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侍余光看见了皇甫策的动作,小心翼翼的给火盆里添了些炭火,随即一股青烟冒了出来。皇甫策被呛得咳嗽了起来,柳南上前狠狠的无声的踹了宫侍一脚,宫侍急急忙忙将炭盆端了出去,屋内的青烟好半晌才了散去。

柳南端起茶水,送到皇甫策面前,轻声道:“殿下好些了吗?”

皇甫策接过,抿了口茶,舒了口气,好脾气道:“受潮的炭就不要用了。”

柳南忙道:“哪里能用受潮的炭火,只是殿下有所不知,普通的乌炭都是如此的,自然比不得咱们往年里用得都是银霜炭。”

“哦?”皇甫策挑眉,“为何要用普通的炭?东宫还用不起好些的炭不成?若宫中不发,你派人出去采买就是了。”

柳南轻声道:“说起来也差不了多少钱,可如今宫中守卫森严,除了宫廷特定的采买人,其他宫人若想出宫,都要陛下与高统领两重亲批。咱们东宫也去问了好几次,直接就被高统领驳回了……”

皇甫策面上倒是没显得半分情绪来:“那就去内务府要一些,孤用的东西,他们也敢克扣不成?”

柳南陪着笑脸:“殿下的东西,他们自是不敢克扣的,但如今还未进冬日,内务那里还没有备好过冬的炭火,去年剩下的银霜炭都先紧着敏妃送去了,这才顾不上别处。”

皇甫策俊美无俦脸上说不出的冰霜冷峭,缓缓放下手中的书卷:“皇叔让孤跪了大半个多月都还不解气,竟是连这种后宫的妇人手段都用上了。”

柳南不敢接皇甫策的话,小声道:“殿下,该上药了。”

皇甫策看了眼柳南手中的药瓶,眼底露出几分厌恶来:“放着,晚上再说。”

柳南忙道:“这药是从……箱笼中找出来,虽也是活血化瘀,但该是没有那么疼。虽知道殿下不想再用箱笼里的东西,可如今咱们也不是没有更好的办法吗?杨太医开再好的药,领来的药也不一定是杨太医开出那种……”

皇甫策缓缓敛下眼眸,不明所以的笑了一声:“那些箱笼又不是一点都不曾动,如今又来清高什么?”

柳南眼中闪过一丝欣喜:“可不是!娘子给咱们备下,就是给咱们用的,当初咱们回宫,娘子是这也不放心,那也不放心,贮备的东西极为琐碎,大到裘皮金银配饰,小到跌打损伤的药膏与药材,可谓样样齐全,且不管什么都够用上一年半载的了,裴总管还带花说,娘子怕太子殿下在宫中被人亏待了。当时奴婢就想给那几箱子金银可能还有些用处,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宫里还能缺了不成?殿下可是接了圣旨才回宫的,怎么会缺东西。虽觉得娘子是多此一举,奴婢想着她也是好意,这才替殿下收了……”

皇甫策半阖着眼眸,似是在听又似是没有再听,好半晌,冷笑连连:“瞧你高兴的,孤被她料对了要用箱笼,就值得你那么高兴?”

“哪能啊!奴婢……奴婢这是为殿下能少受点罪开心。”柳南面上讪讪,偷看了皇甫策好半晌,见他着实没有发脾气的意思,这才跪下身来蹭了过去,将皇甫策的裤腿捐了上去,当目光触及膝盖上惊心的青紫,虽看了许多次,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当柳南的手覆在膝盖上,皇甫策我还是忍不住瑟缩了下,等了片刻,素日里难以忍受的的钻心般的疼痛却迟迟未至,从膝盖的伤处传来一股清凉舒适又有些热乎乎的感觉,极大的缓解了膝盖上冰冷与疼痛,这舒适感让皇甫策叹息出声。

虽都是化瘀活血膏,当真差距就有那么大,那乌炭与那燃烧时还会散发淡淡怡人香味的银霜炭,也是云泥之别。说起来,自小虽长在宫中,谢贵妃也不受宠爱,但到底是一品贵妃,谢氏一族乃百年的世家大族,不管如何,都不会让谢贵妃母子在吃穿用地上受委屈。

