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个罪不及稚儿,可岭、楚、赵,三王满门,哪一家没有稚儿,哪一个不是朕的骨肉血亲?可有时候这些东西,在皇位权势面前,薄弱的还不如一张宣纸。那时朕仿佛被迷了眼,不管谁来劝说,竟是连一个都不肯放过。”

“我与几位皇兄,幼年一同在宫中长大,他们虽待我算不上多好,也不见得有多坏。朕在那之前,从没想过有一日会取他们的性命,甚至连襁褓中的稚子都不肯留下。直至朕杀入京城,坐在那至尊之位上,年少太子那惶恐不安的眼眸,才让朕大梦初醒,自己都出了一身冷汗……可见权势皇位都能迷人心智。”

高钺轻声安抚道:“往事不可追,与其想那些已发生过的事,不如多想想以后,陛下正值盛年,这些时日的将养,已是大好。不管如何,这总是好事!”

泰宁帝站起身来,拍了拍高钺肩膀,轻声道:“朕要听实话,若给你选择机会,你希望敏妃的这个孩子,是女还是男呢?”

高钺沉默了许久许久,缓声道:“末将希望是个公主。”

泰宁帝怔了怔,看了高钺片刻,大笑了起来:“好好好!可真是好胆量啊!时至今日,只怕也只有你敢在朕面前说这般的话了……”

亭内是一片沉默,不知过了多久。

泰宁帝叹息一声,开口道“朕也想是个娘子,若如此,朝中一切暗流都不会浮到台面上来。不管怎样的阴奉阳违,最少能像今日这般平静。朕也必将她捧在手心里,养得骄纵跋扈耀眼夺目的,最好如明熙一般。”

“可他若是个男孩,朕也该倾尽全力的保他护他,朕已活到了这个年纪,能得到的都得到的,该有的不该有的都抢了回来。若苍天肯垂怜……当真让朕有了血脉子嗣,谁又不愿拿一切去换呢?”

高钺垂首:“末将虽尚未成家,但陛下的心情,多少也能明白几分。末将说希望是个公主,并非是针对陛下……只是觉得如若是公主的话,她今后的路会平顺许多。若是皇子,即便有陛下护佑,这一生必将披荆斩棘,经历种种难以想象的事吧……”

泰宁帝安抚的拍了拍高钺的肩膀,将一枚令牌塞在高钺的手中:“不用多说,朕明白你的心意,造化弄人,谁又会真的预料今后呢?这个你好好的收着,从今以后,朕将这大雍宫,这帝京的都交付于你了。”

高钺注视着手中的令牌,竟是禁军统领的兵符:“陛下!顾统领兢兢业业,何故……”

泰宁帝冷笑了一声,抬手打断了高钺的话:“朕知道他是个尽忠职守的好臣子,当初翠微山之行,顾统领可是特意同你换了几日的班,跑去给太子殿下请安问好。他有这份忠心,朕又岂能不成全他?放心好了,顾统领如今也算是高升,不会对你有什么怨气。”

高钺敛目道:“陛下有命,自不敢辞,末将也不怕顾统领有所怨气,只是这样平白架空了顾统领,只怕贵妃娘娘那里不会善罢甘休,如今陛下在宫中看似有恃无恐,但后宫之中,贵妃娘娘经营多年……末将已掌了城门护军,也兼顾了禁军副统领一职,实然有没有这个兵符,只要陛下有令,末将必不会有负皇命……”

“话虽如此,可许多事都要名正言顺,不是你的事,是朕对顾泽中有了嫌隙。往日里朕孤身一人在这宫中,无甚可怕的,贵妃所要的一切,只有和朕在一起,她才会得到的更加的名正言顺。是以,不管荣贵妃如何折腾,如何笼络太子也不过是为了一条后路,朕可以不计较。”

“但今时今日,朕已有所牵挂,也有了禁忌,无论如何都不敢将身家性命再交付于慕容氏。可放眼整个朝廷,朕又能真的相信谁呢?”

高钺正色道:“陛下不必如此不安,放眼整个朝廷,大多都还是忠于陛下的臣子。”

泰宁帝侧了侧眼眸,看向高钺片刻,垂眸冷笑:“呵呵,如今还说什么忠心?只要是忠于皇甫家,不管忠于谁都能称个‘忠’字。你父亲当初助朕良多,可若太子此时能付出更高的筹码来,说不得也能故技重施的。王氏这样的士族门阀是最不可靠的了,若你永远高坐皇位,也许他们永远翻不出大浪来,不过是为了宗族利益有所隐瞒罢了,但若是皇位有所闪失,朕能稳住尚好,若不能稳住,只怕第一个落井下石就是王氏!”

