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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帝共有四子,不算八岁夭折了三皇子,一个十四岁病死,一个是十三岁时坠马而亡,两位皇子意外早亡,都是在皇甫策被立为太子后。虽说谢贵妃母子十几年如一日不争不抢,可若说此事与太子一点关系都没有,也没人相信,可当皇子就剩下太子一人时,本欲靠过来的高钺,反而更是不亲近皇甫策,几乎已到不了不再来往的地步了,反而是皇甫策对他处处笼络,时时谦让。

“你自来不喜这些纸上谈兵,如今耐着性子手谈一局,倒让孤受宠若惊了。”皇甫策端起茶盏,轻声开解,抬手间无意中露出胳膊上一道狰狞的伤痕。

两人对弈时,高钺便看见他两个手腕上十分对称的伤痕,此时不禁道:“腕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皇甫策的笑意凝固在嘴角,放下了茶盏,遮盖住了手腕:“当日东宫起火,人虽是跑了出来,难免伤了几处,倒也无甚。”

高钺垂着眼眸:“烧伤不会留下这般的疤,莫不是贺明熙为难你了?”

皇甫策虽自诩心思剔透,可往日里也极少能看出高钺想些什么或是想做些什么。太过冷漠,又十分的自视甚高,似乎这世间的一切,都入不了他的眼一般。这样的人,放在何处,也很难得别人的信任和亲近。可难得的是他当初得先帝宠爱,后来又得了陛下的青眼,倒也官途顺畅。

皇甫策垂了垂眼眸,虽知道高钺误会了,可也不说破:“你何时知道,孤在此处的?”

高钺见皇甫策不否认,只当与明熙脱不了关系,声音缓和了一些:“如今朝中都传遍了,我不想知道也难,殿下好生待在此地也好,想来不久,便能得偿所愿了……”

皇甫策笑了笑,对高钺突然的示好,有些讶然:“陛下哪里都好,只是不够狠心,若但凡学到父皇三分,朝中大臣也不会终日惶惶了。”

高钺望向花圃,不置可否:“先帝有先帝的好,陛下有陛下的可取之处。宽仁非错,若他真如先帝一般,想来殿下也没有机会在此下棋了。”

皇甫策笑容凝固在嘴角,漆黑的眼眸蒙上了雾霭,沉吟道:“如此说来,孤还要谢皇叔不杀之恩了?”

高钺侧目,正色道:“先帝驾崩前,身体并无不适,骤然病逝,所有人都措手不及。没有陛下出手,那些虎视眈眈又羽翼丰满的王爷,哪个不曾想从殿下这里分一杯羹?有了陛下才有今日的殿下,若换成剩下的三位王爷,只怕不管如何争抢,第一个要除去的就是殿下。”

皇甫策瞬时冷了脸:“若当真勤王救驾,莫不是孤还能亏待了这些人不成!”

高钺轻声道:“陛下用最少的血,换了朝廷的平安交接,与大雍三年的太平,以殿下当时的年岁,不见得比陛下做得好多少。”

这些虽是事实,可也不该当着受害人的面,明明白白地说出来。韩耀与太子的心腹谋臣们,也不见得不明白,可这般的直白,当真半分情面都没有留下。

皇甫策虽在朝臣面前,极少发怒,但此时面有愠怒:“你倒是你家陛下的好臣子,父皇对高氏与你也算隆恩,若非你父亲心性不坚,临阵犹豫不定,率先规劝孤开城门,陛下又怎会如此轻巧的得到一切!”

“帝京总共不过十五万人,三万御林军、两万禁军之外,余下十万的安定护卫军都在你高氏之手!父皇如何能想到,驾崩之后,第一个倒戈的便是往日最忠心最受宠的高家人!”

