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历来最善诡道,若给我说事,定然是早已下好了套,说一句留半句。没有误解,也会心生误解,若有误解,定然更深,事情一定会朝你策划好的方向走。为了东宫登上大宝,你会利用所有能利用的一切。”

这些话无意中寒夜里的冰锥,一根根的刺入了心中最痛的地方,又木又钝的疼,本以为早已习惯了,可此时此刻,韩耀恨不得疼得死去也罢了。即便如此,可依然满心的不舍,甚至连句委屈都不能说,因为这些话中的指责,是都对的,那些伤害也是有心的。可若说这世上韩耀希望谁会过得好,希望谁不要陷入那肮脏的沼泽里,也只有眼前这个人罢了。

“阿熙,怎样都好,怎样都好了……”韩耀那双微挑的眼眸,很少显露半分情绪的眼眸,隐瞒了慌乱不安,以及各种情绪,“你若喜欢,怎样都好……”

明熙回眸,疑惑的望向韩耀,冷笑道:“你历来不喜我,最怕我与他在一起,如今已是如你所愿了,你还有何话要说,或是你还有什么可挑拨的,还是我还有何处,能被你利用的?”

“你许是还不知道,我离开帝京时,已自出宗族,不再是贺氏嫡长女了,也不是什么士族贵女了。我母亲与惠宣皇后,所留下的金银财帛已被我散尽了……如今我孑然一身,当真没有你或你家主君,能用到的地方了!自然,我也绝不会再心生妄念了!”

这一刻,韩耀终于明白何谓欲死不能,心好似已碎到拼不起来了,那双星眸似乎有茫然失措,片刻后被黑雾遮盖,宛若失去了所有的光芒:“何至如此?你何至如此……贺氏不认就算了,金银财帛都是身外之物,无甚无甚……都没有关系的,那些都不重要,你懂吗?你不懂吗?”

明熙笑了一声:“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的,当真是虚伪至极,不重要?你自小汲汲营营,所有的珍惜与努力,所图何事?不都是这些吗?身份家世,功名利禄,对别人许是不重要,对你当真不重要吗?你许是不记得了,我可还记得。你曾说过,以后要做大雍的贤相,南梁大雍几百年,也唯你韩耀一个庶族,敢这般的口出狂言。”

“呵!可笑的是,那个时候我听闻此言,深觉你端方正直不可多得……竟还在一旁奉承你为你开心拍手……”

韩耀不知想到了何事,那双眼眸宛若失了焦距,仿佛无意识般的望着明熙,一只手朝前伸了伸,片刻后,又放了下来,呢喃道:“阿熙阿熙……你是要逼死我吗?是不是我立时死在此处,你才肯善罢甘休,我恨不得立时就死了……”

月色下,韩耀的那双好看的眼眸,仿佛在一息之间,失去了所有的光泽与情绪,空洞的让人心惊。冷风吹过,明熙只觉头疼欲裂,似有什么重要的事被忽略了,突然也没了与韩耀争吵与对视的力气,她缓缓的收回眼眸,望向池塘中的碧色荷叶:“罢了!我没有这个意思,如今我们也没有什么我们可言……好不好,都是我自己的事,你的事也与我无关。我不想知道你主君的事,更没甚可问的。韩大人若是无事,在下就……呃!好痛!……”

韩耀从后面扑了过来,紧紧钳住了明熙的腰身,用尽全力的朝池塘外围跑去,可走了两步就失了全身的力气,两人一起摔倒在一次,那钳住明熙的手,却一点都没有放松,即便是摔倒仿佛也刻意转换了角度,自己垫在了下面。

“韩耀!你作甚!好痛!快放看我!”明熙奋力挣了挣,可并没有挣开钳制。

韩耀似乎整个人都在发抖,嘴唇苍白:“不痛不痛,没事了没事了……别怕,有我,还有我……即便没有一切,又能怎样。你还是你,你还是你!……他只是个世俗人,不值如此……没有就没有了,我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在乎那些……也没有你想的那么不在乎……”

明熙根本听不明白韩耀再说什么,怒道:“即便你知道我在此地又能怎样!去告密吗?如今陛下还在!太子对我尚且做不了什么!何况我不亏欠他!我可是一点都不怕!”