“慕容氏自不必提,皇长子也好,皇长女也好,只怕到了荣贵妃手里,都得不了好去。敏妃温顺胆小,荣贵妃自来心狠手辣,即便放过了皇子皇女,也不会放过敏妃。陈氏如今已出了未来的太子侧妃……这世上,最可怕的是人心善变,陈氏若再有些权势,即便太子妃之位,也可搏一搏的。”

“谢氏乃太子的母家,又有谢贵妃的一条人命在,无论如何都要被要雪藏了,若一朝得势,即便是太子愿意放过朕与那孩子,谢氏都不见得愿意给朕一条路走。还有那些武将,朕从王府带出来的,哪个都是资历不够。算来算去,也只有你。高氏一族历经三代,你年纪轻轻军功累累,且为人正派,朕信得过你。”

高钺能从泰宁帝平波无起伏的话语中,听出许多恐惧以及失望来,可几次张嘴却不知道如何开口安慰。许久许久,高钺沉了一口气:“陛下放心,不管怎样,末将都不会让这帝京乱起来,誓死保护陛下与……敏妃腹中孩儿!”

泰宁帝轻笑了笑,似乎一次说了太多的话,眉宇间已有些疲惫,脸上也露出了倦色。他背着手站在凉亭边缘的位置,一阵秋风吹风,树随风动,将泰宁帝一丝不苟的发髻,吹得有些散乱了。

“子烈,你也来看看。”泰宁帝声音之中,有种难喻的萧瑟落寞。

高钺上前几步,站在了泰宁帝身后半步,望向一排排的树丛:“看什么?”

泰宁帝站在原地许久许久,久到高钺以为他不会回答了,却听到极轻的喟叹:“起风了,也不知是那树在动,还是风在动……”

☆、第三章:千金纵买相如赋(20)

八月上旬,甘凉城的百姓已把庄家抢收入库,一村一堡的加固了防卫与巡防,每一村堡加派入驻兵两百人,要塞上加驻了千人,不管是村堡还是要塞,兵丁的粮草均是军中自给自足。未到八月底,柔然已有马队入边抢劫秋粮,但因所有村落都提前收了粮食,又有了万全的防备,兵丁与庄户以及有坞堡作为防御,对付这些流匪,绰绰有余。

甘凉城本为了守卫燕平而建,选择了进入燕北腹地的最关键的要塞处,剩下还有三处能进入燕北的关卡,不曾选择建城,自然是易守难攻之地。甘凉城几百年来位处边界,为保身家性命,各村的坞堡建造的犹若城池般坚固,即便有重兵来攻,一时半会也很难攻克,只要有了这个间隙,烽火一起,援兵很快就会赶来。

若柔然当真想要攻打大雍,必先过甘凉城这一关。谢放自小在燕北长大,十年领军对敌经验丰富,早料定了这一战,自然让打算掠夺过冬的柔然部落踢了个大铁板,眼看冬日将近,掠夺不成又无计可施之下,柔软只有选择重兵攻打甘凉城。

九月的漠北,白日里已有凉意,子夜时分更是有种说不出的冷意。整座甘凉城灯火通明,几日的守城,众人都有些精疲力尽。自前日傍晚打退了柔然进攻,已有近十二个时辰的平静,大家虽有换班休息,但为怕夜晚袭城,这一夜所有人都打起精神来了。

黑暗中,谢放站在城墙上,望向远处城外漆黑一片的营地:“怕吗?”

明熙把玩着□□,并未抬眸:“怕什么?”

谢放侧目望向明熙,将一个水囊扔了过去:“□□手都要守在城墙上,你就一点都不害怕?”

