不曾早朝了,人心浮动。如今殿下……谁也不知道殿下与娘子的关系到底如何,想来贺大人也是先探探娘子的口风吧。”

皇甫策侧目望着华庭,冷笑一声:“对孤忠心耿耿?若是能得了陛下的用,还有甚忠心一说,不过都是些墙头草。”

柳南不接此话,轻声道:“殿下先进屋,奴婢去叫裴总管。”

皇甫策轻摇了摇头:“罢了,孤去看看。”

柳南沉默了片刻,才道:“奴婢想着,娘子肯定是想着殿下今夜不回来了,才会如此。否则按照往日来说……奴婢倒是觉得娘子最近颇识时务,如此的小事,殿下大可睁只眼闭只眼。”

皇甫策瞥了眼柳南:“孤醒得,你先下去。”

柳南见皇甫策已有些不悦,忙松开了搀扶的手,小声道:“殿下小心点,奴婢就守在院外,有事您叫奴婢。”

皇甫策深吸了一口气,这才伸手撩开了青纱,踱步走了进去,坐到明熙的对面。没了搀扶,皇甫策越发觉得手腕脚腕有些疼,他自觉该去休息了,可越是见柳南阻拦,可越是心中有气,也还是忍不住来看这人一眼。

因要骑马,皇甫策穿得胡服,虽少些往日雍容,但整个人有种说不出的俊逸洒脱,在如此的月光下,那双漆黑如玉的眼眸,宛若流淌着浅浅华光,整个人宛若一副动态的诗书画卷。

所谓美人者,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吾无间然矣。

迷迷糊糊的望着对面的人,明熙怔愣了许久,才低低笑了起来,将面前的酒杯都斟满,举起手中的酒杯:“长生,当真是这世间最好的颜色了。”

皇甫策听到这已有些陌生的乳名,微微一怔,风轻云淡的眼眸凝了凝,打量了明熙片刻,轻声道:“难得你还记得这名字,可惜有资格叫的人,已都不在这世上了。”

明熙笑了起来:“在临华宫时,时常听先帝如此唤你,一直觉得这字比阿策好听。谢贵妃起这名字时,该是满心的祈盼你康泰平顺。”

☆、第一章:春心莫共花争发(11)

皇甫策缓缓垂眸:“你倒是知道的清楚。”

明熙将手的酒水仰头饮尽,轻轻敲着桌子,笑了起来:“那是,今日我若再不叫上几句,只怕以后你出了这里后,没有别人知道了。”

皇甫策并未气恼,不知想到了何事,竟也摇头轻笑,随手拍开了酒坛上的封泥,斟了一杯,不想却被明熙伸手挡住了。

皇甫策抬眸,望向明熙:“你的酒,本宫喝不得?”

明熙抢过皇甫策的酒杯,一饮而尽,鄙夷道:“手脚都不利索,喝什么酒?太医可是多次交代,你今后都不可多饮酒……”

皇甫策拿起酒坛,饮了一口:“倒是好酒。”

明熙缩回被拍红的手背,嗤笑道:“喝吧,喝出个好歹来,这世上少了个祸害人心的……”

皇甫策不怒反笑,侧目道:“怎么?为了让陛下好过些,连诅咒孤的心都起了吗?”

明熙点了点皇甫策凑过来的额头,低笑了几声:“你平日里就是想太多了。”

皇甫策躲开了明熙的手指,沉默了片刻,轻声道:“那你呢?今后,你有何打算?”

明熙奇怪地皱起了眉头:“你觉得呢?你觉得该有什么打算呢?”

皇甫策垂眸,轻声道:“怎么?孤饮不得贺女郎的酒浆,也问不得贺女郎的以后吗?”

明熙皱眉思索,良久道:“我何尝是如此小气的人,你喜欢你喝就是。可我的事,你也不必多问。问了,也有不会有所改变?”

