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熙瞪着裴达,假笑道:“裴叔你开什么玩笑,梅兰竹菊四大院落,其中梅院为首,最是清雅不过的地方,别处管弦落晖,吟诗作乐,你在院中烤全羊,如此这般不好吧?”

裴达从明熙手中拽了自己的袖角,豁达道:“这有什么!咱们又不是白住的,只要小郎君喜欢,咱们把梅树全铲平烤全羊了又当如何?赔他们就是了。”

明熙假笑道:“为博一笑,一掷千金,裴叔好气派啊!”

谢燃得意的看向明熙:“呵,什么事都讲究缘分,裴叔自来和我关系最好了,这可是有些人多少年都比不了的!”

明熙拉着笑脸,看向谢燃:“是啊是啊!小心他盘算着怎么烤着你吃!到时候骨头渣都不剩啊!”

谢燃不以为然:“呵呵!尽情挑拨吧!反正我是一句都不信!”

谢放越听心里越是不舒服:“够了!都什么时辰了,还不快换上衣袍去吃酒!”

明熙蹙眉,有些不安道:“为何我也要去?”

谢放轻声道:“你自帝京来,不管认识不认识,总显得亲近几分。这次本来就是我们要粮食,怎么也不能让人感觉怠慢了,也不光是巡察使一人。他带了官吏幕僚,你与府中的几个幕僚随便应酬一番就是。”

谢燃道:“他们昨夜谢绝了仲兄的邀请,住进了竹院,一墙之隔而已。若是无趣,咱们早些出来,一起回来吃裴叔做的饭就是。”

“好好好!正事要紧,你们都去都去。”裴达闻言笑得更开心,“我马上就去炖汤,小郎君散了宴席,一定过来喝上一碗。”

谢燃双眼一亮:“好好好,裴叔的手艺最好了。”

谢放目光划过裴达与谢燃,最后落在了明熙的脸上:“时辰不早了,咱们过去吧。”

明熙虽有些不愿,但这般的宴请,也甚是合理。明熙自小在宫中长大,出宫后又深居简出,不相信自己的运气差道能碰到熟人。明熙蹙眉思索了片刻,随即释然,点了点头:“将军稍等,待我换掉常服。”

竹院与梅园一墙之隔,稍有不同的是,梅园以典雅精致为主,院中山石流水,树木多为梅树。竹园则占地广阔,紧挨一侧山坳,院中四角都有成片的竹林,一侧有个不大不小的池塘,池塘中间有座八角亭,水上有一条小路通向中间八角亭。

虽是隆冬季节,梅园里浅浅的流水,都已结成了厚厚的冰层,但这处池塘许是接着地泉的缘故,隆冬的季节非但不曾结冰,水面上竟还有些冒着白烟,还有不曾枯萎的荷叶,如此的季节当真是不可多见,极是风雅。

竹院中房舍较多,虽占地很大,有山有水,可住得人多的话,反而不够清幽,若人少的话,也住不了那么大的地方。租金都是相同的,但各院该有各院的特色。竹院除去正堂与偏厅可用来宴请之外,除了后院的主要的起居室,两侧还有十二间房屋之多。

因寝房与偏房都挨得很近,对明熙这样讲究惯了的人来说,住起来不是很方便,且如今的屋子隔音也不是甚好,若只住巡察使一人还好,但若带着心腹幕僚同住的话,想必晚上有人说梦话,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一进竹园,五步一盏灯,整个院落犹若白昼,一切看得分明。可明熙忐忑的心,反而安定了下来,能和心腹混住在一起的巡察使,定然不会是帝京士族子弟。这般的格局,只是行事方便,住起来弊端很大,但凡讲究些的世家子,宁愿多包几处院落,也不会混居。寒门爬上来的人,固然很让人敬佩,可也没甚机会见过明熙的。

谢放的脚步停在了正堂门口,有些不放心的看着明熙,轻声道:“若有人敬酒,能喝就喝,喝不下,则不必勉强。”