“在你眼里,我是不是没有半分的可信?你若不愿意,我会告诉别人不成?陛下如何……太子如何,不重要……没有你想的那么重要,别这样别这样……我怕了,我怕你了贺明熙。”韩耀一介文士根本按不住明熙,唯有整个人压在了她的身上,那双微挑的眼眸中藏不住的凄惶与悲伤,可一切的情绪,似乎只能永远的隐藏在了黑暗里。

太难受了,胸口很疼,那种疼痛,像是要将人撕裂一般。韩耀忍不住呜咽了一声,极轻的声音,宛若受伤都要隐藏在黑暗里的动物,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失去了拥有阳光的权利。

韩耀在黑暗中,双手颤抖的拂过明熙的发髻,极轻声的哄道:“他再好,又能如何?东宫之地,是非之所,离开就离开了。你若不愿,我不会说的,不会告诉任何人,你本就该自由的……当初我……只是不想让你陷进去罢了。再好的人,又能如何,宫中那地方根本不适合你,没人保护怎么成……”

明熙头脑发胀,有些分不清眼前的人说了些什么,何况这话本身就说的七零八落。可那又轻又柔的声音带着颤抖,也带着无尽的卑微,哭泣般的哽咽。明熙累了,逐渐的不想分辨,也不再挣扎:“我头疼的很,你也醉了……先放开我。”

韩耀不敢撒手,另一只冰冷的手,一下下的拂过明熙的额头,颤声哄道:“跟我回去,我给你看看,你若心情不好……我陪你再饮一场就是。”

不知为何,明熙迷迷糊糊的感觉此时的韩耀很是可怜,自小到大,这人何其高傲,可方才的声音里,分明的带着无尽的卑微与祈求。明熙也不分不清心里的感觉,却率先开口道:“好。”

韩耀抿唇一笑,抬起眼眸来,在黑暗中摸索着拽住了明熙的手:“慢些,跟着我起来,咱们离开此处……”

“我自己能起来。”明熙不愿示弱,甩开手坐起身来,可能是坐得有些急了,只觉头晕目眩,重重的摔了下去,忍不住又闷哼了一声。

“疼不疼!如何了!”韩耀借着月光看不太清晰,方才有些放松的手,立即紧紧的攥住了明熙的手腕。

明明方才还好好的,这一摔,似乎到处都是伤,头后面鼓了个大包,脚腕也疼。因疼痛,眼中涌出泪意,明熙虽有些迷糊,但也不愿示弱与人,咬牙道:“你别管我了!我躺一会……一会肯定会有人来寻我的。”

韩耀虽是看不清什么,可也知道明熙肯定又受伤了,不再追问,轻声道:“别动。”然后起身打横抱起了明熙,步伐凌乱的朝后院走去。

这般的天气,若当真躺在地上,等人找到,即便不冻死,必然会脱一层皮。明熙哪里会跟自己过不去,心安理得的靠在了韩耀的肩膀,昏昏欲睡。

韩耀将人抱在怀中,依然抑不住的颤抖,甚至不敢回想方才的画面,内心不安至极,只能下意识的紧紧的抱住怀中的人,仿佛要将人永远的禁锢。韩耀的步伐很慢,每一步都稳当,感觉到怀中的人越发的依顺,心神才缓慢的安稳下来。

明熙迷迷糊糊的感觉有些不对:“韩耀?你怎么了?”

韩耀许久不语,长出一口气后,才轻声道:“若很难受,我着人去请大夫。”

明熙昏昏欲睡:“别折腾了……”

☆、第四章:辛苦梅花候海棠(16)

后院的寝房,是个内外的套间,同样的火墙还有炭盆,屋内温暖如春。因靠着一片竹林,多少少有些隔音,虽能听见前面些许声音,但也没有想想的那么噪杂。

从冷风中回到屋中,明熙感觉已经冻木的脸,终于恢复了知觉,只是身上四处更疼了,尤其是脚腕钻心的疼,酒都醒了不少:“什么时辰了?”

