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莱特展颜一笑,把钥匙塞进袖子里,拉了拉裙子,行了一个屈膝礼,伸出右手让他握住,向前一步,又退后一步,再分开,错身背向对方照个面。贝特朗举高手臂,让芝莱特在他身前转圈,又面对面四手相握,芝莱特笑说:“贝特朗少爷,你跳得很好,是你母亲教的?”

贝特朗眼睛闪着光,说:“是的。”嘴里哼着曲调,两人轻盈地跳完一曲,最后行一个吻手礼,贝特朗把嘴唇久久地贴在芝莱特的手背上,不想放开。芝莱特那因跳舞而热红了的脸,变得更加红了。

第10章 谦卑的朋友

致罗西雄地方长官罗西伯爵府的德·拿包纳小姐的信

我亲爱的年轻的朋友,德·拿包纳小姐:

我已抵达巴黎,我同我父亲从罗西雄到巴黎的行程,就不必向您叙述了,您是怎样从巴黎到的罗西雄,我就是怎样从罗西雄到的巴黎。路上停靠的驿站,马车经过的田野,两边的景色,关于这些,如果要用上美丽的词汇,您的描述一定超过我百万倍。并且罗西伯爵回到罗西雄,也会向您和您的父亲复述的,我的一支秃笔,实在是不能写得更好或是更差。要真让我讲这一路的体会,我只能说,我年轻的朋友,德·拿包纳小姐,您没有抱怨过一句路上的艰辛,我向你致以十二万分的敬意。漫长的路途,枯燥的行程,无聊的对话,以及僵硬的身体,每一时每一刻都在折磨着我,我但愿不是坐在马车车厢里,而是骑在前面拉车的马背上,那样我还会快活许多。再次感谢您能来到罗西雄,我在此向您和您父亲为了我父亲罗西伯爵的健康状况而付出的努力,致以万分的谢意。

我已经在圣西尔安顿好了,下次再向您讲述我的圣西尔生活。祝您在罗西雄住得愉快,对我曾经的鲁莽行为带给您的烦恼,致以无比歉意。

您的谦卑的仆人贝特朗·伊纳尔于巴黎圣西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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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巴黎圣西尔军校陆军一年级学生拉法叶特子爵贝特朗·伊纳尔先生的信

我亲爱的年轻的朋友拉法叶特子爵阁下:

收到您的信,让我喜出望外,您的友谊再次让我感到了您和您父亲罗西伯爵的殷勤好客和温暖体贴,让我和我父亲在伯爵府如同自己家里般的自在。您的来信,让我心里有了一个奢望,希望这封信是我们友谊的一个开始,而不是一个暂停。不知我是否能这么盼望:在可以想见的将来,我会定期看到来自巴黎圣西尔的平安?如果您想知道您远方的故乡的消息和亲人的安康,我会在我的回信中一一告知,以慰您一个人在巴黎的思乡之情。

您在信中说的路上的不便,我深有体会,但我与您不同的是,我并没有觉得无聊和枯燥。至于身体上的不适应,我想是您少于我坐在教室的时间,才会有如上的表述。另外,我有亨利埃特做我的旅伴,她就是我疲倦时倚靠的羽绒垫,昏昏欲睡时醒神的嗅盐瓶。我的父亲,是我的历史地理诗歌神话自然学科的老师,从巴黎到罗西雄的行程,就是一个活动的教室,学课随着眼前变换的景物而做着即时的调整。我十分喜爱这一次的旅行,它让我丰富了书上的知识和活动了凝固的历史,我但愿还能有这样的旅行,只是我父亲的痼疾,怕不能再经历一次这样的旅行,如您所说,它是僵硬的和不舒适的。

我非常喜欢经过卢瓦尔河谷时的美景,不知您是否有这样的同感?我们当初的旅行是在四月初,早春的樱桃花开满整个河谷,洁白如同冬天的雪花,轻盈如同飘飞的羽毛,但雪花没有那一层若隐若现的粉红,羽毛没有那一片随风吹来的幽香,那是人间的仙境,是天堂向我打开了一扇窗,让我得以窥见此生都难以忘记的梦境。而六月的河谷,应该是青山翠谷,激流湍瀑,蝉声鸟鸣,另有一番美景当前。

星期天克罗伊先生和夫人和亨利先生吕西安先生来伯爵府做客,我们品尝了查理做的阿拉伯式茴香烤肉和鲽鱼馅饼,两天后亨利先生也去图卢兹上学了,这里只有吕西安来和我作伴,他教我钓鱼,我害怕把那肉肉的饵料穿上钓钩,他就穿好了再给我,钓起一条后,再为我穿另一个饵料。吕西安不顽皮的时候很好,我们如今相处愉快,说起第一天上课时的情景,都当是笑话了。

亨利埃特抱怨说家里太静了,没有贝特朗少爷整天咚咚咚的上下楼梯时的脚步声,她都不习惯了。

我们都想念您在家里的欢乐时光。愿您在圣西尔一切都好,等着您告诉我圣西尔的情况。

您忠实的朋友芝莱特·德·拿包纳于罗西雄罗西伯爵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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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罗西雄地方长官罗西伯爵府的德·拿包纳小姐的信

我亲爱的年轻的朋友,德·拿包纳小姐:

我在圣西尔已经有一个月了,校规很严厉,学监的眼睛像是阿耳戈斯一样有一百只眼睛,只只都长在我们的背上,干什么都会被他点名。我规矩了一个月,并没有交到新朋友,我的手心已经被打了三次,但仍然比另一个新生好,他被打在另一个地方了,以至只好连续三晚趴着睡觉。遵您所嘱,星期天我翻墙出去买维也纳苹果酥了,买了半打,先吃了三个,又带着三个翻墙回校,一溜下围墙就被学监抓住,拎了我的衣领去旗杆下罚站。七月的太阳晒在我的身上,烤得我像查理炉膛里的肉串,滋滋地冒油。但我肚子里有三个维也纳苹果酥,衣服里还有三个,就心安理得地站了两个钟头。围墙外面看热闹的孩子,对我指指点点,恰如同您所说的一样。我亲爱的朋友,要不是您告诉我可以这样,我哪里就这么容易成了一年级新生的领袖·并且得到高年级学生的认可?由于您的从旁指导,我的圣西尔生活十分的顺利和开心,而不像另一名布尼塔尼学生热拉瓦那样被人嘲笑。这一年我们都不能走出圣西尔,我年轻的朋友,德·拿包纳小姐,像我这样在罗西雄的山上放羊一样长大的人,实在是一件难以忍受的事情。我异常地想念罗西雄的核桃溪和刺柏溪,如果能在这样的酷暑里跳下去捞起一枚河底的石头,我愿意用一打维也纳苹果酥来交换。

您的谦卑的仆人贝特朗·伊纳尔于巴黎圣西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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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巴黎圣西尔军校陆军二年级学生拉法叶特子爵贝特朗·伊纳尔先生的信

我亲爱的年轻的朋友拉法叶特子爵阁下:

您在十月二十日寄出的信我已经收到了,谢谢您的回信,您能和我保持着通信,让我感激万分。我在罗西雄虽然十分愉快,但也想念着巴黎的朋友,您的来自巴黎的信,好像让我闻到了巴黎的气息。

您想念罗西雄吗?是不是和我想念巴黎一样的想念罗西雄?我如今回忆起和姨母德·费那雪候爵夫人以及她的女儿我的表姐还有别的朋友一起在卢森堡公园散步的情景,就悲伤得没有精神作画,我可怜的年轻的朋友,你在圣西尔有一年多了,仍然一步也不能离开,看着校园里的树叶又一次变黄落下,而不能走出去,到巴黎的街头看上一看,看看皇宫,看看圣母院,去咖啡店喝一杯咖啡,是不是也跟我一样的悲伤?

贝特朗少爷,又秋天到了,罗西雄的山上一派秋景,山毛榉和蓝桉树的叶子像火烧一样的红,真是美丽如画,可我为什么觉得悲伤呢?

您忠实的朋友芝莱特·德·拿包纳于罗西雄罗西伯爵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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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巴黎圣西尔军校陆军二年级学生拉法叶特子爵贝特朗·伊纳尔先生的信

我亲爱的年轻的朋友拉法叶特子爵阁下:

写上封信时情绪低落,以至写了一些不该写的句子,您看后请不要放在心上。我甚至希望最好那封信能遗失,那样就不会到您的手上了。不过这也就是个傻愿望,我们通了这一年半的信,还没遗失过一封呢。贝特朗少爷,每次接到您的来信,我都不敢奢望还有下一封。您能这么一直跟我通信,讲述你在圣西尔的生活,我快活得像伊阿宋找到了金羊毛。

快过圣诞节了,亨利埃特和查理做了许多糖和饼干,杏仁软糖、椰枣硬糖、燕麦葡萄酥饼、核桃杏仁脆饼,我把它们用小布袋分装好,送去给村里的人家,孩子们见了我都开心得不得了,我已经忘了我只是罗西雄的一个客人,我在村子里的杂货店里挑着新到的细棉布,和店主的女儿尼玛商议着怎么用它来做一条新裙子,我几乎要当我是一辈子住在这个村子里的了。

听说鲁斯又一次向玛格丽特求婚了,那是不是很有趣呢?亨利从图卢兹回来了,可惜吕西安又不在,没有你们的圣诞节,伯爵府真是冷清。罗西伯爵说幸好有我和我父亲在这里陪他,不然您离开家乡去巴黎,他一个人不知该怎么过圣诞节。你父亲的身体自从冬天到来后,就又有些复发了,他的肺部的病始终不能根治,只能好好保养,呆在温暖的南方。因此,我年轻的朋友拉法叶特子爵阁下,他十分想去巴黎看你,但对巴黎的冬天望而生畏。我们都期望这三年能快点过去,您可以回来看望罗西伯爵。

圣诞快乐

您忠实的朋友芝莱特·德·拿包纳于罗西雄罗西伯爵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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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罗西雄地方长官罗西伯爵府的德·拿包纳小姐的信

我亲爱的年轻的朋友,德·拿包纳小姐:

新年好。我们在圣西尔关了一年半的禁闭后,终于离开了这个大牢笼,新年这一天,我们和高年级的学生一起走上香榭丽舍大街,走过凯旋门,接受国王的检阅。我们穿上圣西尔的军校生服装,笔挺的黑衣红裤,肩头钉着肩章上装饰着大红的流苏,我想这身威武的军装您早就看见过了,但我仍然忍不住要向您描述一下,我们的帽子上还有白色的羽毛。这身大礼服,比我们平时穿的受训服威风多了,路边的女士们都在对我们微笑招手。

新年快乐

您的谦卑的仆人贝特朗·伊纳尔于巴黎圣西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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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巴黎圣西尔军校陆军三年级学生拉法叶特子爵贝特朗·伊纳尔先生的信

我亲爱的年轻的朋友拉法叶特子爵阁下:

春天又来到了罗西雄,我的朋友,不知您是否还记得罗西雄春天的美丽?您在上一封信里抱怨说巴黎的煤灰笼罩了天空,让您看不到春天的星空。我的朋友,我都已经忘了巴黎的夜空是怎样的了,我只想到在同样的星空下,您看不到天上那些明亮的星星,就为你感动惋惜。罗西雄的天空清澈得像镜子,我在伯爵府的花园里,甚至可以看到猎户星座上的盾状星云。他的腰带上缀着三颗世上最亮的钻石,他的短剑上还镶着三颗,他是世上最富有的猎人,是宇宙间最英武的战士。我的朋友,每当看到他,就会想到您,不知您在圣西尔被训练成了怎样的勇士?