明熙侧目一笑,轻声道:“大将军何时变得如此啰嗦了?我又不指望做多大的官,自然不会依着他们的心思。”

谢放还是不放心:“可也不能任性,若有委屈,先忍下来,待下来同我说就是。”

“放心放心,我最是安分守己了,断断不会给大将军惹事的。”明熙歪着头,低低的笑了起来。

虽在漠北地界,裴达已不像帝京那般讲究了,但明熙出来饮宴,对裴达来说,这是极为重要的事,且还和谢燃一起。

此时的明熙一身纯白色大氅,直至脚踝,里趁着牙白色的广袖长袍,腰束银丝八宝带,还挂着一组镂空的和田玉饰。头戴白玉冠,双侧垂下嫣红色的珊瑚充耳垂下,明熙容貌本就出色,侧目之间,有种说不出的风流俊雅,动人心弦。

这一笑,仿佛被这夜色,染上几分柔和与魅惑,虽明知眼前是个郎君,可还是让人忍不住的迷惑与心动。谢放莫名的感觉心快了两下,忘了要说的话,只觉得头脑有些空白。

谢燃拽着身上的大氅,看了明熙好半晌,期期艾艾的开口道:“咱们的大氅用一样的皮毛吗?”

明熙侧目看向谢燃同款的大氅,笑道:“当然不是了,一件大氅要好多皮毛才能拼凑出来,听说你用的料子更好。那本是裴叔留着给我陪……压箱底的,可惜甘凉城的做工不比帝京。”

谢燃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怪不得,我总感觉你穿上比我的好看,竟然是做工的问题。”

明熙侧目瞪向谢燃,不屑道:“男子汉大丈夫还来攀比这个?”

谢放回过神来,移开眼眸,轻咳了一声:“你们两个怎么那么啰嗦,快进去吧!宴席都已开始了。”

谢燃抿唇哼哼:“兄长是不是厌倦我了,怎么这一日,就光训斥我?”

明熙低低的笑了起来:“对啊对啊!我看就是厌倦你了!你看看你那张怨妇脸,真是难看极了。”

“闭嘴,都说的什么话!”谢放心里莫名的恼怒,再不理私下打闹的两个人,率先进了门。谢放脱去身上的黑色大氅,扔给了伺候的小厮,沉了一口气,高声笑道:“我有事来迟,劳韩大人久候了!”

谢燃与明熙也停了打闹,一本正经的脱去了大氅,跟在了谢放的身后。谢逸抬眸看见三人,笑得更是开怀:“快快,你们来的正好!韩大人正同我说帝京的趣事,你们两个久不回去,也来听听。”

☆、第四章:辛苦梅花候海棠(13)

谢放快步走上前,跪坐在谢逸左侧的第一个桌前,抬眸望向对面的桌子道:“往日里常听仲兄提及大人,今日方得一见,韩大人果然如传闻般清俊不俗。”

韩耀抬眸看向谢放,嘴角的笑容,恰到好处,朗声道:“不敢不敢,久闻谢将军大名,今日得见,深觉名不虚传。”

谢燃听见两个人相互吹捧,不耐的皱眉,拉着明熙轻声道:“下面没你的位置了,你和我同坐一桌。”

明熙垂着眼,偷瞄了眼谢放下手的座位,正斜对着韩耀,只恨不得捂住脸,钻到地上去,□□道:“我去和……林城怎么没来?”

谢燃道:“兄长不是和你说了吗?林城不在啊!我和兄长都来燕平了,他必然要留守甘凉城。这里你也不认识别人,与我同坐,也好让我仲兄认识认识你。”

明熙恨不得能转身就走,但若再拉扯下去,只会更显眼,唯有垂着头,走在谢燃身侧,挡住了半边身体。两人坐到桌前,明熙却靠后坐了半步,只怪谢燃身形单薄,遮挡不住全部的自己。

韩耀含笑望向谢燃:“这位想必就是谢校尉了吗?”

