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莱特迟疑地阻止他无礼的行为,轻声说:“贝特朗少爷,请不要这样做,贝特朗少爷。”一边说着,那耳朵越是红得通体透明。

贝特朗不肯放开,更加放肆地把嘴唇从她的耳边移到她的嘴唇上,吻一下,说一句:“叫我贝特朗,我早就改称你为芝莱特了,你为什么还要叫我少爷?你叫我贝特朗,我就放开你。”

芝莱特不好叫,又不好不叫。叫他贝特朗,就是承认两人的关系亲密到可以彼此称呼彼此的教名,不叫他,他又是这样的缠人。芝莱特又羞又气,情急之下只好用肘弯去撞他的身体,让他松开手臂。贝特朗偏是不让,两人挣扎着纠缠着,那两只缠斗在一起手下的石臼侧翻过去,臼里的浓绿浆汁漫延在桌上,又流到了贝特朗身上穿的一条新做的杏仁白的裤子上。

贝特朗扶正那只石臼,芝莱特推开他,恼得两只榛子色的眼睛里冒着火,咬着嘴唇,赌气地说:“你赔我的药。”贝特朗笑嘻嘻地说:“你赔我的新裤子。”芝莱特哼一声说:“是你自找的。”贝特朗笑说:“你站着不动就没事了。”

芝莱特气得跺脚,说:“你是个无赖。”贝特朗拉起她的手放在嘴边说:“我们算不算订婚了?”芝莱特一甩手挣开说:“你再胡说,我就用这个石臼砸你的头。”

贝特朗摸摸头,再看看那个石臼,说:“芝莱特,你的心是石头做的,我的头可不是。我不敢用我的头去碰你的石臼,但是我敢去向你父亲求婚。芝莱特,我是不是把顺序搞错了?我是不是该先去征得你父亲的同意,才来向你求婚?然后再亲吻我的未婚妻?”

芝莱特用一块湿布把桌子上的浆汁擦拭干净,嘴里哼哼叽叽地说:“你先去把自己洗干净吧。”

贝特朗大喜,说:“知道了,我马上就去。”飞快地在她脸上吻了一下,转身就跑向三里外欢唱着溪流,脱下汗湿的衬衫和染上了绿色汁液的裤子,跳进溪水里,痛痛快快让温柔暖和的水抚遍全身。

在溪水里狠狠游了几个来回,回到溪边,把衬衫和裤子都放进溪水里搓洗。他在圣西尔三年,军容整洁是圣西尔的一条严格的校规,因此衣服都是自己动手清洗。不同的是这是坐在溪水里洗衣服,对他还真是第一次。

洗干净了衣服,摊开在岸上晒干,捡起灌木树丛下一顶不知是谁扔掉不要是破草帽戴在头上,想着芝莱特,想着马上要离开,就惆怅满怀了。

少年的惆怅心事伤感不了多久,贝特朗就又高兴了,想我可以给她写信,一天一封,补上从前的,那她就不会再有什么抱怨了吧?这样想着,又高兴了,摸摸衣服都差不多干了,爬上岸,让太阳晒干身上的水,让风吹干湿漉漉的发,穿好衣服,回大宅去了。一路上想的是怎么向拿包纳先生求婚,要怎么说得委宛动听,让医生先生不会拒绝。

这样打着腹稿,到了伯爵府,一眼就看见满是树阴的凉亭里,芝莱特和一个青年在喝着凉茶。那个青年也看见了他,站起身来打招呼说:“嗨,贝特朗,我一回来就听说你负了伤在家里休养,就马上来看你了。你看上去不错,去河里游过泳了?要早知道,我就去河边找你,我们一起游了。我们有多少时候没有在一起比一比憋气了?”

贝特朗见了他,高高兴兴地跑过来,两人拥抱在一起,贝特朗说:“亨利,你放假了?”放开手,才想起亨利说过要追求芝莱特,还说等他大学一毕业就向她求婚,忍不住心里得意,想:我比你快,你就认输吧。想到这里,又忍不住看一眼芝莱特。芝莱特手里抱着一束粉红色的长长的穗状花,并没有看他。贝特朗随口问:“这是什么花?”

芝莱特说:“土耳其补血草,亨利少爷送你的,我去拿个花瓶插起来。”站起身来,把包裹着补血草的报纸放在小圆桌上,捧着花束到大宅里去了。

亨利的眼睛一直跟着她,直到她被大宅的门挡住了身影,才回过头来和贝特朗说话。贝特朗没有看芝莱特,而是一直在观察着亨利,看他这个样子,又是暗中好笑,又是暗自得意,拣一张椅子坐下说:“亨利,请坐,谢谢你一回来就来看我,我已经没事了。对了,我一直想问你,你还有几年才能从法学院毕业?”

亨利坐下喝一口芝莱特调制的草药茶说:“还有两年,然后还要到律师行去做一年见习律师,才可以正式开业。”

贝特朗嗯一声,自己动手倒了一杯茶喝,说:“可够长的。”心里说:我已经毕业了,你这一辈子骑上马也追不上了。心情实在很好,想笑又不愿在亨利面前表露,只好装模作地拿起桌上的报纸来看,才看一行,就被那上面的大标题给吓住了。

那标题是:波拿巴再次密谋从圣赫勒拿岛上逃离,西班牙费迪南四世损兵折将,无法越过奇里亚隘口。

贝特朗看着这大大的黑字标题,一时反应不过来,搞不清这句话的意思是什么。

亨利喝着茶,品一品味道,慢悠悠地说:“这是用什么花草泡的?清清凉凉,酸酸甜甜,非常好喝。”

贝特朗呆呆地说:“芝莱特酿的接骨木花气泡酒,我和她一起酿的。酿好了放在地窖里,两个礼拜才出气泡。我们昨天才打开来喝了一次,你要是早来两天,就没得喝。”

亨利听了,伸手一把抓住他手腕,越过桌子倾身上前,盯着贝特朗说:“你叫她芝莱特?你对她做过什么了?”