高钺抿了抿唇:“自□□初始,高家跟随左右,能有今日,依仗的是圣恩。只因忠心大雍皇室,才不愿搀在其中,历朝历代最大的忌讳是皇族内乱。”

“当初我父亲开始不肯承认陛下的身份,何尝不是对殿下的维护?陛下不曾对那些支持殿下的人斩草除根,臣与父亲能笃定,陛下若一直无嗣,断不会伤害殿下,这才不得不妥协。”

皇甫策侧目:“不肯承认陛下身份,何尝不是为了拿到更好的筹码呢?高校尉一家,倒是算无遗漏。”

高钺抿唇道:“那是我父亲与陛下之间的事,殿下也无甚好指责的。可我虽想到了一切,却怎么也不曾想到,是明熙将你藏了起来。她自小脾气不好,想必殿下在此处也没少受委屈。”

皇甫策蹙眉,看向别处:“成王败寇,不管这几年孤身在何处,都不会好过。陛下正值盛年,谁能想生死不明的太子还会有机会翻身?你今日来,是为了提醒孤,当年陛下的饶命之恩吗?”

高钺摇头:“近三年的时间,人情冷暖,殿下该是尝到了不少。如今再回头想一想,当初殿下落难时,曾有多少人能伸手拉上一把,可瞻前顾后,不曾出手。贺明熙一介女流,许是目光短浅,许是私心甚重,手段稍有不妥,但总算救殿下于危难。末将只求殿下一飞冲天之日,莫要让那些误会与龌龊耿在怀中。”

“呵,误会,龌龊?……高将军果然是久居高位,避重就轻的手段,可谓炉火纯青。”皇甫策侧目与高钺对视,端起茶盏,不喝,轻声道:“高将军的意思,孤懂。贺明熙的生母对你们母子有恩,但你这些年对她的维护也是够了。”

皇甫策见高钺沉默不语,不禁轻笑了一声,低声道:“一辈子那么长,你能照顾一个蛮横跋扈的人,多久?十年?二十年?许多事也非表面上看起来那么轻松简单,若无事,你请回吧。”

高钺将皇甫策眸中的冷光看了分明,一颗心沉到谷底:“殿下……末将告辞。”

☆、第一章:春心莫共花争发(7)

傍晚时分,突然起了大风。

西苑的秋,似乎比往年都孤寂萧瑟。

自那日从皇宫回来,已有月余光景。那日,泰宁帝话里话外,都是让明熙讨好皇甫策的意思,虽然明熙自认对皇甫策不错。

可临华宫大火后,皇甫策所享有的一切,都是明熙给予的。单这一项,便能让明熙在每一次争执中,稳占上风。明熙如何不知道,此时的相处,都是强求来的。皇甫策不喜强势的女子,就如他从小到大,从不肯接近惠宣皇后一般。

中宫的规矩不重,初一十五才许嫔妃请一次安,几个皇子,幼年时总喜欢朝中宫跑,可唯有皇甫策,从小到大去的寥寥无几。若非是惠宣皇后被打入冷宫,那时明熙也是从不屑与孤高的又相看生厌的皇长子打交道。

可自十三岁,几乎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他的身上,转眼近五年。他的习惯喜好,一个眼神,不经意的小动作,明熙都知道代表着什么。他喜欢如他母妃般淡雅如兰,温婉贤淑的女子。从很久很久前,一心想迎娶的娘子只有王雅懿。

自然,从开始明熙就知道该如何讨好、示弱、求和。可性格脾性,才是世间最固执的东西,明熙有放不下的自尊骄傲,可她所拥有的一切,都是皇甫策所不喜的。

如今想来,所有的强求的一切,何尝不是不自主的恋慕痴心,只是如何不曾想到,结果和想象,走向了截然不同的方向……

裴达端着茶盏,在明熙身后站了好一会儿,轻声道:“娘子,天凉了,莫要一直站在风口。”

明熙望着满院的枯枝散叶与泛黄的花草,眼中似有许多情绪,终归化作了沉寂:“高钺走了?”

裴达轻声道:“走了一会儿了。”

明熙回眸,看见了裴达鬓角的白发,本就失落的心情,又多了莫名的悲伤,垂了垂眼眸:“他还在忙吗?”

