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的清晨,空气冷冽了许多。

惠宣皇后虽已逝去多年,但揽胜宫的一花一木,摆设与布局,以及明熙不曾带走的东西,都还摆放在了原本的地方,一如从前。正殿偏殿历来一尘不染,一点都不像失去主人,快要十年的宫殿。

明熙本不欲住在中宫,但因回宫之事不曾宣扬,独自去外宫居住,又有些太过惹眼。在宫中的时日不会长久,这才在泰宁帝的建议下,回到了幼年常居之处。虽说揽胜宫贸然住进去一个人有些突兀,但到正旦之后离开,这期间时日很短,该也不会有事,明熙这才应了下来。

偏殿的地龙燃得很旺,用过早膳后,因殿内四处积雪未除的缘故,明熙坐在桌前抄起经书来,笔墨纸砚都是现成的,经书也是当年惠宣皇后的旧藏。

明熙幼年也曾陪惠宣皇后念经礼佛,那时不过是为了安慰惠宣皇后,消磨时光罢了。惠宣皇后最后几年的日子,着实算不上过得好,一个月见先帝的次数屈指可数,又不屑于后宫争宠,日子越过越是沉寂。

在明熙十岁时,惠宣皇后仅剩的至亲,伯父家的堂弟病逝后,又因其无嫡子之故,庶子不可继承爵位家业的缘故,赫连氏族长之位旁落,即便是惠宣皇后身为一朝之后,也因规矩与先帝的为难,不得不听之任之。

自那以后,也许是太过悲伤,也许是思虑过重,惠宣皇后时常一夜一夜的睡不着觉,不是念经,就是抄写经书到天亮。这般的日子,最少三年,那三年来惠宣皇后虽不见生病,但也憔悴的厉害了,精神越发不好。

她时常拉着明熙说话,似是而非的,说着说着就开始哭。对明熙也越发的宠溺了,几乎是要将最好的一切都捧到明熙面前了,可有时看明熙又会时哭时笑,仿佛明熙已成了她生活所有的支柱与依靠,只是那时明熙年纪小,不能体会她心中的惶恐与绝望,更不明白那些复杂的东西,只觉惠宣皇后想的太多,越来越让人害怕。

可经过了这些年的回想,明熙也明白了,惠宣皇后最后自缢冷,非一日之故,也非一时想不开,可能是早已心存死念,不过终究是没有走到最绝望的地方,这才一直留恋人世,或者内心卑微着,等待着先帝的回头。

虽至今不知惠宣皇后与先帝之间,最后到底出了何事,但短短三日被废打入冷宫,成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惠宣皇后与这个世间彻底决绝了。

实然,谢氏当年虽是如日中天,但族人与谢楠都非招摇之人。谢贵妃母子十多年如一日的不争不抢低调度日,甚至不管惠宣皇后如何挤兑,始终不曾还击,自然也说不上有多可恶。可皇甫策与三位皇子的年岁一日大过一日,先帝心里不管如何不喜这些皇子,但朝廷与大雍尚需太子继承,以稳固人心与基业。

先帝那般的人,又哪里会让儿女私情或是个人喜恶,左右朝堂上的判断。在那时,先帝几乎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培养教导继承人与朝堂上,也才显得越发的冷落惠宣皇后与后宫,皇子大了以后,几位皇子生母的体面,还是要顾忌的,其中皇甫策的才华也越来越入人眼目,先帝反而不像年轻时那般的刻薄对待谢贵妃母子。先帝要照顾的太多,越发的顾忌不上惠宣皇后的心情与不安,那时明熙不明白,惠宣皇后自然也想不明白。

赫连将军夫妇骤然去世后,赫连族一夜败落,先帝不等惠宣皇后缓过神来,就以纳后之礼迎娶谢贵妃入宫,接二连三的打击,早已让惠宣皇后没了当初的骄傲与冷静,也失了一个贵族女子的气度与依仗。所有的傲骨矜持,不过是因为始终放不下心中的桎梏的强撑罢了。

虽后来,先帝有补偿之意,但木已成舟,人心哪里能那么容易挽回。如今明熙站在惠宣皇后最亲近的位置上,来回想这一切,也逐渐明白,与其说惠宣皇后最恨的谢贵妃母子,不如过心中最恨最怨的还是先帝的负情薄幸。