贝特朗不理他的粗暴的举动,拿着报纸问:“亨利,这是怎么回事?报上说的是不是真的?西班牙人越过奇里亚隘口到旺德尔,真的是为了去见波拿巴?可圣赫勒拿岛在南大西洋,西班牙人不从加的斯阿尔赫西拉斯出海,为什么要到旺德尔?就算他们要去见两西西里的国王费迪南四世,为什么不从巴赛罗那出海,偏要越过奇里亚隘口,从法国这边走?”

亨利放开他的手腕,坐下来说:“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波拿巴从厄尔巴岛逃离,前来打他的军队阵前倒戈,成了他的先头部队?可见波拿巴在群众和军队中是有影响的。他这次被流放到孤悬海上的圣赫勒拿岛,仍然有他的残部在想着迎接他回来。西班牙的国王如今还是他的哥哥约瑟夫·波拿巴,两西西里的国王虽然换成了费迪南四世,但他妹夫乔奇姆·穆拉特在这里做了这么长的皇帝,他的影响仍然在民间有绝对的号召力。波拿巴想重回法兰西,不借助这些势力,怎么能成功?”

贝特朗当然不用他分析这些形势,他搞不清的是,他不是被派去阻击的西班牙地方政权领袖洛里达布兰卡伯爵J·莫尼诺·伊·雷东多吗?他是游击队的领袖,一心想要推翻约瑟夫·波拿巴,迎回费迪南四世,怎么报上又说费迪南四世损兵折将?拉克萨公爵到底让他来阻击谁?

亨利看他一脸的迷惘,摇摇头说:“贝特朗,你是怎么了?巴塞罗那在洛里达布兰卡伯爵J·莫尼诺·伊·雷东多的控制下,费迪南四世的人怎么能从那里出得去?他们不是要出海去圣赫勒拿岛见波拿巴,西班牙人是要去见费迪南四世,不敢从西班牙国内出境,才绕着法兰西。”

贝特朗忽然脑子活动了,说:“那一队人不是洛里达布兰卡伯爵J·莫尼诺·伊·雷东多的人?”

亨利点点头,说:“对,他们是波拿巴的人。洛里达布兰卡伯爵J·莫尼诺·伊·雷东多做领袖做久了,想自己当皇帝,不想让费迪南四世回西班牙了,派了人去暗杀费迪南四世。波拿巴,是约瑟夫·波拿巴,在西班牙皇帝位置不稳,就想和费迪南合作,阿拉贡王国和两西西里归费迪南,卡斯提耳王国归波拿巴。费迪南也怕莫尼诺·伊·雷东多再派人来,也想借助波拿巴的势力把他消灭了,他可以回西班牙,两方面一拍即合,才会派人从旺德尔出海,去迎接费迪南回国。”

贝特朗放下报纸,站起来大叫一声,说:“拉克萨公爵欺骗了我!”

亨利笑一笑说:“这个不可靠的公爵,你怎么会相信他的话?他自己对波拿巴家族有愧,这次听到了风声,只怕是有点两难。让波拿巴回来,他没脸见旧主,不让他回来,他过意不去。”

贝特朗一下子跌坐进椅里,喃喃地说:“于是他就让我去了。他让我去,我成功了,他的功劳;我失败了,和他没有关系。我成不成功,他都可以对得起波旁王朝和波拿巴家族。最好我是死在西班牙人的手里,他的绯闻丑事就没人知道了,他就彻底放心了。他让我去,分明就是让我去送死的。”

亨利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说:“兄弟,政治从来都是丑恶的,你就接受这残酷的第一课吧。好在你有上帝保佑,立了战功,保住了性命。”贝特朗苦笑了一下,亨利看了心里不乐意,说:“你倒是不必把这件事看得过大过重,你不是因此得到好处了吗?”又冷冷地加了一句:“还使得芝莱特小姐马上赶到你身边去,你们都说什么了?”

贝特朗这时哪有心思理会他的不悦,只是想着拉克萨公爵的欺骗行为,就心头火起,咬牙切齿地说:“拉克萨公爵,拉克萨公爵!哼,他让我七月十五日前回巴黎向他报到。我去报到,好,我去报到,我拿着一把剑去向他报到,问他为什么这样欺骗我?”

亨利看他仍然为这个问题纠缠不休,忍不住说:“他欺骗你了吗?他是怎么跟你说的?当时你从巴黎赶回来,说是军事机密,就是指的这件事吧?既然是机密,那他有没有说过对方是什么人?什么身份?什么立场?现在在哪一方?”

贝特朗把当时在若莎·爱德蒙娜卧室里的情景回忆了一遍,颓丧地说:“没有,他没有欺骗我。他只是对我下了命令,让我回罗西雄,做为他的特使,去见我的父亲,向罗西雄地方长官罗西伯爵传递一封密信。”

亨利冷静地问:“信里写了什么?”

