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儿在等着它的主人,

回家的路上玫瑰花开满了山坡,

他的姑娘在路的尽头,

带一朵玫瑰送给她,

告诉她跋涉过的所有有名字的小河。”

米歇尔静静听完贝特朗的诗,过了一会儿才说:“伊纳尔,你在恋爱。”

贝特朗说:“是的。”

老米歇尔先生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这时开口说:“米歇尔,去拿纸和笔墨来,我来为我们的朋友记下他的诗。”

米歇尔回去拿了纸和笔墨来,问老米歇尔先生说:“父亲,要点上蜡烛吗?”老米歇尔先生说:“不用。我这个老头这个本事还是有的。”把纸放在小桌上,摸摸纸的四边,鹅毛笔准确地蘸进墨水瓶里,然后就听见刷刷的笔尖划过纸张的书写声,像一阵细雨洒在树叶上。

老米歇尔先生把笔插进墨水瓶里,拿起纸吹一吹,交给贝特朗说:“拿去吧,这是一个老人对你的祝福。”

贝特朗说声谢谢,接过泛着微光的纸卷,和米歇尔父子告辞,骑了马回到子爵府,莫里斯点上蜡烛,贝特朗在烛光下看那首诗。那诗是用最漂亮最华丽的字体写成的,左边是法文,右边是拉丁文,两边的字头和行距像是用尺量过一样的整齐,纸是最美丽最高雅的东方蚕丝纸,在浅浅的淡蓝勿忘我色的纸里,有一丝一丝絮状的蚕丝,在烛光下发出蚕丝独有的莹润细腻的光来。不论是老米歇尔先生,还是小米歇尔先生,都把他们的祝福放进了这一张小小的纸里。

贝特朗把这张稀有的纸叠好,放进信封里,再写一张便条,说这是一位值得尊敬的老人写的,因此虽然不是他的亲笔,却比他的亲笔还要珍贵。封好信,交给莫里斯,让他和白天写的那封信一起寄出。

过了半个月,罗西雄的回信才到巴黎,贝特朗拆开来,看芝莱特会写些什么。芝莱特的口角一如过去的风趣俏皮,她写道:“尊敬的少校先生子爵阁下,早在接到你的来信之前,我就在想你会怎么描写这一次见面。而更早一点,早在莫里斯和奥斯卡出发去巴黎的时候,我已经在想象这一天的到来了。可是你,我的朋友,你却让我的等待等待了这么久,久得我都差点要以为这一天再不到来。

“难道不该你先去拜访我的亲戚和长辈吗?何况她还给予你那么大的帮助。德·费那雪侯爵夫人等于是我的第二个母亲,安妮塔则是我的亲姐妹。你在信中那样描写她,我几乎要失笑了。我在你文字的背后,好像看到你站在那里,面带讥诮地夸耀你的词藻,和你不怀好意的嘲笑。你在嘲笑我,就算用光你领地上所有的牛奶加羊奶,就算它们能够流淌成核桃溪,也不会洗出一个巴黎女子的美丽来。而我的朋友,你不觉得对一个年轻女子说这些,有点不恰当吗?

“好吧,我原谅你的疏乎大意和缺乏礼节,我的朋友,你真是愧对沙纳先生的教育和圣西尔的名声,他们那么谆谆的教导,也没让你变得谦和温驯一点,我又怎么可能做到呢?你要向谁挑战尽管去吧,我不会做一个你看不起的滥好人,可我也不会激赏你的行为,因为那是不体面的。你要记得,你的国王就站在看得到你的地方,我相信有他慈爱的目光注视你,你一定会表现良好。你现在才是一个少校,离元帅之位还远得很,我十分愿意看到你身穿元帅服手握指挥刀的画像,挂在你伯爵府的肖像走廊上。我记得你在赴圣西尔学习之前说过,你这一辈子,就画一幅像,好和祖先们站在一起。我想你肯定不愿意那幅像里,你穿的是罗西雄的农夫衫,手握的是一把长镰刀。虽然那个画面是我乐意见到的,但却不是你想要的。

“替我谢谢那位可敬的老人,他的字写得真好看,我把他的大作当范本,学习写一种流畅的笔意连贯的拉丁文。它们那么神采飞扬,像是饱蘸了岁月的智慧,而又书写出那么青春的诗篇,真是一个奇迹。我好像在诗里看到一个牵着马疲倦了的远游的牧人,他走过的每一条河,路边的每一朵花,都是他回乡的理由,而诗中的他的那位姑娘,就是他家乡的一个缩影。这么快就疲倦了吗?未来的路还长得很呢。黄昏让人软弱,鸟鸣让人心碎,孤独让人想家——这诗让人读了觉得哀伤。

“我的朋友,虽然你没有说出这首诗的作者是谁,但鸢尾花和苜苜蓿,却知道在什么地方开花。路易三兄弟的羊羊儿要吃苜苜蓿咧,贝特朗少爷。”

贝特朗看信看得笑出声儿来,好几次都忍不住放声大笑,信里好像什么都没说,却又什么都说了,芝莱特一直就有这个本事,把一桩与她有关的事,说得轻描淡写,好像与她没有一点关系似的,不仔细体味,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路易三兄弟的羊羊儿要吃苜苜蓿咧,贝特朗少爷。你占据了我的苜蓿地,芝莱特小姐。”贝特朗再把信读一遍,笑着回答这么一句。

有芝莱特的信,贝特朗在巴黎的日子不算难过,一封信一去一来要半个月,日子就在巴黎与罗西雄的来往信件中度过。天气转凉,国王和王后回到了凡尔赛宫,侍卫大臣们也跟着回到了巴黎,去乡下消长夏的贵妇们也回来了,巴黎重新变得热闹和拥挤。商店里都是穿着新裙子的女士,她们在试着一双双手套,一双双跳舞鞋,一顶顶帽子,一尺又一尺美丽的丝绸和天鹅绒,做成一件又一件美丽的外出服和跳舞裙。社交季节马上开始,母亲们和待嫁的淑女们都忙活了起来,就连男士们也不闲着,正装外出装骑马服吸烟服一套一套命裁缝做了送到府里试穿,骑马的高统靴子和跳舞的低帮鞋子一双一双在鞋店里撑着鞋楦,放在橱窗里展示着工匠的手艺。如果说巴黎的女士们像长尾锦鸡那样光华灿烂,那巴黎的男士们就如孔雀一般的顾盼自得。