若非如此,为何非要选择在冷宫那样的地方,不辩解两人的误会,也没有等到真正的废后诏书,就先自缢在无人的夜里。惠宣皇后知道先帝对自己有情,惠宣皇后对先帝又何尝能做到真正的冷酷,之所以如此决绝,只言片语都不肯留下的离开,始终还是要报复心中在乎自己的人,如此才能让自己的心真正的得到解脱。

泰宁帝进门,看见明熙在发呆,不禁无声的走了过去,见旁边有抄好的几页经书,拿起来看了看,蹙眉道:“小小年纪,抄这些作甚?别学那些人想不开,即便是要礼佛,在家中也是一样。”

明熙回过神来,见泰宁帝双眉紧蹙,话又说得十分郑重,忍不住笑道:“陛下想到哪里去了,自然是要家中礼佛,不然我还要出家不成?”

泰宁帝看了明熙一会,轻声道:“佛家自然有佛家的好处,朕心有迷惑时,也会抄写一些。但对一个娘子来说,再没有比生与死更大的事了,万可不能轻率,今生啊来世啊,都是虚无缥缈的传说,人们的臆想,谁也不曾见过。”

明熙放下手中的毛笔:“陛下所言虽也有道理,可我出去这一年,见了不少值得或是需要拿性命去换,去守的东西。甘凉城时,曾见柔然骑兵抢粮屠村,手段残暴不说,更无老弱妇孺之分。是以,每每柔然进犯,守城兵勇个个都要拿命去挡,若让柔然骑兵入城,这城内的父母亲眷,谁还能护住?生命固然重要,可在那个时候,谁也不会觉得自己的命比这一城人的命还要重要。”

“这一年,我逐渐明白,人心总该有些需要坚守的东西,是终其一生都不能逾越半分的底线,比如大义,比如正道,比如良善与心中的信仰。”

泰宁帝看了明熙片刻,放下了手中的宣纸:“是以,朕才说,对一个娘子来说,性命才是最重要的。你所说的都是儿郎们的责任和担当,都是士大夫的操守,与你一个待嫁的娘子又有几分的关系?生命何其可贵,哪能轻言生死,别人如何,朕是不管,但你必须珍惜自己,不管所谓何事,或是为了谁,都不能轻易放弃,生身父母尚不值你殉命,哪个人值你如此?”

“陛下放心,我历来贪生怕死,又瞻前顾后的,哪能做出这般的事来。”明熙略有所悟,怕是此时此处又使得泰宁帝想起惠宣皇后,这才有了这般的想法。

泰宁帝四处看了一眼,明澈的眼眸逐渐也蒙上了一层雾霭:“这宫中久不住人,看起来都没什么人气,你随朕出去走走。”

“陛下今日下朝晚了些,用膳了吗?”明熙看了一眼沙漏,时辰已不早了,这两日都是明熙一早去太极殿等候,今日抄写经书忘记了时辰,才使泰宁帝寻了过来。

泰宁帝侧目:“这不来找你一起吗?你用过了吗?”

明熙道:“也还不曾。”

泰宁帝笑道:“那咱们就去太极殿的小花园里,一边赏梅望雪,一边用膳就是。”

明熙也想到了那处,不禁闻言一笑:“正有此意。”

☆、第六章:一寸还成千万缕(11)

太极殿的后花园的八角亭,与阑珊居东苑的花亭一般,都是由明熙设计打造而成的。八角亭内三面被厚重的棉帘遮盖了,一面留着细薄的青纱。

亭内四处半人高的铜柱,夏天置冰,冬日烧炭,高脚的木板遮盖了整个亭子的地面,悬空的木板下放上六个火盆或是冰盆,上面铺上厚厚的皮毛毯子,最是冬暖夏凉的好去处。

柳南战战兢兢的站在八角亭内的一侧,不知是紧张还是亭内太热的缘故,他额头已冒出细碎的汗珠来,半垂着眼眸,不敢看向泰宁帝,也不敢随意偷瞄明熙,一心想着两个人能快些用膳。

不知过了多久,亭内飘起了茶香味。

柳南想了想,咬着牙心一横,再次抬头陪着笑脸:“陛下用罢了吗?”

泰宁帝抿了一口茶水,不悦的皱了皱眉头,侧目看向柳南:“你不在东宫伺候着,一早等到此时,到底所为何事?”