信里写了什么?不,贝特朗不知道。他从来没有问过父亲,拉克萨公爵的信里写了什么,是什么让罗西伯爵一看了信,就让他去面对西班牙人。

贝特朗心里一阵阵发凉,他起身就往大宅里走,把亨利一个人扔在凉亭里。走出十多步,回头大声问:“亨利,我们是兄弟,你对我不要隐瞒。你为什么要拿这张报纸包那该死的补血草?你来看我的伤,用得着带那假惺惺的花吗?你是故意把这张报纸拿来给我看的吧?你知道我对波拿巴是什么感情,你就等着看我的反应,看是不是刺激得到我,看我像个小丑,在你面前幼稚可笑地表演。亨利,你这样做难道就不虚伪了?你为了一个芝莱特小妞,把我们兄弟的感情放在什么位置了?”

喊完这些话,一回头就看见芝莱特用一只花瓶装了土耳其补血草过来,贝特朗一把抢过,往地下一扔,冲着芝莱特大叫:“去吧,去吧!亨利,她是你的了。尊敬的拿包纳小姐,以您冷静的判断力,也一定在心里暗暗笑我是吧?我就那个天杀的可笑的堂·吉诃德,把风车当巨人,把砑布机大槌的声音当成魔鬼的咆哮,挥舞着我那落后于时代的长矛,去打一场根本没必要的仗。您为什么不对我抛下发带和手帕,把我的丰功伟绩当着我的面再歌颂一次或是数次,每一天里的一次或数次?因为您根本就不觉得我值得这样的歌颂?拿包纳小姐,我在您心中到底是什么?该死的领主、可笑的士兵、烦人的玩伴?您的手术刀呢?把您的手术刀拿出来,剖析我吧,我要知道我在您心里究竟是什么?”

芝莱特看着他摇摇头,像是在看一个淘气的孩子,抚去裙子上的水,行若无事地说:“贝特朗少爷,我会装作没有听到你说的话。”

贝特朗伸手握住她的双肩,紧紧地捏进去,眼睛里全是仇恨的怒火,看她仍是冷静得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话来:“该死的你!我就算什么也不是,也是你的主人,你就不能对我一点点的尊敬?哪怕只有你一滴眼泪那么多?”

芝莱特用微不可闻的声音温柔地说:“贝特朗,我为你流的眼泪,比你知道的要多得太多,你不要再说会让你将来后悔的话。”

贝特朗哈哈大笑两声,脸上却没有一点欢容:“我知道我将来一定会后悔,就像我现在已经后悔了。可是我宁可将来后悔,也要问清楚,为什么你们要这么做?拉克萨公爵让我去送死,父亲让我去为伊纳尔家族作战,芝莱特小姐你呢?你们都知道究竟,却看着我一个人成为全法兰西的笑话?我就是你那马戏团里的猴子,可笑的是,我还以为我是那只狮子。我为了你杜撰出来的那只天杀的狮子,给你写了三年的信,你仍然嫌少嫌短。可是天知道,我原是可以不那么做的!芝莱特小姐,我原是可以一个字都不写的。”

芝莱特听了他的话,眨着她的眼睛,把满眶的眼泪眨回去,却带着哭音说:“贝特朗少爷,请你不要再说这些你将来会后悔的话,我如果不是知道这些,我不会为你伤一点心。”

贝特朗却说:“那我可怜你,你将来会把心伤得补不起来,即使用完全世界所有的补血草再加接骨木都不行。”说完扔下芝莱特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22章 罗西雄伯爵之策

大宅里十分阴凉,贝特朗从阳光下走进门厅,一身的躁热都被这屋里的凉意安抚得平静了。屋子里散发着迷迭香和蜂蜡还有松脂的香气,是女仆刚打磨擦拭过楼梯和墙上的用桃花心木镶嵌的护壁。这种迷迭香松脂蜡的保养剂是芝莱特调制的,他在她制作这保养剂的时候,听她的指派,把迷迭香的叶片从枝条上摘下来,又把光枝送去给查理穿羊肉。芝莱特,这个伯爵府无处不是她的影子,大宅的保养、厨房的菜式、贮藏的酒,她都快把这个延续了两百年的伊纳尔家变成她的风格了。

贝特朗站在楼梯下,抬头看着楼梯上方的家族画像走廊,墙上那些历代先祖穿着威武的戎装,佩着剑拿着矛骑着马立在画像里,一双双眼睛都盯着他,盯得他把满腔的怒火熄灭,只余下悲哀。

他敲敲书房的门,拧开门把进去,罗西伯爵正在对秘书口述公文,见他进来,点点头,继续把事情说完。完了还问一句:“贝特朗,你有什么意见?”贝特朗摇摇头,说:“没有,父亲。您的决策是正确的。”

罗西伯爵满意地点头,让秘书离开,对贝特朗说:“贝特朗我的儿子,可惜你马上要走了,不然我想教一教你怎么管理罗西雄。我这两年身体越来越糟糕,拿包纳先生的医术虽然高明,却只能切除腐肉、医治坏疽、接骨止血,芝莱特的调理虽然精细,却也不能治得好衰老的器官。我一年年地老了,而你,我的儿子,却越来越强壮。我相信你会把罗西伯爵这个尊号做得更好。”取下手下的戒指,交给贝特朗,“贝特朗,这枚戒指你受伤的时候还给了我,我今天再次把它交给你,你要好好保存下去,将来传给你的儿子。”

贝特朗看看那枚戒指,还给罗西伯爵,说:“父亲,拉克萨公爵的信里写的是什么内容,我十分想知道。”

罗西伯爵疑惑地看着他,说:“叫你归队,升你做上尉,没有其它内容了。”