贝特朗本来以为这个社交季与他没有关系,但从德·费那雪侯爵夫人开始,到贝卢诺公爵,夏尔子爵,甚至好些从来没有来往过的人家,都把邀请信寄到了他在圣热尔曼大道的子爵府,贝特朗拣视这些信,发现居然还有普列维尔府和路易男爵府在内。难道是普列维尔爵爷发出的邀请信?贝特朗好奇之下拆开来看,却发现是普列维尔男爵发出的,他说他一向喜欢热拉德·德·拿包纳医生家的小姐,他既然在罗西伯爵家长期客居,那罗西伯爵的公子,当然应该到普列维尔家做一回客人。贝特朗想芝莱特小妞真是了不起,她离开巴黎都三年半了,她的亲戚们仍然记得她。他一时兴起,就写了一封信给芝莱特,笑问她到底是怎样的花言巧语,逗得那么多的长辈们都喜欢她?他没发现她有多么甜心啊,要么是她吝啬,不肯这么讨好罗西伯爵和他,要么就是巴黎人一向的浮夸风气,有一分就要说成五分,有五分一定会变成十分。

给芝莱特的信刚寄出,又有信送到了子爵府,这次却是圣西尔寄来的。信中写:“致尊敬的拉法叶特子爵阁下,伊纳尔少校,圣西尔的荣誉毕业生,皇家卫队司令元帅贝卢诺公爵阁下私人侍从官贝特朗先生台鉴:阁下之英勇事迹已成为圣西尔一年级新生的榜样,吾等同窗好友无不以阁下为荣,吾将阁下之卧室寝具军服受训服拍卖得一法郎七个苏,握此巨款,不免惴惴,每有私吞之念,便起不安之心。想吾与阁下袍泽之谊甚深,怎可行此卑鄙之事?遂罢。拟以此巨款购新衣一件,新鞋一双,以赴舞会之需。因巴黎居之不易,米珠薪桂,此巨款不付赀用,改为邀宴阁下,共尽一醉。未知阁下之意可否?周六晚八时吾将候阁下于三只黑猫餐厅,望君早至。”落款是热拉瓦和弗卢诺。

贝特朗看了大笑,心想这两人一定是没钱做新衣服,就编了这么一套说辞来让他付裁缝店的账单,写的信还言语古朴,甚是动听,真是难为他们了。因此到了周六,便骑了马去了塞纳河左岸的三只黑猫餐厅。

三只黑猫餐厅的店主原来是路易十六的厨子,拿破仑上台后他为避风头,躲到了比利时去,波旁王朝重执政权,他又回到巴黎,却不进宫,而是在这里开了间餐厅。因他的名头极响,三只黑猫餐厅便成了巴黎高档的饭店之一,有身份有地位的人都爱去这家餐厅吃饭,要不是这社交季节开始,大家都改为在家里宴客,热拉瓦和弗卢诺怕是没这么容易订到位。

第30章 费鲁街暗道之战

晚上八点刚过,贝特朗到了三只黑猫,把马交给马厩小厮,走进店堂,就看见热拉瓦和弗卢诺坐在一张餐桌前,一人面前一杯酒,嘴里不知在谈着什么,眼睛没有看着大门口,好等自己一来就看得见,而是把两颗脑袋凑在一起,四只眼睛盯着离他们不远的一间门上挂了阿拉伯挂毯的小房间。贝特朗悄悄走过去,在两人头上各弹了一下,唬得两人一起回头,看见是他,才笑骂说:“该死的乡巴佬,命都被你吓去了半条。”

贝特朗坐下来,对一个侍者弯弯手指,示意他过来,问两个朋友道:“你们两人在干什么?这么心惊胆战的,一定是没干什么好事。”对侍者说:“先来杯酒,跟他们一样。你们要什么,点了菜没有?”侍者依言去倒酒,贝特朗看看两人脸色略带惊疑,又笑着问一句:“怎么了,那房间里是什么大人物?学监?校长?看把你们俩吓得脸上都没有了人色,快跟驴一样了。是不是你们的情人的丈夫在里头,商量着要取你们的人头?”

弗卢诺轻声说:“嘘嘘,轻声点,热拉瓦说有情况,不对头。”

贝特朗转向热拉瓦,这个布列塔尼公爵一惯的黝黑的面容上无时无刻都在的讥诮神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思和不解。布列塔尼公爵有一半西班牙血统,容貌有着南欧人的特点:脑门窄、鼻梁长、皮肤黑,和弗卢诺这个典型的巴黎人的苍白皮肤相比,弗卢诺要是加百利,热拉瓦就是撒旦。热拉瓦放低声说:“像是有西班牙人在这间屋子里,我听见几个西班牙词,好像是什么国王,什么伯爵,又是什么波拿巴。”

三人的心思都转了转,一起沉默不语。等待者送来了贝特朗的酒,三人问侍者有什么好推荐的,侍者说有新鲜的芦笋,三人各自要了餐,打发走侍者,看看周围的客人都在吃自己的东西聊自己的天,没人注意他们和那间小房间,才说起话来。

热拉瓦说:“今天这事奇怪得很,怎么这个时候有西班牙人来巴黎?贝特朗,你不比我们在学校,对宫里的情况不熟悉,你整天在鸽舍街和凡尔塞之间来来去去,有没有听什么大人物说起会有西班牙的使臣来巴黎的?”

贝特朗摇摇头说:“没有。就算有,人家要秘密出使,也不会让我这样的侍从官知道,除非是正式来访,那样全巴黎也就知道了。但目前的西班牙国王还是约瑟夫·波拿巴,他和波旁王朝势不两立,那就不会有这种可能性的存在。”

热拉瓦说:“所以我才觉得奇怪,他们提波拿巴的名字干什么?你们知道我母亲是卡斯蒂利亚家族的人,西班牙语是我的母语,在这里听到,还真是奇怪。”

弗卢诺受不了两个人这么军政大事的谈论,不耐烦地说:“也许里面说的是:法兰西和西班牙是兄弟之邦,就像波拿巴好兄弟一样。也许人家就是来做生意的,或是社交季节来了,人家有女儿要来献给巴黎的浮浪子弟。热拉瓦,你这个没了爵位的公爵,嘴里喊的是打倒皇权,心里想的是恢复名誉,做人做成你这么矛盾,我看太不值得了。你不如学我,认定了是拥护路易·波旁,就坚定不移地走下去,一切行为都是为了重振家声。比如我要做身新衣服,就是为了去我母亲的堂妹的表兄家赴宴,看能不能娶个继承人,这样她的钱就成了我的钱,那样我就不必为了一身新衣服还要写封该死的动情的信给我们亲爱的债主老爷。”

贝特朗听了就笑着给他一拳,说:“那样你是不用来讨好我,却要费更多的心思去讨好她。毕竟我们一周只碰一次头,而你,我的朋友,真要是娶了一个继承人,那天天晚上看到的是她,天天早上一起吃早饭的还是她。除非你不回家,不然,一天二十四小时,你至少有十二小时是跟她在一起。那样的话,你会宁愿拿起鹅毛笔来写信的。”

弗卢诺摸着心脏,露出痛苦的神情说:“主啊,为什么你既然给了她沉甸甸的钱袋,就不能再给她一张可爱的脸蛋,和一颗宽容的心?主啊,我的存在,难道是为了装饰她的钱袋,好让那上头有一个爵位和纹章,而不是让我信任你的奇迹?”

