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朱颜那有年年好(12)

翠微山狩猎走了不少人,大雍宫内里显得十分冷清。

正是午后时分,太极殿正寝处,依然有六七个火盆燃着。床榻最远的窗户,开了一扇,寝殿内空气清新了不少,屋内点了不少烛火,少了许多沉闷,倒给人种焕然一新的感觉。

泰宁帝看似比以往又消瘦了些,整个人看起来精神了不少,可见身体已是大好。他倚在床榻上喝完参汤,瞟了眼屏风外专注看竹简的高钺,不知为何,笑了出声来。

高钺长相本就俊美英武,五官犹如雕刻。许是正当值,此时身着银色盔甲,坐在阳光处,宛若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银辉,微微抬眸间,自有一番玉树临风的俊朗,眉目间又有种说不出孤傲。

泰宁帝谐戏道:“洛阳府君送来的简章,都看了近一炷香了,还没有看完吗?”

泰宁帝拭了拭嘴角,继续道:“有资格去翠微山的都去了,没资格的还硬生生的凑去了。你倒好,躲清闲躲到了朕的寝宫里。”

高钺合上了手中的简章,正色道:“这案宗看起来颇有些门道,末将看起来不算清闲。翠微山固然不错,但总该有人护卫京畿。”

泰宁帝笑道:“朕倒是不曾听人说过,护卫京畿需安远将军,朕的京兆尹与中领军、禁军作甚?”

高钺抿了抿唇,思绪了片刻:“陛下身在京畿,末将以为京畿更为重要,这才与郑大人换了差事。”

泰宁帝不以为然道:“你不必为那些人找借口,如今什么风向,朕比你清楚,就你才会觉得京畿重要。”

泰宁帝见高钺沉默不语,挑眉一笑:“朕可是听人说了,此番你父亲与继母,在翠微山有意给你相看几家女郎,不知可有此事?”

高钺眼眸微眯了眯,脸色仿佛又冷了几分:“陛下颁旨,着众家未定亲的女郎,前去翠微山行苑给荣贵妃请安,不是为了给殿下相看吗?”

泰宁帝点头道:“朕有此意,你父亲才趁了朕的东风,求朕许你继母与贵妃做伴,朕却是未允,你不该感谢朕吗?”

高钺沉默了片刻,低声道:“那是陛下与父亲的事,与末将无关。父亲虽有意,也不见得为了末将,二弟三弟也都已到了定亲的年纪,家中也该有此考量。”

泰宁帝轻声道:“你乃嫡长子,尚未定亲,他们如何越过你去?若你父亲当真偏心到不顾礼法,那真要好好说道说道了。”

“父亲自有考量。”许是涉及私事的缘故,高钺似乎有意避开,只得接了一句似是而非的话。

泰宁帝眯眼看了一会面无表情的高钺,颇有些无奈:“你自身的条件可谓佼佼,可惜家里的人多又乱,又是继母,又是嫡出庶出的兄弟姊妹。朕眼中,你可算不上什么女婿的好人选,你父亲竟还挑剔的紧,真不知他哪里来的底气,固然你如何优秀,莫不是那些家累,就不算了吗?”

高钺不明所以:“陛下无须担忧,末将暂无成家的打算。”

泰宁帝笑了起来:“朕虽是觉得你父亲太过挑剔,但你的年纪不小了,着实该成家了。你若不愿家中替你相看,那朕替你相看了一个,你定能瞧得上。”

高钺眉头紧蹙,眼微微眯了起来:“陛下这些时日,虽精神好了不少,却也不该过于劳神。末将的私事,不麻烦陛下了。”

泰宁帝挑眉道:“朕还没说是谁,你怎么就知道不是你喜欢的?”

高钺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才徐徐开口道:“陛下以为末将心仪了谁?”

泰宁帝笑道:“贺氏嫡长女如何?”