“太子殿下自前日手脚就有些疼,大雪后又加重了许多,今日后半夜起了低烧。”柳南见明熙头都不抬,眼里露出些许失望来。

泰宁帝恍然大悟道:“即使如此,为何不请太医,来朕这里又有何用?前番太子吐血昏迷,也不见你专门来报。”

柳南忙道:“那时节陛下才有了大皇子,正是忙乱,奴婢怎好……怎好给陛下添乱?”

泰宁帝挑眉:“今日这般的小事就来报备,就不是给朕添乱了?”

柳南沉默了片刻,面有难色的开口道:“太子……太子殿下这不是病中想见您吗?”

泰宁帝冷笑三声:“这笑话比这天都冷,成了成了,别在朕这儿演了,病了就去寻太医,太子若是真病得要死了,朕肯定过去给他准备后事。”

柳南如丧考妣:“陛下快别为难奴婢了,太子殿下前些时候就一直咳个不停,昨夜辗转反侧,喝了汤药泡了药浴还是难受……太医都去了好几次了,若非厉害,这么冷的天,奴婢哪敢来请您呢!”

泰宁帝垂眸望着茶盏的水,侧目看向明熙:“不然,你随朕一起去看看?”

明熙不忍再看柳南的装模作样,抿唇一笑:“陛下与太子殿下乃至亲,去探病实属理所当然,我与太子殿下如今连泛泛之交都算不上,有什么资格朝前凑?”

柳南急声道:“哪能啊!娘子这话说的!您与殿下那都……都是故交好友,又是多时不见,说不得咱家太子看见您一高兴,病就好了一半!”

泰宁帝斜了眼柳南:“呵,看你倒是顺杆爬的快,你们主仆闭宫不出,消息倒是灵通的很。”

柳南掩唇轻咳了两声,陪着笑脸:“呵呵呵,哪能啊!这不是在陛下处看见了娘子,顺便问上一嘴吗?”

泰宁帝道:“你那么多嘴,你家太子知道吗?”

柳南面无表情,干笑了片刻:“呵呵呵……”

泰宁帝指着一侧堆积了整个桌面的奏折,对明熙道:“你在此将折子给朕分一分,着急的分一处,不急的分一处,朕去去就来。”

柳南眼中露出焦急之色:“娘子怎能不去呢!?这都走了一年了,好不容易回来了!太子殿下自入秋以来病了好几次,方才陛下还说那次昏迷凶险的很呐!娘子已是许久……”

泰宁帝起身,站在了柳南面前:“那么多话,你还走不走?”

“走走……走是走的,陛下请。”柳南满脸心塞,望着明熙一步三回头的说道。

帝京东街,王氏宅邸的后宅主院里,整座院落都悄无声息的。

王夫人因年轻时受了些磋磨,又生育太多的缘故,本就比同龄人显老。这些时日出了王雅懿的事,虽是满上不显,但心里饱受折磨。自上午王雅懿不告而别后,几个时辰的提心吊胆,茶水未尽。如此寒冷的天气,硬生生的出了一身冷汗出,坚持到此时已是头晕目眩,但还是强撑着精神等消息。

时间越久,王夫人越是坐立难安,几次走到门前,又顿住了脚步。春萍在角门等了一个时辰,不见有消息,被老何家的换了回来,见王夫人脸色越来越难看,到底有些不忍,劝慰道:“夫人先喝些参茶吧。”

王夫人接过茶盏,望着茶水,出神了一会,长出了一口气,又放了下来,有气无力的开口道:“眼看着都这个时辰了,有没有消息老何家的都该回来禀告一声。”

春萍忙道:“有了消息,肯定是要先给夫人送回来的。南街距咱们的府邸,怎么也要半个多时辰,哪有这样快,咱们也不知道那家人住在哪里,总要打听清楚。”

王夫人咬牙道:“等找回了阿雅,我肯定不能放过这家人!这简直是……简直无法无天!”

老何家的急匆匆的跑了进来,满脸的焦急,气都来不及喘上一口,压低了声音急声道:“夫人夫人!大事不好了!”

王夫人一口气不曾咽下,有些发怔的望着老何家满是皱纹的脸:“如何了?!人找到了没有!带回来了吗?在哪里?望月楼吗?”

老何家的小声道:“哪里还有人啊!那姓洪的一家,半个月前就卖了宅院,说是举家回乡了!”