小时,皇甫策也曾从谢贵妃口中知道一些后宫的妇人手段,当时只觉魑魅魍魉不屑一顾,可如今看来,不管什么样的上不了台面的手段,只要用对了,都能将人折磨的生不如死。如此这般的折磨,只怕还是皇叔不敢妄断敏妃腹中是男是女,已算是手下留情,若当真狠下心来,只怕结果都不是生不如死了。如今想想,自小到大这大雍宫添了多少新面孔,而那些旧人都是无声无息的就消声灭迹了。

可贺明熙送这些东西去翠微山时又在想什么呢?她自小入宫,长于中宫之手,可谓受尽荣宠,自来嚣张跋扈不可一世,最是不该体会明白这些才是。她既是要离开帝京,为何不甩手离开,还要让人将这些东西琐碎的东西特意整理出来,专门送去翠微山行苑呢?当时是接了圣旨才复位的,那些箱笼里的东西,宫中又怎么会缺,也许会永远都用不上,她送这些时,又在想些什么呢?

☆、第三章:千金纵买相如赋(24)

一股的冰凉的感觉自膝盖出来,皇甫策舒展了眉头,缓缓的闭上了眼眸,长出了一口气:“贺明熙送来的箱笼里都有些什么?”

柳南听着皇甫策的语气并无生气恼怒之意,想了想小声道:“吃穿用物什么都用,除了银丝炭和素日里的吃食,但凡常用的药材,燕窝人参灵芝,殿下的衣履带帽一年四季的常服外袍,即使内务府什么都不给,最少够殿衣玉食过上一两年了,还有些贵重的摆设,但是金银尤其的多!奴婢可一直听闻别人说娘子豪富,当初不眨眼的就能给出去三箱金锭,没成想竟富成了这般……”

皇甫策闭着眼眸,轻笑了一声,娓娓道:“阑珊居的饮食精细,一干用物不打眼但极为精致,有些东西甚至在宫中尚属供奉之物。柳副总管自跟了贺明熙后,该是锦衣玉食的,何曾受过如今的境遇。当初想着东宫是个高枝,谁知竟是一穷二白的连个娘子都比不了,说来是孤委屈了柳大管事了。”

“殿下!殿下奴婢冤枉啊!奴婢可没有那个意思啊!奴婢的命是贵妃娘娘给的,自幼在娘娘宫中长大,得喜公公教养,心里只有贵妃娘娘和殿下啊!当初去伺候娘子也是娘娘亲自指定的!自三年前奴婢跟着殿下去阑珊居就一心一意的跟着殿下,从不曾有过二心!豪富也是奴婢道听途说,哪里敢与东宫攀比!更不敢有什么念想!殿下是奴婢的殿下!不管殿下怎样,奴婢都不会离开一步的!”

皇甫策缓缓睁开眼眸,看了会俯身跪在一侧的柳南,重重的叹了口气:“孤也不是光说你……起来吧,哭成这般,像什么样子,孤还没有死呢。”

柳南噎了一下,这才跪直了身形,停了哭泣:“殿下,奴婢胆小,以后你可别这样吓唬奴婢了……”

皇甫策哼了一声:“你还胆小,瞒着孤那么大的事,你这叫胆小?”

“呃……”柳南垂着眼偷看了眼皇甫策,极小声的分辨道,“当时翠微山行苑里到底都是孝敬送礼的人,奴婢每日收礼单收到麻木,看见那么多箱笼,当真也当做什么事……也不是有意瞒着殿下的。”

皇甫策蹙眉:“行了,孤不必你来此时的落魄。”

柳南又噎了一声:“奴婢哪里敢!”

皇甫策凝了凝眼眸:“最近怎么一直不见阿耀进宫?”

柳南抬眸,小声道:“奴婢早想告诉殿下了,只是殿下昨日才好了些,奴婢怕殿下生气就一直没说。韩大人在殿下病时,每日都过来……可能是来得太勤了,陛下说韩大人打扰殿下养病,还说漠北灾情严重,着韩大人去压粮了……”

皇甫策的手指动了动,垂眸道:“除了阿耀,最近这些时日,可有人入宫?”

柳南停顿了好一会,摇头道:“殿下几日的高烧,整个东宫都焦头烂额的,哪里有空接待别人。”

皇甫策道:“荣贵妃还是不曾露面吗?”