贝特朗笑着摇摇头,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来往桌子上一扔,说:“拿去,我的钱袋就是你们的钱袋。没钱的侯爵要去找他的裙带,没头衔的公爵呢,你去哪一家,你不要你的康妮了?”

热拉瓦说:“康妮虽然愿意为我出治装费,却要我告诉她我要去哪一家。我为了我的耳朵清静,宁愿高昂着我傲慢的头颅,也不向她低头。”

贝特朗被两位朋友的行为和言语引得发笑,心里却十分感激父亲罗西伯爵的明智。他一辈子躲在干草村里当他的伯爵,和巴黎的上层维持着不冷不热不远不近的关系,不论是波旁王朝下台,还是拿破仑复辟,他都离得远远的,他只要管理好他的采邑罗西雄就行了。因此才会在这么复杂的社会变革和风起云涌的革命中,屹立不倒。有保皇党的,被革命党砍去了头,比如热拉瓦的父亲,老布列塔尼公爵;有革命派的,又在保皇党杀回来和革命派的斗争中失去了财产,比如弗卢诺的父亲,老圣-伊雷尔侯爵。两人虽然表面上无所谓,嬉笑怒骂,玩世不恭,常常拿他取笑,又拿自身开玩笑,心底里却是沉痛和悲哀的。为了那些家族的荣誉和耻辱,他们不得不重新奋斗,重头开始。

贝特朗却安安稳稳地过着他的好日子,生下来就是子爵,仰仗父亲的睿智,又在一团乱麻一样的奇里亚隘口事件中为自己挣得了战功。年纪轻轻就是少校,并且还有罗西雄采邑上的钱任他挥霍,谁还能有他更舒服?和两位朋友的境况一做比较,贝特朗真是无比地崇拜罗西伯爵。

热拉瓦说:“我们都有宴会要赴,贝特朗你呢?你这个社交季收到了多少请柬?你可是本季的新贵,有很多老母鸡都想把她们的小鸟儿送给我们年轻的少校。”

弗卢诺也问贝特朗赴了几家的晚宴,遇见了哪些美人。话题从西班牙转到了舞会,贝特朗再一次成了他们取笑的对象。

饭吃得差不多的时候,三人又有点眼花耳热,玩笑开得一个比一个离谱,把三人在初上圣西尔时闹的笑话捣过的蛋都拿出来回味,弗卢诺说:“没了贝特朗,我们两人有点闹不起来了,三人小组比两人党要容易起兴。”热拉瓦说:“也不是因为这个,我们现在已经是四年级的高班生了,不可能再像一年级的时候那样没头没脑、肆无忌惮。我们总要顾忌在低年级学生面前的威风。”弗卢诺说:“也是,有些胡闹当年干的时候觉得真是有意思,现在去看低年级的孩子们也在这样做,就认为他们幼稚可笑。”

贝特朗拍着桌子说:“真想回去和你们一起上学,我现在整天送信传令站岗护送上司到东到西的,一点意思都没有。还不如到下面去当个营长团长,没事训练新兵,把他们训练得叫苦连天,也算过一把教官和学监的瘾,不算枉费了我在圣西尔受了三年的罪。”

弗卢诺和热拉瓦一听,就丢下刀叉和杯子,要来掐他的脖子,说:“这个乡巴佬真是欠揍,完全忘了当年一起匍匐爬过半哩长的泥水坑时发下的誓言:将来做了长官,绝不让后来的孩子再受这个罪。这么快这个该死的乡巴佬就忘了,也想要耀武扬威。你是不是也想在被窝里发现有死老鼠,咖啡里有泥沙土?”

三人哈哈大笑,引得一间饭店的人都侧目。贝特朗弹一下手指,示意要结账,又把钱袋在桌子上墩了墩,墩得里头的金路易哗哗地响,说:“你们的新衣服新鞋子需要多少?要不叫裁缝把账单送到我家里去,省得我当场数钱给你们,多伤我们兄弟的面子。”

弗卢诺忽然发现了什么,说:“你家?”

贝特朗拍一下脑门说:“该死的,我忘了告诉你们,我在圣热尔曼大街租了套房子,算是在巴黎有家了,你们要不要去看看?”

热拉瓦和弗卢诺对看一眼,啪一下打在他后脑上,把他的头往面前的盘子里摁,骂道:“该死的乡巴佬,你的日子为什么过得这么滋润?你就存心来气我们的,是不是?好,一人再加一双鞋子,一顶帽子,还有三件衬衫。”

贝特朗只好求饶,一一答应。正闹得不可开交,店主过来收账,贝特朗借机脱身,从钱袋里往外数钱。这时那块阿拉伯挂毯后面走出来四个人,这四个人中的三人都穿得很华丽,看上去就是有钱的巴黎哥儿,衣服鞋子跟最新款的巴黎式样没有一点两样。但正是这样,反倒更加让热拉瓦疑心。哪有三人一起都穿新衣服出来的吃饭的道理?又不是像他们这样的没钱的人,为了一场舞会要订做全身。看贝特朗,衣服半新不旧,靴子上更是有累累刮痕,式样也过了季。正因如此,才看得出他是长久有钱的,不是爆发,也不是为了什么目的而改装。

这四人中唯一一个穿半新衣服的人压低他微微有点塌陷的帽子,盖住面容,快步走了。后面三个新装模特儿落在后头,其中一人无意中往贝特朗这边看了一眼,不觉脸色一变。

热拉瓦早在挂毯一掀的时候就把注意力放到了他们身上,又在心事仔细分析了他们的来历,这时看见三人中的领头人模样的脸色有异,微微轻咳一声,示意弗卢诺和贝特朗注意。这两人和他相交日久,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也斜着眼睛打量那三人。贝特朗注意到领头的那人的眼光向下,视线像是落在他的手上,而他手上除了一只钱袋,没有一样东西。