王夫人怔愣了许久,呆呆的望着老何家:“回乡?回哪个乡?阿雅留书说去找那姓洪的!他怎么可能不在帝京!你是不是没有打听清楚!”

老何家忙道:“哪能啊!夫人是知道的,老奴家的那口子最是心细,听了这消息,也不肯信,连问了好几家,都是这般的说。有人说,洪哲一家卖了宅子后这半个月,一直住在靠近北城门大路上的新风客栈,老何又去客栈里打听了。”

王夫人急声道:“如何!洪哲一家可在那里?老何人呢!”

老何家的急声道:“坏就坏在这里!客栈的人说,今日一早洪哲一家退了租住的院子,两辆马车,一架出了城,一架朝城里走。当时那跑堂的好奇就问了一嘴,说一家人离开怎么不一起。”

“洪哲家的人说是进城接个人,好一起走!大概一个时辰后,晨后客栈清闲,跑堂站在门口,正好看见了洪哲家进城的马车也出了城!核对了时辰,可不就是二娘子丢了没多久,二娘子想必已跟着洪哲一家出了城了!”

王夫人焦黄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煞白的,嘴唇颤了颤,因茶水未进,已是起了皮屑,嘴唇的颜色有些发紫。她瞪了老何家的,仿佛断了气一般,好半晌才喘了口气:“那还不快派人去追啊!快快快!晌午出去的,若有快马,还能追上的!快……来人啊!”

春萍忙拽住了王夫人,急声道:“夫人现在大张旗鼓的去追,可真瞒不住了!到时候二娘子回来了,只怕也没有好果子吃!”

王夫人愣道:“那可如何是好!洪哲回乡,哪是何处?可有人知道洪哲的家乡是何处?!快快,找人去卫府问问!”

“北城的岔路好几条,如今还去哪里追!老何也是没有办法了,才回来让夫人拿主意啊!”老何家苦着脸,急声道,“越是这时候,夫人越是不能糊涂啊!怎么去问卫氏啊?现在咱们只要露出一点口风来,二娘子离家的消息片刻都瞒不住了!”

王夫人哆嗦着嘴唇道:“人都不见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老何家也着了急:“若是被大人知道,咱们瞒着大人做了这些!到时候大人连夫人都要怪罪啊!这和夫人将二娘子藏起来,是不一样的事儿啊……夫人快想想办法啊!不然,老奴一家只怕要被大人活活打死了啊!”

春萍闻言,顿时白了脸:“可、可现在去哪里找人!二娘子这分明是和人私奔了啊!就算是找回来,只怕大人也不会放过她啊!大人念着父女之情,可大郎君最是谨慎端方的,大少奶奶也是厉害的,还育有两个嫡女,只怕他们再也容不得二娘子如此啊!”

王夫人瞪大了眼眸,嘴唇乌紫乌紫的,一下坐到了椅子上,抖着声音道:“容我再想想办法,容我再想想……阿雅,阿雅这是去哪了?她她、她这样都不管不顾的走了,哪里哪里为我这个做娘的着想了半分,她这不是离家,她这是要逼死我……”

老何家的急声道:“如今洪哲一家已是卷东西走人了,再不能等等看了,不若夫人与大人直说了吧!这事怪不得夫人,分明是二娘子有意的……这事可大可小,大郎君当初就对二娘子退婚有所不满,大人不在乎声名,下面的娘子总要出嫁啊!若等上两日,有了变故,传了出去,只怕到时候夫人再后悔就晚了!前番卫氏被大人好一阵拿捏,若此事露出端倪,卫氏起了坏心,到时候可就真的没办法收场了!”

春萍尖叫道:“夫人夫人!夫人您这是怎么了啊!”

王夫人捂住胸口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歪倒在一侧,白沫从嘴里流了出来。她眼睛似睁未睁的,哆嗦着手,几次张嘴,却说不出话来。老何家的一见此中情形,在顾不得别的了,急声道:“来人呐!快来人!夫人不好了!”

这一声尖叫,守在外面的几个丫鬟都急匆匆的跑了进来。一看这场景,其中一个就尖叫了起来:“夫人夫人!这是怎么了!方才还好好的!”

“住口!还不快让人找大夫!请大少奶奶过来!”秋槐不知这其中的变故,当是最镇定的一个,高喝了一声,压住了慌乱的众人。

王夫人力气大的不行,紧紧的拽住了春萍的手,哆嗦着要说话,可似乎怎么都说不出来,眉宇间全是焦急之色。

春萍见王夫人如此,忙压低声音道:“夫人放心!奴婢一定对大人说清楚二娘子的去向,让大人与大郎君将二娘子寻回来!”

