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熙见谢放得意的样子,不禁道:“非也,方才我在想,以后啊,不管怎样都要在这甘凉城生根发芽,必须得找个人一同了却残生才好,正打算今生再也不回帝京去了呢。”

谢放皱眉道:“帝京也不是什么好地方,不回去就不回去,可小小年纪说什么了却残生,如今你可有十六?”

明熙撇了谢放一眼:“我记得贺熙的路引与户籍上写的很清楚,过了年都要十九了。”

琉璃灯盏的光线不太亮,这人身着黛色的裘皮大氅,头上点缀着一支简单的白玉簪,侧脸在朦胧的光线中若隐若现,下巴弧度有种说不出的美感。有些人便是如此,即便是最单一的颜色和装扮,可看起来还是那么的好看。那通身的气质与雍容,是自小多少锦衣玉食浇灌出来的,即便是想模仿也模仿不来。

谢放将明熙上上下下的打量个来回,缓缓收回了眼眸,轻笑道:“你那路引和户籍有几分可信度?说来也是,若真的十九了,是到了成家的年纪了。”

明熙‘嗤’笑了一声:“大将军快莫说属下了,如今您老都快三十了,放在帝京里,成亲的早的话,儿子都要成亲了。”

谢放微微一怔,脸上的笑意也淡了不少,他侧目看了眼明熙,疑惑道:“我看起来就那么老吗?”

明熙侧目,将谢放上上下下的打量个来回:“今日看起来很是精神,你还是穿着那一身银甲更好看一些。”

谢放道:“若单单为了好看,我还要穿着盔甲过日子不成?”

明熙挑眉:“陈郡谢氏也是出过好几个玉面郎君,大将军的底子不会差到哪里去,可平素在军营里不拘言笑,看起来老成持重,这才给人一种沉稳的成熟感。”

谢放低笑了一声,不置可否:“好话可都让你说尽了,还让我说什么?这甘凉城你也没多熟,既是想成亲了,可想过找个什么样的娘子?”

明熙笑了笑:“怎么?大将军想给我找个什么样的?”

谢放怔了怔,轻声道:“你还当真了,怎么好好的想起要成亲了?”

明熙耸了耸肩,长出了一口气,一步步的朝前走,好半晌,才开口道:“许是一个人走路太寂寞了,忍不住想有个并肩之人,许是这甘凉城的雪太早了些,一个人总还是不习惯。裴叔说,若想在一个地方生根,必然要融入进去,相互扶持,日子才会越过越安稳……我随着阿燃入营,何尝没有这个心思呢?可几场大战打下来,越发的觉得人生无常。”

谢放道:“是啊!这世道谁不想过安稳日子?何况又是从帝京那个富贵窝里出来的小郎,你裴叔说得对,若想生根必然先融入进去……可你自小在帝京见惯了那些精细的人,这甘凉城的人又如何看得上?”

明熙侧了侧眼眸:“我也不是非要什么精细的人,只是……只是还没有想明白罢了,在军营那么久了,明明那么喜欢,可静下来想想,还是感觉这不是我想过的日子。”

谢放道:“你想过的日子和想要的人,只怕都也在帝京吧?”

明熙一愣:“大将军的‘也’字用得十分耐人寻味啊,怎么?大将军至今未婚,也是为了等着帝京的人吗?”

“说什么等着?若当真等我熬到能般配得上那人,只怕那人也早该成了……或是说不定她现在已定好人家了,那人也不知我是谁。莫说无情,即便有情,这世上有谁会一直等着谁?我一直不成亲,倒也不是有什么妄想,只是到底不愿为了不喜欢的人破釜沉舟的接受一切,一直一个人又有何不好。”这一番说下来,谢放虽觉得心情不如方才轻松,可听了这话,还是忍不住的发笑。

明熙掰着手指算了好半晌,惊讶道:“大将军如今这个岁数了,看中的娘子只怕……年岁也不小了,我至今还不知道帝京有哪家的闺秀,年过双十都不出嫁的……大将军可是记错地方了?”