“不,父亲,我问的是当日我从巴黎带回来的那封密函。”贝特朗说:“我本来不想问,可是,父亲,我想知道是您的主意还是他的主意。是谁,让我去打这一场如此重要的仗,它大到几乎可以改变历史,左右法兰西的政局。不,我应该说,历史已经被改变,法兰西也失去了一个转折点。资产阶级和封建领主经过波拿巴政权的冲击,第一帝国诞生又死亡,波旁王朝死亡又复活,已经交战过一回了。目前看来是封建领主占了上风,可是,从这次事件来看,资产阶级思想却是大的趋势,他终将战胜古老的时代。父亲,我敢这么说,因为我自己就是这么想的。教会的什一税对农民太过苛刻,农民终有一日要起来反对。我们这些皇族贵族、公侯伯爵,迟早要被赶下台。父亲,您总是说伊纳尔家族要靠我保存下去,您却不相信我的判断力。这么重大的事,您只叫我照您的命令去做,我去做了,也成功了,我却不知道为什么。要等别人来告诉我,我才知道到底做了什么,至于是不是应该这么去做,我现在仍是不知道。”贝特朗坐进椅子里,双手捧着头,眼中一片迷茫。

罗西伯爵皱着眉看着他,过了一阵才说:“因此我才做了决定,你只要照着去做就可以了。我是为了伊纳尔家族和罗西伯爵的称号。”

“父亲,家族和称号,是否比我重要?要是我死在奇里亚隘口了呢?”贝特朗痛苦地说。

“是的,我的儿子,我一再对你说我后悔了,我不该让你去犯险,差一点我就失去你了。”罗西伯爵离开书桌,走到贝特朗面前,“儿子,你比一切都重要。正因为你如此重要,我才要把我所有的都交给你,波拿巴家族大势已去,波旁王朝重掌皇位。我知道你崇敬伟大的拿破仑,我就怕你会因信仰而冲动,因热情而冒进。”

贝特朗叫一声:“啊,父亲!您如此爱我,为什么不让我自己做出选择?我不想做一个罪人,也不愿意成为别人眼中的小丑。我宁愿按部就班地从下士慢慢成为一个将军,也不愿在悔恨中平步青云。”

罗西伯爵把手按在他肩膀上,问:“贝特朗,我的儿子,你和拉克萨公爵之间发生过什么事情,以至他会把这个难题扔给你?”贝特朗一下愣住了,期期艾艾地不敢回答。罗西伯爵说:“世上除了父亲,没有别人会替你爱惜儿子。拉克萨公爵奥古斯特·马尔蒙是条毒蛇,是只狐狸,是个卖主求荣的两面派,你被他捏在手里,不会有好前途。贝特朗,我想我知道你在巴黎干过些荒唐事,我不苛责你,但我担心你。你一定表露过你对波拿巴的同情,他让你去阻止波拿巴的信使,分明是不怀好意。而我,为了保护我的儿子,却不能让他的计谋得成。我把真相隐瞒了,让你只凭勇气和荣誉作战,不要背负那么大的思想包袱,这正是因为我相信你,我的儿子,你是雄鹿王。”

贝特朗低着头,沮丧万分,“是因为我除了勇敢和力气,没有头脑吗?”

罗西伯爵不为察觉地笑了一下,“不会有我多,我的儿子。”

贝特朗不服气地,反抗似地说:“可是您不能代替我做所有的决定,不能代替我生活。”

罗西伯爵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说:“可我能为你指出一条明路。”

“可是父亲,”贝特朗站起来,“您认为的明路,就真的是明路吗?您让我像瞎子一样地走您所谓的明路,我依然走得跌跌撞撞,摸不着头脑。”望着窗外,芝莱特就在花园凉亭里,亨利坐在她身边正热切地说着什么。芝莱特低着头,淡黄色的草帽上装饰着一串象牙色的香豌豆花,极浅的石榴红裙子,低低的领口上是天鹅一般的颀长的脖子。亨利的目光像是胶着在她的身上,贝特朗看了心上有把刀在扎。“父亲,这个世界真是不可捉摸。上司会陷害你,父亲会欺骗你,女人会嘲笑你,朋友会背叛你。父亲,您自己保重,有拿包纳医生和芝莱特小姐在这里,您的身体会比任何一个人都要健康。我回巴黎去了,与毒蛇一窝,跟狐狸共舞。有了这次的教训,您不用担心我在巴黎过得好不好了,我会仔细周旋,小心应付。”

“贝特朗,”罗西伯爵叫住他,“你在怨恨你的父亲?”

贝特朗说:“我不敢怨恨您。悲哀的是我一点都不怨恨您。我可以冲芝莱特发火,我可以不要亨利的友谊,我却不怨恨您。父亲,我尊敬您爱您,可是您却不相信我,您想代替我替我生活。”

贝特朗回到自己的卧室,开始整理行装。他本来回来时一样东西也没带,也就没什么东西可整理,只多了一些新做的衣服。他在家里养了一个多月的伤,罗西伯爵叫了人来为他缝制了新衣新鞋,还有芝莱特,为他绣了带他姓氏缩写的细亚麻布的白手帕。贝特朗把这些东西放进一只牛皮包里,扫一眼卧室,又把芝莱特送他的那本《堂·吉诃德》放进去。她那么博学多才,既然念这本书给他听,又送给他,就一定有她的理由吧。

想起芝莱特,贝特朗心里一阵迷惘。花园里芝莱特和亨利一起切切私语,像是十分亲密的样子;亨利也说过这三年他的寒暑假都和芝莱特一起度过。说起来,亨利和芝莱特比起自己和芝莱特更为亲厚,但芝莱特刚才也说:我为你流的眼泪,比你知道的要多得太多。我如果不是知道这些,我不会为你伤一点儿的心。

贝特朗想我在巴黎差不多把芝莱特忘了,为什么一见她就心跳不止?为什么亨利一说要向她求婚,我就想把她抢过来?为什么看见他们在一起,我的心就像被刀扎被马踢被鹿角顶?贝特朗拎了包下楼,叫一个仆人去马厩叫小厮为他把加斯东上鞍,自己到花园去见旧日的朋友。

花园里只有亨利,坐在凉亭里,背对着大宅。芝莱特不知去了哪里。贝特朗刚想到芝莱特,芝莱特就从书房里出来,见了他在门厅里,快步上前,仰起脸说:“贝特朗,你要走了吗?”