明熙伸手接住水囊,喝了一大口,抱怨道:“漠北什么都好,就是气候太干燥了,虽然帝京也隶属北地,可和漠北一比,当真是暖风细雨醉人心呢。”

谢放大笑了一声:“读过书的人就是不一样,不过是抱怨抱怨天气,还这般文绉绉的。你若想回帝京,大可直说,本将军又不是不近人情的人,还会阻你不成。”

明熙将水囊挂在腰间,未抬头擦拭着□□:“这城墙,总得有人守着,不是我也是别人。那些人都不害怕,将军为何独独觉得我想回帝京去?如今我好歹也是个百夫长,那些人可都看着我。大战将至,将军如此蛊惑人心,若我做了统帅,定然第一个把将军拖出去,重重打个几十大板,以儆效尤。”

谢放道:“本将军不过说了你一句,你这就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要把军法用在本将军的身上了。”

明熙捏了捏眉心:“也不知这一场仗,要打到什么时候,重阳节是过不上了。”

谢放侧了侧眼眸,轻声道:“放心好了,最多再守月余,若再攻不下,柔然必然会来议和。”

明熙打个哈欠:“那就好,再这样下去,怪熬人的。白天总还好,大半夜的不让睡觉,实在太难受了。”

谢放听到这般的抱怨,紧蹙的眉头却松开了:“本将军说月余,你就相信,难道你没什么疑问吗?”

明熙闭目靠在一侧城墙上:“大将军神机妙算,前番肃清奸细的手段,我已见识过了。且七月底大将军已说将有大战,连日期都说得不差,能预料出结局,可是一点都不奇怪!”

谢放看着明熙,眼底溢出一抹笑意来,娓娓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柔然是抢粮不成这才想拿下甘凉城。柔然行军历来以战养战,所带粮草必然不多,可这般的打法,在我甘凉城与附近是行不通的。漠北冷的早,即便柔然兵勇不需粮食棉衣过冬,但老弱妇孺也挨不住漠北的苦寒,需要棉衣与粮食。”谢放长叹道,“若大军将柔然仅剩的粮食都吃完了,柔然剩下的那些老弱妇孺又当如何?”

明熙闭着眼,揉了揉胳膊:“可不是冷的早吗?九月的帝京,穿上两层衣衫总也够了,但这里却已经有了寒意。柔然更是靠北,只怕比咱们冷的还早,老弱妇孺没有粮食与棉衣,如何熬得过去这样的寒冬。”

谢放凝视着明熙,许久许久,轻声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些老弱妇孺养壮实了,将来还不是要来侵犯我大雍?”

明熙叹了口气:“也是,可一想到那些人要冻死饿死在帐篷里,心里也不舒服。古人云,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但只要还有一日的大雍与柔然之分,只怕都很难做道这一点吧。”

谢放缓缓侧目,望向远处的军营:“虽说这世道是弱肉强食,柔然也狼子野心,但古人何尝说得不对呢?……可这些都不是咱们要想的,本将军只知道守在甘凉城一日,必然不会让柔然踏进大雍一步。你且耐下心来,再等上些时日,柔然必然要来求和借粮……”

“即便求和借粮,将军也不好做吧。”明熙缓缓睁开眼眸,望向谢放,“此番大战,咱们又不是没有伤亡。我们□□队守在城墙上的弟兄也死了好些,更何况那些有心护着□□队的兵勇……柔然若是一开始就来借粮,也比现在强些。”

谢放忍不住再次看向明熙,目光下不知遮掩了什么,许久许久,轻声道:“探子虽是将甘凉城有粮的事传了出去,但柔然却不知道,甘凉城到底有多少粮食。整座大雍都大旱,甘凉城处在此处,柔然肯定以为甘凉城的旱情也不轻,试问谁会把救命的粮食借出去?再者依照柔然的习性,也不会先礼后兵,必然是要来抢的。”

明熙骤然抬眸,望向谢放:“既然大将军早知此事,大可避免此战,为何不先找使者……毕竟……你本来就算借粮给柔然不是吗?”

谢放冷声道:“找使者去柔然作甚?告诉柔然人我甘凉城有粮食,可以借给他们吗?若你是柔然人会不会相信,一个整日里与你厮杀不休的人,主动的给你粮食过冬?不说柔然人的心思会有多叵测,再者我们主动借粮,那要借出去多少才够呢?”

明熙愣了愣,开口道:“是啊,借多了他们以为咱们还有更多,借少了只怕还会落下个怨恨……”

谢放有些冷漠的望向远处的营地,缓缓开口道:“这一仗不管如何,都要打的。既然有了这一场饥荒,咱们又有了万全的准备,让他们来攻就是了,如此虽不能让柔然元气大伤,但必然能消耗一部分战力!”