今年的五月节又要到了,鲁斯这个傻大个,心眼儿也实,他三年来不停地向玛格丽特求婚,求得村里的小伙子没人敢靠近玛格丽特,谁要是和玛格丽特说上三句话以上,鲁斯就会忽然出现在她的身边,瞪着他的一双牛眼睛,抱着五月柱般的胳膊,把所有的小伙子都吓跑了。气得玛格丽特大哭大闹,不理他,骂他,踢他,用石头扔他,鲁斯都不为所动。又每过一个月就去玛格丽特家送一只鹅,或是一篮子苹果,玛格丽特的父母都劝她嫁给鲁斯,玛格丽特说,要是鲁斯能够三个月不喝酒,并且从此以后都不喝酒,她就同意。她说鲁斯喝多了酒要打人,她为什么要嫁一个会打妻子的醉鬼?鲁斯就跑到教堂去向上帝发誓,说要是三个月他不碰锡鑞杯,玛格丽特就要和他订婚,要是订婚的两个月里他不沾一滴酒,玛格丽特就要和他结婚。玛格丽特说五个月不喝酒有什么稀奇?她就二十年没沾过酒。听了她这个话,跟着到教堂去看鲁斯发誓的老少爷儿们都笑坏啦,说姑娘家和男人们怎么能一样呢?要男人五个月不喝酒,那是很困难困难的。鲁斯说他都能五个月不喝酒了,那五年不拿锡鑞杯也可以,他一定不会打她,他可以对着上帝发誓。玛格丽特这三年被他缠得没有小伙子来求婚,就答应了。鲁斯高兴得当场就说:走,到格朗泰尔大爷的小酒馆去,他请大伙儿喝一杯。玛格丽特一听,就气得跑了。后来鲁斯把玛格丽特家的牲畜棚都打扫了一遍,玛格丽特才同意和他订婚。那已经是三个月前的事了。今天,他们两个订婚了,是请您的父亲罗西伯爵大人做的证人。罗西伯爵高兴得在订婚仪式上跳了舞,他的舞伴,您猜一猜会是谁?村里的小伙子也高兴坏了,鲁斯这个五月柱订了婚,那他们就有希望在今年的五朔节上成为雄鹿王了。以前被玛格丽特哄骗了的小伙子想到这个王冠就要落在他们的手里,对玛格丽特的怨气都消了,全都来参加他们的订婚仪式了。

啊,我亲爱的朋友,可惜您不在,不然,那是多么快乐的一件事。

祝您五朔节快乐,虽然巴黎人不过这个节日。

您忠实的朋友芝莱特·德·拿包纳于罗西雄罗西伯爵府

第11章 圣路易的女儿

芝莱特在罗西雄做淑女村姑的平静日子里,巴黎的贝特朗如今已经是个高高壮壮的帅小伙了,穿着笔挺的军装,肩头上扛着轻骑兵三等侍从官的肩章和来复枪。在不上课不训练的时候,也会换了便装跟同学一起出去,泡拉古尔第的小酒馆买醉、去咖啡馆发表议论、上餐馆点上一杯波本酒、到小剧院去看第三轮戏的演出。三年级的学生是老兵油子了,在学校是学生霸王,在巴黎是花花公子,他们最大的兴趣是追逐街上的漂亮的制帽女工、咖啡馆女招待,小酒馆老板娘、芭蕾舞女伶、或是某个交际花、某位又老又胖又丑的爵爷的年轻妻子。在他们的眼里,女人不是女神就是□,女神是用金路易来追求的,□是用几个苏来打发的。

贝特朗和其他学生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也有他的女神,这位女神名叫若莎·爱德蒙娜,是潘提翁剧场的首席女高音,据说高到颤音时,可以震碎一只酒杯。贝特朗第一次去看她的《贝蕾妮丝》就为她倾到,若莎·爱德蒙娜的皮肤白得像奶油,丰满得也像奶油,希腊式的半透明裙袍下,奶油像是要泼泻出来。乌黑的头发用东方的薄纱缠着,像水晶里的发晶石。当她在台上吟诵着贝蕾妮丝的悲歌时,贝特朗的眼眶里几乎含着眼泪。

一个月有一次外出的机会,他都奉献给了她。弗卢洛·德·圣-伊雷尔笑话他说:“我的朋友贝特朗是个忠诚的波拿巴党,是个年轻的精神上的资产阶级,血液里流淌着热情和梦想,却躺在他保皇党的爵位上,享受着封地上的什一税,看着古典悲剧。我的朋友,我亲爱的贝特朗,你是个矛盾的综合体。”

贝特朗笑他扯淡,说:“热拉瓦才是这个综合体,我就是个该死的封建地主,享受着封地上的可恶的什一税,是农民挥舞着大镰刀要革命的对象。总有一天我会躺在断头台上,高声诅咒命运对我的不公平,收获一大堆的辱骂和唾沫,然后被刽子手切断颈骨,尸首两处,遗骸不知回不回得了罗西雄的家。我的领地上的农民会在我的坟墓上喝酒狂欢,我的父亲…”随随便便地一笑,住了口。他的父亲,罗西伯爵,芝莱特的信上说他的身体越来越差。芝莱特的最新一封来信,已经在他的身上揣了几天了,还没写回信。

有好多次,他都想放弃继续和她通信的行为,这个行为,在进行了快三年之后,已经成了他颈上的一块石头,吊着他,往下挂坠着他,把他和罗西雄捆在一起。贝特朗觉得芝莱特也是阿耳戈斯,白天黑夜都有眼睛在看着他,逼得他不得不坐下来回复她的信。再短,再简单,也要写上几笔,虽然知道接到这样短的信,那双醋栗般大而亮的眼睛会露出哀伤的神情,但如果连这样的信都收不到,那双牡鹿湿漉漉的一样的眼睛,又会怎么样?

