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青玉也听到了顾丹岩的喊声,他握着缰绳,能感觉到师兄在带着他的坐骑往前赶去。两旁人声马嘶不绝于耳,让置身于这混乱之中的他倍感迷茫。

“师兄,她在哪里?”他焦急地问道。

“在江中的船上。”顾丹岩说着此话的时候,艄公大力撑船,江水滔滔,船儿已如轻叶般划向远方。

蓝皓月的身影渐渐变得渺远,她起初还在往这边张望,但很快就背转了回去。

等到那艘船回来的时候,天色已黑,渡口只剩下他们两人还等着。

二人费尽口舌才说动艄公再行一趟船,将他们送至对岸。江风疾劲,顾丹岩扶着池青玉坐在船头,兀自道:“蓝姑娘刚才那样子,应该是听到我的叫声的,只不知她为何后来竟不看我们一眼。”

池青玉迎着风静静坐着,沉思不语。

船桨划破澄净水面,发出阵阵响声,对岸渐渐近了。顾丹岩催着船家加快速度,船只才到岸边,他便扶起池青玉急急忙忙地上岸。

“青玉,你在这里等着,我还要去牵马。”他说罢,返身又回到船上。

可他才刚刚上船,池青玉却已经一个人拄着竹杖朝前快步走去。

“青玉!”顾丹岩牵着两匹马不解地喊着,却见大道那头,一个身穿鹅黄衫子碧罗裙的少女正头也不回地朝前赶路。

池青玉没有停步,一味朝着前面脚步声传来的方向追去。

他既没有喊她,也不能飞奔,只是以快而不乱的脚步随着她前行。

蓝皓月始终没有回头,脚步却有些急促了。后方传来竹杖点地之音哒哒哒哒,就像神霄宫中的钟磬一样,声声敲在心坎里。

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在船上时,分明一眼就望见了坐在马上的他。她惊慌莫名,不知他与顾丹岩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她现在只想躲着他了,可在船上的时候,隔着漫漫江水,沉沉暮霭,她竟又不由自主地望着他,许久才狠心回过身去。

到对岸后,人群都已纷纷离船上路,她却傻傻地站在岸边的树后,直至周围一片寂静,才想到启程。

可他竟追了过来。

蓝皓月心慌意乱,脚下不觉加快了步子,耳听着后面的声音却越来越低,料想是他无法追上她。她也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有短暂的如释重负,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更深的失望。

她的脚步竟停了下来。

身后不远处的声音也静止了。

蓝皓月才想继续前行,那熟悉的竹杖声忽而又渐渐迫近,直至到了她身后。

她低着头,通过眼角的余光望见他藏青色的道袍边缘。

池青玉静默片刻,道:“蓝姑娘,你离开了罗浮山,却还没有与我道别。”

蓝皓月攥着拳,哑声道:“那我现在向你道别,可以吗?”

他没有回应,只是问:“你接下来要去哪里?”

“不知道。”蓝皓月如实回答。

但池青玉却觉得她是在负气,他沉声道:“你是故意捉弄我?”

蓝皓月别过脸,道:“我为什么要捉弄你?”

“……因我那天对你发火了。”他微有迟疑,终于还是答了出来。

蓝皓月心中泛起酸涩,语气却还是坚硬:“就为着这个?”

“那还能为什么?”池青玉原本平静的心,渐渐纠缠了起来。

“没什么了,我只是明白自己不应该再留在罗浮山。”蓝皓月低头望着自己的影子,“这原本是你一直告诫我的,我先前太蠢了些。”

池青玉默默听着,没有说什么。此时顾丹岩慢慢牵着马走过来,见两人的对话总算告一段落,才上前道:“蓝姑娘,家师已经回山,得知你独自离开,怕你遇到夺梦楼的人,便让我与师弟来送你一程。唐门也在找你,为安全起见,我们要等你与他们会合后才能回转。”

蓝皓月摇头道:“道长,如果你不放心,我可以另选道路,不会与夺梦楼的人相遇。”

