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我先回房去了。”他很低地说完后,扶着桌子站了起来。顾丹岩想要送他上去,他婉言谢绝,唐门的人畅饮正欢,只是看了看他,便也没有在意。

池青玉自己回到了楼上,推开房门,紧紧关上。

那晚楼下的筵席直到很晚才撤。池青玉坐在窗前,听着他们的轰然笑语,加之酒杯碰撞之声,脑海中想到的却是幼时睡在爷爷背上,听着那沙哑的嗓音唱起的山歌。山风凛冽地吹,草棚四面八方都有寒气钻进,唯一御寒的被褥也卖掉换了米粮,爷爷只能背着他缩在角落,用自己的体温给他仅有的慰藉。

“爷爷,爷爷,再唱一首。”他冻得直发抖,但却还想听。

爷爷揪揪他裸在外面的小脚,叹道:“娃儿,你听了这首就睡觉。”

“我睡不着,冷。”他用力抱着爷爷骨瘦如柴的肩膀,“但我听了爷爷的歌就会暖和一些。”

爷爷低声笑,便又哼唱起峨眉的山歌。

山歌里唱着娃娃骑在阿爹肩上去看花灯,花灯盏盏亮堂堂,有龙有凤有牡丹有芍药,看得娃娃笑开颜。

他摇着爷爷:“爷爷爷爷,我阿爹呢?”

“你阿爹出远门去了,要等你长大才回来。”

“你说我生出来后,阿爹也带我去看过花灯?”

“是啊……”

“那我怎么不记得了呢?”

爷爷咳嗽着,又勉强笑:“你还小嘛,忘记了。”

那时的他不知自己与别人的不同,只以为自己真的曾经拥有过,只是因为年纪太小,忘记了一切。

“那我还可以再看花灯吗?”

“可以,等你阿爹回来,带你去。”爷爷说着,将他抱到怀里,拍拍他,“娃儿,天黑了,该睡觉了。”

他听话地躺在爷爷怀里,眼睛却还睁着。爷爷叹了一声,将他双目轻轻抚上。

寒风一阵紧似一阵,他缩起身子,迷迷糊糊地说:“我要睡觉了,爷爷,我想再去看看花灯。”

“好好,今年就带你去。”爷爷随口应着。

那年元宵,爷爷真的背着他去了镇上。周围也都是欢笑声叫卖声,他头一次到那么喧闹的环境中。他闻到了蜡烛燃烧的味道,很多很多,让他很奇怪。

“爷爷,这里在烧什么?”

“那是花灯里点着的蜡烛。”爷爷说着,费劲地在人群中挤来挤去,挤到了最热闹的地方。

“娃儿,你伸手,摸一摸这花灯。”爷爷抓着他的小手伸出去,他的手指感到了一阵温暖,指尖下是薄薄的、光滑的东西,隐约有点高低不平,像是有什么花纹。

“这是什么?”他好奇地摸着,又触到了丝丝缕缕的东西,一把抓着,想要再仔细摸一摸。

爷爷还没有回答,却有人大喝:“干什么?小娃娃不买不要乱摸!”

他吓得一抖,手中抓着的东西滑落了下去。

爷爷向那人说着好话,好像是在说他们并不是故意乱摸。

“我孙儿眼睛看不见,头一次出村子,我只想让他知道一下什么是花灯。”

“瞎子还看什么灯?!走走走,一身破烂,别挡着我做生意!”

他趴在爷爷背上,不知道那人为何发火,只觉得爷爷被人用力推开,险些摔倒。他惊慌失措地抱住爷爷,小小的心脏跳作一团。

爷爷叹着气,已经在带着他往回走了,身后还传来一声嗤笑。

“瞎子!”

瞎子,这个词语,其实他并不是第一次听到。村子里,也有人这样当着他的面说过,可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他只觉得奇怪,他明明有名字,为什么别人要这样叫他。其他人都不会被这样称呼。

他原以为那只是村子里的人说说而已,可没有想到在这个地方,别人也会说这个词。

而且,与村子里的人一样,会嘿嘿地笑。

回去的路上,只听见风声刮过。爷爷告诉他,灯会结束了。

他垂着头,很沮丧,更多的是不解。难道那乱哄哄的声音就是看花灯?

什么是龙?什么是凤?什么是牡丹?什么是芍药?

——还有,到底什么是瞎子?

“爷爷,”他鼓起勇气,用怯怯的声音问,“什么叫瞎子?”

爷爷的脚步好像停了一停,过了很久才道:“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

长大了就知道。

很多时候,很多问题,他追问过后,都是同样的答案。

于是他学会不再发问,因为他知道,只有长大后,才会明白。

尽管如此,其实他的那些问题,此后不久就好像有了答案。

因为一次生病,他全身发烫得起不来,爷爷求人来给他看看。那个郎中也是村子里的人,摸过他的额头后,走出去对爷爷说:“老哥,其实你要不要就那么算了……当初你捡来这娃儿,我还以为你有了个养老送终的人,可后来没想到竟是个瞎子。你养大他,他也干不了活,白吃你的饭,倒不如让他去了,也免得他受罪。”

爷爷颤声道:“捡来时虽然不知道他眼是瞎的,可养到那么大,我只当是自己孙儿一般了。你叫我不管,可我怎么舍得,怎么舍得?”