贝特朗看着她,小小的鸡心形的脸,贝壳般的细洁白腻。她在屋子里没有戴草帽,一圈一圈的细小发卷镶在脸边,眼睛是发亮的黑宝石,嘴唇是鲜亮的红宝石。淡石榴籽红的裙子发出现珍珠贝的色泽,芝莱特整个人都在发出莹莹的光。阴凉暗淡的大宅门厅黑沉沉的,就是她的背景,她就是一幅图画。贝特朗看见她就觉得心在抽痛。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看见她就觉得心痛?早上向她求婚时还是满怀的喜悦,怎么不过两个钟头,就只剩下疼痛了?可爱的美丽的芝莱特仰起她发着光的珍珠一样的面孔,问他:贝特朗,你要走了?她叫他贝特朗,她终于叫他贝特朗了。

贝特朗不由自主把她抱在怀里,嘴唇贴着她额头的头卷,轻声说:“芝莱特,我要走了。对不起,我不该向你发火。我知道你不会记恨我,我再一次请求你的友谊。芝莱特,我是个小丑是只猴子,我从来就没有你聪明,我说的那些话,你就忘了吧,就像你一再说的,你会装作没有听到过。”

芝莱特安静地靠在他胸前,问:“你会给我写信吗?”

贝特朗说:“如果你愿意和一个愚蠢的人通信,那我就写。可是你知道,芝莱特,我的智慧不如你,文才也不如你,绘画音乐也不如你,更别提医术。你从我的信里,什么也得不到。这样,你还愿意吗?”

芝莱特把手贴在他胸前,微微笑说:“哦,贝特朗,你真是个愚蠢的人。我要获得知识,可以去看书,我要得到忠告,可以去问我父亲和伯爵,我要聊天解闷,可以去找亨利埃特和查理,我要游戏跳舞,可以去村里找尼玛和朱利安,我要有人陪我散步骑马,还有亨利。可是我要关心一个人,担心他的一切,他高兴还是沮丧,开心还是颓废,就只有你。”

贝特朗从来没有听说过,关心一个人,原来是可以不计较一切的。他不理解地低头看着芝莱特:“如果我什么都不是,那我是靠什么赢得的这一切?我凭什么就打了胜仗?我难道又一次赢得糊里糊涂了吗?亨利是个学者,跟你一样,有着睿智的思想和敏锐的头脑,你们在一起有更多的话题。我看见你们在一起,说呀说呀说个不停,为什么你不关心他的喜怒哀乐?亨利爱慕你,他告诉过我,你这么聪明,也一定知道。芝莱特,我不要同情。这一天我已经受够了,你们把我从云端扔到泥涂里,我被你们捉弄得晕头转向,我都不知道我是谁了。芝莱特,我走了,你忘了我的话吧。我会给你写信的。”

芝莱特慢慢推开他,苍白了脸说:“好的,我会装着没有听到你的话,既然你这么要求。”把手里的一个麂皮袋子递给他,“这是你父亲让我交给你的,他说他就不出来送你了,他让我把他的话转告给你:贝特朗我的儿子,我以你为荣,你是一个了不起的士兵。”

贝特朗接过那个麂皮袋,拉开皮绳,里头是几封书信,他略扫一下签名,就看见拉克萨公爵的印蜡和签名,还有两封西班牙文的信件。他刚才问父亲拉克萨公爵在信里写了什么,马上父亲就把信给了他,这不是信任是什么?贝特朗把麂皮袋往怀里一揣,说:“我去和他道别。”

芝莱特笑一笑,说:“贝特朗,我也以你为以荣,我从来没有低看过你,也从来没有嘲笑过你。我的心意,不会因你说过几句愚蠢的话而改变。”

贝特朗装作委屈地叫起来:“你不说愚蠢这个词就不可以?”

芝莱特咬着嘴唇,挑着眉,也装着十分在意地说:“可是这是事实啊?你确实说过了,我也装作没有听到了。”贝特朗哈哈笑一下,芝莱特踮起脚尖在他脸上吻一下,说:“贝特朗,给我写信。”

贝特朗收起笑容,伸出手指抚摸一下她的脸说:“芝莱特,你是个甜心。”轻轻拥了她一下,放开她,进书房去了。

罗西伯爵站在窗前看着外面,听见门响,回头说:“贝特朗,过来给你的老父亲一个拥抱吧,天知道下次我们见面是什么时候了。”

贝特朗听了这话,满腹的委屈都没有了,急步上前伸臂抱住罗西伯爵,罗西伯爵拍拍他的背说:“儿子,好好干吧,我从来不怀疑你的能力。”贝特朗点点头,最后用力拥抱了一下罗西伯爵,说:“父亲,我走了。”看看亨利就在花园里,又不想再和芝莱特照面,就说:“我去和亨利说声再见,他今天专门来看我的。”一跨长腿就出了窗户,朝凉亭走去,大声说:“亨利,对不起,我要回巴黎了,你刚回来,我又要走,我们是没有机会一起游泳了。只好等下次,等吕西安回来,我们三人再一起比过。”