“借粮是要借的,但打服了,借多借少却是咱们说的算,不饿死那些人就好了,莫不是还要养肥他们,以待来年吗?这一场饥荒,再来一波不算大不算小的征战,柔然必然也能平静个两三年。”

☆、第三章:千金纵买相如赋(21)

明熙轻叹:“咱们也有不少死伤……如今我都不敢想那些兵勇的家眷,来时还是好好的一个人,一场仗打完了,只剩下了一具冰冷的尸身。以己度人,若换成我自己的至亲……我也会很难过很难过的。”

谢放看向明熙,轻声道:“打仗哪有不死人的?用极少的伤亡,换三年太平清明,怎么不划算?甘凉城的安宁繁荣,以及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些前仆后继的热血守卫的!如何也不能亏待了这番牺牲,本将军治军十年,从不曾抛弃一个战死英魂的家眷,只要有漠北军一日,必不会辜负那些死去的人!”

这番话,让明熙心中涌动着说不出的感动与豪情,似乎连逐渐冷却的血液都热了起来,那是一种难以言表却从未有过的凌云壮志,有些陌生但又是如此的鼓舞人心。明熙的目光缓缓划过城墙上的人,可当对上那有些麻木的目光,以及还有写稚嫩的脸庞时。那些热血却逐渐的冷却了下来,似乎连心中刚涌起的热气都化作了冰冷。

许久许久,明熙开口道:“今时今日,躺在城墙根的尸身,若换成大将军的家人与至亲,大将军还能这么说吗?”

谢放不怒反笑,逐字逐句道:“自在这位置上的第一日,本将军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身为一方将领,护一方疆土,本就是不可推卸的责任!莫说是家人至亲,即便有一日换成了是本将军身死又当如何?莫不是因为惧怕生死,抛去一切不成?”

“你可有想过,若是后退,若是惧死,身后的一城百姓又当如何?柔然骑兵如狼似虎,行军打仗从不备粮草,所过之处哀鸿遍野,甚至以杀百姓取乐!你可想过,在这个位置上,只要有一个不甚,这一城活生生的人,都会变成一具具冰冷的尸体!别人能死!本将军也能死!”

明熙嘴唇抿成了一条线,缓缓侧目望向远处的漆黑一片的兵营:“将军所言,我都懂,真到了那个时候,即便是死,我也不会后退一步。只是到底……到底不明白,为何非要有这纷争,为何分要分出汉人、柔然、鲜卑来?各安天命,又有什么不好?”

“人生在世,犹如白驹过隙,朝生暮死,追求来的一切又有何用?百年后,那些爱过的,恨过的一切,终将撒手……最后也就剩下独自一个人孤零零的躺在黑沉沉的地下,到时再想那些虚无缥缈的权势与富贵,不择手段的伤害与争夺,多傻……”

谢放缓缓收回眼眸,瞥了眼明熙:“呵呵……”

明熙怔然的望向谢放:“大将军笑什么?”

“笑你天真,笑你蠢。”谢放俯身站在城墙上,“你站在城墙上,可俯视城下的一切,那些性命,那些熙熙攘攘的柔然兵,在你的□□之下,又算得了什么?当你身着千金狐裘,骑着高头大马穿过街道人群,感受到那些羡慕的目光时,心里是不是也是很得意?你自来了甘凉城虽也入了营地,但吃住在家,你为何能与别人不同?还不是你救了谢燃,本将军给你了特权。”

“你想对别人好,能私下里造桥铺路,接济穷困。你能将家中房屋都起了火墙,荒山上造林。明明在这贫瘠苦寒之地,你依然能过得雍容华贵锦衣玉食,都是因为什么?当你拥有一切时,自然不用再去追求,可许多人若是按照你的心思活法,不争不抢安生度日,不是穷困潦倒,就得喝风饮露了。”

明熙半阖着眼眸:“大将军知道,我并非这个意思……”

“不是此意,又是何意?你能轻松的得到一切,自然感觉可有可无,不必珍惜。”谢放上前两步,凝视着明熙的脸,轻声道,“可本将军与你这种贵公子不同,与帝京的那些人都不同。

“今时今日,本将军能站在此处,掌握一城人的生死,俯视着你,都不是不争不抢平白得来的!为了今日的这一切,从小到大,我的生母隐忍了多少委屈?有我多少次对兄长的阿谀奉承马首是瞻?若如你说的,各安天命。生下来是什么人,就是什么命。这人生,该少了多少祈盼与希望?”