皇甫策微微眯眼,随即轻笑出声,不置可否:“到底是足智多谋的贺女郎,醉成这般的,还对本宫如此防备。”

明熙着迷的凝视着眼前的笑容,杏眸中氤氲着雾气,郁郁不欢的心情,莫名其妙的就好了起来。许是潜意识里,不愿再和这人起争执,明熙不曾分辨,沉默了下来。

认识皇甫策这些年,从不曾见过他饮酒。当初他满身是伤的住进阑珊居,要忌酒水,因手脚被废的缘故,今后最好都不得饮酒。在阑珊居里,皇甫策从不要求饮酒,每每无事,只喜欢坐在桌前,神情淡漠,一遍遍地煮茶,饮茶。

不知不觉,两人又各饮了一小坛,明熙脑海一片空白,心情越发地放松,许是受不了这般的沉默,皇甫策率先开口:“今日,你回贺府作甚?”

明熙睁了睁眼,强打精神:“一些琐事罢了,殿下呢?今日有何喜事?”

皇甫策清冷的笑了笑:“你如此防备孤,孤还要把自己的事,拿来与你分享?”

明熙道:“那就算了,你越是开心,说不得我就越不开心呢。”

皇甫策墨玉般的凤眸,似乎荡着层层浅浅辉光,望着明熙许久,轻声道:“我怎会如你一样?我还没有那么恶毒,也不是个喜欢看人在恐惧中度日的人。”

皇甫策的语气里没有半分的嘲讽与抱怨,淡淡的,陈述事实。正因如此,平日从不觉得的内疚的明熙,竟有些无言以对。

朦胧的月光下,皇甫策倚在长栏上,半仰着头,说不出的放松,眉宇都是舒展开的,看起来一如当年,如此疏朗洒脱,芝兰玉树。

眼前这人,才是自己最初心仪乐见的那个,是自己默默喜欢上那个。这瞬间,明熙的内心的枷锁被打开了,困扰了日的愁绪,烟消云散。

明熙轻笑了片刻,将酒坛推到了他的面前,可笑着笑着又有些莫名难过,一颗心仿佛被攥在了不知名的手掌里,酸酸涩涩的,又有些许微甜。

这一瞬间,仿佛感同身受般,这三年来皇甫策所有的心情。他失去了一切的凭仗,皇位、武艺、亲人,浑身是伤,可能会一辈子残疾,还要面对自己这世上最亲的人暗中围剿,防备一切熟悉和陌生的人,时时都有丧命的危险。

在这样最需要安全和安慰的时候,贺明熙又是怎么对他的?除了开始的温存,都是争执、威胁、恐吓、争吵。不管出于什么样的目的,贺明熙的所作所为,实然都是可恶可恨至极,也许是这一生都不能原谅的。

明熙凝视这人,许久许久,轻声道:“皇甫策,你离开这里吧,我以后不会在留你了。你可以去一切你想去的地方,做一切你想做的事,迎娶你喜欢的人。”

皇甫策骤然眯起了眼眸,似乎有些防备,似乎有些不信的轻声道:“哦?”

明熙轻声道:“也许你说的对,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对你的逼迫强求,你是该恨我厌我。可是就在刚才,我想也许是真的错了,这三年来,我明明尽力了,可是最后又何尝比你又好过了呢?也许,从今以后,你过得顺心开心,我也不会如此愤世嫉俗了。”

皇甫策的唇抿成了一条线,不喜反怒,冷声道:“那贺女郎既是知道错了,可知道该如何补偿呢?”

明熙缓缓垂眸,轻声道:“那你想要什么呢?金银财帛,良田庄园,奇珍异宝,我有许多,都给你够不够呢?……可惜,时至今日,你应该是不会稀罕的。”

皇甫策冷笑了一声:“怎么?时至今日,贺女郎是知道怕了吗?是想讨饶了吗?可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你以为如此简单,孤就会放过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