高钺轻轻放下了茶盏,不甚热衷道:“陛下该安心养病。”

泰宁帝嘴角的笑意微敛:“你直至此时不曾成亲,莫非不是为了她吗?如今她虽看起来心不在你这,好在年纪小,现在的固执,不见得真心喜欢。这些年,你待她如何,朕全看在了眼里。你在朕面前,不必羞涩,虽是有些不易,但此事朕还是能给你做主。”

高钺垂眸将手放在一侧,低声道:“陛下误会了,末将亲事艰难,非是为了等谁。”

高钺沉默了片刻,不紧不慢道,“末将虽对明熙照顾,也非自身的缘故。当年家母与明熙的母亲,一同从南梁嫁入了大雍,陛下也是知道的。”

泰宁帝抿唇一笑,似乎对高钺的拒绝也不以为然:“略有耳闻,二人在世时,也曾戏言要做亲家。”

高钺道:“陛下也说戏言。顾女郎乃南梁大士族嫡女,家母虽出身大族,却非士族。两人自幼相识,看似差不多的环境,实然身份云泥之别。一前一后嫁入大雍,母亲因寒门的身份,不得祖父喜欢,也被父亲冷落许久。在大雍又无娘家可依,直至生下末将后,日子依然过的不是很好。”

“顾女郎嫁于了贺氏,心疼母亲际遇,多次说道,若得了女儿,将她许配给我。顾氏乃南梁一等士族,贺氏当时在大雍虽略逊些,却也是上等的门楣。祖父初听此言,欣喜万分,着实对母亲客气一段时间。贺顾氏诞下明熙后,祖父在明熙满月给贺家送了信物,本是试探之意,但贺氏那边不但收了信物,还了一个玉佩。”

泰宁帝蹙起了眉头:“如此一说,你与阿熙算有婚约,朕却从未听说过此事?你不愿,莫非是听了那些荒唐的传言,真以为阿熙与策儿当真有……怕明熙辱没了你?!”

高钺抬眸,正色道:“陛下慎言,末将绝无此意。”

“祖父与贺氏定了亲事,心情大悦,觉得这上等的亲事,乃母亲的功劳。自此母亲总算有了主母的地位,几年后父亲争得族长之位,也和这门亲事不无关系。”

“外祖去世后,舅父举家搬来大雍,置地置业,又给母亲在京郊置了四百顷田庄、坞堡与上千部曲添在了嫁妆里,从此后,母亲在家中的地位越发的好了。”

泰宁帝点头:“你舅家祖上也曾位列三公,这百年来虽庶族位微,但在南梁当得上一方豪富,这番大手笔,朕翌年入京也曾有所耳闻。”

高钺道:“贺顾氏与祖父相继去世后,父亲虽还惦记着与贺家的亲事,但母亲却执意不肯再提,更是砸了贺家送来的玉佩。”

泰宁帝惊奇道:“这又是为何?”

高钺沈默了片刻,才开口道:“父亲至今也不知到底为何。”

泰宁帝道:“这中间另有隐情?”

高钺平白无波道:“这婚事本是顾女郎为了帮我母亲私下而为,贺家人不知情。母亲不能拆穿这些,唯有佯装不喜明熙被送入宫中教养,不许父亲再提此事。那时,父亲已得族长之位,又得先帝重用,有母亲财帛上的刻意帮衬,越发觉得门楣荣耀。”

“士族与庶族不通婚的规矩,越发的松散,贺家虽是士族,却不算一等。在父亲看来,论起亲事来,自然是一等士族来得更体面,此事不了了之。”

泰宁帝沉默了片刻,舒了口气:“你父亲哪里都好,就是太过贪心,少了些忠义之心。当初安定城的兵马具在他手中,若一心站在太子……万不会有朕的今日。”

高钺听见泰宁帝评价自己的父亲,无法接话,只道:“母亲去世前的一段时间,曾对末将说起与早逝的贺顾氏自小的情谊,又将此事前因后果,告诉了末将。”

泰宁帝低声道:“若你有心,想必你母亲也不会太过苛责、此时不比当年,朕可出面给你们做媒……”

高钺却摇头:“母亲说,这世上的女子,比男子有太多的不易,若无人帮衬,日子将会十分艰难。当初她无娘家可依仗,若无贺顾氏的看顾,当真要看父亲将平妻娶进门了。”