热拉瓦拍着桌子说:“你们这些顽固的吸血鬼,你们这些安分的灰老鼠,你们是农民青筋血管突起的腿上的蚂蝗,是抢夺牧羊人绵羊的秃鹫,来,为了你们这些腐朽成了河底一断烂木头的贵族,为了我们的国王的健康,干杯。”

三个人举起有缺口的粗磁酒杯,撞在一起,撞得杯子里的啤酒泡沫晃了出来,哈哈大笑,喝了个精光。弗卢洛·德·圣-伊雷尔说:“贝特朗我的兄弟,你为若莎·爱德蒙娜花的钱太多了,你花的那些钱,够热拉瓦交三年的学费了,热拉瓦心痛那些变成了花、花又变成了垃圾的法郎金路易。我的贝特朗兄弟,你什么时候去敲响若莎·爱德蒙娜化妆室间的门?”

热拉瓦哈哈笑说:“二十法朗一个金路易,一个金(圣)路易就是五个姑娘,我的贝特朗兄弟,你的若莎·爱德蒙娜值多少个姑娘?你送给了她多少个姑娘?她难道是贝斯罗女伯爵,专吸年轻姑娘的血?你们这些该死的贵族啊,巴黎一个女缝纫工一周挣不了一个法郎,贝特朗子爵送给歌剧女伶的一束来自西印度群的天堂鸟就要五个法郎!天杀的天堂鸟,该死的极乐鸟,你就是巴黎女帽工们的共同敌人,你就是可怜的罗西雄土地上的血腥女伯爵。我亲爱的贝特朗,你要是不敢,我就替你敲门如何?”

贝特朗懒懒地说:“你的那只极乐鸟儿今晚要赴银行家赫尔玛男爵的晚宴,你没地方可去,就想跟我去听若莎·爱德蒙娜夫人的《梅黛》?好,我是罗西雄土地上的吸血鬼,你们两个就是我这个未来的罗西伯爵身上的水蛭,我们是法兰西这棵大树上的瘿瘤,有他就有我们。弗卢洛·德·圣-伊雷尔侯爵阁下,你欠的赌债就是我的债,拿去!这是一个金路易,你有了这五个姑娘,今晚可以在绿台俱乐部睡个好觉了。来,我的朋友们,让我们走吧。”扔下几个苏在酒桌上,三个人踉踉跄跄地离开小酒馆,搭着肩唱着歌,走在肮脏的小街上,往潘提翁剧场而去。

弗卢洛·德·圣-伊雷尔大着舌头唱道:“科西嘉,科西嘉,法兰西有你更伟大。滑铁卢,滑铁卢,哦我那流泪的波拿巴。科西嘉,科西嘉,法兰西有你更伟大…”唱了一半,热拉瓦也加了进去。晚上无人的街道上,三个酒醉后胡言乱语的青年唱歌唱得荒腔走板,没人辨得出他们唱的是什么。“…波拿巴,波拿巴,法兰西雄狮再次征服欧罗巴。”

贝特朗听他们唱着自己写的小调,哈哈大笑,把手指放在嘴里,吹响一声口哨,叫来一辆马车,三个人跌进车厢里,贝特朗说:“先去玛丽花店,再到潘提翁剧场。”马车夫一提马缰,得得得的马蹄声响起,雨后的石硌路泛着一些水光。

马车先去塞纳河左岸的玛丽花店转了一下,贝特朗下车去买了一束天堂鸟,这些花是从遥远的西印度群岛移植过来,种在原是路易十三开辟的“皇家草药园”的巴黎植物园的冬园暖房里,玛丽这个神通广大的花店女,一定是和冬园的总管有交情,才会弄到这么难得的花。一束五法郎的天堂鸟只有三支,贝特朗每个月花五个法郎,买上一束送给若莎·爱德蒙娜。

贝特朗每次上潘提翁剧场,都会把他母亲当年那张《辛白林》首场演出的入场券带上,它夹在一本让·德·拉封丹的硬面皮口袋本寓言诗里。贝特朗从胸前掏出那本书,打开来看着那张入场券,曾经明亮的蓝色纸成了毛毛的灰蓝色,上面有若莎·爱德蒙娜的花体字,手签的姓名缩写。听母亲说是德·弗朗斯男爵夫人亲自从她那里得来的,当年的若莎·爱德蒙娜只是刚刚声名鹊起,如今她已经名满欧洲。贝特朗嘲笑自己那简单的想法,想要再让若莎·爱德蒙娜在上面签上名,然后埋进罗西雄伊纳尔家族的墓地里,陪伴他一直想念着巴黎的可怜的母亲。

台上若莎·爱德蒙娜在唱着梅黛的哀歌,贝特朗和两个朋友打了招呼,说要去若莎·爱德蒙娜的化妆室,亲自把天堂鸟送给她。弗卢洛·德·圣-伊雷尔拍拍他胸膛说:“去吧,我的朋友,我们会为你祝福的,我们不单祝你能得够亲手把天堂鸟儿送给你的维纳斯,还要祝你被这只极乐鸟儿摘去了樱桃。”

贝特朗打了他一拳,说:“闭上你天杀的臭嘴。”

热拉瓦醉醺醺地说:“我的少爷,祝你从此脱离罗西雄纯洁的土壤,成为巴黎这块烂泥塘里的一只该死的青蛙。我的朋友,我的爵爷,我的债主,你纯洁得太久了,你是圣西尔的耻辱。”