明熙蹙眉:“人生在世,谁没有欲望?大将军又何必那么愤世嫉俗?最少你得到了,走出来了,不是吗?”

谢放冷笑了一声:“本将军只是看不惯你们这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呵,各安天命!若当真听天由命,只怕本将军此时只能窝在帝京里,挂个闲置,甚至连闲置都不一定挂得上,日日在谢氏后宅里,巴结嫡母嫡兄……不过,今日即便和你说,你也不见得明白。”

明熙恼羞成怒道:“大将军也别太妄自菲薄了,您有这一份心智,不管是在帝京,还是在漠北,都会轻易的熬出头的。当初见你对燕平府君俯首称弟,如今想一想,他来此也不过走个过场,你让他看到了他想的看的一切,实际上所有一切还是随了你的意,十五万大军依然实打实的握在你的手中,甚至不如说他对你言听计从才是。”

谢放挑眉,眼中闪过莫名的光芒:“怎么?你这是威胁本将军吗?”

明熙瞥了眼谢放,嗤笑道:“如今我是在大将军手下讨生活,你觉得我能威胁到大将军吗?”

谢放仿佛很是慎重的思考了片刻,缓缓道:“这可真不好说啊,你知道本将军第一次见你是什么感觉吗?”

“什么感觉?”明熙面色有些僵硬,想了想,“那时我该是没有什么不妥,又帮大将军救下了顾燃。”

“害怕。”谢放说完这两个字,自己先笑了起来,“诚如你所说,你当时没有任何不妥,但是却莫名的让本将军害怕,甚至有些恐惧。直至今日,本将军依然不明白,你这样的一个弱不禁风的人,为何会让人有这种感觉?”

明熙垂下眼眸:“大将军何出此言?”

谢放摇头失笑:“本将军若知道是何原因,早将你抓起来扔大牢里,还能让你继续悠游自在的做一个百夫长?”

☆、第三章:千金纵买相如赋(22)

九月初九,重阳节。这一日,帝京城的百姓,几乎都要前去峰仙山登高参拜,顺便折些松柏回来燃烧。九月九烤烤百灵火,来年平安和泰,百病不生。

帝京内权贵自然也不例外,却不一定非要去挤人山人海的峰仙山。帝京外景色非凡的山头也有不少,除了皇室的几处产业,剩下的几乎都是有底蕴世家的私产,但凡在帝京中说得上名号的士族,谁会没有一两座景致极好的山头。

望云山在帝京外二十里出,高山魏巍入云,紧邻着的山峰与高山有一座天然的石桥横空而过。山中景色极美,每每九月半个山头的红叶,煞是惹眼,与之一条巨大瀑布相隔,却又浓翠极致的阔叶林,绿娇红冶。

望云山山脚下是一座占地颇广的庄园,小桥流水雕梁画栋,庄园的花园与山中景色紧紧相连,山石瀑布与人造园林的衔接,无一处不巧夺天工。望云山是一处极名声的赏景地,但非是谁都可以赏景之处。

这般豪阔的园林,放在帝京也堪称数一数二,乃琅琊王氏的产业。每年重阳,朝廷休沐,王轶都会带上家眷前来望云山别苑住上几日,既应了节气,又让家人好好的散散心。

午后时光,悠闲安适,姹紫嫣红的小花园里,一群丫鬟在花亭内忙碌着。亭内焚着荷香,一套小巧的家具,几只花瓶摆在了檀木桌上,许多知名不知名的秋花,整齐的摆放一侧,一旁还摆放着坐垫与煮茶的器具。

片刻后,一群人拥簇着的王家的两位女郎,施施然的走了进来。一时间,亭内衣香鬓影,暗香浮动。两位女郎在众人的拥簇下,净了手,不紧不慢的坐到了花亭中,一支支的挑拣着鲜花,朝挑选出的花瓶里插枝。

王大娘子君懿已二十有三,十七岁嫁于代郡沈氏嫡长子沈铭,如今已育有两个小郎一个娘子。虽已出嫁多年,但因望云山景色绝然,每年九月都会与夫君一同回庄园小住几日。代郡沈氏原本是南梁望族,因获罪前朝圣上隐退乡野。南梁迁都离开时,沈氏留了下来。□□两顾代郡,才请出了当时沈氏的当家人沈茂公重新入朝。在如今的天下,沈氏名声虽不如王氏,但在大雍的经营,实际上比王谢更胜一筹,如今大雍的的大司徒正是沈王氏的公爹沈继。