谢燃拱手,豪爽一笑:“见过韩大人!”

韩耀的目光停留在谢燃的身侧,好半晌,挑眉道:“这位是……?”

谢燃见明熙恨不将脸埋在自己胸前,又垂眸不语,忙道:“这是我□□营的百夫长贺熙,也是我的好兄弟!”

韩耀狭长的眼眸,微微眯了起来,恍然大悟,哂笑道:“哦,原来是贺百夫长啊,久仰久仰。”

明熙本就懊恼自己疏忽,算了所有的人,竟忘了韩耀这人历来俭吝,与属下混居的事,他是肯定能做出来的。又听韩耀阴阳怪气的声音,分明就是认出了自己,有意如此,不禁更是恼怒。明熙历来也不是个忍气吞声的脾气,哼了一声:“属下人微位卑,当不得韩大人的久仰。”

谢燃看看明熙又看了眼韩耀:“韩大人认识贺熙?”

“何止认识……呵!”韩耀拱手笑道,“本官可不敢高攀贺氏,免得人又说本官攀附权贵,她认识我,我就认识她,她若说不认识我,我自然也不敢认识她。”

韩耀身居四品,又是身份特殊的巡察使,不管寒门,还是士族,都是代表了陛下的脸面,如今对一个连品级都没有的百夫长说出这番话来,其中有说不出的轻蔑和嘲弄。

明熙顿时涨红了脸,怒道:“呵!一个寒门子!谁会认识他!”

韩耀脸上的笑意僵了僵,侧目望向谢逸:“年轻就是好,什么话都敢说。”

明熙不屑,一句不让:“韩大人七老八十了吗?”

谢逸见明熙如此放肆无状,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愠怒道:“韩大人不辞辛劳的来此,如何能这般说话?”

谢放轻声道:“仲兄莫怒,素日在营地,他这般同我说话惯了,冲撞了韩大人,当是弟弟管教不严。”

韩耀听着谢放维护明熙的话,说不出的刺耳,微微一笑:“本官还不知贺氏子弟,何时轮到谢将军管教了?哦对,如今是个没有品级的百夫长,不知是花了多少金银财帛,才在漠北军里混到这个位置!”

谢燃本不是个好脾气,听到这话,顿时怒道:“韩人大说得什么话!你们在帝京风花雪月,我们替你们镇守甘凉城,功劳苦劳,尚且不论,可都是真刀真枪的玩命!在韩大人眼里,别人拿命搏杀来的位置,空口白牙就没了吗?没有品级,是很丢脸的事吗!”

谢逸蹙眉,怒斥道:“阿燃!注意你的措辞!”

韩耀不怒反笑:“谢校尉莫恼。若本官记得不错,这位百夫长该是年初,去甘凉城的才是?从一个普通的兵丁,晋升到百夫长,短短十个月,靠的是军功吗?”

谢放放下了的酒盏,正色道:“虽不知韩大人与阿熙有何误会,但贺熙自入漠北军,到如今百夫长的位置,虽看似时间不长,着实也经历了两场苦战。七月同我一起巡边,遭遇伏击,三人去一,能活下来实属侥幸。若非有贺熙拼命相护,只怕此时韩大人也见不到本将了,贺熙也因此身受重伤。”

“九月柔然来袭,贺熙同将士共守甘凉城,数个日夜,不曾下过城墙,最后一役若非是他识破了柔然诡计,甘凉城也不会胜得如此轻易。武将战沙场,虽是天经地义之事,但战事艰苦绝非韩大人这般的文士能明白的。”

“韩大人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抹杀了别人用命换来的功勋,这对我们从武之人来说,断断不能接受。且以贺熙的功劳,也绝非只能做百夫长,只是□□队人数不够,否则千夫长也是做得的。”