柳南想了想,极小声道:“陛下呵斥韩大人打扰殿下养病的那日,是与贵妃娘娘一同来的,奴婢听着将韩大人派去压粮,就是贵妃娘娘的提议。”

皇甫策珠玉般清冷的脸上,没有半分的情绪,清湛的凤眸中弥漫着黑沉沉的雾霭,许久许久,笑了一声:“孤竟是一点都不意外,王氏、陈氏、贺氏、可曾派人来过?”

柳南垂了垂眼眸:“宫禁森严,高统领最是严格一丝不苟,只怕女眷想要进宫多有不易,且高烧这几日,似乎外面又传殿下病重,不知能不能救回来……”

皇甫策抬眸,似笑非笑的看向柳南,可眼中却无半分的笑意,好半晌,才极轻声的开口道:“高钺自领了宫禁的差事,可算是把你给得罪了,如今有事没事都朝他身上推,都快被你戳成筛子了,躺在地上还得被你踩上两脚。你就直说,外面都传孤要死了,没人愿意浪费时间递牌子入宫,大多都等着孤是熬过去,还是死过去,看看情况再说。如今又到了这个境地,还把话说得那么漂亮,又有何用?”

柳南呐呐:“奴婢哪里敢,这不是让人去买银霜炭的事吗?奴婢可是亲自去找高统领说的,好话说了一箩筐,各种难处都说了,莫说条子了,他正脸都不给奴婢一个,扭身走了!瞧瞧那嘴脸!真是有奶就是娘!”

“呵!”皇甫策笑了一声,眼中的浓雾化去了不少,极轻声的开口道,“孤说如今落井下石的人又不是高钺一个,按照高钺的性格原也不该是最可恨的一个,怎么就让你恨上了,原来还有这回事!”

柳南叹了口气:“世家的公卿说起来都不该是目光短浅的人,怎么都是如此行事的!当真是一个递牌子的都没有,可也不想想,万一那敏妃生了女儿,看他们怎么下台!”

皇甫策侧了侧眼眸:“孤觉得这些人这样做,才是理所当然。”

柳南惊讶道:“殿下怎能这样悲观,人和人之间难道就没有情义了吗?你看韩大人不就是……虽然是去押粮了,可是心里还是想着殿下的。”

皇甫策沉默了片刻,缓缓闭上了眼眸:“阿耀那样的毕竟是少数,世卿世禄,数百年的累积,都是利益换来的,没有了共同的利益,那些人有什么台需要下的?若当真是皇女,姻亲自然还是姻亲,他们依然是皇亲国戚。若是皇子,婚事最早的还要大半年的光景,孤要能在皇叔手下熬过去才成。”

柳南愣了愣:“可那怎么一样?殿下若是过了这一段,心里总会落下了疙瘩……”

“大雍皇甫氏做多少个族谱,也洗涮不掉鲜卑族的血统,我皇甫氏想要成为正统,想要得到天下人的认同,每一代都与南梁士族联姻,除了这些人家,太子还能娶谁?大雍的新贵也有不少,可为了那所谓的清名与正统,大雍的新贵也出了皇后。”

柳南叹了口气:‘好歹还没有生,若当真生出皇子来,咱们的日子只怕会更难过了。”

皇甫策闭目一笑:“这次算是说对了,若是皇子的话,皇叔只怕会更得意,也会让孤再尝一尝那些说不出的手段。可也是人之常情,这世上有谁会放着儿子不管,将家产都给了侄子?”

“殿下的意思,要是皇子,那些人不但会不管咱们,还会悔婚不成?可不管陛下有了皇子还是皇女,他们已是殿下的姻亲了,若出尔反尔的话只怕不会落什么好名声……”柳南停顿了片刻,又嘟囔道,“若真如此,当真是一点情义都没有了,本来还指望那些人能在陛下这里拉太子一把,可这些人倒好,还没有出事就全都跑了,这般无情无义的人都要来作甚!”

皇甫策不以为然:“说什么无情无义,当初孤回宫时又何尝多看那些人一眼?孤与人家做姻亲时,也不是为了什么情义,也是为了利益。他们如今这么做情有可原,孤也不能怪怨。”

“陈氏倒也算了,反正也不认识……贺氏二娘子,咱们也没怎么见过,贺东青那样不指望也罢!……可殿下与王二娘子情投意合的,又交换了信物,只除了没成亲了……怎么就叫没有情义了呢?”