王君懿的容貌端庄,虽也貌美,但与艳丽的王雅懿相比逊色不少,但世人讲究的福气与雍容,也在王君懿身上体现,她肌肤白皙似血,面若银盘,一双水漾的杏眸透出了几分上位者的傲气。

王雅懿抽出一串桂花,侧了侧眼眸:“自阿姊有了珊儿,已许久不曾这般悠闲了。”

王君懿微微抬眸,抿唇一笑:“哪里光是珊儿的事,你以为后宅的事,都是面上那般简单吗?如你这般悠闲,家中不知乱成什么样子?还是跟着父亲母亲省心,你此时也要好好珍惜。”

王雅懿撇了撇嘴,撒娇道:“阿姊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谁不知你那婆母最是和善,姊夫性格温和,历来对你千依百顺的,没有大郎二郎之前,一方妾室都不曾没过。你既是宗妇,又是进门就掌管后宅,还有什么不顺心的,即便跟着父亲母亲也没有这般的随心所欲了。”

王君懿似是不愿提起这事,眼眸垂了垂:“我们这样的人家,谁的日子在外人看来不是繁花锦绣呢?”

王雅懿不以为然的笑一声:“阿姊就是矫情!你自小到大顺风顺水的,哪里知道我的苦?当年父亲母亲赴任将年幼的我独自一个人扔给祖母,任凭两个贱种欺负十多年!好不容易过了两年好日子,又在婚事上一波三折,如今也不知道父亲是个什么意思?!”

王君懿轻声安抚道:“父亲能有什么意思?还不是为了你好?”

王雅懿插花的动作缓了缓,哼了一声:“怎么是为了我好?自敏妃有孕的消息传来,父亲也不许我问,让我往日如何先咋就如何,素日里母亲不管怎样都依着我的心意,如今倒是听父亲的了!”

王君懿笑了笑,劝解道:“父亲母亲肯定是为了你好,但我听说,你让人将每日送去东宫的点心停了,这又是为何?”

王雅懿垂眸,沉默了片刻:“敏妃有孕,入口的吃食何其敏感?送去东宫后,万一中间出了岔子,或被有心人利用了,沾上了宫中的事,到时候还不是父亲母亲的麻烦?”

王君懿怔愣了片刻:“此事你可有问过父亲母亲?太子不知你的顾虑,只怕难免要误会……”

王雅懿蹙着眉头,恼怒道:“这般的小事,为何还要特意回了父亲母亲?!他们历来偏心,若是今日换成你的婚事有变,我可不信他们还会如此安稳!我都这般的岁数了,父亲母亲一点都不着急。”

王君懿好声好气的劝道:“你是母亲最小的女儿,不管他们心里如何打算,必然是为了你的今后与前途,太子那边出了些许小事,如何能埋怨到父亲母亲身上?”

王雅懿瞪了王君懿一眼:“家中就没有一个人真心为我着急的!”

王君懿安抚的拍了拍王雅懿,温声道:“瞧瞧这气生的莫名其妙。我也是十七才成的亲,咱们家的娘子都矜贵着呢,可没有早嫁的。母亲偏谁,别人不知道,你心里不知道吗?”

王雅懿气苦:“阿姊十七成亲还算正好,可有想过我如今……过了这个冬日都要双十了,父亲本就将婚期定得晚,如今敏妃有孕,若再有变故,那真是!敏妃有了孩子,同太子有何关系,如今兄长和父亲说句话都要避开我……”

“你与太子不过是定亲,即便出了变故,对你又有什么妨碍呢?没了太子,咱们家的女儿还能愁嫁不成?父亲也是在等,太子能立起来,自然是我王家的贵婿,若太子立不起来,还算什么太子?”王君懿想了想,开口道,“自我十三岁,父亲母亲就给我挑选人家了,即便在十五岁定下你姊夫,也是缓了缓,才让我出嫁。可太子与你姊夫不同,你姊夫身上的一切,我们家都能看到看清楚,如今太子手中的一切筹码,可都还是陛下给的。”

王雅懿若有所思道:“外面风言风语的,我只是怕再生变故,哪里是为太子抱不平?可阿姊这话里面,到底还有什么意思呢?”

王君懿柔声道:“变故这事也不好说,但太子与你的婚事,咱们家还会再等等,再看看的。”

王雅懿大惊:“还要等?还要看?这真是……难道就不能顺顺利利的吗?”