裴达轻声道:“陛下的人,都不再去东苑了。东苑的守卫越发松懈了,夜里常进进出出一些人,灯火时常亮上一整夜。”

在中宫时,明熙由崔嬷嬷与裴达贴身伺候,十五岁出宫,求了泰宁帝的恩典,将二人要了过来。崔嬷嬷出宫时已年近六旬,家中又有子孙愿意奉养,出了宫就不愿继续留下明熙身边了,于是明熙就置办了些田地,又给足了崔嬷嬷银钱,将人好好的送了回去。

裴达本是宦官,出宫也无处可去,甘愿留在了明熙的身边伺候,做了阑珊居的管家。虽是未至不惑之年,但因这几年常常皱着眉头的缘故,让他看起来比实际的岁数苍老许多。

明熙有心想去东苑看看,可对上裴达越发担忧的目光,不好开口:“他的身体看似休养得不错,可到底是外强内干。你偶尔也去劝着些,莫要提到我……罢了,他一贯如此,就算对事有绝对的把握,也一定要做到尽善尽美。天生就是劳碌命,不必管他了。”

裴达沉吟了片刻,轻声道:“娘子不必如此担忧,殿下这些时日,心情着实不错,兴致来了,也会抚琴舞剑,倒也看不出什么别的情绪来。”

明熙侧了侧眼眸,笑了起来:“回宫复位,都是水到渠成的事,他为何要紧张?陛下虽不过是病了,只怕皇甫策夜夜都盼着大雍宫的丧钟。陛下,那么好的人,当初也不该蹚这浑水。好在他历来仁慈,不管怎样,肯定会是善始善终。”

裴达轻声劝道:“娘子只管放心,殿下虽有成算,但陛下也不见得全无防备。现在虽看起来陛下身处弱势,可也不至于走到绝路。”

“娘子也根本无须如此惶恐,陛下正值盛年,有些小病痛,也没有外面传的那么严重。若陛下不想让人知道得病之事,外界不会那么快收到消息,殿下的行事也不会如此顺利,您看那些暗卫现在明里暗里,还不是在帮着殿下。这里面多多少少,都有陛下的手笔在。”

明熙皱了皱眉头:“那就是陛下故意放出去病重的消息,只为了让皇甫策回去吗?我倒不惶恐,陛下肯定会无事的,但不管如何总也会担忧。一夕之间,似乎身份就变得不同了,我倒是要顾忌起来了,即便不打算以后与他……”

裴达轻声道:“奴婢七岁入宫,见到的比娘子想到的要多。陛下病重这事来得如此突兀,绝非表面上看来的那么简单。陛下既给了娘子对殿下施恩的机会,娘子倒也不妨在这些时日里,与殿下和平相处一些,以后总也多了条后路。”

“现如今帝京所有人都知道,殿下与娘子在阑珊居近三年,将来殿下回宫了,娘子又能去哪里呢?若殿下执意不肯迁就娘子,只怕到时娘子也不会太好过。现在相处好了,说不得将来的分位也会高一些。”

明熙不禁侧目一笑:“我要分位作甚?呵,难道他娶了我,还想娶别人不成?我最近可以不去惹他,可若是让我专门去讨好他,也是做不到的!”

裴达轻声道:“太子妃之位,兹事体大,哪里是娘子那么想当然的。虽然贺氏身份不低,但殿下乃谢阀外子,身份也不低,又必然继承皇位,虽有陛下做主,只要殿下不愿,这位置也不见得就是娘子的。”

明熙冷笑一声:“呵,即便我现在讨好他,那位置也不见得是我的!难不成我争来抢去真的是为了和娘一样,天天困在那后宫之中,看尽勾引夫君的狐狸精吗!”