亨利回头,冷冷地说:“你多留一天,巴黎就会消失?凡尔赛就会倒塌?那里又没西班牙人要攻陷,你这么急干什么?就是不想见我是吧?你走了更好,省得你在这里碍眼…”话没说完,贝特朗就一拳打了上去,亨利大叫一声哎哟,连人带椅翻了过去,贝特朗自己也被椅腿绊倒,亨利爬起来横臂压在他身上,贝特朗一手还拎着包,使劲一甩便砸在他头上,亨利又叫一声哎哟,说:“你包里有什么?这么硬,砸痛我头了。”贝特朗一怔,才想起里面有一本《堂·吉诃德》,是硬封面的,有一寸多厚,就呵呵呵呵笑了,说:“一个骑士,还拿着长矛呢。”

亨利也呵呵笑了,两人躺在草地上,望着晴朗的天空,一片一片的雪白的云,贝特朗说:“你有没有发现,除了罗西雄,别的地方的云没有这么白,巴黎整个城市都被煤烟笼罩,街道上全是污水,小酒馆臭不可闻,面包又干又硬,每一朵花都要用钱买。”

亨利说:“图卢兹的街道上全是牛粪马粪,粮食商人大清早就架着马车牛车来运粮食,从早到晚川流不息。大学区干净一点,但从早到晚的叫卖声不断,穷学生有把皮鞋都卖了的。”贝特朗问:“那穿什么?”亨利嘿一声说:“去教堂讨教士们的鞋穿。”

贝特朗牵牵嘴角,算是笑了一下。想起他和父亲说的,资产阶级迟早要起来打败封建领主,便问:“亨利,你看这个状况还会延续多久?”

亨利坐起来,看着他说:“路易十八老了,逆转不了这个局面,他倒是想有所作为,可惜巴黎的保守势力太强大,他不得不妥协。贝特朗,你最好是置身事外,不要跟任何一派搅和在一起。连路易十六都可以上断头台,还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

贝特朗也坐起来,沉思了一会说:“巴黎还有拉克萨公爵在那里,不知会怎么对付我呢,我还是先应付眼前的事吧。三年前去巴黎时豪情万丈,两个月前去旺德尔时踌躇满志,现在,我倒愿意像我父亲一样,在罗西雄过他这样隐士一样的生活。”

亨利忽然笑起来说:“有芝莱特陪着你?你想得倒是不错。换我,我也愿意啊。你刚说的‘亨利她是你的了’,这话是认真的?你认输了?她拒绝你了?”

贝特朗说:“哼,想到倒美。那不过一时的气话。亨利,送我到马厩吧,这次我骑马去,我坐马车坐得厌烦了。”

亨利说好,两人起身拍拍身上的草茎,往马厩去,贝特朗在路过罗西伯爵的书房时朝他挥了挥手,说:“父亲,再见。”罗西伯爵在里头朝他点点头。在他的身边,站着穿着像玛瑙一样的石榴籽色裙子的芝莱特。

第23章 阿图瓦伯爵之子

贝特朗骑着加斯东往巴黎而去,这一路烈日高照,热汗长流,连帽子都被汗湿得软塌塌的,这倒不免让他想起坐在马车车厢里的好处来了。到了一处客栈,先喂了马,用屋子后头的贮水槽里的雨水洗了一个凉水澡,换了干净衣服,把脏衣服交给客栈店主的那个胖胖的妻子,请她洗烫一下,才去店堂要了饭吃。跑了一天,坐在来喝着清凉的自酿麦酒,撕着面包,沾着蘑菇葱头炖鸡的汁,吃得非常香甜。正吃着,有一辆马车停在店外,跟着有几个客人走进来,一边嚷着热,一边把帽子摘下来,拿出手帕来擦汗。贝特朗想原来坐在马车里也热啊,再看一眼客人的穿戴,不觉笑了一下。这么热的天,那人穿着灰色丝绸的外套,外套上还有白色的蕾丝花边,外套里面是白色的丝绸衬衫,衬衫领子上还有打着结的领巾。而那人脸色苍白,明明是十分强壮的体型,却像是有病在身。

那满脸病容的中年人把帽子扔在贝特朗的桌子上,坐下来,喘了两口气。贝特朗把手边的麦酒推过去,说:“喝一口,凉快一下就会好些。您像是有点中暑了。这么热的天闷在马车车厢里,好人也闷出病来。”那人看他一眼,又看一眼粗糙的锡镴杯,脸上眼中都是不屑的神情。贝特朗哈哈一笑说:“旧是旧点,却是干净的,我看见店主洗的。”

那中年人像是嗯了一声,勉强举起杯子来喝一口,一喝觉得一股凉液从嘴和喉咙一直滑到心里,舒服得他一口气不停地喝下去半杯。刚要放下杯子,就有人冲进来,看见这华服中年人这么喝水,马上大惊小怪地叫道:“我的爵爷,你怎么敢喝这里的东西?喝出病来怎么办?”又朝着贝特朗大声喝斥说:“你是什么人?你喝的东西也敢让爵爷喝?”