柳南蹙着眉继续道:“这婚事也是王家自己先提出来的,既然将筹码压在了咱们身上,就一压到底又能如何?如今还不曾出事,他们也是不见了人影。若王氏有些表示,那陈氏与贺氏无论如何也不敢如此,侧妃到底是侧妃,不管如何行事都会看看太子妃才敢行事。”

皇甫策侧目望向柳南,慢慢的蹙起了眉头,轻声斥道:“如何叫不见人影?此时情况不明,若换成孤也会按兵不动的!孤同王氏早交换了信物,他们也许会有些别的念想,倒还不至于背信弃义,想来还是在观望孤还能拿出什么筹码……”

柳南瞪大了眼眸:“未来的后位都给他们了,他们还要殿下拿出什么?!王氏那般的士族还能缺什么?”

皇甫策冷冷一笑:“人心怎会满足呢?孤心系阿雅,如今又到了这个地步,若不愿放弃阿雅,不愿王家舍弃孤,必然要对他们忍让退步甚至予求予取……”

柳南忙道:“王二娘子一心恋慕殿下,该是不会如此,不然也不会在殿下生死不明时都不嫁了……”

皇甫策侧目望向花瓶里的花枝,水漾般的凤眸,氤氲了一层雾气,许久许久,喟叹了一声:“在家从父,一个娘子如何能自己做主……”这轻飘飘的一句话,不知是要说服自己,还是在说服柳南。

柳南似是也想到了这些,忙笑呵呵道:“殿下快别想这些了,咱们都先养好身体,眼看就要到九月二十九了,今年是双十的生辰,可算是大生辰,又是加冠之年。陛下虽说不着急给殿下加冠,但也说了好几次要给殿下大肆操办,到时候怎样也能见一见二娘子了。”

皇甫策有些疲惫的,捏了捏眉心:“皇叔不肯定又打了什么主意,孤可是一点都不期待……”

☆、第三章:千金纵买相如赋(25)

满园的秋色,遮不住亭内的凝重。

王君懿安抚的拍了拍呆愣在一侧的王雅懿,极小声开口道:“陛下虽不问朝政,但一直握有兵权,若陛下执意废太子,想必是谁也没有办法阻止的事。”

王雅懿面上没有太大的异色,沉默了片刻又道:“陛下只有太子一个子侄,怎会轻易废太子呢?”

王君懿见王雅懿问得天真,不禁轻笑了一声:“虽然只有一个子侄,若敏妃诞下皇子呢?换做是你,这天下是留给子侄,还是给自己的儿子?”

王雅懿愣了愣,分析道:“敏妃也有可能诞下是个皇女啊!”

王君懿道:“那是自然,都是五五的几率。敏妃生个皇女,自然皆大欢喜了,若是皇子,那就是太子命不好。最近太子一直在养病,但自打他病了以后,你见谁曾去东宫探望了?你姊夫说,太子病重时,荣贵妃都不曾去探望,阿芙为此还和夫君吵了一架。”

王雅懿眼中不见担忧,但思绪有些乱,沉默了好半晌又道:“可是现在远着他,真待敏妃生了公主,咱们再去嘘寒问暖,太子不会寒心吗?”

王君懿点了点王雅懿的额头,轻笑道:“呵,傻丫头,若他那么想不开,还做什么东宫之主?太子若能熬过此关,自然还是我王氏的贵婿,若熬不过去……我王氏与他又不是骨肉血脉。两相结合,一心图利,若能做到相辅相成,自然千好万好,但若要咱们倾尽全力劳筋动骨的帮一个不相干的人,也是不能够的。”

王雅懿终于有些着急了:“可他与我已是定亲了,如何能眼睁睁的看着陛下废太子呢?若当真如此,这亲事肯定会有变故的……父亲当初不是说会帮他吗?如今为何就要变卦了呢?”

王君懿安抚道:“当初定亲前,陛下可没有说过,会让太子娶那么多身份尊贵的侧妃!父亲当初接了圣旨,才知道这些事,犹如吞了苍蝇般!母亲都哭了好几场,只是怕给你添堵,才没有告诉你罢了!总之这样的婚事对我王家来说,本来就是鸡肋!”

