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泉也很惊讶,揉了揉眼睛,不敢置信:“这是怎么回事啊?”

身后跟着的侍卫个个面露得色,推了一个嘴皮子利落的出来,让他解释。

原来以前每年到了这季节,城中的人都喜欢做一些假花假草贩卖,一是为了装点,二是为了生计。草梗、韧性强的杨枝条都是好材料,可以做枝干,布料可以做成花瓣,成型后再绘以颜色,五彩斑斓,煞是好看。

达官贵人们府上装点的则要贵重得多,金漆描的花盆,在里面铺上黄沙压实,嵌入锡制铜质的枝条,上面的果实挂的很有可能是珍贵的珠玉或者玛瑙。

中原的姑娘都以会女红作为闺阁必修之道,墨城的姑娘却一定要会做这种花卉,久而久之就有了个节日。当初墨城还叫哈兰城,这种做出来的假花就被称作哈兰花,到了葭月深秋,还有个哈兰节。

即墨无白一边往前走一边听他说,连连点头,墨城百姓果然智慧。

到了书房,只有夙鸢在,见到他来,迎上来道:“就知道少卿大人要来,城主人在吹雪阁呢。”

即墨无白朝西北角的楼台看了看:“她去那里做什么?”

夙鸢当前领路:“城主让奴婢等在这里,就是要请少卿大人一起去,大人请。”

吹雪阁据说是以前城主夫人住的地方,即墨无白只远远看过一眼,还是第一次来。

拾阶而上,到了阁楼门前,转身远远一瞥,一侧群山茫茫,一侧黄沙漫漫,绿洲城郭外一湾碧湖,旁边一支驼队正绕着她西去,仿佛能听到迎风传来的驼铃声。

萧瑟到极致便成了壮阔。此时已经如此,待到深冬大雪落下,必然更加摄人心魄,难怪这阁楼名叫吹雪阁。

他深舒口气,宿醉的头疼也好了许多,转头进了室内,在门边站定。

日头正烈,阁楼四周的窗户都打开了,风裹着阳光钻进来,吹动纱幔,师雨坐在窗边,由一个年老的妇人陪着,背影若隐若现。

“城主,少卿大人到了。”夙鸢低声禀告。

师雨示意老妇人退下,朗声道:“请他进来吧。”

即墨无白走过去,看了一眼她手下零零碎碎的东西:“姑姑在做什么?”

师雨抬手请他坐下,笑看着他:“怎么,今日又肯认我做姑姑了?”

桌案不大,即墨无白在她侧面坐下,听到这话神情微微一僵。

师雨贴过来细细端详他神情,轻轻笑出声来:“不是说喝醉了不记得发生过的事么,我怎么觉得你好像记得很清楚?”

即墨无白垂眼:“我醉酒后的事情的确记得比清醒时还清楚。”

“原来如此。”她坐直身子,声音既轻又柔:“何必勉强,你以后想叫我什么便叫什么好了。”

即墨无白看着她的侧脸,试探般道:“我若直呼你名字呢?”

“那就叫吧,”师雨手中忙着,没有看他,嘴角却牵出一抹浅浅的笑:“我还没听你叫过我名字呢。”

即墨无白只觉心中被什么挠了一下,酥酥麻麻的痒。

好在师雨没再继续谈论此事,拿了桌案上的东西给他看:“这些都是用来做哈兰花的。”

即墨无白此时才看清那些东西——已经成型的枝干,零碎的叶子,还有三三两两的花瓣,材质却是上好的金银玉石:“你要亲自做?”

师雨点头:“听说每年中原的立春日,皇帝都要亲自下田耕种以示重农劝稼,我们这里的哈兰节,城主也要亲自做哈兰花。如今你我联手,众所周知,今年要做哈兰花,你自然也要参与。”

即墨无白好笑:“这规矩想必是叔公传下来的。”墨城至今也就两位城主,眼前这位还不是正式的,除了是他定的还能有谁?