“但唐门众人既然已往岭南而来,你若是另去他乡,岂不是让他们白跑一趟?”顾丹岩见她与池青玉两人之间似乎有着奇怪的氛围,不觉又看了看她,“你尽管安心,我们只是沿途护送一段,为你找到唐门众人后,自然会离开的。”

他话已至此,蓝皓月也无法强行拒绝,但终是神色忧郁,不再似以前那样风风火火。

因为已经入夜,前方又无客栈,他们只能露宿道旁。

蓝皓月惊讶地看着顾丹岩从包裹中取出青缎,在树间展开垂下。

“多有不便,蓝姑娘就在这帘幔里委屈一夜。”他恭谨一揖,带着池青玉退至路的对面去了。

蓝皓月愕然,继而在心里默默叹了一声,抱着长剑,倚在古树边坐下。淡青色的帘子隔住了视线,她只能抬头望着闪着繁星的苍穹。今夜月弯如钩,浮云浅浅,清风吹动树梢,发出轻轻的簌动。

路的那边,顾丹岩似乎在和池青玉说着什么,池青玉多数时候是安静,只是偶尔会轻声说上几句。但他们用的是粤话,蓝皓月无法得知谈话的内容。

她在心中告诫自己,蓝皓月,你确实与他有着太多的不同。他都跟你说了,两个完完全全不了解对方的人,太过接近只会带来矛盾,何必多想,更何需在意?

可还是有种无奈之感,蔓延心头。

她怀抱着烟霞剑倚坐帘幔中,不知道自己以后应该去哪里,更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天明后,顾丹岩告知蓝皓月,他们想让她先到前面镇子住下,然后顾丹岩会去寻找唐门的人,让他们来接蓝皓月回衡山。

蓝皓月欲言又止,她并不愿意回家,但看到池青玉在旁,知道自己若是这样说了,他定然又会教训她。

于是只好应允。

顾丹岩将她送到龙津渡前的小镇前,又叫过池青玉,暗中叮嘱了几句,方才离开。

马蹄声远去了,池青玉站在路边,与蓝皓月隔着很远。她拎着包袱与长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他身边。

“先去客栈。”她用很轻的声音说了一句,返身就走。

池青玉跟在她后面,两个人在去客栈的路上一句话都没说。待得到了镇上的繁华地带,街上行人渐多,蓝皓月有意放慢了脚步,却没有再向以前那样与他并肩而行。

远远望到客栈的幌子在风中招展,蓝皓月快步走上台阶,忽意识到他还在后面,急又回转身,恰见池青玉很慢很慢地走着,最后停在了距离客栈不到几步的地方。四周叫卖声很是喧闹,赶早市的人们行色匆匆,只有他独自站在街中,神色寂寥。

蓝皓月无言地走回到他身边,轻轻牵着他的左袖,他的手臂又往后一收。

“只是带你进客栈。”她用很平静的语气跟他解释。然后带着他跨上台阶。走进客栈的时候,里里外外的人都以狐疑的眼光看着他们。

“两位……住店?”掌柜看着面前这一对,少女明眸皓齿,肌肤白皙,少年虽也俊秀,可不仅目盲还身着道装,也不知怎么会凑到了一起。

“是啊。”蓝皓月故作自然地应答,“要两间上房。”

伙计过来引着他们上楼,蓝皓月在转弯的时候,看到了身后众人的眼神。那种眼神中带着好奇,还有蕴含复杂的促狭笑意。

蓝皓月扭过脸,故意不看那些人,伸手拉过池青玉的衣袖让他上楼。楼下的食客嘁嘁喳喳低声笑谈,还有意以手掩住了嘴。

蓝皓月觉得他们很是无聊,反正她听不懂,也不想听。

伙计开了房门后下楼去准备饭菜了。蓝皓月本已走向自己的房间,可在关门时,却看到了池青玉一边探着路,一边伸手摸索着四周。她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即便是在这样的境况下,他还是不慌不忙,就好像在履行极为平常的动作。

只是这里的房间格局狭小,与他在罗浮山的住所很不一样。蓝皓月不由走过去,进了他的房间,在他身后咳了一声。

“前面就是桌子。”她背着手好心提醒他。

他的手还伸在半空,动作为之一顿。

蓝皓月见他不再往前,便绕过他,将椅子挪出来,伸手拉过他的衣袖,道:“坐下休息一会儿……”

“别碰我。”池青玉忽然用力挣开了她的手,往后退让了一步,不自觉地蹙着眉。

蓝皓月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呆呆地看着他那冷若冰霜的面庞,气道:“池青玉,你又要朝我发脾气了?”