那人看看钱袋,又看看贝特朗,脸上又露出诧异的神色,像是惊讶钱袋的主人这么年轻,又像是奇怪钱袋为什么会出现在拿它的那只手上。

忽然贝特朗明白了,他想他知道这人是谁了。当即不动声色,把金路易和苏一枚一枚慢慢地从钱袋里掏出来,再一一数给店主。付完钱,抽紧钱袋的皮绳,又在口子上打两个结,揣回怀里。在他做这一系列动作的时候,那三人已经走过他们身边。等他们出了店门,贝特朗马上轻声说:“机会来了,你们想升官发财娶继承人,就一起来,盯着这三个该死的西班牙人。”

那两人也是极聪明极能见机行事的,当下不动声色,搭着肩膀出了三只黑猫饭店,外头已经黑得比黑猫还黑。离开从饭店窗户透出的光亮处,四周都是黑沉沉的。三人在饭店里喝得有点晕乎的脑袋,在进入晚上清凉的夜色里后,一下子变得清醒了。远远看见前头有三个黑影在走着,他们默不作声地跟上,借着建筑物为掩体,不紧不慢地,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既不至于会跟丢,也不至于会被发现。

跟了一段,三个西班牙人停在一丛灌木后来,有树叶轻轻沙沙了几下,又安静了。贝特朗三人没有听见有人离开的脚步声,料定他们是埋伏在这里,于是也潜身在黑暗里,等着他们的猎物出现。三人手心都在冒汗,知道有一场打斗即将发生。西班牙人在巴黎的街头夜袭,对方不可能是小人物。更兼热拉瓦听到的只言片语,贝特朗掌握的秘密身份,三人的鬼祟行踪,每一处都显示了这个事情的不同一般。

弗卢诺作为一个老巴黎人,在跟踪的时候,就一一留意他们经过了什么地方,这里又是什么地方。他稍一辨认,就认出这是费鲁街,离卢浮宫只要几步之遥。这三个西班牙人埋伏在这里,所谋图大,那是一眼就可知的。

弗卢诺认出这是什么地方,贝特朗认出对方的身份,热拉瓦是第一个对他们有怀疑的。三人同时掌握了一部分秘密,合在一起,就是一个惊天的阴谋。

等了良久不见动静,贝特朗抬头看天,猎户座已经升至中天,时间应该在十一点过了,对方仍然是一动不动,他们也不发出一点声响。圣西尔三年的艰苦训练这时见了功,就算全身麻痒得有一千只蚂蚁在啃咬,他们也尽能受得住。再过了一阵儿,有一辆马车踏着轻快的步子过来了,像是刚从舞会里回家,又像是去幽会情人。马蹄嗒嗒地敲在小块花岗石铺成的路面上,清脆响亮。马车夫的座位边上一左一右有两盏罩了玻璃罩子的蜡烛,点着火,发着光,照亮了这一条黑暗的宫墙边的僻静的路。

马车驶近,马夫的衣饰和车厢上的纹章,说明了他的主人是谁。贝特朗想这真是一箭双雕之计啊。此计要是得呈,法兰西将改变历史,此计要是不成,他又将改变法兰西的历史。为什么这样的难题总是出现在他的面前?贝特朗想,因为我皇家卫队的侍从官,是皇家军队的少校,是贵族,是未来的罗西伯爵。历史发展的方向本来就是掌握在贵族和元帅大臣之手,路易十八如果没有旧贵族和保皇党的拥护,他是做不成这个国王的。有贵族才有国王。而皇帝,在他选择做皇帝的那一刻起,就抛弃了他的本阶层,抛弃了他的人民。当然,他的人民也就抛弃了他。当他从厄尔巴岛卷土重来的时候,拉克萨公爵阵前倒戈,贝卢诺公爵隐居不出。这两人都曾经是他的朋友和亲信,跟他出生入死,浴血奋战过。而最后终至众叛亲离,不也说明了皇帝的倒行逆施?

如今贝特朗自己走到了十字路口,怎样选择,将是决定他未来的走向。这时没有罗西伯爵来代替他该怎么选择。有选择,就意味着有错误。因为不知道没选的那一条路通向什么地方。选择任何一条路,都会有后悔。因为未知的那一切,将是对心灵的终极拷问。贝特朗想我曾经对父亲说:父亲,你想代替我替我生活。贝特朗想,我但愿父亲就站在我身边,告诉我应该怎么做。原来我没有成熟强大到可以做出正确的选择,又无法确信自己将来会对这个选择无怨无悔。父亲,我需要您的人生经验,来指导我的前途。

对英雄的崇敬,和对父亲的信任,在贝特朗心里反复交战。还没等他做出最后的决定,马车已经驶过了他的身前,到了那一丛灌木丛的前面。埋伏在灌木丛后面的三个人跳了出来,举起剑就刺向车厢。

这时再不容贝特朗多想,他喊道:“凭荣誉和勇气做战。我的朋友,上!”

热拉瓦和弗卢诺不等他再说,举起早就准备好的短筒来福枪,射向跳出来的黑色身影。

西班牙人再没想到他们身后会有埋伏。他们在这里已经等了超过一个小时,一直没有听见别的声响,那这些人是什么时候来的?难道比他们早?难道他们被人出卖,那个让他们做这件事的人?还是他们被跟踪了,从出了三只黑猫开始?

对方使用的是火器,黑暗中占尽上风,而他们为了行事安全,不引人注意,不发出声音,用的是长剑。这时再要弃长剑改用枪支,已经来不及了。

第31章 路易十八的赏赐

枪声响过,有人倒下,有人逃走,有人在尽力最后一搏。贝特朗他们的枪在黑暗中没法装子弹,因此第一轮枪放过之后,他们冲到马车前,用枪和没受伤的那人近距离身打斗,这一来反倒是拿剑的西班牙人占了上风。他的佩剑长而柔软,剑术又高妙,贝特朗拿了一把短筒枪左挡右护,极不称手。热拉瓦去追逃走的那个人,弗卢诺在和中枪的那人贴身肉搏,那人虽然中了一枪,想是伤得不重,右手仍然拿得动剑。弗卢诺见情势急迫,高声叫道:“热拉瓦,回来!拿住这两个活口就行了。”热拉瓦远远答应了一声,返身往回跑。

贝特朗和西班牙人边打边退,退到马车车厢旁边,他背抵着车厢门,一边要闪避刺来的剑尖,一边还要提防车厢里的人会因不知道他是谁而误伤了他,躲开刺向肩头的一剑,贝特朗瞅个空隙对车厢里的人说:“尊敬的夏尔子爵,我是皇家卫队的贝特朗·伊纳尔,您亲自任命的少校。子爵阁下请放心,有属下在,必将保护您的安全。”

车厢里的夏尔子爵听到他自报家门,轻声“咦”一下,问:“是伊纳尔?你怎么会在这里?”贝特朗一个分心,左臂上已经中了一剑,他哼了一声,说:“子爵阁下可带得有剑?”夏尔子爵说“有”,贝特朗便感觉到背靠着的车厢门在往外推,他让开一点,一腿踢开刺向面目的一剑,一边飞快地从门缝里接过剑来,伸臂就是一刺。对方挥剑格开,转身又斗在了一起。