“你说对了,的确是父亲传下来的规矩,此事说来还有段故事。”

据说当初城主夫人从长安远嫁到墨城后,不习惯这里的凋敝,一直心心念念想再见一见长安的牡丹。即墨彦知道墨城有哈兰花这等工艺,便命人做了一朵假牡丹,金子溶出来的花瓣,玉石做的花蕊,外面用色彩描绘,看起来如同真牡丹一般。

城主夫人生辰当日收到此花,见花瓣上有水珠,还奇怪此地干燥因何会有露水,用手去拂才察觉出异样,大为感动。即墨彦道:“花叶终有凋零时,唯卿手执者能长久。”

此事传到坊间,自此兴起男女互赠哈兰花表白的风潮来。

即墨无白听得胳膊上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啧,头一回听说叔公还是个情圣。”

师雨眼波一横:“你又不曾见过他,自然不了解他。”

即墨无白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没有答话。

师雨今天要做的也是牡丹,但要大一些,以便于在节日时展示。方才那老妇人教了许多,她已通晓一些门道,认真忙了一会儿,居然也弄出了个样子来。

她拿了支笔塞进即墨无白手里:“闲话不多说了,你不是擅长丹青么,那你负责上色好了。”

即墨无白接过笔,看着她在定型后的花瓣上涂涂抹抹,又放在阳光下晒干,忙的不亦乐乎,心不禁慢慢宁静下来,也跟着动起手来。

这可不比耕田,是个细致活,二人第一次做出来的花,形态只能说看得过眼,好在即墨无白描画得不错,远观倒也能以假乱真。

“真是不容易。”师雨揉了揉发麻的双腿,看见即墨无白端详着手中成品,伸手拿了过来,低头一嗅,再抬头,人比花娇:“无白,这花便送了我吧。”

即墨无白一时呐呐。

“怎么,不愿意?”

“不是…”只是易代入她方才所言的风土人情。

“那就是答应了。”师雨将花小心翼翼放到桌角,视如珍宝。

即墨无白心绪微动,丝丝缕缕的甜,刚刚冒了个头,又被他狠狠扼住,拧出酸涩的汁来,流到了每一个角落。

曾在北固山头吟诗九州,也于汤汤江水睥睨卿侯,多少轻狂,多少恣意,如今竟也有因一颦一笑、一言一语而心神不宁的时候。他心中苦笑。

出吹雪阁的时候已经是夕阳西下,即墨无白想起找她的初衷,一边往下走一边道:“你还未问我出访结果呢。”

师雨走在前面,步履轻缓:“看你回来后的模样,便知一切安稳。倒是我听先行回来的人说,在返回路上见到了乔姑娘,不知道你见到了没有?”

“见到了。”

即墨无白说完这话正好走完台阶,杜泉快步迎上来,将一封信递到他眼前:“公子,宁朔有书信送到。”

师雨瞥了一眼,似笑非笑:“都护府可不就在宁朔么?”

即墨无白将信递给她:“姑姑若是怀疑我与乔定夜暗通款曲,可以亲自拆阅。”

师雨轻哼一声,抬脚就走:“只怕是乔姑娘的信吧。”

即墨无白拆开一看,果真是乔月龄的信。

 

第二十五章

乔月龄来信自然还是为了上次谈话的回复,虽然才过几日,对她而言却已经隔了够久了。

即墨无白实在对乔定夜这种拉拢方式反感,晚饭之后写了封回信,用的借口和当初推托那些达官贵人一样——婚姻大事还得长辈点了头才能考虑。

侍卫很快就将他回信的消息送到了师雨耳朵里。

她伏在窗边出神地望了会儿天,忽然想起明日起便是哈兰节,晚上城中会很热闹,叫来夙鸢给自己更衣,准备出门。

夙鸢知道她要为老城主守孝三载,平常都着素色或者深色,便给她挑了一件月白的衣裳。师雨却摇了摇头,亲自选了件水红丝绸襦裙,束结高腰,外面披一层素纱,到了晚上灯火一照,便如水般熠熠生彩。披帛软如棉白如雪,连面纱都带着纹绣。

而后她对镜饰面,点描脂粉,梳了个双鬟后倚髻,妆成后揽镜自照,夙鸢已在旁看痴了。

师雨转头笑骂:“发什么愣?去请即墨无白,让他随我去见识一下墨城的盛事。”

夙鸢匆匆去传了话,即墨无白欣然接受了邀请。

师雨走出府门,见他站在马车边,摇了摇头道:“不坐车了,你我信步过去才有意思。”

即墨无白见跟在她身后的侍卫都换了平民装束,接过杜泉手中灯笼:“好吧,我还是头一次见识这节日,也只能听你的。”

师雨转头摆摆手,侍卫们立即退远去一大截。

即墨无白走近,这才看清她模样,目光流连了几遍才收回,抬了一下手:“走吧。”