“母亲说,高氏这样的人家,即便末将想善待妻子,也要看看父亲与家中众人肯不肯,这后宅里的龌龊,让人防不胜防的。”

高钺见泰宁帝一直沉默不语,不禁再次道:“明熙幼年失恃,在宫中无依无靠,将来回到没了母亲的贺家,日子不会好过。如此一来,嫁入高家,因没有母家作为依靠,也不会得了善待。母亲让末将立下誓言,将阿熙当做妹妹般,一生照顾她,帮扶她。”

泰宁帝听罢,沉默了许久,叹息道:“顾女郎与你母亲,虽都是女子,心有七窍又如此重情重义,让多少男儿汗颜。那些自诩君子的儿郎们,只怕也只能做到这般了。”

高钺不置可否:“母亲去世不久,先帝再次为几位皇子甄选伴读,末将求了父亲,得了进宫的机会,如此才能遵循母亲的意思,继续照顾阿熙。”

泰宁帝眼神复杂的看向高钺,沉声道:“如此说来,你自来对明熙与众人不同,只因母亲的缘故,没有其他吗?”

高钺侧目道:“陛下以为如何?”

泰宁帝目光微闪:“这么多年,你全心全意的对待阿熙,就当真一点都没有别的吗?”

高钺慢慢的垂下眼眸,思索了片刻,轻声道:“若心仪与欢喜,是阿熙对殿下那般的感情,末将心中并无此感。”

☆、第二章:朱颜那有年年好(13)

午后的阳光,从那扇半开的窗户打照进来,越显屋内静寂沉闷。烟雾缭绕檀香味,越发的让人思绪浑浊。

许久的沉寂,泰宁帝凝望着屏风内的方向,叹息道:“朕自认不会看错,怎成想还有这些隐情,当真造化弄人。”

屏风已被拉开,自高钺离开后,一直发怔的明熙终是回过神来:“她还活着的时候,每年入宫探望皇后,都会送我一整套的头面和四季裙袄。”

泰宁帝一时不知接些什么话,唯有笑道:“高夫人也是个有心人。”

明熙摇头苦笑:“那些料子都是南梁的,在宫中也是极珍贵的,我常常为此得意。她每次和我说话都极和善,日常琐事问得很仔细。只可惜那时我太过年幼,着急拿她的东西去炫耀,每次回答都很敷衍。听不懂她的呵护之心,哪里想到这些……转眼,她都去了十多年了。”

泰宁帝轻声安抚道:“高夫人如何,朕是不知。可高钺对你很是照顾,处处为你着想,朕原本以为他定是有心于你。本打算让你听听高将军的心意,好让你斟酌一番,不曾想却听到了这段往事,倒是弄巧成拙了……”

明熙侧目看向泰宁帝,不悦道:“陛下做此事,为何不打声招呼。如今皇甫策才离开几日,你如此迫不及待,不知高钺会作何想,我虽也是方才知道,可如今说出去又有谁信?”

泰宁帝苦笑道:“自翠微山的那些人走后,你日日消极以对,不眠不休的折腾自己……也是朕心急了些。”

明熙怔了怔:“哪里的事?翠微山那些人走后,我不也日日过来吗?当时本就怕陛下担忧,谁知裴达乱说……”

泰宁帝说漏了些话,补救道:“休怪裴达,此事还是六福说的,他总是看着你长大的,又怎会一点都不管不顾的。”

明熙不欲继续说此事,半垂着眼眸道:“不怪陛下会误会,这些年来,我也不明白,高钺为何待我不错,无缘无故又无怨无悔的。”

“他是最后一次,甄选伴读才入宫的,比我们都大,性格冷,话少不讨喜,除了读书习武,和皇甫策也不亲近,与那些围着皇子们打转的伴读一点都不一样。”

泰宁帝浅浅笑道:“好歹比你大五六岁,难道还同你一起玩泥巴不成。”

明熙笑道:“虽不会陪我玩泥巴,可高钺那时待我也是极好的,但凡得了出宫门打猎或是游玩的机会,都会求皇后娘娘的恩典,带我一同前去。那时我闹着习武,娘娘觉不妥,只有他偷偷教我。