谢放闻言忍不住大笑了起来:“哈哈!难道我就只能喜欢老成持重的闺秀,就不能喜欢个小娘子吗?”

“话虽如此,但帝京的小娘子少有眼光,不见得能欣赏得了大将军的……”明熙瞥了眼谢放的脸色,话说了一半改口道,“若当真有喜欢的就去求了,如今大将军也乃一方将领,帝京的权贵世家,多是想和手握兵权的人拉近关系……你没求过,怎么知道求不来呢?”

谢放蹙起了眉头:“若那么简单就好了,大雍虽不如南梁那般注重嫡庶,但在不曾南渡的世家里,嫡庶之分乃天壤之别。如今我看似手握兵权,但那也是谢氏的兵权,父亲将我留下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如今嫡兄们的嫡子长成了,再过两年年纪稍大一些,就该来漠北历练,这兵权我早晚要交出去的。”

明熙道:“两年里面得有多少变故,都还是个未知数,如今趁着筹码在手,何不去求一求呢?即便是被拒绝了,最少将来不落后悔,莫不是真要等到一无所有,连求的资格都没有时再去后悔?”

谢放缓缓的停下脚步:“即便她家中同意了,对她本人来说,我还不是一样恃强凌弱?莫说帝京自小受宠的嫡女,即便帝京普通的百姓谁愿意自家的小娘子嫁到漠北来?”

明熙沉默了片刻:“可只要你肯一心一意的对她好,不纳妾也不抬房,这一生都像此时般为她着想,即便开始是强求,想必以后她也不会后悔。”

谢放嗤笑了一声:“你又不是娘子,如何知道她们怎么想的?甘凉城再好,也戴不上鎏芳阁的金钗,穿不上桂兰芳的衣裙,又有何用?”

明熙挑眉:“若她当真如此肤浅,你又为何要心仪她呢?”

谢放似乎不欲多谈,笑了起来:“女子本该娇宠,即便喜爱这些,同我们喜欢□□兵器又有何区别?我的事我自有主张,你呢?若不回帝京,打算要个什么样的娘子?”

明熙想了想,斩钉截铁道:“喜欢我,对我好就成!”

谢放大笑:“那就太好找了!咱们甘凉城谁不知墨家街上搬来了个极为尊贵的玉面小郎!将军府的幕僚,但凡有待嫁女儿的,都来打听过好几次了!”

明熙嘴角的笑容凝了凝,干笑了一声:“大将军不是叫我去喝酒吗?这会怎么又说起这不相干的事了?”

谢放本就喝了不少酒的头更是发蒙了:“是我先说的吗?”

明熙斩钉截铁:“自然是!”

谢放朗声大笑:“哈哈!闲话莫说!今夜不醉不归!”

☆、第三章:千金纵买相如赋(28)

傍晚,帝京突然起了大风,天黑后,云团密布,不见半个星星,眼见着明日定会阴天。

王府位于帝京东侧,前后有一条街的面积。望月楼位于王府才北侧,虽是后宅,但极靠近主院。新盖的阁楼,处处雕梁画栋,美轮美奂。阁楼建成之后,但凡见着无不夸赞,精致奢华处,甚至比大雍宫的揽胜殿都要胜上一筹。王氏这样的百年世家,本就样有一群极为高超的匠人,自然不必像皇甫氏那样要请来南梁的能工巧匠,才能做出这般的阁楼与园林。

天色渐晚,堂屋廊下悬挂了一排琉璃灯盏,将整座院落打照的犹若白昼。王雅懿重重的将青瓷瓶摔了出去,仍不解气,狠狠又将铜镜扔到了院中,差点砸在了步履匆忙的王夫人的身上。

王夫人年近五十,许是一生曾育下六个子女的缘故,看起来不比实际年龄年轻,单看轮廓与五官年轻时时该是个美人儿。只不过,如今的她有些消瘦,颧骨高耸,双眼凌厉,虽也雍容,但更多是当家主母的气势。

王夫人匆匆进门,看都不看一眼地上的残片,只拉着王雅懿的手轻声哄道:“我的儿,这又是闹什么?若被你父亲知道了,只怕又会不高兴了。”

王雅懿红着眼道:“母亲就光顾着父亲不高兴了,可有想过我的心情?”