裴达沉默了片刻,轻声道:“娘子若当真不愿意与殿下入宫,咱们从现在就远着点,将来再寻夫婿不拘门第。娘子有财帛傍身,又是贺氏嫡长女,即便有些过往,想来也有许多青年俊杰趋之若鹜,现在士庶的界限已不如以往,许多庶族子弟,为了将来的仕途,也不会在乎那么多过过往。”

明熙嗤笑了一声:“我还从未想过以后……”

裴达轻声道:“娘子放心好了,太子殿下本身对阑珊居这段过往不喜,定然也不会让人提起的,将来太子殿下登基后,必然没人敢说嘴。”

明熙蹙起了眉头:“是啊,可我这争来抢去近三年,将人越推越远,又到底都是为了什么呢?为了能得他的一心一意吗?还是为了能在那后宫有一席之地?后宫从来都不是我想回去的地方。”

裴达无声的轻叹:“是以,娘子要在这段时日想清楚,咱们到底要是什么?既然不愿回去,又何必再蹚太子殿下这趟浑水。既然明白将来嫁娶互不相干,还执着些什么呢?”

明熙道:“是呀,陛下在深宫中,都知道皇甫策必然不愿娶我,着急为我相看人家,我又有什么还能执着的呢?”

裴达低声道:“那些暗卫与家丁本就是陛下的人,为的就是看着殿下的一举一动,娘子与殿下相处,也从不避讳着,陛下知道,也属难免。

明熙抿唇道:“那你呢?你想过咱们的以后吗?”

裴达沉默了片刻,轻声道:“这些时日,东苑不议事,殿下常召歌姬秋意,伴在左右,一待便是半日。殿下既如此欣赏,不如将秋意的卖身契给了他,全然当做个顺水人情,如今不同往日,有了这机会,娘子正好服个软的……”

明熙本垂着的眼眸,骤然抬起:“我为何要服软!歌姬!他想要的倒是真多!”

裴达见明熙转身就要走,很是惊慌的追了过去,急声道:“娘子三思后行,如今的殿下,已非昔日光景。娘子既已打定主意退让了,那就一退到底,何必再惹他生气?”

裴达见明熙一直不肯回头,更是着急:“陛下无子,子侄中只余殿下一人,往后那大宝之位,定然不会再有变故。如今也不比儿时,娘子有皇后娘娘与先帝撑腰,你们如今再起争执,定然是娘子吃亏的!现在娘子肯服软,说不得将来殿下还能念娘子的好了。”

明熙咬了咬唇:“我已如此,还要如何退让?跪地求饶不成?若他出了阑珊居如此作为也就罢了,我看不到也管不了,可他明明知道我……还故意如此,难道我就该这样眼睁睁的看着吗!”

裴达轻声劝道:“一个歌姬而已,价值几何?殿下喜欢,权当人情送出去,只要他肯承情,娘子将来必然不会吃亏,切不可再对他拔刀相向。”

明熙觉得胸口全是点着的炭火,侧目间见裴达满脸的焦急,沉了一口气,轻声道:“你放心,我心中有数。我答应你,只要他不过分,我不惹他。”

裴达摇头,低声道:“娘子年岁还小,还不明白这其中的厉害啊。殿下虽是咱们救下的,可是这些年了,他一直怀疑陛下就是大火的元凶,娘子深受陛下隆恩,将他困于阑珊居多年,两人相处的也说不上多融洽……娘子,万一太子心中有怨,总有一日他会荣登大宝,到时咱们会如何?”

明熙垂着眼眸,唇抿成了一条线,许久许久,低声道:“你不让我去东苑,我不是也没有再去了。现在我就去看看,你也别跟去了,省得他再难为你。”

裴达张了张嘴,到底不曾再开口,轻轻颌首后,目送了明熙的远去。可不知在原地站了多久,到底不放心的,慢慢地跟了上去。

两个有所争执,哪里又会只是一个人的错,皇甫策从不肯吃亏又爱找茬,多少次了,裴达亲眼看见,明熙欢欢喜喜的跑去东苑,但最好的结果也是不欢而散。

半年前,裴达已察觉出东苑的异常,只是不曾告诉明熙。陛下待明熙不薄,太子殿下的异动,明熙全然不知是一回事,知情不报又是另一说。裴达本心也是为了明熙好,陛下无嗣,子侄辈经过那场动乱,唯剩太子生还。不管陛下是否壮年,如今病了这一场,看陛下现在的意思,大统还是要太子继承的。