王君懿沉默了片刻,长叹一口气,“父兄的事,咱们是问不了的。可不管你将来要嫁给谁,都是一样的。女儿这一嫁人,是云是泥,虽与娘家息息相关,可不管身份多高贵,若所嫁非人,有些罪还是要受的。母亲是世家的嫡女,当初在家中如何尊贵,可跟了父亲以后,未熬出来又是如何艰难的?你虽是年纪小,许多事都不知道也不记得了,我可是亲眼看着祖母磋磨母亲。”

王雅懿紧蹙着眉头:“我不过是随便说说,阿姊为何又提起这些事来?”

王君懿苦笑一声:“只是感叹罢了,当初没嫁时,也没有这般深的体会,如今……才知道母亲当年有多不易。”

王雅懿冷笑了一声:“青姨娘当初多猖狂又有何用,如今不照样青灯古佛,两个跋扈的贱种都是短命鬼,早早的把自己作死了!不然……哼!”

当年王老夫人乃谢氏旁支之女,但嫁给王雅懿的祖父没多久,娘家的父亲就去世了。本就是不显眼的旁支,家很快就败落了。王夫人将嫡亲的内侄女,接到了王家。谢青枝与王轶自小一起长大,自然是颇有情谊。王夫人自然乐见其成,但因青姨娘的身份太低,且王氏全族也不可能让嫡长子娶这样的娘子入门,最后与陈氏敲定了亲事。

王轶婚后半年,谢青枝就抬了姨娘,嫡长子虽是王夫人所出,但二子与三子都乃青姨娘所出,王夫人偏心偏颇,家中三个郎君,两个出自谢氏姨娘,且王轶与青姨娘颇有些情谊,那时王夫人可谓步步艰难,竟是要与一个姨娘共同持家,琐事都要礼让她三分。

当年家中安排王轶出外任职,大妇本是要持家的,出外赴任只能带姨娘前去。老夫人执意让王轶带上青姨娘,王轶虽宠爱青姨娘,但宠妻灭妾乃士族与为官的大忌,且王夫人的娘家也不容此事发生,老夫人虽是糊涂,但王老大人还没有糊涂,力排众议让王夫人陪同王轶一同赴任。王老夫人闹了又闹,无奈之下,王老大人只有答应让青姨娘帮忙持家,且将尚在襁褓中的王雅懿留在家中,代替王夫人承欢膝下,王夫人与王轶这才顺利成行。

王老大人不让王轶自然有自己的心思,但不曾想,这一走就是十多年,三任府做下来,河洛算是彻底成了王家的根基,王老大人的年纪也越发大了,这才准许王轶携妻儿回京任职。

十多年的时间,足够一个襁褓中的婴孩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了,但因阳奉阴违的日子过多了,王雅懿就形成了表里不一的性子,善于察言观色,又自卑自尊到了极致,在人前要保持士族娘子的矜贵与高傲,在人后要对祖母唯唯诺诺,不管对错,不敢辩解半分。

王夫人见到这般的王雅懿,又是心疼又是内疚,可一切终是不能挽回了,只能尽力补偿,在那时的环境下,便是再选择一次,王夫人只怕还是做出相同的选择。

王君懿侧了侧眼眸,亭内的丫鬟无声无息退了下去:“那时大兄与四郎可是嫡子,在祖母面前尚不如那两个庶子体面,母亲日日受青姨娘的挤兑,日子可想而知。”

王雅懿抿了抿唇,眼底闪过一丝不满:“你们都有自己的不易,难道就我没有吗?!母亲这些年总说自己的难处,好似我多不体谅一般,可你们谁替我想过?我一个人在这家里,活得还不如个奴婢,多说一句话都是错,做了是错,不做也是错!当初那两个奴婢生的贱种,是如何作践我的?祖母偏心,嫡庶不分!可有人给我做主?!”

王君懿小声道:“别说这些置气的话了,咱们家的娘子若真论起矜贵来,我如何能和你相比?”

王雅懿翘了翘唇角,哼哼:“阿姊和我说这些作甚?还怕我重蹈母亲的覆辙不成?太子的生身父母可都不在人世了,谁还能拿我怎样?”