王夫人大大的□□了一声,长长的出了一口气,终是厥了过去。虽是昏迷了过去,但身体不停的抽搐,口中的白沫还是越吐越多。

老何家当下就知道不好,大声道:“夫人夫人!您可要挺住呐!二娘子还等着您做主呢!”

王夫人的眼睑动了动,到底也没有再睁开,几人将王夫人朝床榻上抬去。

一时间,小厅内到处都是慌乱的脚步声……

☆、第六章:一寸还成千万缕(12)

雪后的天空,透若明镜,空气冷冽也干净。

冬日的阳光,不耀眼但十分温暖,透过青纱照在身上,温温和和的也让刚吃饱的人懒洋洋的。

明熙将有些烫手的茶盏握在手中,嗅着茶香,一颗心也难得的清闲。若没有眼前堆积如山的奏折,这该是个极不错的晌午。

倚坐在靠背上,晒了一会的太阳,明熙望了眼满满一桌比自己还高的奏折,不禁长出了一口气,虽知道半日都不一定能分完,可还是不想动手。

明熙又喝了一盏茶后,感觉已不能再拖下去了,这才不紧不慢拿起最上面的奏折,看向一侧的宫侍:“这些奏折积压多久了?”

小内侍不过十四五岁,很是面薄,听见明熙问话,顿时涨红了脸:“奴婢素日里跟着平管事跑腿,不曾进内殿伺候过。”

六福方才跟着泰宁帝去了东宫,祁平一早上都不见人影,明熙道:“祁平呢?”

小内侍道:“在在在,一直在……在外面!!”

明熙道:“让祁平过来,我有事问他。”

“哎!奴婢这就去。”小内侍如释重负,慌不择路的朝外跑去。

太极殿外,高钺身着黑色大氅,站在宫门外的冰雪中,还是一贯的面无表情,只是同样的阳光照在身上,却将这人衬得越显冷漠孤绝。

雪后的天气,无遮无拦,冷得厉害。祁平虽是穿得厚实,但架不住在这风口处站了一个多时辰,一双脚冻得发麻,整个人都快失去知觉了。若换成别人,不管陛下如何吩咐,祁平早不耐烦的赶人了。可高钺与旁人不同,身为禁军统领,官职虽不高,但乃正儿八经陛下的心腹之臣,又手掌整座大雍宫,许多抱怨烂在肚了也是不能说的。

高钺抬眸,看了门口一眼:“陛下还未用完吗?”

祁平面有难色,支支吾吾的开口道:“高统领,陛下说这几日都不见任何人,和用膳一点关系都没有。”

高钺沉默了许久,侧目道:“我方才看见有人进去了?”

祁平哆嗦着开口道:“奴婢一直陪着统领,哪里知道谁进去了。等了两天,高统领也该知道都是陛下的旨意,何必为难奴婢?”

高钺蹙眉:“你再去通禀一声,就说我有谢氏之事禀告,十万火急。”

祁平道:“说了说了,奴婢都说了好几次了,陛下说不着急,让您先回去,等得了空,自会诏你觐见的。”

高钺深吸了一口气,脚步轻动了片刻:“你让开……”

祁平连忙挡在了高钺面前,眼神飘忽看上看下,就是不看眼前的人:“奴婢好歹也陪着统领喝了两天的冷风,高统领可不能就这样不管不顾的闯进去啊!”

高钺脚步一顿,不再上前,但也没有离开的打算,垂眸站在了原地。祁平也不好再催,唯有守在高钺面前,两人相对而立,虽不至生厌却也无言。

小内侍慌慌张张的从里面跑出去,大声道:“平管事!娘子让您进去伺候!”

祁平当即皱眉,小声斥道:“那么大声作甚!陛下呢?娘子没有跟陛下一起吗?”

小内侍气喘吁吁,小声道:“太子殿下又病了,陛下去了东宫有一会了,娘子在亭子里分奏折,让您进去伺候!”

祁平来不及再问,只见一道身影从自己身侧擦过,疾步走了进去。祁平惊声道:“高统领你也听到了,陛下不在宫中啊!”