两人当年在宫中一同长大,自幼就有积怨,见面必有争执,可不过都是孩子之间的打闹,倒也不算仇怨。这段时日,裴达眼见两人三年相处都不过如此,莫说再亲近一些,哪里还有和好的可能,唯有劝明熙莫要再去东苑,倒不如少见面,少相处,少说话,说不定东苑将来还能念上明熙几分好。

明熙虽有不愿,可到底还是答应了。从那日以后,已有大半个月的时间,在院中发呆到半夜,甚至几次走到院落边缘,也不曾再去过东苑。这让裴达很高兴,对东苑那边照顾得更加周全,到了有求必应的地步,许多琐事再不曾告诉过明熙。

☆、第一章:春心莫共花争发(8)

同样的秋,同一个府邸,东苑与西苑相比,有种说不出的绚烂与生机。

上百株颜色搭配极好的菊花交织一处,繁花似锦又不显得庸俗,可谓喧闹繁华胜极。院落中,隐隐传来的琴弦声,柔和舒缓,还有种南梁的软媚交织错落。

软暖的音色,一直都是皇甫策所喜好的。不远处的华庭内,灯盏明亮,轻纱浮动,熟悉的人影拿着书卷,侧倚长榻,萧瑟的秋风也平添了许多暖意。

站在转角处,望向花庭处,虽只能看到模糊的人影,但连日来躁动不安的心,竟慢慢地沉淀了下来。明熙觉得这样远远看着,比两个人相处时,不知安逸多少。

花庭内,琴声慢慢地歇了下来。那道修长的身形站了起来,走向对面琴台,坐到了那曼妙身影的后面,两个人,两双手都放在琴弦上。

琴声再次响起,少了妩媚之意,多了几分洒脱与快意。

明熙当年也曾学过几日琴,虽是不喜好也算不上多精通,该懂还是懂的。许是太了解一个人的缘故,每每皇甫策抚琴,明熙都能很轻易地从乐声中听出他的心情。半月未至,他该是过得十分舒心,琴音中的流畅和轻松,几乎让他整颗心都飞扬了起来,如此流畅不羁的琴音,也是两年来,明熙第一次听到。

幔帐上的两道身影,女子侧目望着男子,靠得如此地近,让人有种相依一生的错觉。如此仿佛交织在一起的两个人,几乎瞬间刺疼了明熙的双眼,让她心中突然涌起了浓重的疲惫感。

那是一直勇往直前,披荆斩棘,都不曾有过的疲惫,似乎在这样的一个瞬间里,失去了全部的力气和希望,也失去了那颗奋勇拼搏的争夺之心。那种,他终将是我一个人的自信,也在连日里的不安中,在眼前这一幕前,崩塌到支离破碎。

皇甫策抬手,慢慢地抚上了女子的侧脸,显得如此小心翼翼。那是明熙从未得到过注目与珍惜。他自小秉承君子之道,对待所有的人都温和大度,彬彬有礼,可近三年的付出,他宁愿如此对待一个歌姬,都不屑多给自己的一个眼神。

明熙的薄唇抿成了一条线,双眼逐渐明亮了起来,似乎有一团火在燃烧着。她深吸了一口气,终究压抑不住心中的怒焰和道不明的不甘,疾风般冲进了花庭。

依偎在一处的两人,骤然暴露在眼前时,那内心浇筑了月余的妥协与软弱,与方才的疲惫与舍弃,都被瞬间抛去,心中只余下滔天怒意。

皇甫策看到明熙,一点都不惊讶。可那舒展的眉头,慢慢地蹙了起来,温润的眼眸中染了一抹不耐,他的手指从秋意鬓角的长发处滑了下来。两人无声对视着,明熙先沉不住气,一脚踢塌了琴台,暴怒的将那秋意拽出皇甫策怀中。

秋意被这一连串的动作,吓懵了,呆呆地俯在原地,待到从震惊中醒来,跪趴在了明熙的脚下,瑟瑟发抖:“娘子恕罪!”

明熙咬牙道:“滚下去!”