王夫人忙道:“母亲一心一意的为你打算,又怎会不想着你呢?”

王雅懿哭道:“两个月皇甫策已病重两次了,若他再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还有着婚约,外面的人不知道又会怎么编排女儿!当初谢七的死,那些人尚且算到我头上,如今我们才定亲多久,他又这般……父亲说是为我好,皇甫策看起来也好好的,可如今这是怎么了?”

王夫人猜是太子前几日高烧的事,在这里没有瞒住:“莫听那些不相干的人嚼舌头,哪里会当真病重两次,都知道陛下不喜东宫,以讹传讹的传罢了。”

王雅懿道:“宫中怎么不传别的,偏偏传出病重的话来?他若没病,陛下再不喜欢,谁敢诅咒东宫?”

王夫人道:“后宫那地方,端是些魑魅魍魉,什么话说不出来,什么事做不来?”

王雅懿哭道:“明明知道是个是非地,父亲还一心把我朝里面送,如今大家都说太子活不长久了!不是病死,也早晚会被陛下害死……”

“噤言!平日里就是我太惯着你了!没轻没重的!什么话都敢朝外说了!陛下与太子如何,岂能是你一个后宅娘子知道的!这样的事,别没头没脑的听人说!只要你父兄不说,就是没有的事!”王夫人难得对王雅懿虎着脸说教。

王雅懿也不惧:“家中兄弟姊妹谁的婚事,不是顺顺当当的,到了我这里就那么多的波折!前几日我去阿姊家的花宴,那些人一直对着我说阴阳怪气的话!贺蓉更是跋扈,竟是当众下了我脸子!尚未入宫就如此待我,若将来我们一同在东宫里,女儿不知会被如何欺负……”

王夫人才聚起的威严,因这短短的一句话就散了:“贺氏又算得了什么?她如今有多不知天高地厚,以后就会栽多大的跟头,那些都是酸话,你别朝心里去,将来若是母仪天下了,那些个娘子谁还敢在你面前放肆?”

王雅懿道:“可我现在一点都不想去东宫!父亲不是一直让我等等吗?如今为何又非让我参加东宫的生辰礼……二十岁了,陛下都不给他加冠,这哪里会有好事!母亲,你和父亲说一说,明日我不去了成吗?”

王夫人蹙眉,想了片刻:“阿芙同你说什么?”

王雅懿垂了垂眼眸道:“也不曾说什么,我本就不认识什么人,现在也不愿参加什么宴席,如今连阿芙都不去东宫,我也就不想去了。”

王夫人轻声哄道:“韩耀被陛下打发走了,她总不好一直跟着荣贵妃在宫中,不去也理所当然。你不一样,若太子生辰,你这个准太子妃都不去,别人会怎么想?母亲记得,你小时候还挺喜欢太子,为何现在……”

王雅懿抿着陈:“母亲还说!谁小时候喜欢太子了!那时候母亲将我丢在家中无依无靠,两个贱种和贱人一直欺负我!祖母从来不管,每次一闹起来把事都怪在我身上,一点嫡女的体面都不给我!若不是为了让谢贵妃看顾我几分,何至于费尽心思的要讨好他们母子,又时不时的去临华宫!”