“每次沐休回来,都拿些宫外的新奇玩物送给娘娘和我。娘娘也是极喜欢他的,因此他才入了先帝的眼,小小年纪就得了不错的职位。”

泰宁帝目光微闪,挑眉道:“据朕所知,你每次见他都跟乌鸡眼一样,只恨不得去咬他一口。”

明熙笑了一声:“我自然知道他对我好,不然为何每次一有人欺负我,我第一个能想到给我出气的人也是他。”

明熙侧目想了片刻,又道:“可他有了差事以后很少进宫,我以为他对我好,只是为了讨好娘娘。那会多少人都笑话我有眼无珠……他又每次见我都是皱着眉头发脾气,皱起眉头,百般嫌弃。老说若非答应母亲照顾我,根本不会理我!”

泰宁帝大笑了起来:“高钺哪有那么多弯弯肠子,他要是知道你为何生气,也就不是高钺了!不过,以你心思,也想不到他会利用你接近中宫吧。”

明熙咬牙道:“韩耀时常骂我是个有眼无珠的蠢货!”

泰宁帝道:“傻呀,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明熙轻哼:“韩耀说高钺咬人的狗不会叫,我还将他狠狠抽了一顿。可他一个人那么说也就算了,周围好多人都那么说,他不但不解释,每次都只会凶我,彼此逐渐疏远。久而久之,我自然要信……”

泰宁帝眼神越发的柔和:“怎么,看你这会心情又好了?前日来看我,脸拉那么长,不知道的还以为朕欠了你多少金呢。”

明熙一点都觉得不好笑:“我几日前被人拒绝了,又被贺家人摆了一道,今天因陛下的擅作主张,又被人拒绝了一次!放谁身上心情会好?都怪陛下!我以后如何见人?!”

泰宁帝忙道:“知道这事的人也不多,朕总也是为了你好。”

泰宁帝沉默了片刻又道:“你这样的性子,哪里适合去什么翠微山。只要沾上这宫内宫外的那群人,都算不得什么好事。太子之位,帝王之尊,总也是金玉其外,算不上好出路。”

“陛下做了暗渡陈仓的事,自然要那么说。若非高钺说,我还不知道陛下已为皇甫策物色太子妃了。当初我可还是求了陛下的,陛下不答应便算了,又暗中做了这么多落井下石的事。”

泰宁帝多少有些心虚:“你这小娘子不识好歹,再好的脾性再和善的人,将来登上了高位,还不是双敝履?那些人要抢,就随他们抢,能抽身,是好事。”

明熙道:“陛下怎么知道我不想抢?还不是陛下有心阻了我的去路,若他是敝履,那陛下又算什么……”

泰宁帝轻咳了一声,正色道:“朕自登基后,后宫再未进新人。”

明熙颌首挑眉道:“以前王府里的旧人都还新着,宫中婢女无数……陛下又何愁没有新人。”

今日之事,实不该先斩后奏,高钺虽不知明熙在此,但说到底算是又堵了一条路。泰宁帝深觉太过心急,不管高钺出于真心假意,或是别的缘故如是说,定然也有当着自己不能说的的缘故,才将婚事撇的如此清楚。若当初与明熙好好商量一番,让高钺与明熙两人单独说说,到时再保媒,也许不会出现这般断然拒绝的场面了。

泰宁帝轻声道:“若太子对你有心,朕也无意做那棒打鸳鸯的人。你该明白,若他顾忌你半分,也不会走得如此干脆。但凡他肯到这里,为你求一道旨意,朕不看你的面子,也要给这如日中天的太子几分薄面。”

泰宁帝沉默了片刻,又道:“太子选妃之事,他一早知情,并未质疑和不喜。”

明熙半垂着眼眸,淡淡的开口道:“该是如此。”

泰宁帝轻声道:“朕这里还有其他的人选,近日会斟酌一番,自不会亏待你的。”

明熙沉默了好半晌,抿唇道:“这种事也没有强求的,陛下还在养病,不可如此劳心。”