贝特朗抓起他胸前的领结塞进他的嘴里,说:“比烂泥塘还臭,闭嘴!不要吵着人家看戏。”挺挺胸,壮壮胆,捧着天堂鸟,离开观众席,溜进后台,花两个法郎打发了一个獐头鼠目的挡路人,在弥漫着脂粉香和汗臭气,以及衣物堆积产生出的气味,还有地下室特有的潮湿阴冷的空气里,一间间房间地找过去,找到门上钉得有若莎·爱德蒙娜名字缩写的铭牌。

他来后台并不是第一次了,早就熟悉了这里的环境,知道怎么躲过演员、龙套、剧务、场监、经理、爱慕者、追求者、情人们…若莎的门他也不是第一次敲,每次都被一个胖妇人挡在门外,接了天堂鸟就拍上门,贝特朗尝闭过的闭门羹已经让他学得聪明了,他不再冒冒失失就去敲门,而是躲在一团阿拉伯服饰底下,等着。过了一会儿门开了,出来那个胖妇人,肩上搭着一块花里胡哨的布,手里拿着一只水壶,神情快活地哼着曲子,往走廊的另一头而去。

这个妇人是若莎·爱德蒙娜的贴身女仆,她这个时候离开若莎·爱德蒙娜的化妆室,拿着水壶布巾的,是去取水,等若莎·爱德蒙娜演完戏下来,要卸妆用的。化妆室这个时候正好没人,贝特朗瞅准这个机会,推门进去。

屋里豪华得像苏丹的后宫,墙上挂着的是闪着金的银的光泽的丝绸,地上铺的是鲜艳的土耳其地毯,门边有一张墨绿色的天鹅绒大靠软椅,堆着丝织锦缎的一大堆靠垫,另外一角是来自日本的美人儿屏风,上头搭着一件金绿的袍子,那颜色像是用孔雀的羽毛织成的。梳妆台上镶着镙钿,洗脸盆是一个巨大的贝壳,镜子上缀的是土耳其绿玉和琥珀,银烛台里的蜡烛芯里飘出甜丝丝的香气。梳妆凳是捆着皮革带子铺着织锦厚垫的希腊式坐椅。屋子里堆满了花,名贵的,少见的,稀世的,芳香的,色彩缤纷的,多得可以开一间玛丽那样的高档花店了。

闷闷的香气薰蒸着,贝特朗在这个房间里沉醉了,迷失了。他在军营似的学校里度过了三年,在巴黎肮脏的小酒馆庆祝过他的生日,罗西雄干燥温暖散发着蜂蜡的清爽的伯爵府退到了记忆的深处,母亲卧室里雪白的布鲁塞尔蕾丝床罩变得平淡,有一双鹿一样眼睛的女孩快被他遗忘。

贝特朗用手指抚过椅子,摸一摸扔在上面的一条织着金丝缝着小镜片的绿玉色印度腰带,一颗心怦怦地跳。

正出神,忽然门被推开,一个高亢的女声说:“不,我不同意。哪个小妖精也别想找去我的位置!你让她来和我比一比,看谁能三分钟不换气!”一停顿,看见了站在化妆镜前的青年。

贝特朗捧着天堂鸟,一时来不及躲藏,只能吃惊地手脚无措地站着,看着眼前这个女神一样的丰满女子。

若莎·爱德蒙娜打量这个青年一眼,问:“贝尔尼呢?”

贝特朗昏头昏脑地答:“打水去了。”

若莎·爱德蒙娜回头对门外那个人说:“那个小妖精要是敢抢我的戏,我挖出她的眼睛镶在凯旋门上。”进来后关上门,问贝特朗说:“送我的?”指一指他手上的天堂鸟。贝特朗忙把花送上,若莎·爱德蒙娜妩媚地一笑,说:“天堂鸟在巴黎可不多见,大家也都知道我喜欢圣母百合和亚历山大玫瑰,那么,一直以来送天堂鸟的就是你啦?怎么想起送这个的?这花是你一个月的零花钱?”挑了一边眉角,懒懒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贝特朗向前一步,弯腰行了一个标准的骑士大礼,眼中充满爱慕之意,用诗人的热情说道:“‘她的外表的一切是无比富丽的!要是她再有一副同样高贵的心灵,她就是世间唯一的天堂鸟!’尊敬的若莎·爱德蒙娜夫人,拉法叶特子爵贝特朗·伊纳尔为您所饰演的所有角色倾到,谨以唯一配得上您的天堂鸟向您致敬。”

若莎·爱德蒙娜先是惊奇地看了这个青年一眼,又俏美地笑了起来,接过那束天堂鸟,拔一拔,在墨绿色的软靠长椅上坐下,倚在一堆靠垫上说:“啊,真有意思,还有人记得这个?‘她就是世间唯一的天堂鸟!’我有好多年不演这出戏了,连我自己都快要忘了。拉法叶特子爵这么年轻,是从哪里知道的?不会是看过这出戏吧?”