明熙很是得意,挑眉望向韩耀,轻轻的哼了一声:“呵!怎么?现在心服口服了吗?虽说韩大人历来污蔑抹黑,信手拈来,但我历来都是大人有大量的,也不会真的同韩大人计较的。

“住口!怎能如何和韩大人说话!”谢逸见韩耀似是极为愤怒,脸色也黑得滴水,忙小声安抚道,“韩大人莫要恼怒,我这两个弟弟在漠北已久,历来心直口快,这个百夫长我也曾在校场见过几次,确实有些本事,绝非是韩大人所想的那般。”

韩耀连个眼神都不曾给谢氏兄弟,单看明熙一人,本俊美无俦的脸上,有种山雨欲来之势,隐在桌下的双手紧紧的握成了拳,许久许久,冷笑连连,咬牙道:“贺百夫长当真好本事!真真是值得炫耀!”

明熙见此,极为不屑道:“本是特意为韩大人置办的接风宴,莫要因我一人扫了众位的雅兴,就不奉陪了。”

韩耀抿着唇,抬着下巴,冷冷的看向明熙:“怎么?你也有怕我的时候吗?还以为你什么都不怕呢。方才听闻贺百夫长,征战沙场尚临危不惧,本还有些佩服!如今这就要临阵脱逃了吗?贺百夫长也不怕缀了你大士族的脸面,呵呵!没事,怕了也没甚,你历来胆小不知礼,谁又当真和你计较,想走就走吧!”

明熙咬着牙瞪向韩耀,可离开的动作慢了下来,端正坐了回去:“寒门就是寒门,即便看似根深叶茂,也不过是看似罢了。有些人披上彩翼,也脱不开鸦雀的本质,牙尖嘴利,有甚可怕?!”

谢逸咳嗽了一声,瞪向谢放:“四弟啊,这个咳……”

谢放不得不回眸,瞪了明熙一眼,轻声斥责道:“你给我消停一会!”

谢燃私下来给明熙竖起了拇指,端起酒盏来对韩耀道:“如今又不是在帝京,不管韩大人与阿熙以前有什么龌蹉,今日一笑泯恩仇了!”

韩耀绷着脸不语,但还是端起酒盏一饮而尽:“校尉大人客气。”

谢燃一饮而尽,放下酒盏后,附在明熙耳边轻声道:“怎样?这词用得如何?”

明熙含笑侧了眼眸,漫不经心的小声道:“韩耀在帝京是出了名的才子,当时我们一个夫子,除了对众皇……在夫子眼里,我就是个木头,他就是一个美玉。你一会少说些不擅长的话,只管喝酒就是了。”

谢燃的笑意顿时僵硬在唇边:“我如此帮你,你还要埋汰我!忘恩负义!”

谢逸见韩耀的脸色似乎好了不少,也端起酒盏来:“来来,都是旧识,也是好事,正好说说帝京的风物,今夜难得放松,众人都要不醉不归才是!”

韩耀心里气得快要吐血了,可还是不得不端起酒盏,应酬起谢逸来:“谢府君说得极是,帝京如今颇有变化,待到府君来年回京,韩某定然与府君一同走走。”

明熙端起酒盏,正对上韩耀那双黑沉沉,阴云密布的眼眸。以明熙对韩耀的了解,此时亦然是气极了,恨不得暴跳如雷,掀了桌子。可脸上还不得不露出得体的笑意,温声细语的应酬谢逸,这番的强颜欢笑,把酒言欢,放在明熙眼里,当真有几分卖笑的意味。

想至此,明熙心中那股闷气也出了,心情顿时好了起来,双手端起酒盏对韩耀扬了扬,放在唇边,遮住了笑意,一饮而尽。

韩耀被明熙的笑脸,刺得双眼都有些红了,但众人之前却无计可施,唯有端起酒盏跟着明熙的示意喝了一杯。韩耀的态度有所改变,众人顿时都放松了下来,下座的人自然要上前轮番敬酒,准备已久的歌姬与乐师也纷纷入了内,光线端是暗了一半。

谢燃看了眼韩耀,对明熙咬耳朵:“你方才说得那些也挺狠,如今看来,他也是够大度的,要是换成我,别说给你喝酒了,直接将酒泼你脸上了。”

明熙假笑道:“他没把酒泼我脸上,我得谢谢吗?你真是蠢,文士哪能像你这样没脑子,没听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人报仇从早到晚吗?他肚里黑着呢!且不知在哪等着我呢!”