这一下两人势均力敌,剑对剑缠在一起,另一边热拉瓦已经跑了回来,两人联手对付一个受伤的人,不多时便将那人的剑踢飞,那人先前已经身上有伤,这下徒手拳击,更不是对手,被打得淹淹一息。热拉瓦和弗卢诺住了手,知道要留活口,扯下他外套上的一根装饰带,拉一拉试试结实不结实,然后把他手臂反剪在身后,用饰带把两根拇指捆在一起,又褪下他半截裤子,让他没法逃走。处置完了这个人,两人去看贝特朗的战况。看他虽然左肩有伤,但右手的剑仍然使得有模有样,知道不要紧,又去查看马车夫。

马车夫倒在驾驶位上,胸口一滩浓血,热拉瓦摸摸他的脖子,已经没了跳动,大声说:“马车夫死了。”马车夫在两边蜡烛的光亮下,原是最醒目的目标,而一上来就把马车夫刺死,让夏尔子爵没法逃走,正是暗杀时断人后路的一条制动规则。

弗卢诺和热拉瓦看贝特朗久战不下,也看出那人剑术精湛,贝特朗不是他的对手,更兼那西班牙人年纪看上去有三十来岁,那就比贝特朗再加十年的苦练,而派出来执行这样任务的人,又岂会是庸手?再斗一阵,贝特朗眼看要输,弗卢诺和热拉瓦对望一眼,从后挤上,一人在他身后给了他一拳,打得他扑向贝特朗,贝特朗长剑正好凑上,一剑刺进他大腿里。那人腿上猛觉大痛,闷哼一声,摔倒在地。贝特朗说:“卡塞雷斯伯爵弗朗索瓦·堂·安巴洛先生阁下,您好,我们又见面了。”

热拉瓦对他认识这位西班牙的伯爵自然好奇,但这个时候也不是他表示好奇的时机,听他说的是法语,便自动担任了翻译官,用西班牙语说了一遍。那位卡塞雷斯伯爵倒是实实在在的惊讶了一下,问:“你是谁?怎么认识我?”热拉瓦便又翻译回法语。

贝特朗笑说:“罗西雄的拉法叶特子爵,未来的罗西伯爵,贝特朗·伊纳尔少校。怎么,你看到了你送我的麂皮钱袋,既然认了出来,怎么还没想起是我?”

热拉瓦忙又把这句话翻译过去,那卡塞雷斯伯爵“啊”一声,不说话了。热拉瓦说:“这该死的钱袋是怎么回事?”

贝特朗知道这里的人,包括热拉瓦和弗卢诺,还有夏尔子爵都在等他的解释,他要是说不明白,只怕夏尔子爵会当他是同谋,或是间谍,或是奸细,或是两面都是摇摆分子。便转身朝夏尔子爵鞠一躬,从怀里摸出钱袋来,交给他,说:“这只钱袋,原是卡塞雷斯伯爵的,我从奇里亚隘口一战中缴获得来,一直带在身边,见它质地不错,够结实够大,便随手用它做了钱袋。刚才在三只黑猫用餐,付钱时卡塞雷斯伯爵正好从我身边经过,他看了这只钱袋好几眼,像是认识的样子,我就起了疑心。认识这只钱袋的只有它的原主人,别人又怎么会对一只半新不旧的麂皮袋子感兴趣,又不是小偷和贼,盯上了里面的金路易。还有我这位会说西班牙语的朋友,曾经听他在三只黑猫里说过西班牙语,十分好奇西班牙人在巴黎干什么。既然他是西班牙人,又认识这只钱袋,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他要么是卡塞雷斯伯爵本人,要么就是和卡塞雷斯伯爵相熟的人,熟到认识他的钱袋。不管是哪一种情况,这三个人都十分可疑,我们在他们离开三只黑猫的时候就跟了上来,一直潜伏在这里,看他们要对付谁,没想到子爵阁下正好经过,让属下尽了应尽的职责。属下救援不力,子爵阁下受惊了。”双手捧上夏尔子爵的佩剑,单腿脆下奉上,“多谢子爵阁下相助,属下才得以生擒刺客。”

夏尔子爵接过剑,一手拿着钱袋,走下车厢,就着烛光细看。那钱袋虽是以麂皮做成,上面却还绣了些花纹,正是卡塞雷斯地区的传统纹样。就像苏格兰的高地人那样,他们的羊毛格子呢是一个家族一个花样,高地人只要凭格子的大小、交织的方法、印染的颜色就可以区别出他们是哪一族的人,法兰西和西班牙也都有这样的传统。家族纹饰就相当于贵族的徽章,具有身份的象征。卡塞雷斯伯爵见了有自己家族纹饰的麂皮袋在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手里,会留意再自然不过的事。当时没有过问,怕是一来有任务在身,不能耽误,二来贝特朗太过年轻,不像是那个单枪匹马就成功阻止了他们行动的人。

夏尔子爵点点头,把钱袋还给贝特朗,说:“站起来吧。你的伤势怎么样?”贝特朗说:“谢谢子爵阁下,不要紧。”夏尔子爵又问:“你这两位朋友是谁?在什么地方任职?”贝特朗说:“他们都是圣西尔四年级的学生,属下和他们是从前的同学。今天约好在三只黑猫用晚餐,没想到会遇上这样的事。”指着热拉瓦说:“这位是布尼塔尼公爵,雅克·德·热拉瓦先生,”指着弗卢诺说:“这位是拉斐德侯爵,弗卢洛·德·圣-伊雷尔先生。”那两人一起向夏尔子爵行礼,夏尔子爵回了一个礼,正要说话,就听见有一小队人整齐跑步的声音。

这个时候有这种脚步声,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夜间巡逻的皇家卫队士兵听见这边有枪声,便循声跑过来了。贝特朗大声说:“你们是哪一营哪一连的士兵?我是皇家卫队少校伊纳尔,队长出列听令!”

那一队人中的小队长跑快两步,出列立正,向贝特朗行个礼,报告说:“第三营第二连第一排排长达尔马听候您的差遣,长官!”