王氏这样的世家虽不用买皇室的帐,谢贵妃在宫中也一直不受宠,但好歹是谢氏嫡女,当年老夫人是陈郡谢氏旁支嫡女,王雅懿才有了谢贵妃这个拐弯抹角的表姑母。虽说高门嫁女,皇甫氏本就是庶族寒门出门,前些年若有一等士族,将嫡女嫁入兵家子出身的皇甫氏,不但不会被人羡慕,还会被人嗤笑鄙视。

谢贵妃身份高贵,莫说老夫人本就以陈郡谢氏为荣的旁支嫡女,便是不曾与谢氏沾亲带故的世家妇,也会对谢贵妃母子高看两眼。王雅懿孤身在帝京,想找个靠山也属难免。

在老夫人的年代,士庶不通婚的规矩,可是极为严格的。老夫人虽不会打着主意将嫡孙女嫁到皇室去,可该给谢贵妃的的面子总要给的,王雅懿在家中的日子定然会好过许多。

王夫人想到这一点,对王雅懿更是心疼,再也不忍斥责半句,小声哄道:“母亲当真是以为你们一同长大两小无猜,说起来时见你同意这亲事,这才对你父亲点了头!若你不愿意,不管那太子妃的头衔多尊贵,母亲也是看不上的!”

王雅懿抿着唇:“此一时彼一时,如今的东宫算什么好亲事!出了谢七的事后,我本就是没得选……”

“怎么没得选?谢七的事,本就怪不得你,都是那些人胡说八道!但凡你喜欢,这帝京的世家,哪有你配不上的!且听母亲的,当初既答应了东宫的婚事,明日还是要去的,你若不喜就晚一些出门,然后早早的回来就是了!”

王雅懿为难:“可万一太子若有个三长两短……”

王夫人蹙眉:“咱们家万不会让事走到那一步,前日听你兄长的意思,你父亲已有了万全之策。你再不喜欢,还是要虚与委蛇几日!”

王雅懿眼睛一亮:“那还好,我可真怕母亲父亲和兄长又对我撒手不管了呢!”

王夫人拂过王雅懿鬓角的长发,见她问也不曾问一句这办法可对太子有益,知道自己的女儿当真心里没有人,不禁轻叹道:“当初你若不同意,谁又真的舍得勉强你,如今母亲回来,不管什么事,必不会勉强你的,总会给你挑一个最好的。”

王雅懿侧了侧眼眸,埋怨道:“谁知道太子竟是如此没用!”

冉荷抱着一瓶翠菊兴冲冲的跑了过来,当看见王夫人也在的时候,怔愣了片刻,这才道:“夫人。”

王夫人拍着埋在自己肩窝的王雅懿,看了眼冉荷道:“这翠菊开得可真好,哪里来的?”

冉荷垂了垂眼眸:“楼前面的花园……放着的,也不知道是谁放的。”

王夫人笑道:“这瓶子也精致的紧,陪着翠菊既不会太艳,也不会太素,想必是六郎从外面弄来的吧。”

王雅懿皱了皱眉头,给冉荷使了个眼色:“不知道谁的东西还敢拿进来!还不赶快拿出去!”

冉荷忙道:“婢子这就拿出去!”

王夫人道:“前面园子里放着的,怕是六郎弄来的,你喜欢就留着,他定然也不却这一瓶花。”

王雅懿瞪了冉荷一眼,小声道:“既然母亲说留下来,你把它放到寝房里去吧。”

王夫人对冉荷点点头,这才侧目看向王雅懿:“花花朵朵的就不该摆在寝房里,最近老见你屋内插着花枝,若当真喜欢就摆在这里,岂不是更好?”

王雅懿蹙眉:“不是说我喜欢就好吗?这般的小事母亲都要管!”