郎中叹着气走了。他睡在湿冷的草垫子上,缩得一抖一抖,却不敢出声。

爷爷回来后抱起他,他抽泣着趴在爷爷心口,滚烫的小手紧紧抓着爷爷那褶皱不堪的领子。

“爷爷,爷爷!不要扔下我!”他虽昏昏沉沉,潜意识里却有着莫名的恐慌,说不出别的,只会哭着喊这一句。

病好后,他学会了用竹杖探着前方走路。他很高兴,因为这样就可以不用爷爷背着,他也学会了在周围打柴,重重的柴火压得他直不起腰,但他会摸索着回到家里交到爷爷手中。

“爷爷,我不会白吃你的饭。”

“你是我孙子,爷爷会养大你。”

“爷爷,长大后我也会养你。”

他每天拄着竹杖来回于村中小路,道边放牛的孩子都叫他瞎子,他只是抿着唇一味朝前。随着时间流转,他开始渐渐明白,原来,别人走路都不需要竹杖。别人干活也比他快,比他好。花灯是用眼睛看的,不是用手摸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样子,也不需要用手摸就能知道。

他用手碰过自己的眼睛,他不懂,他也有眼睛,可为什么没有任何作用。

好多好多的不懂,千言万语说不清。他只知道了,他与别人是不一样的。

或许是因为这个,所以他没有朋友。

起先听到别的小孩子在路边抽陀螺的时候,他也曾被那欢笑吸引,站在一边仔细地听。他喜欢那嗡嗡的风声,虽然他不知道到底什么叫抽陀螺。

“让我玩玩好吗?”他曾经背着重重的柴草,挪到他们边上,小声地问。

可没人回答他的问话,相反的,那嗡嗡的声音消失了。

“我们不跟瞎子玩。”小孩子们轰然而散,很快跑开了,只留他一个人还在原地。

从那之后,池青玉懂得了远离。远离一切不欢迎他的人,远离一切与他不同的人。他们自有他们的世界,而他的世界里,只有他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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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昨天就想放防盗章的,但是因为昨天正上收藏夹,所以就耽搁了。从今天开始我会在更新的同时放下一章的防盗章,各位只要看到章节简介是和文章内容有关的就知道我已经替换好了。说实话我这样自己也麻烦,但也是无奈之举,多多见谅。

第三十章桂棹悠然心事远

次日清晨,池青玉很早就起床,他站在门口的时候,听到蓝皓月走过的声音。他犹豫了一下,打开了房门,但他还没想好怎么开口,蓝皓月已经很快走下楼了。

他有一瞬间的发怔。

就好像,小时候别人原本是欢笑着的,等他一出现,就都纷纷远离。

他问自己,当初不是你自己要她不要接近你的吗?为什么人家现在真的远离了,你又这样思前想后?

没有答案。

他闷闷地关上了房门。

一连好多天,蓝皓月不在他面前说一句话,连笑声都没有。但他有几次远远听到她与唐寄瑶、唐寄勋,甚至也与顾丹岩说过话,声音很小,他只能隐隐约约辨清是她。

众人似乎并没有诧异,他们照常行路照常说笑,足以证明蓝皓月只是在他池青玉面前不出声而已。

他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他们都可以看得到她,甚至她也许早就告诉过他们中的任何人,她不愿意跟他说话。可他却还一直待在这里,连她的声音都听不到。

他强装着不动声色,每次休息时安静地坐在一边,听着大家的谈话。他们有时会争论不休,或者抚掌大笑,他变得很沉默,沉默到想让别人忽略他的存在。

从顾丹岩的话里知道,这段路还至少需要半个月才能走完。

于是他开始一天一天地减,分不清白天黑夜地减,他不知道这样的煎熬他能承受到几时。

可有一点,他不想提前离开。

——既然答应了要护送她回去,哪怕再难堪,他也不能走。

直到那一天黄昏时分,他们在野外休息,池青玉独自坐在远离了众人的地方,过了很久,他听到有两人朝河边走去。从他们的话音声里,他知道是唐寄瑶与唐寄勋。

两人先是谈了一会儿,唐寄勋忽然叹气道:“皓月姐这回真的是倔到底了,我看她一句话都不跟池青玉说。”

“这个池青玉,我从一开始就看不顺眼,明明是个瞎子,还清高得要命!”唐寄瑶恼怒道,“其实本来我们走得更快的,现在白白耽误那么久。”

唐寄勋道:“这也没办法,他眼睛看不见,当然不能跟我们正常人一样行路方便了。”

“既然这样,他就不应该跟着!现在皓月天天闷闷不乐,我们还要被他浪费这些时间,这不是帮倒忙吗?!”唐寄瑶哼了一声。

他们边说边走,不一会儿就远离了这个冷清的角落。

池青玉呆呆地坐着,他一直尽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才不至于让他们察觉到他的存在。