泰宁帝道:“你乃贺家人,婚事本该有父母做主,但此番翠微山之行前,朕已让人捎了口信,让贺家人带你同去翠微山,谁知他们竟会独独撇下了你。”

泰宁帝长出了一口气,虽有不忍,还是继续开口道:“甄选太子妃之事,虽不曾刻意通知你,但有适龄娘子的人家,都是提前打了招呼的,贺家带去了你两个年龄适当的妹妹,想必,也是有了考量。”

明熙如何听不出话中的意思,可这几天发生的事,早已引不起心绪上多大的起伏。

这世上各有各人的计算,总没有那么多全心全意。再者,泰宁帝所说,是明熙早就预料到的事了,当真说不出生气。

明熙笑了笑:“姻缘天定,若是有缘,怎么都会在一起,若是无缘,凑到一起,将来也是要分开。不说此时太子正是风光无限,以我往日的名声与所作所为。陛下手中的名单,想必也是您一厢情愿为多。”

泰宁帝怔了怔:“只因如此朕才心急,如今朕还活着,那些人即便多想,总要顾忌些朕的面子,若有一日太子掌权,怕你的亲事……会更艰难。”

明熙抬眸:“陛下身体大好,根本不必如此忧心。再者,也非只有嫁人一条路可走……陛下这一着急,倒显得我嫁不出一般,多少娘子双十年华,照样不愁人家的。”

泰宁帝蹙眉道:“话虽如此,但再过几年,若想……”

明熙很是不以为然:“最近我打算去安定城住上几日,若无意外,明日便动身了。”

明熙见泰宁帝露出吃惊的表情,轻声道:“安定城外有座庄园,是当年生辰时娘娘送的,听闻打理的不错。眼看着陛下身体已是大好,我也放心了许多。帝京的风景看来看去,不过那几处,趁着还自由,总该出去走走。”

安定城离京城百里,山水环绕,因是帝京的门户,有重兵把守,最是安全不过了。城外几处山脉,处处风景如画,百驼岭景色当得上魁首,山上的桃花寺始建于前朝大同年纪,已好几百年了,颇为灵验。

四月左右,山寺后面有大片的花海时,整个驼岭光各色花类有上百种,四月到五月繁盛至极,当让你忘忧。每年此时,也有许多帝京的显贵的家眷,前去住上月余或是干脆过了夏日再回帝京。

泰宁帝思索了片刻:“安定城离帝京也不远,你可以多住些时日,散散心也好。”

明熙脸上终是露出几分真意的笑容:“陛下春秋鼎盛,以后的日子还长着,总该先养好身体。”

泰宁帝轻舒了一口气:“怕也只有你会那么想……”

☆、第二章:朱颜那有年年好(14)

山中的冬夜,比帝京城内要冷了许多。夜半时分,留政院花园内的小书房灯火通明。

几日前,荣贵妃一干人等到了行苑,冷清的行苑热闹了起来。翠微山建在山中,虽占地广阔,但与大雍宫相比,实然小了不少。

从太~~祖到先帝,每次到翠微山行苑,只会带上皇后与三两个嫔妃,不曾想荣贵妃此次出行,竟是将大半个后宫带出来。虽只有四百个禁军护送,但光嫔妃便来了二十多人。一时间,别苑内住得满满当当的,连本该空置的含元殿,也住上了嫔妃。

太极殿的掌印宦官也来了,带着积压了四个月的邸报与奏折,及太子监国的口谕。

皇甫策从未想到,能如此快速的接手朝中之事。因近三年不曾接触外界,翻开邸报与奏折时,总有些无所适从感。自昨日起,韩耀也留在了留政院,两人一同整理奏折与邸报。

整整一日的忙碌,夜半山中再次飘去雪来。坐在桌前半宿的两人,终是忍不住披上了大氅,到院中活动活动。在没有明月星辰的夜里,身后虽跟着许多人,小花园内虽挂满了灯盏,不知为何总也有种说不出的寂寥。

八角亭里,皇甫策将藏在袖中的檀木盒递给了韩耀:“看看,可喜欢。”

盒内是一对晶莹剔透的和田玉佩,韩耀似是很喜欢,把玩了半晌:“今日既非我生辰,又非年节,殿下何须送出如此贵重的物件?”