王雅懿愣了愣,顿时涨红了脸:“太子风光时,父亲和母亲说起这婚事来都说千好万好,说我将来定然母仪天下,如今怎么又是鸡肋了?太子这事先不说,这婚事若再有变动,难道要我一辈子待在家中不嫁人吗?!”

“好妹妹,且听我给你说完。”王君懿自小对妹妹谦让惯了,忙轻声安抚道,“当初陛下为你和太子赐婚后,钦天监算出了三个好日子,离婚期最近的日子是今年开春。父亲斟酌再三,不敢妄下结论,后来还是你姊夫想方设法的从太医那里问来了陛下的脉案。不曾想,去岁冬日翠微山赐婚之前,陛下已是转危为安,身体大好,隐瞒不发,恐怕也有看看太子与众臣的意思。”

“陛下手握兵权,又正值壮年,当初的病虽来的凶险,但只要熬过去,必然不会短寿。父亲与咱们几个兄弟、还有你姊夫商量后,这才将婚期定在最晚的好日子里,徐徐图之。当时父亲就想到了,以陛下这个岁数,后宫有妊也属难免,除此之外,只要太子一日不登基,这其中隐藏了各种凶险,绝非是我王氏能一力承当的。”

王雅懿脸色更难看了,怒气冲冲的开口道:“父亲百般算计,可有想过我的感受?!”

王君懿蹙眉道:“若非是为了你,父亲何至于想那么多?当年图南关一役,皇甫氏的兄弟子侄,在陛下手下可谓寸草不生。如今太子已这个岁数,若自己不在陛下手中立起来,那能否在陛下手中熬过十年二十年,你若嫁过去后,不管我王氏如何权势,即使倾族相帮,也是徒然!”

王雅懿怒道:“太子立不立起来我是不管的!可父亲和母亲给我定亲的时候,为何从不说这些,既然已经是想到可能有变故的事,为何还要草率的定亲!当初你们可都说了,将来我定然能母仪天下的!短短的些许时日,为何又会出了变故!这亲事一波三折,外人会如何看我?又会如何说我?如今你们都袖手旁观着,即便是太子想立事,一无人脉,二无钱财,如何能成?”

王君懿道:“太子姻亲可不止我们王家!若太子给不出相应的筹码,我王家为何要为他费尽心力?”

王雅懿急声道:“你方才都那样说了,如今太子手里能有什么筹码?!”

“太子手里自然还握着筹码,只看他给还是不给!”王君懿抬眸,凝视着王雅懿片刻,敛目端起了茶盏,“阿雅,你同阿姊说,你是不是喜欢太子?”

王雅懿负气道:“喜欢能如何?不喜欢又能如何?父亲母亲何时在乎过我喜欢谁不喜欢谁?阿姊没走过我这一步,又怎么知道我的心情!这与太子无关,如今我这个岁数……帝京除了我之外,还有谁想我这般年纪还不曾出嫁的!我只想早些安定下来,又有什么错。”

王君懿重重的将茶盏放在桌上,气道,“当初谢七郎也是你自己瞧上的!求着母亲给你定下了亲事,谁知道后来出了那般的意外。父亲也是饱学之士,立身最正,不愿为此得罪了谢氏的,于情于理你都该嫁给谢氏七郎。可你不愿嫁一个残废,日日在家哭闹不休,父亲不得已这才出尔反尔,毁了婚事。为了此事,我王家的名声一落千丈,更是和谢阀结了仇,父亲母亲可曾埋怨过你一句?”

王雅懿狠狠的瞪向王君懿,怒道:“姊夫的人品相貌都是一等一的,又是家中的嫡长子,阿姊进门就做了宗妇,自然可以那么说!我不过是比阿姊晚生了几年,却不曾赶上这样好的事。”

“高不成低不就的不说,帝京之中能匹配我王氏的本就没有几家,莫说宗妇了,即便嫡子也都是些歪瓜裂枣!那谢氏七郎,我已是将就了,谁让他摔断了腿!若是能治好,怎么都成!但若是治不好,我跟着他这一辈子,不是什么都完了!”