谢燃又想起了自己下棋的遭遇:“呵,我算是看出来了,你俩半斤对八两,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明熙侧目一笑,真心道:“我谢谢啊!韩耀才名,大雍谁人不知,你这话放在所有人耳朵都是是夸我啊!”

☆、第四章:辛苦梅花候海棠(14)

韩耀眯着眼望向一直咬耳朵的谢燃和明熙,虽是听不见,但也知道他两在议论自己。一时间,更是气怒。粗俗愚蠢之人端是不可理喻,即便是要议论,也要等酒宴散了,可这般的不管不顾不给脸面,当真是上不了台面。

这瞬间,韩耀突然有种酒也不喝了,谢氏得罪就得罪了,非要将明熙斥责一顿,出了这口气。然而,这想法也只能想想罢了,近二十年里,韩耀的人生里从没有‘任性’二字的。韩耀自小就明白,这两个字只能是如贺明熙这般受尽宠爱的世家贵族,所有的特权。

酒过三巡,众人都有些醉意,下座已有些乱了,除了上首的韩耀与谢氏兄弟,下面的人身旁都坐了一个歌姬。谢燃与明熙同坐的缘故,伺候的歌姬,被谢放遣退了。谢燃虽官位不高,但地位超然,除了需要偶尔应付下坐的很近的谢放,别人都不用特别在意。谢逸在主位上也没空搭理谢燃。

明熙虽是小小的百夫长,但因方才与韩耀的一番对话,众人都听在耳中,深感此人惹不起。不管是燕平,还是帝京的众人,除了韩耀与谢氏兄弟,都与明熙不甚相熟,一时间谢燃与明熙这一桌,倒成了最冷清的地方。好在明熙与谢燃两人,都不是那么在意周围的人,你一盏我一盏,十分自得其乐。

韩耀正坐在明熙对面,酒宴期间,目光始终不曾离开过明熙,几次见谢燃搂住明熙的肩膀,都忍不住蹙眉,甚至欲开口斥责,可对上明熙含着嘲弄的目光,始终无法开口。这顿酒宴,本是特地为韩耀办的接风宴,可若说第一憋屈的人,非韩耀莫属了。

当燕平首屈一指的歌姬浣娘走进来时,众人不约而同的眼前一亮。这女子身上有种大雍少有的婉约娇媚,举手抬足,一颦一笑,有种说出的挠人心尖。

南梁也好大雍也好,歌姬作伴,非什么龌蹉之事,若当真有一定的名气,反而会成为津津乐道的风雅事。几十年前谢安拒绝朝廷辟命,隐居东山,与王羲之等名士纵情诗酒山水,出游必携歌妓同行,被传颂至今,为极风雅的事。

浣娘的横抱琵琶,声音清脆,尾音带着几分南梁的软意,虽是极为普通的南方小调,却有种甜蜜酥软入骨之感,许在帝京也算不上什么绝技,但在漠北之地确实难得一见,且那长相与眉眼之间的柔媚,更是动人心弦。即便是身为女子的明熙,也不得不赞一声绝色。

谢燃撞了撞明熙,笑嘻嘻的开口道:“怎么?喜欢吗?”

明熙挑眉,轻声道:“怎么?你不喜欢吗?”

“我喜欢也无用,没见咱们这桌伺候的歌姬,都被兄长赶走了吗?他说我年纪尚小,娶亲之前不可如此。”谢燃笑得更暧昧了,眨眼道,“可你喜欢也没用,最少这几日都没甚机会,等这个韩大人走了后,倒是可以买下来,前提是韩大人不会将人带走才能想。”

“若我记得不错,你都二十有二了,你兄长还如此管束你,当真是……啧啧……你未来的夫人当真是有福气,裴叔说得是,这样当真算得上好人家。”明熙端着酒盏,挡住嘴了,“不过,你若喜欢,等韩耀走了,我给你买下来就是了,放心好了,韩耀娶了高门女,那娘子他可是惹不起,无论多喜欢也不敢将这歌姬带回家去!”