皇甫策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冷眼看着明熙的一举一动,一双眼眸霎时溢满了风暴冰霜。他的唇角噙着一抹冷笑,伸手拽住了秋意的手腕,低声道:“你接着弹。”

明熙像是要喷火般的眼眸,丝毫不惧地与皇甫策对视着:“皇甫策!咱们之间的事,你最好不要牵连无辜的人!”

皇甫策缓缓垂下了凤眸,很是随意的将琴台扶了起来,古琴放好,轻拨了拨:“牵连无辜的人?孤喜欢听她抚琴,不能吗?”

明熙胸口起伏不停,上前又是一脚,将那琴台踢倒在地,继续怒视着皇甫策:“你若喜欢听人抚琴,以后多得是机会,何必非要在阑珊居里!”

皇甫策手指动了动,轻声道:“多日不见,贺女郎的脾气似又渐长,管得更宽了。”

明熙冷笑连连:“太子殿下还知道多日不见,以为你早已忘记身在何处了。”

皇甫策垂眸,抿唇笑了笑:“岂敢岂敢,贺女郎的一切恩典,孤可绝不敢淡忘半分。”

明熙抿唇:“我不来,你便真以为我怕了你?”

皇甫策浅浅一笑:“孤从不曾那么以为,只道女郎半月未至,总该想明白了。以后的日子能相安无事总是好。孤喜欢听秋意抚琴,你又何必平添风波,没得让人更厌恶。”

“喜欢?……”明熙轻笑了一声,可整颗心似乎被什么撕扯着,一半火焰一半寒冰。

皇甫策平淡无波的双眼,嘴角噙着一抹嘲讽般的似笑非笑:“对,喜欢,怎么孤不能喜欢吗?”

明熙努力压抑,可全身依然忍不住颤抖着,怒极反笑:“来人!将她赶出府去!”

皇甫策骤然抬眸,极轻声道:“贺女郎何至如此,天生一副人厌神憎的脾气,就容不得一切比那些温柔似水的娘子吗?”

明熙又怎听不出皇甫策话中的诛心,咬着牙道:“皇甫策!我虽不曾对你求饶,最少我对你仍是一退再退,已是忍让至极,可你不该得寸进尺!”

皇甫策淡淡地道:“孤连东苑的门,都不曾出过,何来得寸进尺?怕是贺女郎心情不好,故技重施,拿无辜的人出气!”

明熙将那琴踢到一侧,厉声道:“皇甫策!你总是知道我最在乎什么!你也知道我最看不得的什么!即便你将要一飞冲天,可此时不是还没有飞起来。今日我拿无辜的人出气了,你又能如何呢?”

皇甫策低声道:“噢?孤还真不知道贺女郎在乎什么?或是看不得什么呢?怎么?多日不见,贺女郎要与孤说心事吗?”

明熙愤然抬眸望向皇甫策,许久许久,沉声道:“来人,将这歌姬砍去双手,扔出府去!”

皇甫策抿着唇,冷声道:“贺女郎小小年纪,如斯恶毒,当真无可救药,可你以为孤会在乎这些吗?贺女郎,你如今也不过拿这些奴婢撒气,又能拿孤如何呢?……”

明熙与皇甫策对视了片刻,可方才还满心的怒火,突然化作了灰心丧气,虽面上不肯示弱,但已率先移开了眼眸:“皇甫策,你如此有恃无恐……如此有恃无恐,还不是有所依仗,可我……”也会累。

明熙深吸了一口气,沉吟道:“你以为我拿你毫无办法吗?殿下所有一切,真以为我半分不知情吗?陛下肯定十分愿意知道,殿下最近彻夜不眠都在忙些什么呢!”

皇甫策轻声道:“贺女郎当真无畏无惧,既然如此,你大可一试。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贺女郎可有想过孤若回宫,你又当如何呢?”