王君懿见王雅懿委屈的红了眼,也觉得自己话说得有些重了,不禁安抚道:“父亲母亲对你最是愧疚,你不愿意,父亲拼着王氏的声名不要,也给你退了亲事。可太子不是谢氏七郎,若太子愿意拿出来诚意,我们也必然会帮太子,但若太子拿不出诚意来……我们为何要做那吃力不讨好的事?”

王雅懿顿了顿,“难道太子妃之位还不是好的筹码?你们本就是打算让我嫁,为何还要瞻前顾后的?”

王君懿道:“太子妃之位,未来的后位,本是我王氏该得的,如何算得上筹码?他不是太子,难道你还做不了太子妃,还不能母仪天下了吗?不管是南梁还是大雍,我王氏出了多少皇后,多少宰相,他娶你本就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天大的便宜都占了,还想让我们出手相帮,那就该拿出诚意来了!”

王雅懿疑惑道:“阿姊这话是什么意思?”

王君懿抿唇一笑:“太子将来登基了,就是陛下。这大雍若想后继有人,必然还要有太子,可这太子是谁所出就不一样了。两个侧妃,凭什么能白得一切?若太子执意只娶你一个,或是以后的太子只能是我王氏所出,这些都是筹码。”

王雅懿道:“可侧妃是陛下帮太子选定的,这婚约只怕不好毁……就算没有这两个侧妃,待到将来太子登基,还会有别人的……”

王君懿笑着拍了拍王雅懿:“孺子可教也,太子这筹码也不好拿啊!这要看太子怎么让父亲相信自己的诚意了,可谁相信人心呢?即使他说将来只让你的孩子做太子,谁知道他会不会守诺?”

“阿姊的意思是他答应不答应,我们都不帮他吗?”王雅懿顿时白了脸,想了想又道,“……可敏妃的孩子还没有生出来,一切都还是未知,父亲怎会如此短视?你如此吓唬我,小心让父亲知道了不饶你!”

王君懿道:“你当是我愿意说这些?父亲让我专门说给你听的,虽然一切还是未知数,但最晚不过下个月。好在不到最后,这一切选择都还在我们手上。”

王雅懿抿了抿唇:“敏妃生了皇子,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呢?”

王君懿笑了笑:“敏妃生的皇子与太子,对我们来说是相同的。还是那句话,他不是太子,我们王氏还能出不了太子妃?父亲的意思,我们也不一定全部明白,但是你要明白,若你执意嫁给太子,可能父亲和母亲拗不过你,但是这一搏,有可能是母仪天下,但有可能一无所有。父亲和母亲是不愿你冒这般大的风险,才会如此瞻前顾后。”

王雅懿咬着唇,犹豫道:“如今放眼整个帝京,对我来说,哪里还有比太子更合适的人选?”

王君懿道:“虽然上面的话,都是父亲让我对你说的,可阿姊自己也要同你说些体己话。咱们先不管父亲和家里的意思,皇位之争这都是一半一半的事,若你心里当真喜欢太子,哪怕做个庶民也甘之如饴的话,你根本不用顾忌那么多,只管给父亲和母亲说,不管结果如何,你都要嫁给太子就是了。”

王雅懿骤然抬眸,游移不定的看向王君懿:“此话何意?”

王君懿轻声道:“父亲母亲当年将你放在家中十多年,对你最是愧疚,若你不管不顾非要嫁给太子的话,哪怕将来夺位失败,父亲和家中兄弟也不会放任你们不管的。但是,你心里也要明白,若失败了,莫说母仪天下,只怕你连现在的日子都没了……你们夫妻能做个闲王有块封地是最好的,若……那必将要隐姓埋名,远遁他乡,做一个普通的庶民。”

王雅懿思索了片刻,抿唇道:“如阿姊所说,太子本身还定下了侧妃,若他一无所有,我又何必去容忍那些个人……”

王君懿笑道:“你们若只是普通夫妻,你也自然不用忍受那些人了!那些人不会傻到嫁给一个庶人为妾室。”

“若如此,那就只有我一个人傻了,她们都还能等上两年,一切尘埃落定了,作甚让我先嫁过去?”王雅懿噘着嘴,“这些事,我是不管的,让我吃亏就是不成!”