“请你自重,不要随便进我房间。”他似是强忍着怒气,扶着竹杖偏过了身子。

“你把我当什么了?”蓝皓月抓着椅背,本已枯死的心又一次被怒火点燃,“你平日里对待别人都是这样喜怒无常的吗?还是你觉得我是个不要脸的女人,一直在纠缠你?我告诉你,我也有自尊!如今只不过是担心你摔倒才过来说一声,请你不要用这种语气来跟我说话!”

她发怒的时候,池青玉一直都闭着眼不语,待得蓝皓月说完,他才执拗道:“我不懂你说什么,你是女孩子,不要太过随便。”

“太过随便?!你洁身自好,我就是没脸没皮?你听好了,从此我不会跟你说一句话!”蓝皓月说罢,愤愤然摔门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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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每次看到这章我都有泪奔的感觉~!!

池子现在这样的性格也是有原因的……

第二十九章谁念西风独自凉

池青玉听着重重的摔门声,以及蓝皓月远去的脚步声,心中不是滋味。

但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慢慢摸到了椅子,坐了下来。

头脑中全是刚才楼下那些人的议论……他觉得自己真的变了,以前从不会在意这些,如今却会心绪低落。他不明白自己究竟怎么了!

——不过,或许这只是历练……只要等到唐门的人来了以后,就可以安安静静地回山了。

他在心中这样安慰自己。

但顾丹岩此去并未说何时才能回来。池青玉竟在这小小客栈等了至少有三天,每天楼下人声渐起时,他知道这是天亮了,等到沿街的叫卖声与谈笑声渐渐消失,直至四周完全寂静,便是天黑了。

这是从小就被人灌输,加上自己长久思索得来的结论。

所谓天亮与天黑,所谓看得见与看不见,在他心里,其实也就是刻板又虚无的概念。正如蓝皓月要他触摸那玉簪,还告诉他的所谓紫色与白色。他并非不知道世间有各种花草,还有各种飞禽走兽,相反,他自来到罗浮山之后,师傅便用刻在竹简上的字与画,让他明白了很多以往从不明白的事物。

但那又如何?

只是一道道痕迹,指尖划过时,才能感觉到的一些轮廓。

许多时候,师兄们或是素华与素怀在无意聊天间所说的一些话语,他始终都不曾真正明白。

但他也从来不会去问。

他只在属于自己的世界里活着,无谓是对是错,更无谓是黑是白。

所以他抗拒蓝皓月的接近,她越是活跃,越是好心,他越觉得烦恼。不想,最好什么都不想,才可以保持住原来的清静无为。

怀中的青色玉坠像一滴冰水,他将之紧紧握在手中,好像只有这样,才可以冷却驿动的灵魂。

在这三天里,蓝皓月果然再也没有到过这房间来,他起先是觉得终于可以回归宁静,但不知不觉地,一颗心又悬了起来。

因为想到了当日她不辞而别的事情,故此池青玉开始担心,怕她会不会又独自离开,而自己却还傻傻地等在客栈。

于是他虽足不出户,却一直静静地坐在房门内,听着楼梯上上上下下的脚步声。

他记得蓝皓月的脚步声,即便是在闹市里,也可以依稀辨认得出。

在那熟悉的声音尚未出现的半天内,他曾一度坐立不安,可就在他想出门去找她的时候,却终于等来了她从门前走过的声音。

原来她还在。

池青玉久久不能安定的心,这才终于落了下来。但随之而来的则是更多的烦恼,他必须一直关注着她下楼后是否回来。他听着她来来回回,知道她每天都在,如此,便已足够。

第四天的一早,他坐在房门口,听到了楼下车马喧闹,间杂着很多外乡的话音。他虽自幼离开了峨眉,却听得出这些人来自蜀地。再细细一听,果然是当日在唐门外遇到过的那几人。

他才想开门,又听蓝皓月那边的房门一开,她飞快地跑下楼去了。楼下欢笑声不绝,想必是在叙着久别重逢的话语。他便按捺了下楼的心思,独自回身,摸到了窗边,默默站着。

片刻之后,顾丹岩敲门进来,第一句话便是:“你怎么又跟蓝姑娘吵架了?”