韩耀半阖眼眸,苍白的脸上,没有露出半分情绪来:“子时已过了,你自己出门的吗?怎么连个人都没带?”

明熙又累又疼,扶着额头,□□了一声:“夜深了吗?一会裴叔说不得会来找我。”

韩耀看到明熙手掌下面又很长的擦拭,眼中闪过一丝懊恼来,边起身边道:“若来接你,你自可离去。”

“我住梅园,一墙之隔,根本不必让人来接。你若有事,就说给我听着,你若无事,我就回去。”明熙见韩耀离开,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脚腕一阵剧痛,闷哼了一声跌倒在地。

“怎么如此不当心!……”韩耀有心斥责几句,见明熙似乎疼的眼泪都要出来,根本再说不出责备的话来,忙将大氅铺在地上,将人安置了上去。

细细的查看,手掌胳膊上都有擦伤,脚踝也肿胀的厉害,且明熙似乎不愿躺下,侧趴在了一侧。韩耀微微一怔,抬手放在了她的脑后,一个鸡蛋大小的包块,想来都是扑倒那一下摔的。

韩耀的眼中溢满了心疼,几乎说不出话来:“这里还有些药酒,我……”

“我真的很累,你若是有事,就快点说,药酒就不用了。”明熙在疼痛之下,自然脾气也好不到哪里去,“当初拽你一下头发,你差点就要以死殉节了,如今你也是有家室的人了,我可不敢用你的药酒!”

屋内本就灯光黑暗,韩耀的脸半垂着,不能看清表情,轻声道:“除非裴达来了,不然你今日哪里都不能去。不管你怎么说,今日只能睡在此处,有火墙与炭火,万不会让你冻着的。”

明熙如此难受,也没非挣出个所以然来,不知为何,却感觉好笑:“没想到,你还有如此豁达的一日。”

韩耀缓缓的垂着眼眸,长长的睫毛的遮盖了全部的情绪,许久许久,轻声道:“放心好了,我不会让任何人知道此事,困了睡吧。我会守在此处的。”

“我没有你那么在乎名节,你守好自己的名节就成了。我了无牵挂的,还怕别人说闲话不成,反倒是你……”许是烛光昏暗的缘故,许是饮酒太多的缘故,明熙总感觉韩耀今日特别反常,声音里面有种莫名的情绪,又有种说不出的温和与善意。可不知为何,这一切看起来又显得特别的可怜,一时间刻薄的话,也说不出口来了。

这世上谁愿意天天与人掐个不停,何况两人小时候关系也没有那么糟糕。甚至有段时间,两人几乎从早到晚的腻在一起。虽然都是明熙缠着韩耀,韩耀虽没有好脸色,但也从不曾说过一句伤人的话来,更不曾驱赶过明熙。

时光荏苒,转眼多年,明熙如今也记不得,两人是何时何事,变成这般模样的了,一言不合都要吵起来,每次都找对方最痛的地方下手,仿佛有什么深仇大恨般。

想至此,明熙的心里突然有种莫名的难过:“这般的季节,押粮来漠北,可不算什么好差事,你家太子怎么舍得你如此奔波?”

韩耀紧紧的抿着唇,许久许久,柔声哄道:“你不用心疼我,我没有那么多委屈,这差事也是我自己求来的。水已温好了,你喝些在睡吧。若裴达来了,我再叫醒你。”

明熙有些辩驳几句,自己没有什么心疼,可听他的话中也无甚恶意,头疼欲裂不愿多想,就着韩耀的手,喝了一杯水,疼痛似乎都缓解了不少。

韩耀见明熙如此乖顺,心里一片柔然,轻声道:“若是醒来,有什么想知道的,我再说给你听。”

明熙有些厌烦,又有不知所措,可一切都已抵不住疲累,只觉得这轻轻柔柔的声音中似乎还带着催眠,慢慢的阖上了眼眸:“嗯,我先睡会……”

屋内只有一盏灯,韩耀起身将灯盏拨得昏暗,这才回过身去坐到了桌前。大氅上的人似乎已是睡着了,他起身从内室里,拿出一床薄被搭在了明熙的身上,这才再次的坐回了地板上。

不知坐了多久,韩耀缓缓望着明熙,抬起手来伸了出去,似乎要确定什么,可不知为何手却停在了半空中,好半晌,有些不确定的开口道:“阿熙?”