高钺置若罔闻,绕开了外殿,快步朝内殿走去。

祁平一边走,对跟过来的小内侍,轻声道:“你快去东宫告诉陛下,高统领闯宫了!”

小内侍瞪大了双眼:“不……不妥吧,这这就叫闯宫吗?陛下才走没一会,咱们现在去找人,太子殿下那里……也不好交代啊!”

祁平急声道:“陛下特意交代过不许高统领靠近太极殿半步啊!两天都跟防贼一样,让你去,你就快些去,不然一会陛下发起火来,咱们才不好交代!”

小内侍唬了一跳,点头连连:“奴婢这就去!”

放在最上面的折子,都已是半个月前的。

正旦将至,就要封印了,地方上会将许多急奏,赶在正旦前送上来,虽也少不了恭贺的折子,但大多的都是年前要处理急事,不然等过完正旦开印上衙,只能等到年后才能办了。整个腊月,是朝廷一年最忙的时候,可看一桌子的奏折,只怕紧急的不紧急的,陛下心里可是一点都不着急。

骤然一道冷风,有人掀开了青纱帘,来人背对着阳光,身形高大,轮廓熟悉。

明熙眯眼看了一会,挑眉道:“高钺?”

高钺站了片刻,无声的褪去了黑色大氅,扔给了疾跑过来的祁平,十分利落的坐到了明熙的对面。明熙唯有放下手中的奏折,坐正了身形,四目相接,颇有些无言以对的尴尬。

不知过了多久,明熙掩唇轻咳了一声,客气道:“高统领行色匆匆,不知有何急事。”

高钺率先垂下眼眸,望向一侧的红泥小壶,随手拿了起来,将明熙面前的茶盏与自己面前的茶盏斟满,这才开口道:“无事不能来吗?”

祁平将大氅放到一侧,陪着笑脸道:“高统领也看见了,陛下不在此处,若当真有事,高统领不如随奴婢去书房外稍等片刻?”

“在此处歇息,又有何不可。”高钺本就五官硬朗,俊美英武。今日未着官府盔甲,但身上的衣饰很是用心。身着黛青色翻领胡服,窄袖束着银色的护手,腰束银丝嵌珊瑚带,缀着琳琅美玉,脚踏长筒靴。这一身的装扮,当真说不出的洒脱不羁又不失贵气,让看惯了高钺的明熙也眼前一亮。

“许久不见,高统领也越发的精神了。”明熙笑了一声,给祁平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抬了抬手中茶盏,“高统领若有急事,可去东宫寻陛下。”

“无妨。”不知为何,高钺的声音里有些冷意。

明熙本就生得明丽动人,往日里喜着艳色,不管何时看起来总也光彩照人。可今日的明熙,身着月白色长裙,简单的发髻上戴着一对镶金的白玉簪,一对明月珰点缀脸侧,虽是素雅,可别有一番的冷艳,举手投足间,浅笑嫣然,更是引人眼目。

明熙笑道:“可惜陛下临走有交代,我这里还有许多事没有做,只怕没有时间招待高统领。”

高钺闻言蹙眉,不悦的瞥了眼明熙,冷声道:“安定城有何不好?为何非要甩开我的人,去甘凉城?”

明熙嘴角的笑意僵了僵:“骗你非我之本意,当时我若据实相告,你肯定不会同意。虽然你不同意对我来说无甚作用,但以你的性格,不会替我瞒着陛下。”

“我年岁亦然不小了,去何处做何事,自己都能决定。高统领虽与我家有旧,但谁也不能照顾谁一辈子,高统领实不必这般的兴师问罪。”

高钺紧紧的抿着唇:“即如此,为何要选在此时入京?可是谢氏给你说了些什么?”

明熙抿唇一笑,轻声道:“高统领虽统领整个禁军,可也不能左右所有的事。我想走自然有我要离开的道理,我想回来,定也是有我惦念的事。我不会解释给你听,也不会专门同你商议。”

高钺坐在原地,许久许久,那双深蓝色的眼眸,仿佛一无所有,可似乎又溢满了深重的雾霭。他与明熙对视着,手指轻动,哑声道:“我们非要这般说话吗?”

这句话清浅又普通,依照明熙往日对高钺的理解,这句话里分明有和解甚至求饶之意,虽是知道两人必然有一场对话,可明熙心头也别有一番说不出的难过。

明熙思索了片刻,再次道:“非我要如此说话,可如今我们也无话可说了,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