池青玉正背对着门,他听到此话,没有回头,只淡淡道:“我只是让她不要接近我,免得坏了名誉。”

顾丹岩叹了一声,关上门,道:“青玉,你与我们相处时并不是这样。我不明白你与她为何不能好好说话。”

他默然,其实他自己也不明白。

顾丹岩沉默了一会儿,道:“明天启程。”

“回山吗?”池青玉怔了怔,问道。

“好像暂时不能。”顾丹岩遗憾道,“他们已经跟夺梦楼的申平等人交过手,我找到他们的时候,申平刚刚被击退,但唐寄勋的手下也受了伤。我们如果这样离开,未免于理不合。”

池青玉愕然:“那你的意思是?”

“至少让他们抵达衡山附近吧。”顾丹岩看了看他,“你如果真的不愿意与他们一起走,我将身上的钱留下,你住在这儿,等我回来再带你回罗浮。”

池青玉心情低落,感觉自己好像成了负累。

“不要紧,我可以跟你们一起走。”他扬起微笑道,“最多以后不跟她吵架。”

他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想过以后会怎样。

楼下的声音渐渐减轻后,顾丹岩带他下去见见唐门众人。池青玉下楼的时候,感觉到蓝皓月正从他身边经过,两人一个往上走,一个往下走,擦肩而过,彼此都没有停留。

他故作镇定地随着师兄到了堂中。凭着声音认出了唐寄瑶、唐寄勋,还有一些其他的随行人员。

“啊哟,原来你也是道士?!”唐寄瑶一看到他,便惊讶地叫起来。

池青玉不做声,他并不喜欢这人,也从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

顾丹岩微笑道:“小师弟自幼在观中长大,言行举止自然都恪守清规。”

唐寄勋虽未曾与池青玉交过手,但那天也看到过他与蓝皓月在一起,对这少年有些印象。此番见他又是另一番打扮,道装肃然,白穗飘飘,背负古剑,颇有仙骨,不过神色始终孤傲不驯。

尽管心中诧异,但唐寄勋还是上前抱拳:“当日还多亏了道长,那枚被正午夺走的神珠方才完璧归赵。”

池青玉低眉道:“不用,举手之劳。”

“对了,那个小女孩这次没有跟着你吗?”唐寄瑶对莞儿的泼辣还未忘记,有意朝着池青玉问。

“她年纪还小,不便总是出来闯荡。”池青玉漠然应道。

唐寄瑶笑了几声,道:“其实也是,你既然是出家人,身边如果常常带着小姑娘,难免会招人非议。”

池青玉抿唇不语。顾丹岩也不由望了她一眼。

他们在这小镇上休整了一天后,重新启程向衡山出发。

出客栈的时候,车马喧嚣,池青玉独站在远离人群的地方,他知道应该尽量不要给别人造成麻烦。

“皓月,上马车来!”唐寄瑶高声唤着,池青玉听到有人穿过人群,径直上了马车。随后便是各种声音交错,顾丹岩牵来了马,让他坐上。

唐寄瑶喜爱谈天说地,即便是在行进中也不时发出欢笑声。池青玉一路跟着他们,却始终听不到蓝皓月的话语。这样的情况直到晚上,到了另外的小镇落脚住店,也没有改变。

他们在堂中饮酒闲谈,蓝皓月在场,他也被迫坐了一会儿,却听不到她说一句话。他本就不喜热闹,怔怔地坐在人群间,完全不知他们在高兴什么。

“青玉?”顾丹岩察觉到他的异常,低声唤了他,“你在想什么?”

他才一晃神,轻声道:“没什么。”

周围又传来唐寄瑶与众人的划拳声,蓝皓月应该还在,但他还是听不到她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