贝特朗从怀里拿出那本书,打开来,递过去给她看。

若莎·爱德蒙娜看一眼,呀一声轻呼出来,问:“是我写的?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记得了?拉法叶特子爵,你不是您的吧?”因为惊讶,半坐起来,奶油一样白的肩头从桃子色的戏袍里滑出来,肩带落在丰腴的上臂上。

贝特朗口舌燥,吞咽一下口水说:“这张入场券是我母亲罗西伯爵夫人生前留下的,她临终前还拿着它对我说,真想去听一听若莎·爱德蒙娜的新戏。如今我从罗西雄来到巴黎,就是想要完成我母亲的遗愿,想请您再在上面签上您的芳名,我将带回去,埋进我母亲的十字架下。”

若莎·爱德蒙娜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贝特朗站直身体,像一把枪一样的笔挺,双目热情如火,嘴唇微微颤抖。若莎·爱德蒙娜拍拍身边的坐垫,轻笑说:“请过来陪我坐下,告诉我您那敬爱的母亲的往事,让我们一同怀念她,愿她在天堂安息。”

贝特朗感激莫名,过去坐在她身边,若莎·爱德蒙娜轻轻用手抚摸他的手。贝特朗热血沸腾,一把抓起若莎·爱德蒙娜的手放在嘴边亲吻,一边亲吻一边喃喃地说:“夫人,为了这一刻,我甘愿去屠龙,我愿意把恶龙守护着的宝石送给您做鞋上的一粒钮扣。您就是我那可怜的母亲,在我想念母亲的时候,您的身影和歌声,是抚慰我失去母爱的伤痛的心的那一只温柔的手,是夏夜的凉风,是冬天的煤。当我带着我母亲的愿望从远远的台下看到您的时候,您就是我的眼泪里的幻影。您的每一句甜蜜的歌声,都是唱给我的摇篮曲,您的每一声哀伤的悲吟,就是我可怜的母亲的思乡之情。您和我的母亲在我的心上重合,请允许我以敬慕之心来亲近您,让我每个月能见您一次。您是世间唯一的天堂鸟。”一边述说一边往上亲吻,从指尖到手腕内侧,再从手腕移到白皙的小臂,慢慢吻住柔软的肘弯,浑圆的上臂。

若莎·爱德蒙娜任贝特朗吻遍她一整只胳膊,当青年灼热的嘴唇吻到肩头、锁骨,脖子下方的凹陷,凹陷下丰满的乳房,若莎·爱德蒙娜轻轻抱住青年的头,让他抬起脸来面对着自己。贝特朗浑身都在发着抖,疯狂地说:“夫人,难道我的狂热不足以让你心动吗?难道我的像火山一样炽热的爱恋你感觉不到吗?我在台下遥望着您的时候,你就不能从一万只眼睛里发现有一双眼睛里是燃着地狱之火的吗?夫人,唯有您能救我出来,让我仆伏在您的脚下,做您足下的尘埃。”滑下长椅,伏在若莎·爱德蒙娜的脚下,亲吻她露出在希腊式凉鞋外的□的肌肤。

若莎·爱德蒙娜被青年热烈的颂词和炽烫的恋慕打动,抚着他的背说:“我年轻的朋友,您的热情让我恍惚从寒冷的冬天到了暮夏,让我觉得需要一杯凉爽的香槟。我的朋友,不知可愿意随我去喝一杯?”

贝特朗大喜,捧起她的脚吻她纤细的足踝,把嘴唇紧紧地贴在她优美如天鹅颈项的小腿曲线上,说:“我的女神,我愿为您去种一颗葡萄,守着它一步不离,直到它结出果实,我会日夜不合上眼睛,赶走觊觎它的无耻的鸟儿,然后在一个霜降的前夜,摘下它,用我的心为您酿造一杯清凉的香槟。我愿是那一只香槟酒杯,只为了您的香唇能够无意中亲吻到它。”

若莎·爱德蒙娜唱歌一般地说:“无意中的亲吻,年轻人的热情,我要饮下这杯酒,做一个葡萄园里的女祭司。”拉起贝特朗,轻快地说:“我们走。”

贝特朗跟在她身后,从后台离开潘提翁剧场,登上一辆等候在后门口的马车,马车夫不等吩咐,就驾着车离开了。贝特朗握着她的手,一路上继续说着爱慕的话。

车子停在一幢小楼前,若莎·爱德蒙娜在贝特朗脸上亲了一下,先下了车,贝特朗全身虚脱一般地随她飘上了楼。

作者有话要说:潘提翁:Panthéon,古罗马的万神庙。

五个姑娘:法语Fille de cinq louis(五个路易的姑娘)和Fille de Saint Louis(圣路易的女儿)读音相同。圣路易:十三世纪法兰西国王。

贝斯罗女伯爵:Elizabeth Bathory,传说中的匈牙利血腥女伯爵,以取用处女的鲜血来使自己保持青春的面容而闻名。

极乐鸟:暗指娼妓。

第12章 拿破仑的士兵

天堂鸟所在的地方就是天堂,极乐鸟带来的世界就是极乐。若莎·爱德蒙娜就是牛奶与蜜,就是燃烧着煤的壁炉,就是口渴时的一杯冰凉的葡萄酒,贝特朗还没有饮到口边,就已经醉了。若莎·爱德蒙娜的卧室,是苏丹的后宫,贝特朗就是后宫的主人。贝特朗从若莎·爱德蒙娜的无数个羽毛枕头上醒来,像飘在云堆上一样。

若莎·爱德蒙娜举着红葡萄酒杯过来,坐在贝特朗身边,含笑说:“来,为了你的樱桃之夜,干一杯。”贝特朗脸涨得通红,想说不是,又说不出口;想说是,又怕被她看轻,只好咳嗽一声说:“我要回学校去了,早上点名出操要是不在,下次外出就要被取消了。”若莎·爱德蒙娜咯咯轻笑,说:“我的子爵阁下真是一个勤勉的好青年,遵纪的好军官,法兰西有你,会再次打胜仗。就像在我的床塌上。”

贝特朗面红耳赤地坐起来,若莎·爱德蒙娜大笑着走出去,说:“贝尔尼,请子爵阁下沐浴更衣。”

那个胖胖的快活的妇人进来,手臂上搭着白色的毛巾,看了一眼床上的贝特朗,忽然举起手说:“我要是你妈,要狠狠地揍你的屁股。你这个年纪不去追求贵族家的年轻小姐,跳舞喝茶,下午逛逛卢森堡公园,来若莎夫人这里来干什么?夫人的情人都是海军大臣、财务大臣、银行家,你这么个小孩子,能做什么?是能给她买钻石项链,还是可以送她一幢别墅?”