贝特朗摇摇头,把最后一点面包沾了汤汁吃完,一把夺过那只锡镴杯,仰脖子喝干杯里的麦酒说:“店主,帮我倒满,我带回房间喝去。”耸耸肩,拿了满满一杯子的麦酒上楼去了。回到房间,店主拿来了蜡烛,贝特朗就着烛火看了两页书,又跟着堂·吉诃德老爷的脚步胡闹了一回,正要睡觉,就听见隔壁房间里吵吵嚷嚷起来,脚步声咚咚,门枢声吱嘎,大呼小叫的,不知出了什么事。

贝特朗听了一回,刚合上书要睡觉,又被砰砰嘭嘭的响声吵醒,跟着有人在叫请医生请医生的。贝特朗想今晚是没法睡了,打开房门去看是谁生了病,就见早些时候冲他叫唤的人急急忙忙的跑过,又急急忙忙跑回,冲进他旁边的屋子,说:“店主说这里没有医生,爵爷,这下怎么办?这里离巴黎还有两天的路,连夜赶路也不行啊?”

跟着又是几个仆人装束的人捧了水壶澡巾等物进了房间,里头的人叫得高一声低一声的,仆人们叫爵爷的叫爵爷,叫上帝的叫上帝,闹哄哄一片。

贝特朗实在忍不住,走过去敲敲房门说:“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吗?我是罗西雄的拉法叶特子爵,你们主人是谁?”他一开始就亮出身份,是怕这位爵爷病重,而仆人们又担心陌生人信不过,对他有戒心,耽误了病情。

果然那个总管模样的人说:“你是个子爵?罗西雄的子爵?”

贝特朗嗯一声,挤进房间,看看床上的中年人,脸白得像身上盖的白床单,头上额上全是汗,连头发都快湿透了,嘴唇在抖,喘息很粗,眼睛一阵阵地朝上翻着白眼。贝特朗一看这情况,就说:“是中暑了。”马上回头对那总管说:“我有药带在身边,您要是信得过我,可要试一下?”总管还在迟疑,贝特朗摇摇头,转身就要走。总管马上拦住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贝特朗说:“罗西伯爵之子,罗西雄的叶法叶特子爵,贝特朗·德·伊纳尔,皇家卫队骑兵上尉。”

那总管点点头,说:“听说过。你就是最近拿下奇里亚隘口的少年军官?你的药是什么药?有没有用?有没有毒?”

贝特朗哈哈一笑,说:“这倒是奇怪的事情,我又不知道会在这里碰上什么人,带着毒药干什么?我不过在这么热的天赶路,怕中暑,家里的人才放了些草药在行囊里。”芝莱特交给他的麂皮袋,后来他全部掏出来看,里面除了信件,还有一束干的蒲公英和一把牡荆子。他认识这两种药,知道它们治什么,还是有一天赶了马车送她去村里治疗一个在中午时分中了暑的农夫。当时见了这草药,贝特朗就发了一阵儿呆,想芝莱特小妞真是个细心的医生,她这么关心他,连在路上会生病需要什么药,都替他想到了。

那总管问:“是什么药,是不是对症?”

贝特朗回答说:“蒲公英和牡荆子,十分对症。”那总管也许懂一点医理药效,听了这话便说:“可以一试。请子爵取药。”贝特朗点点头,回房取了麂皮袋来,倒出药,命一个仆人把这两样去煮了,那总管撬开床上爵爷的牙关,喂了半杯药汁。

贝特朗为了不让人起疑心,也就一直留在病人的房间里,过了一会儿,病人的脸色稍有好转,呼吸平稳了,总管才说:“十分感谢拉法叶特子爵的帮助,我家爵爷是夏尔子爵查尔斯-费迪南德。”

贝特朗大吃一惊,问:“阿图瓦伯爵之子?”阿图瓦伯爵是路易十八的弟弟,是路易十八政见上最大的敌人,路易十八力图革新,阿图瓦伯爵却是保守党的领袖。贝特朗再也没有想到,在离巴黎两天路程的这样一间小客栈里,会偶遇当今法兰西的头面人物。

那总管点点头,说:“对,阿图瓦伯爵。我是夏尔子爵的管家巴普蒂斯特·瓦奎特,十分感谢拉法叶特子爵的热情相助,等夏尔子爵病情好转,我会告诉子爵阁下您的慷慨和友善。”

贝特朗说:“这不过是举手之劳,瓦奎特先生不必放在心上,换了任何一个人在路上生病,同路的人都会施以援手的。夏尔子爵阁下再喝两遍药汤,就可以恢复健康了。瓦奎特先生,告辞了。”贝特朗和瓦奎特先生分别说了再见,回去睡觉。

第二天早上起来,贝特朗给马上了鞍,走回客店准备吃早饭。抬头看看又是一个大热天,心里先叫了两声苦,又毫无办法。回到客店,叫店主拿早饭来吃。正吃着,巴普蒂斯特·瓦奎特先生下楼来了,见了贝特朗,十分高兴,说:“拉法叶特子爵阁下还没走?太好了,我家主人要见您,要当面道谢。”

贝特朗说:“你家主人太客气了,不过是一把干草叶几粒干草籽,哪里用得着这么郑重其事?我吃好饭要赶到巴黎去,就不打扰你家主人休息了。”

瓦奎特先生说:“不行,我家主人一再说了,要我请子爵阁下前去会晤。”

贝特朗没办法,只好三口两口把早饭吃了,上楼去看夏尔子爵查尔斯-费迪南德。这位子爵面色已经恢复了正常,半坐着靠在床头,也在吃着早餐。见他进来,先把他打量了一番,才说:“拉法叶特子爵?你也是子爵?我比你大了有一倍吧,也不过是个子爵。”

贝特朗听了这话不知该怎么回答,便只好行了个礼,说:“尊敬的夏尔子爵阁下,早上好,看起来您的身体已经康复了,祝您胃口好。”

夏尔子爵挥挥手说:“我胃口很好,早上我的胃口总是很好。你有二十岁了吗?子爵阁下?”