王夫人忙笑了起来:“好好好,母亲不管就是了,你喜欢摆在哪里就摆在哪里了。”

☆、第三章:千金纵买相如赋(29)

甘凉城的雪越下越大,子夜后,吉祥楼的庆功宴终于散去了。因去晚了,明熙自然被认识的人挨个灌酒,这般的宴席自然不能扫兴,明熙对敬酒着,来者不拒。

明熙初营地时,看起来就是出身好年纪小不能吃亏的人,又得了谢放的特许可以不驻营地,当初可是没少受人腹诽和排挤,若非谢燃有心看顾,还不知会被怎么欺负,但几场仗打下来也是颇得人的敬佩,在甘凉城这般的饮酒才能更好的融入其中,谢燃和谢放见此情形,非但不阻止,更是和众人起哄。

在帝京时明熙常常酗酒,虽没甚酒瘾,但还算有些酒量,一圈喝下来面色不改,一直坚持到散场,已有些步履阑珊。

琉璃灯还提在手中,车架跟在身后,走在茫茫大雪中,有种走入梦境的感觉。明熙抬手接住了落雪,不等查看,雪花已化在手心中。

裴达几次想接过明熙手中的摇摇晃晃的琉璃灯,但都被拒绝了。不知这样走了多久,明熙站原地,望向半空:“过子夜了吗?”

裴达忙点头:“过了过了,方才就已经过了,娘子可要上车回去?”

明熙轻应了一声,却并没有上车,落雪已淹没了脚背,走上去咯吱咯吱的作响,听了这句话明熙似乎有些清醒了:“那就是二十九了。”

“可不是!这还未进十月,就下那么大的雪,这冬天里得多冷啊!”

“我们现在回帝京,还能赶上他的生辰吗?”

裴达愣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娘子醉了。”

“也是。”明熙笑了一声,“如今是太子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东宫,哪里需要我们去凑热闹,也不少这一份礼……今年我们备了什么啊?”

裴达垂了垂眼眸:“知道娘子会惦记这事,可咱们这礼可不好送啊!东宫岂会随随便便的收人不相干的礼,再者……也不是谁得礼都能送去东宫的。”

“对,我都忘了,又不是在阑珊居里,咱们送不送,又有什么关系。”明熙又笑了一声,“你说我是不是该为他高兴?去年生辰还凄凄惨惨的就我们两个人,如今该是众星捧月……可我为何半点不开心呢?”

裴达蹙眉:“娘子,有些人终究要过去的,你再惦念喜欢也无用,不过是平白让自己难受罢了。你需知道,若殿下心中想着你半分,当初就不会走得那么干脆和决绝。我一直以为娘子看明白了,想开了……”

过了许久,明熙回眸,看向裴达,认真的开口道:“你不知道,我知道,他心里也是喜欢我的,只是他自己都不知道罢了……”

裴达听见这般相互矛盾的话,只当明熙又是喝醉了。自离开帝京后,只有在路上酒楼里听闻了太子定亲的消息时,明熙曾有片刻的失态,后来这大半年的时间里,不管何时何地,明熙都从未表现出对皇甫策的留恋和思念来。仿佛一夕之间,当真忘记了这个人,日子照常的过。营地里忙忙碌碌的,回家后不是练字就是抚琴,将庭院来回来的修改了好几处,似乎一直很努力的想要融入当下的生活,做一个踏踏实实的普通人。

裴达突然明白了,也许明熙一刻都不曾忘记过那人。裴达慢了几步,蹙眉道:“娘子,你们分开,不是你先走的,不管当初如何,是不是真的喜欢,那时你尚且都抓不住,何况此时?……如今那个已经是你不能想的人,即便回去,你们的身份也已是天壤之别了,又何必还惦记着?”

“今天该死他行加冠之礼了,一辈子就那么一次,我当初说要送他一份大礼的,如今怕是要食言了,这礼不管送多大,他都不会稀罕吧。”

裴达虽不忍心,但还是开口道:“不管怎样,那都和娘子没有什么关系,与其将心思浪费在那人身上,不如好好的过现在的日子,我以为娘子已经很明白了。”

明熙缓缓道:“我怎会不明白呢?可是即便明白了,也还是管不住自己啊……现在也挺好的,不是吗?我们没在一起,我还能偶尔偶尔念着他少有的好,若当真还在一起,说不定现在心里肯定会像以前那般又怨又恨,满是不甘,一心想着要争要夺……如今想想,当初我,哪里又有半分的可爱之处呢?”