贝特朗张口结舌,不知怎么回答。贝尔尼哈哈大笑,一把把他从床上抓起来,推进一扇门后头去,里头是一个最时髦的洗漱间,贴着意大利的手绘磁砖,安装了由英国人亚历山大·卡明斯研制的才出现不久的抽水坐厕和可下水的浴缸。浴缸里热气腾腾,放着大半价缸水,贝尔尼推他进去,说:“我认识你这个孩子,总送天堂鸟的那个是不是?怎么拦你都拦不住,瞅个空子就进去了。孩子,我那是为你好,你却当是在坏你的好事?”用一只水壶盛了满满一壶水倒在贝特朗的头上,一手抓了肥皂就往他头上抹,贝特朗眼睛里嘴里都进了水,噗噗地往外吐,大声抗议说:“喂!”

贝尔尼笑着搓揉他的头发,替他抓着头皮,问:“哪里痒?”贝特朗不说话,他都不记得有多少年没被当成个小孩子一样了,军营三年,睡的硬板床,冼的凉水澡,肥皂都是臭的,好久没闻到这么香喷喷的散发着薰衣草味道、带淡紫色的肥皂了。淡薰衣草紫?这个颜色好熟,是谁用过这个味道的香水,还是穿过这个颜色是衣服?贝特朗有些恍惚。

贝尔尼听不见他回答,也不再问他,也不再管他,抱着他的一颗头从前到后细细抓一遍,贝特朗舒服得直哼哼,哼得贝尔尼又是一壶水冲下来,恼得他用手一抹脸,怒道:“喂!”贝尔尼笑说:“我还当少爷是睡着了。你是个子爵?哪里来的?”

贝特朗闷闷地答:“罗西雄。”贝尔尼同情地说:“那么远的地方,怪不得没妈管。”贝特朗说:“我妈死了有十年了。”贝尔尼用把刷子替他刷背,说:“怪不得。”贝特朗又恼了,大声说:“喂!。”

贝尔尼大笑,说:“怪可爱的孩子,贝尔尼大妈喜欢这样的孩子。”贝特朗说:“我快二十岁了。”贝尔尼嗤一声说:“我快五十岁了,叫不得你一声孩子?”又问:“你叫什么?”贝特朗停了停,才说:“贝特朗。”贝尔尼拍拍他脸,说:“真是个可爱的名字,我要是你妈,知道你在这里,还不知怎么生气呢。我说,夫人,你带这么个小孩子回来干什么?这不是祸害人家孩子嘛?”却是不知什么时候,若莎·爱德蒙娜进来了。

若莎·爱德蒙娜笑说:“你倒是真喜欢他?”

贝尔尼叹口气说:“我那乖乖要是活着,也有这么大了。夫人,让他以后别来了,遇上海军大臣长官上司多不好。” 若莎·爱德蒙娜大笑说:“贝尔尼,你真有颗圣徒的心。拜伦曾经说过:两个二十五要比一个五十好。”

贝尔尼说:“这个还不到二十五呢。”

若莎·爱德蒙娜笑着走过来坐在浴缸边,看着贝特朗说:“年轻才好,干净得像冬天的雪,热情得像壁炉里的火。贝尔尼,我年轻的时候怎么没遇上这么可爱的青年子爵?要是遇上了,我就嫁给他,做一个子爵夫人去,搬到他外省乡下的大房子里去住,使唤他的仆人,花他的钱,睡他的床,接受他的臣民的爱戴,接待他的贵族亲友,每天要做的事不过起写信给女友男伴,陪他们喝茶。而不是花自己的钱,睡自己的床。自己的钱花起来太痛,我喜欢花男人的钱,怎么花都不心痛。”说完吃吃的笑。

贝尔尼说:“那年有个男爵的小儿子跟你求婚,你不是没答应?说你那点钱,不够我喝香槟的,人家送你钻石胸针了,你收了,却又不理那孩子了。”

若莎·爱德蒙娜说:“你还记得那个人?他的胸针是偷了他母亲的,我后来听说他因为这件事被家里赶出来了,后来去了美洲。这人还行,被家里赶出来也没说胸针在哪里,后来我用这胸针换了一辆马车。哎,冬天没马车不行。”

贝特朗呆呆地听她们说话,听得愣住了。他从来没有想过女神也要为钱发愁,他只是想女神演完戏,累了,还要坐出租马车回家,谁知道那辆出租马车载的上一个客人是什么人?这个香喷喷的身体怎么能靠在刚被喝得醉曛曛的男人弄臭的车厢上?至于那个被赶出家门,到美洲谋生的某爵爷的小儿子,他是一点不同情。没本事就不要追求若莎·爱德蒙娜嘛。当即脱口说道:“我有钱,你缺什么,我送你。”

若莎·爱德蒙娜和贝尔尼哈哈大笑,贝尔尼刷着他的脚趾缝说:“真是个可爱的孩子。这世上,除了孩子,哪里去找这么纯洁的心灵?” 若莎·爱德蒙娜也说:“这孩子像是刚从外省来一样的老实,你在巴黎住了多久了?怎么还这样可爱呢?”

贝特朗自知一直住在军校,环境是单纯点,和巴黎正经的花花公子有距离;而自贝尔尼出现,就一直不停地叫他做孩子,那和同伴们在小酒店夸夸其谈的机灵劲不知去了哪里,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大声说:“我不是孩子。”

若莎·爱德蒙娜和贝尔尼又笑出声来,贝特朗气得从浴缸里站起来,一身的水往下滴。若莎·爱德蒙娜笑着赞同说:“确实不是个孩子,哪个孩子有大卫王的体魄?”贝尔尼点头说:“刷上去很结实,比替夫人洗澡有趣。”

贝特朗看着眼前这两个女人,有气没地方出,“噗”一下又坐回水里,坐得水花四溅,把贝尔尼的衣裳也打湿了一片。贝尔尼笑骂说:“还说不是孩子?”舀了一壶水就往他头上浇水。贝特朗闭上眼睛大叫:“你们都出去!”