韩耀等了半晌见无人回应,不禁再次开口道:“阿熙?”

明熙侧了侧脸动了动,正碰到了脑后的伤,一下就疼得□□了起来,睁开了眼眸,迷迷糊糊的开口道:“裴叔来了吗?”

韩耀木着脸,摇摇头:“这样睡不舒服,不如去榻上睡吧。”

“嘘,别吵……有事明天说。”明熙将脸扭开,含糊道,“瓷枕呢?”

韩耀看了明熙片刻,心神终于从惊魂不定醒了过来,端坐在原地的身形放松了下来,轻舒了一口气,内心一派平静。他垂下眼眸,看向已睡着的人,她似是睡的很不舒服,眉心还皱着,似乎还有些委屈的样子。

韩耀伸手拂了拂,那有些散乱的发髻,紧蹙的眉心逐渐的平展了。他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滑过那无比熟悉的轮廓,眉宇间不见欣喜,却缓缓的红了眼眸,许久许久,沉了一口气,极轻极轻的将人揽在怀中,俊美的脸上,有种说不出的虔诚与珍惜。

本以为将人拦在怀中,只会满足,可不知为何,一颗心却越发的痛了。忆起池塘边上这人那样的神情与那些话,胸口宛若破了一个洞,刺骨的冷风,蜂拥的灌了进去,那样那样的疼。

缓缓闭上眼眸,眼泪落下。人生无悔,四个字,才该是这一生最大的笑话。若能回到十年前,或是更早……韩耀会将这人永远嵌在自己的血肉里,即便经历枪林箭雨,挡下世间一切风霜雨雪,甘之如饴。

韩耀想用尽全力的拥抱,可手上的动作却如此如此的轻柔:“为何,为何,为何会有了那样的神情?……”这一声不知追问谁,声音哽咽隐忍,话语间有种深重而莫名的伤痛。

“韩耀……”明熙未睁眼,蹙眉叫了一声。

“嗯?怎么了?还不舒服吗?”韩耀等了半晌,不见回应。修长的手指撩起遮在眼旁的长发,发现怀中的人再次睡熟了了。

韩耀的心情莫名的好了些,微勾起来了唇角,忍不住轻笑了一声,可片刻,笑容逐渐的淡了,直至消失不见了,只剩下满眸的雾霭与黑暗

“阿熙,我们多久不曾好好说过话了?八年,十年?或更久了?我以为我忘了我们也曾十分要好的日子了,可……这会,咱们心平气和的说说话,可好?”

“你可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你说我个头矮,长得小。当时在我看来,你才是个头矮小的那个。好好的汉家娘子,常常穿着胡服,满头的小辫子,说起话来让人哭笑不得,没有半分的温婉谦虚可言。我从没见过那么爱笑的人,也明白了何谓未语先笑。明明不是最出色的,也不是最好看,可笑起来像换个人一样,会发光一般。”

“那之前,我从不知道,这世间还有这般的小娘子,明明占了便宜,还要恶人先告状,皱着眉头装委屈。缠人又会撒娇,任性又坏脾气,还是个小骗子。可为何,放在我的眼中,怎么那么好呢?怎么看都好,让人割舍不下……这世间最好的一切,合该都给这个人的,这人也合该得尽天下人的宠爱,一辈子都要那么笑。”

“人家说,辜负过太多深情的人,这一生都不会过得开心,再也得不到恩爱不移,举案齐眉,心中所念所想的人了……我本是不信的,一直都不信的。”

“是不是我们相识的太早了,还是都太小了?是不是因为我性格不够好,心中的欲望太多了,太过的自以为是,合该得了后来的一切。不是最好的时间,不是最好的我,在我不懂或是还没有学会珍惜的时候,遇见了这世上最好的珍宝?……哪里能匹配的上这样好的人呢?我总以为自己活得最清醒,知道该放弃什么,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这些年,我体会最深的竟是命运的恶意,该是尝尽了你当初的失落,明白被辜负的滋味。你喜欢我笑,我对所有人都能应酬,都能笑,对你偏偏绷着脸,甚至因你的纠缠,怕人言是非,一次又一次的恶言相向,将你驱赶身侧……可你还是对我那样好,那样好。那时,似乎这世间都不在了,你眼里只有我一人。”