贝特朗反背双手,两脚微分,面无表情,长官架式十足地“嗯”了一声,转向夏尔子爵说:“阁下,听您的命令。”那排长达尔马顺着贝特朗的手势一看夏尔子爵的马车车厢门上的徽章,马上再次行个军礼,说:“子爵阁下,听凭您的差遣。”

夏尔子爵看看贝特朗的左臂还在往外冒血,而地上有两个西班牙刺客都受了伤,便说:“伊纳尔,你去找个地方裹一下伤口。公爵先生和侯爵先生,你们护送我去凡尔塞宫。达尔马,你们把这两个刺客带上,跟我走。”各人都道听命,夏尔子爵把手里的佩剑抛给贝特朗,说:“你很好,又救我一次,我不会忘记你。我的剑就是对你的嘉奖,你明天早上十一点到凡尔塞宫,去面见国王,我会告诉国王这件事的。”

贝特朗大声应是。夏尔子爵坐回马车里,热拉瓦和弗卢诺坐上马车夫的位置,达尔马叫士兵架起两个西班牙人,跟着马车走了。贝特朗想一想,又回到三只黑猫餐厅去,牵了还放在马厩里的加斯东,忍着痛,流着血,跨上马回子爵府去了。

回到家,莫里斯和奥斯卡不免惊慌一番,莫里斯也放下他的假正经面孔,追问是怎么弄的。贝特朗坐在加满热水的澡盆里,让莫里斯给他包扎伤口,让奥斯卡给他擦背,用十分不在意的口气说:“一个想行刺大人物的刺客刺的。我把他们都打败了,又为法兰西立了一功。”

莫里斯和奥斯卡这一下更有兴趣了,忙问详情。贝特朗大约说了一下,听得两人频频称赞,对自家的小主人更是敬仰。贝特朗在温暖的热水里差点要睡着了,自言自语地说:“这下国王要为难了。你们想,阿图瓦伯爵是个极端保守派,一心想推翻路易十八,路易十八从拿破仑手里抢回皇位,为了想拢络资产阶级,政治上走的是亲民和清明的路线。这当然会引起旧贵族的不满。新旧贵族们左右为难,一半拥护国王,一半暗中支持伯爵,这一半一半的,还不是坚定不移的,他们也在看,看哪边的势力大,好投靠哪一边。目前当然是国王的势力大,但要是夏尔子爵死了,被暗杀了,伯爵这边的人说是国王派人干的,国王就处于被动的局面了。莫里斯,你说我今晚救夏尔子爵是不是救错了?”

莫里斯当然不知道这里头的要害和关节,但却说:“贝特朗少爷,救人总是没有错的。天下总没有看着一个人被杀,不去救的道理。这样不等于旁观的人也帮着杀人了吗?贝特朗少爷,何况你已经救过他一次,这次又被人碰上,说明这个人还没到被上帝召唤的时候。”

贝特朗说:“莫里斯,你说得对。救人就是救人,不该考虑那么多。事情总有它发展的规率和走向,我只凭荣誉和勇气做战,上帝自然会保佑我。”

第二天早上,贝特朗穿好军装,系好夏尔子爵踢给他的佩剑,先去鸽舍街的司令部向贝卢诺公爵讲了昨晚发生的事。贝卢诺公爵已经听说过了,抓住贝特朗的肩头说:“伊纳尔,你不知是运气好,还是上帝在保佑你,这么重大的事件,都会被你碰上,可见上帝是眷爱你了。夏尔子爵让你十一点去凡尔塞宫?嘿嘿,有意思。很好,我陪你一块去。”

贝特朗听公爵说要陪他一起去,心里感激得,就快要流泪了,忍不住叫了声哎哟。

贝卢诺公爵瞪他一眼问:“这么点手劲就承受不住了?”

贝特朗苦着脸说:“长官,您正好抓在我的伤口上。”

贝卢诺公爵看看他军装上臂处鼓出来一块,放开手,说:“受伤了?”

贝特朗说:“嗯,被卡塞雷斯伯爵弗朗索瓦·堂·安巴洛先生给刺了一剑。对不起,长官,我丢您的脸了。要不是我那两位朋友在后头给了他两拳,我没准儿还要再挨一剑。不过,尊敬的长官,我们是在战斗,而不是在决斗,因此他们的行为不算逾规,也无损他们勇敢的声誉和封号。”

贝卢诺公爵大笑说:“卡塞雷斯伯爵是西班牙有名的剑客,你打不过他,不算丢脸。你那两位朋友嘛,我也能理解。看着自己的好朋友受伤,岂能袖手旁观?”

贝特朗笑得满心欢畅,得了上司的嘉奖,昨夜的一点不安,这一下全扔在脑后。

两人骑了马到凡尔塞,国王的近臣侍卫报告了两人的名号头衔,让他们进到小议事厅去。贝特朗看到了这位当了快十五年国王,却只在凡尔塞住了不到五年的时运不齐、命运多舛的国王,原来的普罗旺斯伯爵路易·斯坦尼斯瓦夫·塞维尔,却是一个胖胖的面容和善的老人。算来国王比他的父亲还要年长一些,贝特朗在他面前单腿脆下,俯首称臣。贝卢诺却只微微弯了弯腰。

国王看一眼眼前这个年轻人,问贝卢诺公爵说:“这就是两次救了夏尔子爵的年轻人?这就是一个人单枪匹马守住奇里亚隘口的学生兵?起来,我的孩子,走过来让我看看,看看我的王国里还有这样英勇无畏的年轻人,还有这样有责任心有使命感的好士兵。我的孩子,你多大了?”

贝特朗起身,再鞠一躬说:“是您让我有这样的使命感和责任心,我的陛下。我今年二十岁了,陛下。”

国王对贝卢诺公爵笑说:“公爵先生,这孩子这么年轻就这么有成就了,我都不知还能封赏他什么?他自有他父亲的爵位等着他继承,又有你的栽培和提拔,我还能给他什么?”

“那问问他自己吧,”贝卢诺公爵答:“看他需要什么?”

国王转而问贝特朗,“孩子,为了你的英勇无畏,昨晚我已经大大的破了一回财,夏尔子爵从今早起就不再是夏尔子爵,而是贝利公爵了。我把我的封邑贝利转赐给了他,希望他能够从中得到些安慰,我也可以安静一阵。”国王转而进入一种沉思的状态中,说:“世人都误解了我。但来自阿图瓦伯爵和贝里公爵的误解,是最让我伤心的。我们的兄长和我们的侄子已经遭遇过那么大的羞辱和不幸,我力图让他们的不幸变得有价值,让民众更接受我们,却不被他们接受。”

国王在哀叹家国不幸和来自弟弟和侄儿的不信任,贝特朗和贝卢诺公爵自然都不敢吭声,过了一会国王说:“孩子,你做得很好,你让这个微妙的局面变得平稳,西班牙的卡塞雷斯伯爵和他的随从已经被遣送回国,我已照会过西班牙国王,请他不要再挑起国家战争。你要什么赏赐,我的孩子?”