王君懿本也有试探之意,若当真王雅懿心有所许,王氏自然会慎重考虑帮扶太子之事,但王雅懿如此一说,可见对太子也不见得有几分真心。王君懿心中虽有可惜,但有些话,也可不必再说了。

王君懿垂了垂眼眸:“你也别想那么多,只要你听话,父亲母亲也不会不管你的。九月二十九,乃东宫的生辰,因是陛下主持,你还是要去露露脸的,生辰礼物可有准备好?”

王雅懿道:“素日里家中都有备好的贺礼,如今我哪里还有心情准备这些!”

王君懿抚了抚鬓角:“你知道这些就好,面上可不要带出来。家里疏远是一回事,你自己疏远又是另一回事了,若让太子察觉了,总是不好。”

王雅懿点了点头:“阿姊说得,我都懂,放心好了,我还没有那么愚笨,到底心里不舒服罢了……这样的事,若换成阿姊,又会怎么办呢?”

王君懿看了王雅懿一会,好半晌才开口道:“你方才说你姊夫是一等一的样貌家世,说我嫁得好,可你想过没有,当初父亲和母亲,从未问过我是不是喜欢他。作为嫡长女,我根本没有可选择的机会,你可懂?”

王雅懿惊讶的看向王君懿,不满道:“放眼整个大雍,论起相貌、家世、人品、才华,有几人能和姊夫相提并论的?姊夫那样的你都不喜欢吗?”

王君懿笑了一声,似是而非的开口道:“是啊!这么多耀眼的外在,谁又不喜欢啊!可若非这些,我王氏女又为何要嫁?是以,你也一样,不管将来如何选择,你都要想开一些,别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第三章:千金纵买相如赋(26)

一场大风席卷甘凉城后,漠北的初雪,在九月下旬就悄无声息的来了。好在半月前甘凉城与柔然一战中大捷,柔然递了降书,用一部分的牛羊和马匹换取过冬的粮食。这些琐事,自然有燕平的文官与帝京来的人一并处理,用不着军中兵将操心。

三两年,柔然都要大闹上一场,莫说甘凉城内的百姓不以为然,折子递到京中也不会被特别重视,不过短短半个月,除了那些守城战死的兵勇,大家仿佛已不记得当时的惨烈。如此的喜事遇见了这般的初雪,众人也都有了赏景的心情。

九月二十八傍晚,谢放包下了甘凉城最豪阔的吉祥楼宴请所有将领,明熙身为百夫长,此番又立下了不大不小的军功,被谢放特意点名邀请了。

虽有风雪,但明熙也不能悠游自在围着炭炉待在家中,不管谢放平日里如何平易近人,但大将军既是点名宴请,在众将领看来即便下刀子也该过去。吉祥酒楼离小院只有两条街,明熙不愿家中的马车与部曲的跟随,裴达也觉得甘凉城小,只要没有征战,倒也不会有何意外,倒也没有坚持派人去送。

稀稀落落的小雪,落在脸上化成了细细碎碎的水滴,有种沁人心脾的凉意,不冷还很是舒适。明熙身披纯黑色裘皮大氅,脚踏鹿皮小靴,提着一盏琉璃灯。每踏出一步,便在薄薄的一层积雪上印下个脚印。缓缓回眸,借着手中灯盏里残碎的灯光,会以为天地间只剩下了这一条孤独的印记。

漠北的冬日天黑的比较早,何况雪天,虽是还未到酉时,天已黑透了。冬日苦寒漫长,一旦入冬,百姓们当真的将日落而息贯彻到底,富裕些的人家会在下午就烧上了暖坑,只等晚上一家人挤在一起热热闹闹的用了晚饭,之后早早歇下。

街上的店面在平时还开着门,但今日黑得早,竟也都已关了门。街上半个人影都看不见,若非远远的望过去吉祥楼的三楼还亮着灯,明熙当真有种夜半时分的错觉,可即便如此,独自一人手提着灯笼走在仿若无人的街道上,莫名的寂寞的孤独感在心中滋生起来。

算一算,自去岁腊月离京到此事,已十个半月了。如今的日子忙而充实,似乎很少想起帝京的一切来,住了十多年的中宫,贺氏的府邸,甚至连阑珊居,仿佛都有些模糊了。每每躺在小院中的槐树下,那种安逸舒适,让明熙都以为自己真能这样的过上一生。可夜里醒来,或是不得入睡时,黑暗里都会显出那个人的模样,一举一动一笑一怒,还是如此的清晰,该记得的还记得,可该忘记的一点都不曾忘掉。