“我总是用最恶意的一面待你,可你为何没有真的对我生气?为何不曾真的怪过我?即便你对我恶言相向,甚至拳脚相加,我都能受,也受得住……”

“为何非要在背地里维护我,帮扶我?你对我坏一些,狠狠的将我踩在脚下,大骂几句,寒门子也好,庶族贱民都好,我都不会如此的难受。当我知道父亲因婚事曾求助于你的时候,真恨不得给自己几刀,死在你面前。你可真狠,不战而屈人之兵……与你比起来,我哪里算是善诡道。”

“我知道你喜欢他,比你知道的都早。可他不适合你,他不会成为谁的独一无二,他也不配得到独一无二。我们都是不知珍惜的人,合该在这世间挣扎煎熬,去挣去抢。可你不一样,你该好好的,得到个特别会珍惜的人,去许多许多的地方,看尽这世间的美景,吃许多没有吃过的东西,没有谁值得你回头。”

“你既放弃了一切,离开了。有那么多的选择,为何要来此,为何入漠北军?……你这是要疼死我吗?你若不杀了我,便不能善罢甘休吗?你可知道,我听见谢放那些话时,恨不得杀了那些人,也恨不得杀了自己……为何,该享尽世间繁花锦绣的人,非要如此的对待自己?你这是在折磨自己吗?不是,你是在报复!报复所有,你曾真心对待过的每一个人。”

“阿熙……我已在深渊,这里漆黑冰冷,步履维艰。可我不需要你救,也不用你伸手,所有一切均是我当年所求,我能受,都能受得……”

“可你必须好好的,自由的,像儿时那般……”

☆、第四章:辛苦梅花候海棠(17)

春时节,百花齐放。

这日,御花园的太液池边上站了群童子,几位皇子也在其中,远远的看来,十分热闹。

惠宣皇后领着众人,在明熙的拉扯下,走了过来。众人一一见礼,明熙站在武帝身边的高台上,目光缓缓巡视过众人,片刻后,不知看到了些许有趣的东西,撒开了惠宣皇后的手,跑道了众人中间,站在了看似最小的一个童子面前,围着转了两圈。

宫中的四位皇子都比明熙大上两三岁左右,皇子彼此间年岁相当,差不多都是七八岁的年纪。皇甫策与二皇子相差半年,三皇子、四皇子比皇甫策小上一岁,三皇子、四皇子差了两个月。这些人都比明熙高上许多,只有那小童看着与明熙个头相当。

小童身着白色儒生炮,头戴白色的儒巾,脖颈还戴着个金项圈,璎珞金锁看起来比那张脸都大。他的五官极为精致,半垂的睫毛如羽毛般又细密又长,大眼睛又黑又亮,嘴巴像樱桃般。许是有些紧张,小嘴巴紧紧的抿着,一本正经又很是严肃,看在明熙的眼中只觉越发可爱。

明熙围着人转了好几圈,将脸凑到童子眼前,猝不及防的摸了摸,眯眼笑了起来:“你是谁家的娘子,长得可好真看呢。”

童子礼仪教养十分的好,虽不情愿,还是开口道:“我叫韩耀,不是谁家的娘子。”

“陛下,你们在作甚?”明熙不知听还是没有听见,骤然转头,满头的小辫子都打在了那韩耀的脸上

韩耀皱了皱眉头,有些委屈的瘪瘪嘴,不动声色的退了半步。

武帝笑着走了过来,将明熙抱了起来:“都是你皇兄们的伴读,这是韩侍郎家的大郎,比你大几岁,你可莫要欺负人。”

明熙恍然大悟,又有些不甘心的开口道:“大几岁吗?可我看他还没有我高!伴读有我的吗?”

武帝大声笑道:“有的有的,你若想跟着皇兄们一起读书,自然也有。”

明熙顿时皱起了眉头,撒娇道:“不读书,能给我一个吗?”