谢燃看向已坐到韩耀身边的浣娘,十分艳羡道:“你买下也无用,如今我谢氏可没有祖上的风气,即便有也不能在我身上有。若我当真如此,仲兄知道许是哂笑一声,兄长知道得晒了我的皮!”

明熙噗嗤笑了一声:“无事无事,银钱我给你出,你若没地方,我给你租个或买个别苑,若被你兄长发现,只管朝我身上推就是了。”

谢燃双眼一亮:“当真?……你怎么突然对我那么好?”

明熙含糊道:“如此一来,裴叔知道了,你也就不是什么好人选和好人家了……”

谢燃不明所以,感觉明熙嘟嘟囔囔说了一大堆:“你说什么?”

明熙望着对面一直躲开浣娘的韩耀,笑得更开怀:“对你好,需要什么理由?我何时对你不好过?”

谢燃歪头想了半晌:“傍晚对弈时……别的倒还真没有!”

明熙咬牙:“对弈!对弈!你也说对弈了!你打我还不许我还手了!那能叫我对你不好吗?你要是输不起!以后都不要玩了!”

谢燃因可能得到的好处,此时深觉得明熙说得有道理,端起酒盏眯眼笑道:“好了好了,我错了我错了。他们说你们是旧识,我怎么觉得你和韩大人有仇呢?我们认识那么久了,可从不见你将士族庶族挂在嘴上,虽说他也不客气,但也不曾见过你这般刻薄别人过。”

明熙笑了一声:“有眼睛的都能看出来我们两个肯定有仇了好嘛?我刻薄?刚才不是告诉你了吗?他也不是个好东西!文人以笔杀人,他连笔都不用,张嘴就能杀人。”

谢燃肃然一惊:“他有那么厉害?”

明熙道:“你也不想想,他才多大,正四品了。你兄长征战沙场数十年,也就只是个四品征北将军。你谢氏什么家世,韩氏当真是庶族中的寒门了。若没有真材实料,即便再会迎合媚上,怎么能做到如今的位置?”

“若他只是个四品官,以你仲兄的心高气傲,能如此的迎合?他可还是太子的心腹,如今又领了陛下给的差事,这份长袖善舞的本事,你可有?”

韩耀总感觉明熙一刻不停的笑容,充满了恶意,尤其是浣娘坐到自己身边后。官场应酬,莫说在漠北,即便在帝京也司空见惯的,身旁坐个把歌姬,根本不算什么事。可每每对上那饱含笑意的目光,不知为何总显得那般的心虚,仿佛被奚落和嘲弄着,就连美人的投怀送抱也显得索然无味。

这般的感觉又不能渲染出口,好在下面的人,时不时前来敬酒,谢逸也是个极圆润的性子。韩耀虽是内心极尴尬,但也没有多少表露在面上,很是有觥筹交错,众宾欢的意思。

夜已深,宴席散去。众人大醉,明熙历来好饮,看似清醒,但也有些步伐不稳。谢燃自小被兄长管制,平日里就不善饮,如今早已醉趴在桌上。

明熙摇晃了几次,却被谢燃甩开了,想着一会肯定有仆役来接,明熙就没有再叫他,摇摇晃晃的拿起大氅,起身朝门外走去。

夜凉如水,雪后的月夜,有种说不出的静谧的美感。

这院落本就空旷,此时满园的宫灯,都熄灭了。月辉洒照院落,伴着风吹竹林的沙沙声,让人的心情也随之放松了下来。

黑暗中,月光下的池塘,宛若会发光般,因有地泉的缘故,银辉下冒着缕缕缥缈至极的白烟,衬着水面上的那几朵睡莲,宛若精雕细琢的和田碧玉。

明熙双眼有些迷蒙,走到池塘边,怔怔然的望着池中央,突然有种良宵美景少一人的孤寂感。刺骨的冷风,让人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冰冷至极的空气,与眼前看似温暖的池塘,一冷一暖交织当中,都让人生出了许多错觉。记忆深处的东西,宛若洪水一般,争先恐后的灌入脑海。