裴达忙道:“娘子不用妄自菲薄,真心喜欢,这才想占为己有,谁不愿意让心爱之人只有自己呢?若不心生嫉妒,也算不上真心喜欢了。”

明熙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句,许久许久,开口道,“待到春暖花开,我们离开甘凉城吧。”

裴达怔愣当场,有些跟不上明熙的思维:“甘凉城虽不算个好地界,此处院落不值什么的,但庭院、火墙、后院的暖房可都是娘子亲自设计的……为何突然又不喜欢了?且帝京如今连一处像样的院子都没有,就算回去,也不见得有现在住的舒服。”

“哪里会不喜欢呢?就是太喜欢了,才要离开。”明熙不经意的瞥了裴达一眼,“我们不回帝京,趁着尚未落地生根走一走,将来只会更舍不得。趁着你还走得动,我还有心气,咱们要去大江南北,去更北的地方,或是更南的地方。人说南梁钟灵毓秀,景色最是怡人,怎么也要去看一看才不枉此生。”

裴达只当明熙醉酒的戏言,忙点头应道:“哦,娘子说得是……可现在时辰不早了,娘子不如先上车?”

“甘凉城实然也不错。”明熙将琉璃灯给了裴达,跌跌撞撞的爬上了车,可坐在边缘又不动了。

裴达忙道:“外面冷,娘子还是进去吧。”

明熙看了裴达好半晌,突然道:“谢燃今年多大了?”

裴达想也不想答道:“二十三。”

明熙笑着朝车里钻,放下帘幕之前道:“就知道你打着这种心思!谢燃可不适合我!”

裴达一愣,嘟囔道:“说来也是,人虽不错,但出身太差了,母亲还是个贱妾,要不是在甘凉城找不到更好,如何也不能将就。”

明熙挑开了帘幕,似笑非笑道:“你想太多了!在甘凉城里咱们算什么?谢燃可是正儿八经的士族子弟,人家生母哪里不好了,有这般的心思与绸缪,可谓巾帼不让须眉了。好歹我们还要共事,你不要有这种念想,让我不好见人!瞧瞧,你年纪不大,都迂腐成什么样子了!”

裴达道:“怎么就不好见人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他不娶你也要娶个不相干的人,一个庶子,又不如他兄长有建树,只有咱们挑剔他的份,哪有他拿乔……”

明熙笑道:“那你怎么不考虑考虑有建树的那个?”

“年纪也太大了,到了这个岁数都不成亲,都知道是不是有什么隐疾?咱们现在可不讲究盲婚哑嫁,得在能挑选的范围里,选一个最好的。再者,娘子也不见得喜欢那样的长相,看起来也不是那么和善,还是阿燃小郎君好,开朗又随和,将来指定是个听话的。”

明熙看了眼絮絮叨叨说个不停的裴达,放下了帘幕:“我可不会嫁给不喜欢的人。”

裴达道:“平日里看你们相处的挺好,现在也不见得不喜欢,有些人是见一眼就喜欢,有些人是相处久了就更喜欢了。娘子这样的脾气就得找个阿燃郎君那样脾气好的,以后万事都是你做主,出身不好也有出身不好的好处,那样的出身娶了娘子,怎么也不好意思纳妾了……“

明熙有些不耐,骤然掀开了车窗,皮笑肉不笑道:“好啊!你说对,嫁给谢燃也不错,我们志趣相投,又能自由自在的,说不定还能继续从军呢!不如明天你问阿燃娶我吗?”

裴达越听脸上的笑意越发的大了,随即道:“明天吗?是不是仓促了点?咱们还一直瞒着娘子的身份呢……不过这事也不能瞒一辈子,娘子既是那么说了,我就亲自问问……可是直接问也显得掉价了些,好似咱们看上他了一样。万一他不愿……也不会有什么万一,但是也不能让他太自得才是……不然先旁敲侧击一番呢?”