官居之地,安静非常,但远处街市灯火透亮,已可窥见。即墨无白听侍卫们说从今晚起,长达一月墨城都没有宵禁,看来还真是如此。

一路地势往下蜿蜒,师雨行走的不疾不徐,即墨无白却脚步却还不习惯走这种路,不自觉地就有些快,于是每走了一段路就停下来等她。

师雨每次抬头,总见他提着灯笼站在前方,广袖的白衣在风中轻轻扬起衣角,背后亮光逆照出一道柔和的剪影。

快接近商市时,欢笑声,孩童追逐打闹声,食物煮熟的香气一股脑扑了过来。

即墨无白对师雨道:“看来人很多,你要跟紧了我,可别挤丢了。”

师雨双眼粼粼如波,笑语如娇嗔:“我又不是小孩子。”

即墨无白笑了笑,步入大街。

街上果然熙熙攘攘的全是人。几乎一路都是卖哈兰花的人,往前走有杂耍,还有吃食,原本宽阔的道路显得拥挤不堪。深秋的夜晚,凉意深重,可在这里丝毫感觉不到。

即墨无白在长安,在润州,都逛过这样的集市,可与这里大不相同,自然大感新奇。看到前面有几个萨满法师在念念叨叨地围着个人做法事,他便挤过去看了看,不过瞬间,蓦地记起师雨,转头一看,哪里还有她的身影。

他连忙折返,沿路找过去,但这里女子大多蒙着面,只凭服饰找人,犹如大海捞针,若是直接唤她,又恐怕惊动全城百姓。

找了许久,别说师雨,就连一个侍卫也没见着。他有些后悔,走的时候该劝她带着夙鸢的。

路上有百姓认出他来,叫了他一声,他也无心回应,立即大步走开,在一处边角里站着,用目光数着一个个过去的人。

“哟,这不是…”一个人从他眼前窜出来,话只说了一半,看着他的脸戛然而止。

即墨无白上下打量他一圈,一个白净秀气的青年,有些熟悉,回味了一下他的声音才反应过来:“邢先生啊,你还在墨城?见惯了你各种模样,对着你自己的脸反倒不认识了。”

邢越哼哼一声,面有得色:“我已从长安回来了。”

即墨无白的视线仍然在人群里逡巡,随口“嗯”了一声。

邢越抬手在他眼前摇了摇:“你都不问问我去长安做什么?”

“哦,你去做什么了?”

“哈哈哈哈哈,我顶着你太常少卿的名号…”他的声音突然低下去,凑到他耳边接着道:“混入了宫里,还见到了陛下。少卿大人这张脸委实好用,连令牌都不用就能入宫,不愧是陛下跟前的红人啊!”

“嗯。”即墨无白依然反应平淡。

邢越有些不高兴,冷着脸道:“本来还想告诉你若羌的消息,既然你无心听,那我便走了。”

即墨无白回神,赶紧拦住他:“什么消息?”

邢越这才满意了,清了清嗓子:“若羌那边谣言四起,说你与代城主关系如此和睦,实际上…”他左右看看,又贴到他耳边,“实际上关系不清不楚,沆瀣一气、狼狈为奸。”

即墨无白皱眉:“此话当真?”

邢越点头如捣蒜:“内子刚从那里回来,知道我认识你,将这消息告诉了我。说若羌国内都已传遍了,西域其他国家也有这传闻,料想不用多久就会传来墨城,然后传去中原咯!”

说完这话,他长叹口气,拍了拍即墨无白的肩膀:“我言尽于此,趁事态未扩大,赶紧想法子遏制一下吧。”

即墨无白问:“如何遏制?”

邢越想了想:“容易,赶紧娶妻就是了。”

“…”

“你与即墨无白一起来的?”街道尽头,几个壮汉团团围着的马车里,传出阿瞻低低的声音。

“嗯,”师雨道:“我带他来见识一下。”

阿瞻语气里染了不甘:“你将我看的好好的,却终日与他朝夕相对。”

师雨笑了一声,“多大人了,尽吃飞醋。”她揭了帘子下车,嘱咐道:“时候不早了,快些回去吧,晚了霍叔叔得着急了。”

阿瞻手扶着帘子,露出半张脸,依依不舍地看了她一会儿,总算听话地坐了回去。

邢越来去如风,趁即墨无白一走神就不见了。他凝神再去找师雨,忽然衣袖被轻轻扯了一下,一扭头,就见师雨正俏生生地站在他身后。

“你去哪儿了?”

师雨垂眼:“贤侄你走地那么快,如何追的上?”

即墨无白看着她双眼,不觉心软,低头见她还捏着自己衣袖,柔声道:“那我走慢些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