贝特朗说:“我的名字是贝特朗·伊纳尔,子爵阁下。我马上就二十岁了,子爵阁下。”

夏尔子爵点点头,喝下一大口咖啡,说:“那我就叫你伊纳尔吧。伊纳尔,目前你的职位是什么?”

“皇家卫队上尉,子爵阁下。”贝特朗说:“拉克萨公爵命令我要在七月十五日前一定到皇家卫队司令部报到。”

夏尔子爵吃一片煎蛋,问:“那这之前你是做什么的?这个时候你好这里干什么?”

贝特朗回答说:“圣西尔军校陆军轻骑兵士官生三年级学生,受命前去旺德尔阻击西班牙皇帝约瑟夫·波拿巴的信使越过比利牛斯山奇里亚隘口,在战斗中负伤,回罗西雄养伤,现在是归队途中。”

夏尔子爵哈哈笑笑起来,这一笑,倒把贝特朗吓了一跳。夏尔子爵把刀叉扔进身前的短脚早餐桌上的餐盘里,拿起餐巾擦一下嘴,说:“这么大件事,就让你这样一个军校的三年级的孩子给做到了?天下的军人都要嫉妒了,包括我在内。不知你是运气好,还是真有才能,还是上帝在保佑你,还是别的什么天神在看护你?是圣女贞德还是雅典娜?”

贝特朗冷冷地说:“都不是,是我母亲在天堂的灵魂和玛斯女战神的祈祷。”他听不惯别人这样对他冷嘲热讽,哪怕这个人是当今皇帝的侄儿也不行。一大清早被这个夏尔子爵叫来听这么一篇话,叫他十分不高兴。

他这么从中插话,实在是很没有礼貌的表现,好在夏尔子爵像是没有听到,自管自己说下去:“亲爱的拉法叶特子爵伊纳尔先生,拉克萨公爵真是个吝啬鬼,你给他办成了这么大件事,他就赏你一个上尉的头衔?我让你做皇家卫队第三营的营长,晋升为少校军阶。以你的年龄,最大也就能封到这个级别了,不过好在你本身就有子爵的头衔在,将来还会有罗西雄这个采邑的伯爵头衔,也不算十分难看。”

贝特朗听了大吃一惊,张大嘴睁大眼睛看着床上这个懒洋洋吃着早饭的男人,不知是不是自己听错了。二十岁的少校其实不算出格,拿破仑·波拿巴十六岁就做了炮兵上尉,带领过上万人的独立营,皇家卫队一个营不过才八百人到一千人,一个少校去带领真的不算什么,可是自己哪里能和拿破仑·波拿巴比?就算他在奇里亚隘口打败了几个西班牙的使节,算是阻止了一场重大的变革,那位拉克萨公爵升他为上尉,就已经是破格的了。

夏尔子爵哼了一声,森然问道:“难道我的性命,比不上一个小小的隘口?那几个西班牙人就算到了法兰西,有你父亲的三百民兵在,也会把他们全歼在旺德尔。而你,我亲爱的伊纳尔先生,有没有在场,都一个样,历史并不会因你而改写。但是你昨晚救了我,却是真正的改写历史的事件。只不过这个事件,我不打算公布出去。”

贝特朗一听,马上立正,挺胸收腹并腿举手行一个军礼,干脆利落地回答:“是!阁下。”

夏尔子爵满意地点点头,说:“果然是个聪明敏捷的年轻人,我没有看错你。我今天不打算赶路了,在此休息一天。拉克萨公爵命令你七月十五日归队,那今天才七月五日,也不急,那就陪我在这里休息吧。”

贝特朗这个时候哪里还敢说不,又大声回答了一声“是”。

夏尔子爵命人把餐盘收走,问贝特朗:“想喝咖啡吗?”贝特朗摇摇头,夏尔子爵对巴普蒂斯特·瓦奎特说:“给我们年轻的朋友也倒上一杯。昨天他请我喝了半杯麦酒和干草果实汤,我应当回请他一下。”

巴普蒂斯特·瓦奎特依言倒一杯咖啡给贝特朗,贝特朗闻到咖啡香,便说了声谢谢。夏尔子爵笑着对巴普蒂斯特·瓦奎特说:“看见没有?我们年轻的朋友对我给他的少校军衔的热情,还没有你给他的一杯咖啡高。”

贝特朗忙说:“不是这样的,子爵阁下。只是我太久没有闻到咖啡香了,我在罗西雄的家里养伤,家庭医生不许我喝咖啡,天天给我喝的都是强身健体的草药茶。”

夏尔子爵饶有兴趣地哦了一声,问:“你这位家庭医生很有学识吗?他都给你喝的什么草药茶?巴普蒂斯特,你给记下来,看是不是也给我来上一杯?”

贝特朗喝一口咖啡,借咖啡杯挡住笑容,喝下去半杯咖啡,放下杯子收了笑容才说:“没有一定的。有时是香芹菜加葛缕子的种子,有时雪柞草和亨利藜的叶片,我有时觉得我就是一匹马或者一只羊,每天被喂吃草。”

夏尔子爵对这个话题很有兴趣,问:“这位家庭医生有没有告诉过你胃部灼热要嚼什么草?”

贝特朗这个倒知道,父亲罗西伯爵就是常年消化不好,胃部老有灼热感,便说:“新鲜欧夏至的叶片一杯加水一杯煮十分钟,过滤放凉,就是一天的剂量。这个我父亲经常服用,他说药效很好。要是觉得青草味太重,可以加蜂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