贝特朗想一想,觉得自己什么都不缺,便说:“陛下,我对我目前的状况十分满意,我需要你的慈爱,而不是您的赏赐。但我想替我的两位朋友请求陛下的恩宠,他们在昨晚的事件中也出了很大的力,我要不是有他们相助,说不定就见不到陛下您了。”

国王微笑了一下,说:“是布尼塔尼公爵和拉斐德侯爵?”

贝特朗说:“是。布尼塔尼公爵在波拿巴执政时期被削了爵,他的父亲上了断头台,我想请陛下恢复他的爵位,他的家族对波旁王朝忠心耿耿,而他却囊中空空。”

国王点头说:“这个要求不难办到,我下道旨,让他做回他的布尼塔尼公爵。还有那位拉斐德侯爵呢?你想替他求什么?”

贝特朗悄悄笑了一下,说:“他们两人有了爵位,便像骑士有了骏马,却还需要与骏马相配的马鞍嚼头和脚蹬,陛下。”

国王听了轻松地笑起来,对贝卢诺公爵说:“这孩子即朴实又聪明,我喜欢。”拉开一张小桌的抽屉,拿出一个用紫红色天鹅绒做的钱袋,交给贝特朗说:“拿去给他们,希望下次有机缘,可以让我见见。有你这么好的朋友,他们想必也不会差。替我祝福他们,说他们有一个好朋友。这个世界上,好朋友是很难得的。你要珍惜你们的友情。”

贝特朗感动万分,握拳在胸应道:“是,我的陛下!”

第32章 爱丽舍宫的舞会

贝特朗正要退下,国王又开口说:“我的孩子,鉴于你两次都对贝利公爵施以援手,公爵认你是他的福将,因此请求我任命你为他的贴身侍卫,我回答说不知贝卢诺公爵可否愿意放人,还有伊纳尔本人是否愿意离开他的本职工作。那么,伊纳尔,我的孩子,你愿不愿意去为贝里公爵服务呢?”说着一双眼睛似睁似闭地看着他,神情高深莫测。

贝特朗万万想不到贝里公爵会提出这样一个要求,愣了一下,说道:“陛下,我原本只是一个圣西尔三年级的学生,因拉克萨公爵和贝卢诺公爵的提拔,让我提前从军校毕了业,如今担任一份侍从官的职务,已经是大大的破格了,不敢再奢望更高的升迁。如果可能,我宁愿回到圣西尔去继续我的学业,和我的朋友们一起学习军事理论知识和实战训练。我的那点不值一提的功劳,实是命运女神的眷顾,和我的真实实力相差太远。贝里公爵的美意,我怕是无法达成。陛下,不如您让我回圣西尔吧。”

他这番话说得国王哈哈大笑,贝卢诺公爵也微微点头。路易十八和阿图瓦伯爵虽是兄弟,却是两派,贝特朗在国王的面前,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倒向阿图瓦伯爵那边的。但是贝里公爵既然开了口,国王若是不许,就是不给自己弟弟和侄儿的面子;贝特朗要是一口答应,如何对得起国王的奖赏和贝卢诺公爵的信任?但是说不去,贝里公爵那里不好交待,同时也是让国王为难。他在这要紧关头突然提出要回圣西尔,实在是一个绝妙的脱身之计。他会在一转念间想出这么个聪明之极妙招,那是他想起离开罗西雄的时候,亨利曾经对他说:路易十八老了,逆转不了这个局面,他倒是想有所作为,可惜巴黎的保守势力太强大,他不得不妥协。贝特朗,你最好是置身事外,不要跟任何一派搅和在一起。连路易十六都可以上断头台,还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

既然面对复杂的政治斗争,最好的方式是置身事外,那么退回到圣西尔去,就是第一选择。国王笑得很欢畅,贝卢诺公爵很满意,贝特朗也为自己的急智感到高兴。

国王说:“你是个好孩子,我相信是你的忠诚和勇气,才使你一直立功。既然贝里公爵说了要你去,你就去吧。你就算是我们一家人亲密无间的一个象征。我把你派去,算是我对他的信任,他能向我要你,也同样是对我的信任。因为不管怎么说,你都是我皇家卫队的士兵。”

国王都这么说了,贝特朗没有办法,只好听命。离开凡尔塞宫,贝特朗闷闷不乐地打着马,对贝卢诺公爵说:“长官,我更愿意留在您身边听您的调遣。”

贝卢诺公爵笑一笑说:“伊纳尔,你已经进入了权力的角力场,想重新退回到圣西尔过你胡作非为肆意妄为的逍遥日子,是不可能了,除非你干脆回到你的罗西雄乡间去,做一个隐居的领主,像你父亲一样。但以你的年纪,做那样的事,也实在是太可笑了。难道你一生就只想数数你领地上的羊有多么只?而不是你的士兵有多少人?伊纳尔,我不知为什么你会表现出这么矛盾的心意,以你的年纪,也有点过于老成了。其实派系斗争,也不是一定要非左即右,摇摆不定的大有人在,多少名将老臣都朝秦暮楚,你为什么就不可以学得圆滑一些?”

贝特朗听他这么问,脱口而出说:“因为我不想留下一个不可靠的名声。”说完脸就红了,忙说:“我没有要指责拉克萨公爵的意思。”话一出口,就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他这么指名道姓地说出拉克萨公爵来,还敢说不是指责他吗?

贝卢诺公爵大笑,笑得马都颠了两下,他拉了拉缰绳,让马安静下来,保持一个小跑的速度,等贝特朗驱上加斯东和他并骑,才说:“伊纳尔,我刚说你老成,还真是说错了。你不是老成,你其实仍然天真。以为黑就是黑,白就是白。皇帝可以从民主走向独裁,大臣可以从左边倒向右边,人民可以从革命走向暴动,国王也可以从专制走向改良。我们都看到了国王这几年的功绩,那么,拉克萨公爵的作用不可谓不小。历史从来都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一点点杂音刺耳,你可以不放在心上。你这几次都做得很好,不是你的命运女神在眷顾你,而是你本着良知在做事。你去了贝里公爵那里,仍然可以做得很好,我不会看错你的。”

贝特朗第一次听他的上官这么语重心长地对他说话,知道这是在教他怎样为人处事,是给他的忠言和敬告,他心中感激,在马上大声说:“是,长官,我记住了。”

贝卢诺公爵踢一下马腹,让马走得快些,然后自言自语地说:“可爱的年轻人。我很多年没见过这么纯洁直率,明亮得像一面镜子,清澈得像一条山涧水那么干净的年轻人了。可惜,是镜子都要蒙尘,是小溪都要流进塞纳河。我但愿你一切顺利。”