明熙不以为然的冷笑:“那你就早点祈盼回宫,如此我们也不必再有瓜葛。”

皇甫策淡淡一笑:“原来,这瓜葛是贺女郎说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的吗?前番贺女郎不是问孤,知道生不如死的滋味吗?孤虽不知道,但孤想总有一日,有能力让贺女郎尝到。”

明熙自然听出这满是恶意的话外之音,甚至想打碎那张笑脸,可即便如此愤怒,可手臂连抬起来的力气都没了,唯有怒声道:“如此,就不打扰了,来人,将人拖下去!”

秋意惊恐到了极致,爬到了皇甫策脚下,急声道:“殿下救救奴婢!殿下求您救救奴婢!”

皇甫策微微一撇,甚至不曾低头,冷然与明熙对视着,轻声道:“贺女郎可曾想过自己也有一日像她这般,哀求乞怜?”

明熙抿唇不语,心中冷意丛生:“皇甫策,你记住,我这辈子,即便是死,都不会让你有践踏我的机会!”

“殿下!……”秋意满眸凄然地望向皇甫策,却被两个人钳制住,迅速地捂住了嘴,朝下拖去,“呜……”

皇甫策不曾看过秋意一眼,漆黑如墨的眼眸终是染上了怒色与冷意:“贺女郎,记住今日所说,孤等着看呢。”

在这般寒光四射的目光中,明熙一颗心仿佛被冰封住了,她不知自己该有怎样的愤怒和表情,可整个人却被无尽的悲哀淹没了,那是疲惫至极后的绝望与灰心。

明熙低声道:“皇甫策,我今日所有的忍让宽容,不是让你拿来践踏我尊严的资本!一个歌姬而已,连牛马都不如!你若回宫,要多少没有!何必在此时今日,于我府中狎妓寻欢!”

皇甫策脸色更加难看了,冷冷的开口道:“孤听个曲,便说成这般不堪,无耻之人,总也心存龌龊。”

明熙努力的挺起腰背,可总觉力不从心,轻声道:“有些事有些人,你也许永远都不懂,也许你不愿懂,可说不得你也会有后悔的一日!若将来真有一日,我得了她这般的结局,我也认了,但你只要还在东苑一日,就得按照我的意思活着!否则我有的是办法,让不痛快!”

皇甫策眼底冻结成冰,颔首轻笑:“贺明熙,你若聪明,现在就杀了孤。不然,总有一日,你加诸于本宫的今日,自己也会尝到。”

明熙双眸清明一片,冷笑道:“既如此,我等殿下心想事成。”

☆、第一章:春心莫共花争发(9)

院外,树林边。

裴达面无表情,身侧跪着哭泣不休的秋意,想着不远的将来,心里当真也有种说不出地心灰意冷。许久许久,他长叹了一声,低声道:“莫哭了,娘子哪有那么狠心,不过都是一些气话。按以往例,给银钱二十,消了奴籍,你愿意去哪儿便去哪儿。”

秋意已被松开,不敢置信地怔愣,哽咽道:“裴管事大恩大德,奴婢没齿难忘……”

裴达摆手:“你也莫要谢我,咱们都是奴婢,我也不能擅作主张。娘子虽是有些脾气,但也没到那地步,只是每次和殿下生气,都会口不择言,你也别朝心里去。”

秋意垂着眼眸,无声的落泪:“平日里娘子对奴婢们也很是宽待,只是大总管也知道咱们都是做奴婢的,殿下要如何,岂能是咱们能左右的……”

裴达瞥了眼秋意,不经意的开口道:“你不必诉苦,娘子虽与殿下有些争执,可心里最在乎的也不过是……这些年,她一个人撑着一府人,为得还不是东苑的殿下,可自立门户的小娘子,即便有陛下撑腰,可若为人太软弱了,难免会被欺。娘子本心也不愿伤人就是了,拿了银钱,除了奴籍,寻着亲人就好好过日子吧。”

秋意对裴达连连叩首,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奴婢今生今世难忘娘子恩德。”

裴达摇了摇头:“去吧,自有人安置你。”

秋意又行了个大礼,才慢慢退下去。

秋风乍起,吹落了一地的枯叶,在这样漆黑的夜里,说不出地凄凉森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