‘既已选择,有些人已是有缘无分,注定分离。情之一字,让人痛苦,让人执着于心。在岁月的长河里,当遭遇世间种种不平与磨难时,再次回忆那些感情给予的美好,依然觉得难能可贵。在当下时,一切都是真挚的。

错失后,人仿佛会对特定的那人,越发的宽容,明知不可追,可思来念去的都是旧人的好。那些伤,那些痛,那些决绝,在漫长的一生里,反而显得不是那么重要了。’

直至此事,明熙再次忆起少年时听到惠宣皇后的话,与写在游记后的诗,才能更是明白这其中的滋味,只是不知这是惠宣皇后入宫后多少年后的感悟,三年五年亦或是更久,也不知道这位果断决绝的鲜卑贵女,所追忆的旧人又是谁。

‘哒哒’的马蹄声从街道的对面传来,本就放的很慢的脚步,缓缓的停了下来,街道上没有灯,漆黑一片,虽能听到街道尽头的马蹄声,可却什么也看不见。明熙唯有垂眸站在路旁,静待这匹马过去。

“本将军主持的庆功宴,贺郎君似乎都不肯赏脸呢,本将军这不正打算亲自再去请你一趟!”谢放勒住了马,停在明熙的前面,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的开口道。

在同柔然的最后一战中,柔然溃败,谢放领兵追击,也是一时大意,中了埋伏。柔然人调虎离山,甚至拉走了谢放周围的护军,将谢放一人引到了的包围中。好在谢放为人谨慎,即便追击也只在城墙不远处,当时明熙在城墙上看到谢放周围的人越来越少,便起了疑心,当看到远处增多的柔然骑兵,当机立断带上了二十个弓箭手厮杀了过去,这才将腹背受敌险些丧命的谢放救了出来。

此时回忆起来风轻云淡,但当时情势极为凶险危急,柔然人已是颓败,最后一战想必也是孤注一掷,将所有的筹码都压在了击杀谢放上,若是群龙无首,甘凉城必然城破。这也是为何谢放宴请众将,点名要请明熙的缘故。

明熙恍然醒过神来,抬起眼眸来:“噢?大将军这不是还没去吗?”

谢放翻身下马,忍不住笑了起来:“申时的酒宴,如今都快酉时了,本将军都被人灌了一轮了,你说本将军去没去?”

明熙一愣:“申时吗?阿燃不是说酉时吗?难道是我听错了吗?”

“呵,自然是你听错了,那小子可是未时就急忙跑出了门,真是奇怪,你们素日里好得很,这次居然没有叫你一起。”谢放本不是爱笑之人,但也不知为何,每每和这人在一起说话时,总也是心情松快,忍不住未语先笑。

明熙想了想:“怕是来了,只是未时我还在睡觉,裴叔不愿叫醒我,就让阿燃先去了。”

谢放喝了不少酒,如今冷风一吹,小雪落在脸颊上,不觉冰冷,反而感觉很是舒适,又忍不住的深吸了一口。他跳下马背,一手拉着缰绳,另一手将明熙的琉璃灯拿了过来,上下看了看,啧啧道:“四面水晶磨成的琉璃灯,本将军在燕平的谢府也才见过三五盏,贺小郎豪富啊!”

明熙见到熟人,心情也好了不少,不禁挑眉笑道:“如今是休沐,大将军就不能将本将军这个自称换了吗?”

谢放又忍不住笑了一声:“那你想怎么称呼本将军?你既与阿燃交好,也可随着他叫我一声兄长,或是燕绥。”

明熙怔了怔,好半晌噗嗤一笑:“我只是让大将军将自称换了,与我如何称呼将军有何关系?”

“好歹你也算救过我两次,怎么也该与别人不同,我只是提议,你愿叫就叫,不愿也就作罢。”谢放想了想,“方才你站在这里出神,想什么呢?如今你冰雪封路,一来一回都要三个月,若想回帝京过年的话,这长假可不好批啊!不过好在……这甘凉的地界,本、我还能做些主,你若来求,我怎么也要给你些面子。”

☆、第三章:千金纵买相如赋(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