王君懿垂眸挑选花枝,轻声道:“太子虽是没有了生母,但陛下可还活着,男子该是不会用后宅的手段,可陛下若是想要磋磨太子,身为太子妃的你,哪里能过什么好日子?太子虽祭过天地拜了祖庙,说来说去,还只是太子而已。”

“两个有名分的侧妃,哪一家是好惹的?当初父亲也没想到陛下还有这一手,不然肯定不会同意这一桩婚事。如今想想,太子也算不上什么良人,我们家何必冒那么大的风险去帮扶?”

王雅懿沉默了片刻,叹息了一声:“谁想到还有侧妃,好在陛下虽不喜欢太子,但也不能将他怎样了。那侧妃算得了什么?不管在外面尊贵,在我面前不也是个妾室?男人三妻四妾本属平常,即便是父亲与兄长、姊夫哪个不是如此的?”

王君懿怅然道:“话虽如此,对女子来说,谁愿意自己的夫君三妻四妾的呢?”

王雅懿叹息:“我倒不在意这些,也不是非要嫁给太子不可,但父亲在我亲事上,总也游移不定,考虑我的时候少,考虑事的时候多,母亲又都听父亲的。如此一来,在亲事上又有几分真心?眼看着我都这个岁数了……哪还能耗得起,

王君懿看了王雅懿片刻,叹息道:“父亲当然要考虑,你嫁给太子可不光是你的婚事,更是家中大事。这历朝历代的太子如此的之多,可真正登上皇位的又有几个呢?单说前朝就有好几个戾太子……”

王雅懿骤然抬眸,有些不确定的开口道:“阿姊的意思,如今的东宫……也有可能会被废?”

☆、第三章:千金纵买相如赋(23)

九月的帝京,晨起的阳光,已化不开空气中的寒意,秋风吹落了满树的黄叶,不知何时,一树树繁闹的枝叶,转眼只剩下了枝桠。景阳宫,因疏于打理,一地的黄叶与枯枝,看起来十分荒凉。

皇甫策自小身体羸弱,三年前又落下的病根,阑珊居内百般用心细细调养,平日里也显不出这身体多好来,但也不会太糟糕。自回宫后,皇甫策每日天不亮就上朝,下朝还要理政,有时甚至要议政道午夜,柳南虽用尽心思,日日给予滋补,但身体的底子多少有些亏损。初秋吐血后,病了一场,才养了不到十天,就被泰宁帝以政务堆积如山为由,将人再次抓回去上朝听政,处理琐事。

自皇甫策上朝日,泰宁帝又亲自定下了晨昏之奉。每日下朝后,皇甫策不能用膳,必须先去太极殿内问安,泰宁帝以为太祖先帝祈福为由,将人留下抄写经书。为表心诚,这经书要跪着抄,膝下不能有软垫,期间连茶水都不能喝上一口,一抄就是大半日。午后回到景阳宫方能用早膳,傍晚之前要将这一日的政务妥当,黄昏时再去太极殿内伺候泰宁帝用了晚膳,才能回宫用膳。

这般的磋磨,换做普通人尚吃不消,何况皇甫策这般的半病体质,如此未坚持一个月,皇甫策再次病倒,风寒来势汹汹,高烧不退,昏昏沉沉的睡了三日,才算勉强熬过高烧。泰宁帝许是怕太过苛责,传出去名声到底不好,在皇甫策养病期间,这才消停了下来。

虽才是秋末,景阳宫的正寝里,一早一晚已燃上了火盆。正是晨后,阴天的缘故,今日的天气比往日里更冷了一些,许是伤了元气,这些时日皇甫策都感觉浑身乏力,动都不想动一下,也正好应了太医院的嘱咐卧床休息。

今日的皇甫策身着月白色广袖衫,长发如海藻般散在腰侧,病中的肌肤犹若冷玉,白皙透明少了几分血色,入鬓的双眉宛若墨画,本该温润的凤眸如今清湛湛不露半分的喜怒。这人斜斜的躺在贵妃榻上,手持书卷,半阖着眼眸,整个人似乎又比月前消瘦不了少,这一身上随意的装扮,仿佛洗去了世间的风尘,也褪去了往日的雍容华贵,反而多了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飘逸,宛若误落凡世的谪仙。

忙了近一个月,即便是养病期间,也算难得的有了余暇,无所事事时倒也不觉,如今方知道能倚在榻上看会野书,竟是如此的难得可贵。似乎觉得有些冷了,皇甫策了拉斜搭在身上的毯子,侧目看了一眼角落的火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