年份太久了,一点点的长大,两人逐渐走向两个相反的方向,渐行渐远。久到了明熙以为韩耀不过是记忆中可有可无的一部分。如今在这客居之地,遇见了那记忆角落的人,却有种骤见故人的错觉,许多你以为你已深埋的东西与已忘记的人,实然一刻都不曾忘记过,只是刻意的不去想罢了。

此时,忆起童年有这人作陪的时光时,才恍悟,原来幼年的经历与生活,也曾带着被世间祝福的美好与快乐。可越是回忆,才越是不甘。

到底为何走到了这个地步,一路行来,竟是将陪伴过的所有人都丢弃了,一路的走,不停的追,回首望去,这一路竟只独剩下了自己一人。回想这一切时,望向那熟悉又陌生的脸时,为何只剩下满心的凄惶与不甘。

那些以为掩藏在舍弃之下的不舍,掩藏在坚强之下的恐惧,掩藏在洒脱下的孤注一掷,犹如开了闸的洪水,将可明熙整个人都淹没了。原来根本从来没有不在乎过,只是逼迫自己不想罢了,因为想起一切来,竟是如此的伤心难过……

“贺明熙!你要作甚!”韩耀双脚无根一般,跌跌撞撞的跑过来,可却停在了五步之外,他整个人似乎都在发抖,声音都是颤抖的,压抑着恐惧,极轻柔的开口道,“贺明熙你来,我有话同你说……”

明熙骤然回神,疑惑的回眸,望向已有些站不稳身形的韩耀:“什么?”

☆、第四章:辛苦梅花候海棠(15)

韩耀稳住了心神,轻声道:“贺明熙你来,到我这边来,慢慢的走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呵!我们没有那么好,我去你身边干嘛?”明熙好半晌,不能从这又轻又柔的声音里回过神来,敛下眼眸,再次望向前面。

“阿熙!阿熙!你听说我说!我有许多话要对你说……”韩耀有种心神惧裂的恐惧,急促的声音中夹杂着无尽的慌乱。

明熙抬眸望向夜空:“我以为我们无话可说。”

“你先过来,难道你就没有事,同我说吗?你知道的,不管何事,我总也有办法……你知道的我最有办法了……”韩耀又上前了一步,声音越发的轻柔了。

明熙不习惯如此的韩耀,这让本就不安的情绪,更是暴躁了,侧过眼眸,呵斥道:“我和你可没有那么好!你也别过来了!”

韩耀立即站定了身形,连声道:“好好好,我不过去,你站着也别动,我们就这样说说话也好。”

按照无数次后来的经验,每次和韩耀说话的结果都是,本来特别好的心情一下就没了,本来不好的心情就会更不好了。明熙冷笑:“我们自来相看生厌,如今更是形同陌路,已是无话可说。”

韩耀一点都不生气,有些步伐不稳,但不动声色的一点点的朝前挪,轻声道:“怎会相看生厌呢……又怎会形同陌路呢?你若遇到难事,我不会袖手旁观的。阿熙,阿熙……你到我身边来,我有许多许多话和你说……”

明熙闻言不禁有些好笑:“呵,别将自己说得那么好,你不落井下石,我就谢天谢地了。”

韩耀依然不动声色的挪着步子,沉默了片刻,柔声道:“你一点都不想知道东宫的近况吗?我知道很多,你来,我同你说。”

明熙冷笑:“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不该知道的,我也不想知道。如今我能在此,也就说明帝京的一切都与我无关了!且以我们的关系,即便我想知道任何事,也不用非要从你那里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