那两个人正在笑得开心,忽然一个威严的男人声音吼道:“这里该死的是怎么回事?”三人一起回头去看说话的人,若莎·爱德蒙娜和贝尔尼见了只是笑笑,贝特朗却又飞快地站了起来,“啪”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带出一大片水,说:“是,长官!”

那人厉声问道:“你该死的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贝特朗双目前视,不敢看他,大声回答说:“轻骑兵三等侍从官贝特朗·伊纳尔,长官!”

若莎·爱德蒙娜笑得像被咯吱了,贝尔尼摇头说:“我刚才就说过,你还不信。”

那人说:“伊纳尔?这个姓氏好熟,是不是罗西雄地方长官的姓?你和罗西伯爵是什么关系?”

贝特朗放下手,挺了挺□的胸膛,说:“罗西伯爵是我父亲,长官,我是贝特朗·伊纳尔。”

若莎·爱德蒙娜火上浇油地说:“这孩子是你的兵,我亲爱的奥古斯特·马尔蒙,你这个皇家卫队的元帅,拉克萨公爵阁下,你是怎么带的兵?”

贝特朗听了心中直叫苦,他见了上司下意识的就行礼,倒没想到过上司手下这么多兵,才不会认识他这个无名小卒。他刚才要是闷声不响,若莎·爱德蒙娜要不是说破,没准还能躲过去,这下只怕要被关禁闭了,顿时脸色一片惨白。

拉克萨公爵奥古斯特·马尔蒙是来和情人幽会的,却在情人的洗浴室里看到个裸体的青年,本就气得不轻,没想到这个青年还是他的手下,这要是传扬出去,说军队最高统领的元帅和下等侍从兵共享一个情人,被人听见,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面前两个女人他管不着,这管个把兵可是他的拿手本事,当即怒道:“穿好衣服,出来!”一摔门,出去了。

贝特朗对着摔上的门应道:“是,长官!”放下手,垂头丧气地跌坐进浴缸里,半缸水都潽了出来。

贝尔尼笑骂说:“看把我的乖乖吓成什么样子了?夫人,快去安抚一下公爵吧?” 若莎·爱德蒙娜用女高音的声调说:“吾爱,男子汉要有勇气,这是你成为一个真正男子汉的机会。”唱着歌转出去了。

贝特朗慢慢从浴缸里爬出来,一身的水往下滴,浴室的地面上已是一层水,贝特朗看也不看,只是气色灰败地说:“拿我的衣服来。”

贝尔尼皱着眉说:“还真有少爷的样子,我给你拿去。”伸手在他光溜溜的屁股上拍了一下,用一块大软布披在他背上,出去了,过了一会回来,替贝特朗擦干身上的水,服侍他穿衣穿鞋,擦干头发,再拿把梳子为他把头发梳整齐,说:“去吧,乖乖,没事的。若莎夫人喜欢你,会为你周旋的。”

贝特朗伸臂抱一下贝尔尼,在她脸上吻了一下说:“谢谢您,亲爱的贝尔尼。在您为洗澡的这短短的时间里,您让我感到像是又回到了家里,回到了从前,好像我的乳母又在为我弄脏了身体不肯洗澡,进了澡盆又不肯出来而唠叨一样了。亲爱的贝尔尼,要是我今晚有什么不测,请代我写信给我在罗西雄的父亲,告诉他我是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被流氓所伤,千万不要说是和拉克萨公爵和若莎夫人有关。”

贝尔尼好笑地整一整他的领结,说:“你在执行任务时英勇负伤,难道不该是你的长官和教官写信通报给你的父亲吗?我写信过去,不正好说你是在哪里,干了什么?我说贝特朗少爷,刚才叫你别来这里,你还不信,现在知道贝尔尼大妈是为你好了?”

贝特朗点点头说:“我知道了,谢谢您。”挺直了胸背,打开门,重新走进卧室。

卧室里拉克萨公爵奥古斯特·马尔蒙斜靠在床上,冷冷地打量着这个下等侍从。拉克萨公爵的两道浓眉在额前聚合,快联成一条线了;他气哼哼地咬着牙,使得前颔微微突出,露出一枚尖尖的犬牙。这个面目英俊的中年军官,在三十五岁时就被荣任为帝国元帅,曾是拿破仑的最忠实最亲密的朋友,当年只率了六千人就在拉古萨打败了一万六千人的俄军,就在那一场战役后被封为拉克萨公爵,却让贝特朗不寒而栗。他几乎怀疑眼前这个在拿破仑最需要他的时候背叛了拿破仑的皇家卫队元帅,是一个狼人化身变的,就像传说中那可怜的英格兰国王约翰·雷克兰。

贝特朗站在拉克萨公爵面前,双腿并拢,行个军礼,鼓足勇气说:“轻骑兵三等侍从官贝特朗·伊纳尔向您报到,长官!”

拉克萨公爵嗯了一声,闭着嘴不说话,贝特朗像把枪一样地站着,听他发落。过了好一阵,拉克萨公爵才说:“三等侍从官贝特朗·伊纳尔,你犯了校规没有?”

贝特朗飞快点思考了一下,说:“没有,长官。我是在圣西尔军校规定的外出时间内外出的,如果现在我能坐上一辆出租马车,也能在圣西尔规定的回校时间内回到学校里,圣西尔并未明文规定学生在外出时间内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什么。回答完毕,长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