武帝挑眉:“不读书,要伴读作甚?”

明熙瘪嘴,从武帝怀抱挣扎了下来,抱住了惠宣皇后的大腿:“娘,我要伴读!”

惠宣皇后笑着点了点明熙的额头:“陛下不是说了吗?你若愿意读书,自然也有伴读。”

明熙哼哼,又跑回了韩耀面前,拽住了他的手,轻轻的摇晃:“阿耀阿耀,你给我做伴读可以吗?”

皇甫策瞥了眼明熙一眼,嘴角露出不耐与嘲弄,侧目望向武帝:“父皇,韩耀这里已是说好了。”

皇甫策此时也不过八岁,却是众人当中个头最高的一个。虽是年少,但已有几分长大后的风采,皮肤凝白如暖玉,五官极为出色,那双凤眸微微挑起,带出了几分轻蔑。他这番模样,自然也被站在上位的惠宣皇后看在了眼中。

惠宣皇后不等武帝回答,笑了一声,轻声道:“阿熙,这是你大皇兄挑中了人选,你换个人吧。”

武帝侧了侧眼眸,对惠宣皇后轻声道:“梓童,都是重臣之子,几乎都是士族子弟,无甚挑选一说。世家之人规矩颇重,即便来给皇儿们做伴读,尚且是有些不……何况明熙年纪小,又是个娘子。”

惠宣皇后脸上的笑意淡去,挑眉道:“怎么?娘子就不可以读书知礼了吗?若陛下不愿意,方才为何又那么说?哄骗阿熙年幼无知?还是哄骗咱们读书少?”

武帝有些无奈,轻声求饶:“梓童,你看这话是如何说的……”

明熙不顾韩耀挣扎,用力的拽住了他的手:“娘,我就喜欢他!就要他!让大皇兄换一个!”

惠宣皇后侧目看向明熙,笑着哄道:“算了,陛下又不是真的愿意让你读书,咱们只当没这事好了。你大皇兄已选中的人,你再去争抢,显得不好。”

“我不我不!我就喜欢他一个,我不要换!”明熙怎么也不撒手,“我就要他!大皇兄能要,我为何不能要?大皇兄比我大,不该让着我吗?大皇兄怎能如此霸道无礼!”

皇甫策斜瞥了眼明熙,冷笑了一声:“呵,一语中的,当真是霸道无礼。”

明熙攥住韩耀的手,瞪向皇甫策,涨红着脸:“什么什么地!说什么!阴阳怪气的!竟说人家听不懂的!人是我看中的!你作甚抢我的人!什么大皇兄!不让着我,凭什么让我喊你大皇兄!”

皇甫策看都懒得看明熙一眼,转过头去,轻声道:“你还真当自己是公主了,呵!”

别人许是听不到皇甫策说什么,明熙却是听的一清二楚,涨红了脸怒道:“我怎么不能是公主了!我是我娘的孩子!我就是我娘的公主!你又不是我娘的孩子!凭什么做我兄长!什么大皇兄!庶子!庶子!歪门邪道的庶子!”

这一声喊完,剩下的三位皇子面上都有片刻的空白,不约而同的看向武帝。惠宣皇后一派轻松悠闲,甚至没有阻止明熙说话的意思,仿佛在她看来,明熙说得并没有什么错。

武帝虽是不愿得罪皇后,此时也不得不蹙眉道:“阿熙!”

明熙看也不看武帝,望着惠宣皇后瘪嘴:“娘,陛下方才还说给我一个伴读吗?”

惠宣皇后含笑走到明熙面前,抚了抚她的头,柔声哄道:“出尔反尔,历来都是有些人的特权,莫要为了这个难过,待会领你去掖庭处,选个你喜欢的奴婢。”

武帝很是无奈:“梓童,你怎么可以这般的教导孩子?”

惠宣皇后挑眉望向武帝:“哦?那陛下以为我该怎么教孩子?阿熙说得哪里错了?我不是你的臣,也不是你的妾,我是陛下的发妻,不是我所出的,怎么是阿熙的兄长?叫一声大皇兄是客气,不叫大皇兄挑不出理来。陛下是在怪我,没有给您生个真正的公主出来吗?”