原来,他在这里,不仅是对自己的煎熬,也是对蓝皓月的煎熬,更是对别人的拖累。

他听着河水流动的声音,忽然很想罗浮山的山泉。

天黑的时候,他回到了客栈,对顾丹岩说:“师兄,我要走了。”

顾丹岩自然很惊讶,他还以为池青玉是不是又和蓝皓月或者唐门的人发生了争执。

“没有什么。”池青玉顾自到了床边,摸过包袱,整理起衣装。

“那你到底是怎么了?”顾丹岩一把抢过他手里的衣服,“青玉,你要回去我不反对,但你别这样什么理由都不给就走。”

“我只是觉得,我在与不在,也没什么区别。”他淡漠地道,“我走了,你们可以行进得快一些。”

顾丹岩一怔,道:“你是不是听唐门的人议论了什么?”

他笑了:“哪里会有这样的事?其实我待在这里也尴尬。”

“是因为蓝皓月?”

池青玉淡淡地道:“可能我与她犯冲,每次遇到就会吵起来,既然这样,还不如我走了吧。”

顾丹岩无奈,他想了想,觉得确实如此。以往一直很淡泊宁静的师弟,自从认识了蓝皓月以后,时不时地会受气,又时不时地会发怒。看来果然还是不能让他与这姑娘多接触。

“但是此去博罗也已经有一段距离,你一个人怎么回罗浮山?”

池青玉停下手中的动作,道:“我可以问路,反正这边也是粤地,方言我都听得懂。一路上经过了哪些城镇我也都记得。”

顾丹岩沉吟片刻,还是不放心:“要不我去跟唐门的人说,我也陪你一起回山。”

“真的不必如此,你与我一起走了,好像显得我们半途而废。”池青玉蹙眉道,“大不了我找不到罗浮山了就留在龙津渡那边,你再来接我。”

顾丹岩叹道:“你先别忙着决定,容我想想。”

岂料次日一早,顾丹岩到他房中,却发现早已整理一清,古剑亦不在桌上了。

他急得奔下楼去,问了掌柜与伙计,才知池青玉在凌晨时分已独自离去了。

顾丹岩只得上楼去找唐寄瑶与唐寄勋,告知他们自己因为要找师弟,所以不能一同启程。

“他怎么会默不作声就走了?”唐寄瑶很是惊讶。

顾丹岩欲言又止,此时蓝皓月听到声音,便从房中出来,见他神色焦虑,不由道:“出什么事了?”

“他说池青玉走了。”唐寄瑶转身向她道。

蓝皓月一愣,低着头不说话。顾丹岩向他们道:“我先出去找找,若是到中午还没有回来,你们就先上路吧。”

唐寄勋道:“要不要我带人跟你一起出去?”

“不用了。”顾丹岩匆匆说完,便飞奔下楼去了。

蓝皓月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唐寄瑶耸耸肩:“你瞧,我说的没错吧?池青玉这人真是古怪。不过我听说,一般这种有残疾的人都性格偏激,倒也没办法。”

“寄瑶姐,”唐寄勋压低声音道,“会不会是他听到了我们昨天在河边说的话,所以才走掉?”

唐寄瑶推了他一下,道:“怎么可能?”

唐寄勋犹犹豫豫道:“其实,我后来好像觉得有人在周围的……”

“那也不关我的事。”唐寄瑶气呼呼说着,关闭了房门。

蓝皓月拉过唐寄勋,小声追问缘由,这才知道了他们那天在河边议论了池青玉。

唐寄瑶在屋内听到唐寄勋说此事,生气地道:“寄勋,你怎么在我背后乱嚼舌?!”

唐寄勋对她有些畏惧,急忙回房去了。

蓝皓月兀自发了一阵呆,忽而转身回房卷起包裹,径直下楼而去。

她骑着马在城中转了一圈,也没有遇到池青玉。心中仍是极不宁静的,向街边行人打听了要离开此地的路径,说是直接出城便是官道,或者也可以去城北渡口。

蓝皓月本想沿着官道找他,但想想顾丹岩定是这样想的,倒不如自己另去渡口,看看池青玉会不会到了那里等船。

她骑着马赶到渡口时,正有一艘渡船自远处缓缓而来,岸边的人们挑起行李抱起孩子纷纷朝着前方跑去。

就在这拥挤的人群之中,她望见了池青玉。

他独自站在通往渡口的路中央。两边的人匆忙向前,生怕错过了上船的机会。他负着古剑,肩后又背着包裹,一手拄杖,走得有些困难。但他还是仔细听着四周的动静,向着众人跑去的方向缓缓而去。此时渡船已经靠岸,抢先过去的客旅纷纷挤占位置,艄公等了一会儿,高声喊道:“还有没有要上船的人了?没有我就走了!”

池青玉此时才确定渡船的方位,不禁加快了脚步,船家环顾四周,又喊了一遍,池青玉只得道:“等我一下。”

他还未走到,身后却有个货郎疾奔而来,边跑边叫道:“船家,我要过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