皇甫策抿唇一笑:“你大婚时,孤无暇多顾,尚未送去贺礼。如今新婚燕尔,又将你留在行苑。不顾你的感受,也要顾及你那夫人的心情。”

韩耀笑了一声,意兴阑珊的将玉佩放入了盒上:“殿下总那么有心,那就替内子收下了。”

皇甫策道:“闻你为求娶慕容氏废了不少心思,着实让人吃惊。”

韩耀不以为然道:“殿下往日里可不会打听这些事。”

皇甫策道:“你与慕容氏的婚事,闹得满城风雨。贺明熙好几次,在孤面前叨唠你们清明偶遇,巧拾锦帕的事。

”皇甫策说至此,看向韩耀,抿唇笑道:“你自小一心埋头苦读,除了光耀门楣万事不尽心,得知你有了心仪之人,孤也替你高兴。”

韩耀嗤之以鼻:“殿下少听那些胡言论语,这都是没有的事,贺明熙自小就是个蠢货,别人说猪能爬树,她都能惊奇上好几日。”

皇甫策笑了一声:“说来也怪,你们当初也算亲近,后来你突然就变了……却不知为何总也和她有所争执。”

韩耀笑眯眯道:“这就冤枉大了,小可自来以殿下马首是瞻,对殿下最是亲近了。”

皇甫策却不曾笑:“以往总也不懂你为何如此努力,也不明白你为何对人如此戒备。经历了这许多也知道了你的固执与不易。你当初要成亲时,我心甚慰,为你找到相守一生的人欣喜。”

韩耀嗤笑道:“殿下经历了许多,还能保有当初良善和纯挚,当真让人自惭形愧。”

皇甫策微怔了怔:“你与慕容氏的事,真是谣传不成?”

韩耀笑了一声:“殿下幼年与王二娘子相识,两人相互钦慕直至今日。经历了许多的波折,也能得圆满的结果,这才是让人羡慕的事。”

皇甫策侧目,微微蹙眉:“为何说起这些?”

韩耀笑道:“王氏累世的门阀,在先帝或太~~~祖时,殿下想要迎娶王家嫡女,尚不大可能。可今时今日,王家不但愿意站在殿下身后,更愿意将嫡女嫁到宫中。这世间有几人,像殿下这般幸运。相识相恋,能占尽天时地利人和。”

韩耀侧目望向皇甫策,轻声道:“殿下将来要娶的人,是心仪之人,也是对自己有用之人,这才最让人羡慕。”

皇甫策蹙眉道:“慕容氏竟不是你心悦……韩家虽门楣有限,也不用你如此委屈自己。”

皇甫策想起了慕容芙骄纵狠毒的风评,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沉默了片刻,才又道:“你为何非要如此?若无心仪的人尚好说,假若一日,你遇见了可心之人,慕容芙那般的性情,如何容得下?”

韩耀淡淡笑道:“有得必有失,又不是让殿下来做这些,您何必如此难受?人生在世哪里都是一帆风顺,总该有些选择和牺牲。大雍虽不像南梁那般注重出身,但朝中寒门谁家不是乡绅大族,最不济也是富家翁。哪个也不像我家这种?当真南梁北朝的独一份,跻身朝廷尚且如此艰难,若想让子孙后代彻底站稳脚跟,再没有比姻亲更重要了。”

皇甫策低声道:“韩家时至今日还不算站稳吗?那是要伴你一生的人,今时今日你虽有耐心继续哄自己和她,不过是还有所图。可若有一日,你再无所图,又当如何?”

韩耀逐渐收敛了笑意:“殿下,我方才说过了,世上的事总也公平,想得到就得先失去。殿下也说我现在对慕容家有所图,才谦让至此。若有一日,我用不到慕容家了,又有何惧?现在说后悔许是有点早,可最少我至今不曾后悔。”

皇甫策沉吟了片刻,又道:“你心中当真没有心仪之人吗?若非真心,对一个人忍让如此的,难道当真就不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