武帝狠狠的瞪了眼垂着眼皇甫策,示弱道:“好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平日里我对阿熙的心和你一样,什么公主不公主,咱们的阿熙可比公主还尊贵,若非是梓童执意不肯让她喊朕爹爹……”

“贺氏虽去世了,贺大人还好好活着呢,陛下可不要什么都想要!”惠宣皇后话毕,蹲下身来,柔声哄道:“娘带你去掖庭处,挑几个好看的小奴婢,你喜欢什么样的都有。”

明熙跺脚,抱着韩耀的腰大哭道:“我不要!大皇兄比我大那么多!抢我的人,还欺负我!他有什么了不起!凭什么抢我的人!我就要他!只要他一个人!就是喜欢他!做伴读做奴婢就要这一个!呜呜!陛下还向着那个庶子!跟着欺负我们!我就要他,就是喜欢他!”

惠宣皇后轻声道:“好好好,一会娘去和韩夫人说说,咱们就要……”

“梓童!胡闹!都是重臣之子!什么伴读奴婢!这话你们也说出口来!你看看你快把她娇惯成什么样子了!这般的不知事不知礼,将来若是出了这宫门!如何……”

“呵!”惠宣皇后骤然站起身来,怒然的瞪向武帝,“陛下这是连我的阿熙都厌了吗?我阿熙为何要出宫?好好!你的皇儿个个矜贵,只我阿熙什么都不能有!本宫懂陛下的意思!六福!带上阿熙!咱们回宫!”

“梓童,你知道朕没有这意思,娘子长大了难免要……”武帝有些无奈,不管心中如何想的,可众目睽睽下如何能这般的纵容中宫,不禁狠狠瞪了明熙一眼。

明熙一边哭一边偷看武帝的脸色,见他瞪自己,哭的更大声,却也不情不愿的撒了手:“娘!娘!嘤嘤!阿熙好可怜,陛下他不给我喜欢的人!他还瞪我!还瞪我!嘤嘤嘤……”

☆、第四章:辛苦梅花候海棠(18)

六月的天气,正是炎热。

明熙领着群宫侍,大摇大摆的走进了御书间。众人抬眸见是明熙,习以为常又不约而同的垂眸看起书来。明熙也不理众人,在屋内搜索了一圈,目光停在了西侧角落,趾高气昂的走了过去。

二皇子凑了凑挡住了明熙的路,小声道:“阿熙妹妹,带了什么好吃的?”

明熙脆生道:“有的有的,只要不欺负我耀郎,大家都有好吃的。”

宫侍忙将托盘里的点心拿了出来:“二殿下,今日做了芙蓉酥饼、绿豆糕、山楂冻。您看您吃什么?”

明熙走过皇甫策身边时,重重的哼了一声:“好狗不挡道!挡道非好狗!”

皇甫策正坐在韩耀的外侧,闻言深吸了一口气,冷笑:“谁家的狗跑出来了?”

明熙极为不屑,也不和皇甫策争辩,只看向坐在韩耀前桌的三皇子,笑眯眯的开口道:“三皇兄,要我说请,你才离开吗?”

“阿熙妹妹,不必客气。”三皇子拉长了声音,有些无奈的翻了个白眼,站起身后,拽了拽了身侧的伴读,挪到了较远的地方。

明熙站在了韩耀的前面,侧目间方才的气焰全不见了,眯眼一笑,说不出的谄媚,娇声道:“耀郎啊,你怎么又换位置了?这位置还那么靠后,你渴不渴?饿不饿?我带了你最喜欢的芙蓉酥饼,还有绿豆汤!你吃一点,歇一会,再温书好不好?”

韩耀绷着唇,眼神都懒得给一个:“起开。”

明熙挑了挑眉头,反倒趴在桌子上凑到韩耀脸边,撒娇道:“耀郎,你生气也好看!你再瞪我一眼么!”

韩耀半垂着眼眸,虽看似与平日一般,突兀的红了耳根:“夫子马上就来,你快走!”

明熙不紧不慢的笑道:“来不了来不了,娘正和夫子说我读书的事呢,没那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