明熙不明所以的笑了一声,迅速的放下了车帘:“呵,这样的事,我哪里知道,自己想去吧,想的时候不要再说出来。”

☆、第三章:千金纵买相如赋(30)

晨曦初露,浮云自开。

前些时候降下圣旨,陛下为太子摆生辰宴。这日天不亮,众宫侍洒扫收拾,短短两个时辰整座景阳宫一扫前段时间的颓势倦怠,殿内殿外已焕然一新。

辰时已过,内殿里仍不见动静,柳南不得不拉开了床帏,见皇甫策睁眼躺在床榻上,不禁舒了口气,笑道:“殿下何时醒的,竟是不叫人?

柳南挽好了床帐,还不见皇甫策起身,不禁轻声道:“殿下?时辰不早了,不如让他们进来伺候洗漱?”

“孤梦到下雪了。”许久许久,皇甫策的凤眸缓缓有了焦距,轻声开口道。

柳南笑道:“日语所思,夜有所梦,殿下往日里最喜欢下雪天。前几年冬日每每下雪,殿下坐在花亭里饮茶,一坐就是两三个时辰,好在那亭子是娘子特意改造的,地下和柱子里都能走火龙,不但不冷还很暖和,即便宫中也没有如此便宜的赏景处……”

柳南直觉又说错了话,忙顿住了声音:“殿下现在洗漱吗?”

“孤梦见贺明熙了。”皇甫策的面上毫无波动,极轻声的开口道。

柳南面上的笑容更是僵硬了:“这还不到十月,哪里会下雪,殿下若要赏雪,怎么还要再等上月余。”

“她一个人提着灯在冰天雪地走着,孤叫她,她也不回头。前面有一匹马还有一个人,等着她。孤绕到前面,挡住了她的去路,她好似看不见孤一样,就擦身错过去了,同那个人有说有笑,很是开心。她过的很好,那个人也很喜欢她……”

柳南忙道:“殿下快别胡思乱想了,您也说是做梦了,老人都说梦是相反的。”

皇甫策侧了侧凤眸,哑声道:“即如此,她若当真在外面过得不好,为何总也不回来?”

“回来也不见得多好啊,贺大人历来不管娘子,家中还有一个继室,兄弟姊妹也没个一母同胞的……且,娘子在帝京也名声不好,即便想嫁人也不见得有合适的。”柳南感觉静的厉害,侧目看向皇甫策,只见他半阖着眼眸,似乎连呼吸都没了声音。柳南忙改口道:“也不见得是因为这些,许是娘子自由惯了,既是出去了,哪能不玩够了就回来。”

“你说得都对,她还回来作甚呢?她现在过得很好,怕是要成亲了,也许真的不会回来了。”皇甫策将胳膊搭在了脸上了,许久许久,“贺明熙、贺明熙,比起心狠来,孤当真……”嘶哑的声音中有种说不出的悲意。

柳南强笑道:“殿下是在做梦,可别当真。当初殿下虽是不喜娘子,但朝夕相处快三年了,即便是养个阿猫阿狗也养出感情了,只是在一起时不觉,分开了才越发的想得慌……”

皇甫策嘴角溢出了一抹苦涩,轻笑道:“分开以后想得慌?说不得孤在贺明熙眼中还不如阿猫阿狗。”

柳南急忙道:“哪能啊!娘子最重情谊,不外乎殿下这样想,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娘子的岁数也不小了,嫁人也是理所当然。殿下也有婚约,既不能在一起,分开也是必然的,谁也不真的是阿猫阿狗……不过,也许不是殿下想的那样,这帝京里还有娘子的家,即便嫁人哪能不回来和家人说一声啊?”

“和谁说?谁是她的家人?贺东青吗?也对,即便再不喜欢,最少她还是贺氏的族人,若想成亲,不管如何都要回来的。可你这么一说,孤为何又一点都不期待了……”皇甫策闭了闭眼眸,“她若当真要嫁人,孤宁愿她不要回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