贝特朗堕后几步,并没有听见贝卢诺公爵的这番话。他们这时正好骑过新桥,桥下塞纳河水昏浊如泥浆,还发出些污水臭气。有一只汽船开过,螺旋桨翻开的波浪推开河面上飘着的烂菜叶和水草,还有几顶破帽子,以及一只死猫的尸体,躺在一只板条箱上。

贝特朗也在看着这条河。他看见的是河里垃圾,想起家乡干草村那清澈见底的核桃溪和刺柏溪,想起溪上飘落的花瓣,和河滩边的苜蓿地的香气,就把满怀的激情给冲走了。

过了一日,贝特朗骑了马去爱丽舍宫向龙骑兵元帅贝里公爵报到。这爱丽舍宫也是国王赐给贝里公爵的,国王说得一点没错,他为了安抚弟弟和侄儿,这一番真是大大的破财了。

贝里公爵这时结婚不过才三年,他的年轻的妻子是西西里的一位公主,酷爱在爱丽舍宫里举办舞会,这个冬季,因为幸运女神的惠顾,和国王陛下的慷慨,让公爵夫人有了更好的兴头和理由举行更多的舞会、晚宴、下午茶,以及早餐会。

公爵夫人有着西西里人开朗率直的性格,还有微黑的肤色和长长的脖子,高高的额头,细细的鼻梁,眼睛是西西里山上的黑橄榄一样的黑亮,嘴唇红润饱满。她的肩头浑圆细腻,像大理石的雕像。她喜欢穿白色的多层裙子,露出圆圆的肩头和优美的脖子。即使是巴黎最美丽最当红的芭蕾舞女伶,也不曾有她这么美丽的肩颈。

在宫廷乐队的伴奏下,贝里公爵和公爵夫人下场领舞,宣布舞会开始。所有的客人都在赞美他们的风度和美丽。等他们跳过半曲,贝里公爵阁下示意客人下场,舞厅里霎时衣香鬓影,宽大的裙裾扫着男士们的腿,一个个媚眼和笑容在场中飞来飞去,撞出不少火花。

那些眼风火花中有一些是给站在一旁的少年军官贝特朗·伊纳尔子爵的。大家都在盛传他对法兰西的贡献,他再一次挫败西班牙人的阴谋,挽救了法兰西的命运。他就是法兰西的幸运之星。

对于这样一颗社交界的新星,什么人会不去结交呢?何况他又那么得国王和贝里公爵的信任,年纪轻轻就是少校加子爵,正是前途不可限量。那些先前寄给过他请柬的人家都在暗赞自己眼光好,而对他挑了这样一个舞会来正式亮相于社交界,更是大大的夸奖。看来这个年轻军官不但勇敢而且聪明,还有什么比贝里公爵的舞会更好的的呢?它没有皇家舞会那么正规和刻板,却又一点不输给国王的舞会。并且他是作为舞会主人的贴身侍从来参加的,一半可以说是保护公爵和公爵夫人的安危,一半才是见见巴黎的上流社会。这样做显得他是那么的含蓄沉稳,像是他一点不急于进入社交界。当然,他也有这个骄傲的资本,要知道,伊纳尔家族封爵的历史,基本和波旁王朝是一样的悠久呢。

德·费那雪侯爵夫人是最得意的一个,只有她曾经到子爵府做过客,伊纳尔少校拥着德·费那雪侯爵小姐在舞池里跳舞的时候,她兴奋得摇着扇子对费列维尔男爵夫人说:“这孩子真有礼貌,真是一表人才。你觉得他和安站在一起怎么样?是不是非常相配?安从去年进入社交界,虽然有几位青年在追求她,可她一个也没看中,倒是对这位少校像是有好感。”

费列维尔男爵夫人皱着眉头,把一把扇子摇得飞快,有点不高兴地说:“安的笑容太多了。”

德·费那雪侯爵夫人不以为意地说:“不多,正好。”知道她不自在,表面不露出来,心里却在逗乐。

费列维尔男爵夫人哗一下打开扇子,遮住嘴角说:“你是不是应该把你姐姐的女儿接回巴黎了?她已经十六岁了,应该回来让巴黎人见见她,她是要继她母亲之后进入宫廷的吧?十六的女孩儿,也该去靓见王后了。不知她在那个乡下地方长成什么野孩子样了,我都替她担心,也替可怜的安妮伤心。可叹她那么一个美丽聪颖温柔的宫廷女官,有着最完美的教养与风度,竟然嫁给了一个没有爵位的医生。这个医生还不负责任地把独生女儿带到远离文明的外省乡下,会教成一个什么样出来?简直让人没法理解和想像。”

德·费那雪侯爵夫人偷偷笑一下,然后装作很天真地拍一下手说:“对呀,她将来是你的儿媳,你多花些心思教她就行了。我看芝莱特是个聪明的孩子,你一教,她肯定就会了。”

费列维尔男爵夫人哼一声说:“等教会了,菲利浦的苦头都吃够了。安妮真是命苦,那么年轻就死了,可笑她丈夫还是一个医生,居然救不了自己妻子的命。我从那以后都不相信医生的话,他们全是江湖骗子。”

德·费那雪侯爵夫人忍笑忍得快要笑出声来了,说:“我亲爱的塞西莉亚,当初你们两人给菲利浦和芝莱特订婚,不过是一句戏言,说过一次罢了。当时我也在场,我可没看出你们两人要把它当真的样子来。可怜的安妮早早地死了,留下一个女儿,我倒是起过要留下来养的念头,可我那顽固的妹夫不同意,硬是带到罗西雄去了。我当时没有坚持,也是看芝莱特太小,心眼儿也实,整天哭哭啼啼,想她到乡下去散散心也好,谁知这一去就是三年半呢?她和菲利浦之间,当初不过是些孩子家的想法,这些年你一直要菲利浦遵守诺言,我看有点牵强。菲利浦要是有中意的名门闺秀,尽可以去追求,不必顾着当时的一语笑谈。我作为安妮的亲妹妹和芝莱特的嫡亲姨母,也不会认为你不守信誉。”

费列维尔男爵夫人脸上的怒气稍歇一些,对德·费那雪侯爵夫人诉起苦来:“我是信守承诺的人,怎么能做出背信弃义的事?我倒是前些日子有一次对菲利浦旁敲侧击过,问他有没有中意的心上人。我的本意只是提醒他,可以考虑一下这个问题了,菲利浦却主动说起芝莱特来,说她快要回来了,她不可能过了十六岁还呆在乡下,医生先生总要考虑她的前途吧。又说他从芝莱特的信里看出她还是那么温婉可人,对他还是像那从前那么依赖信任。他无论如何,也要等芝莱特回来,在重新认识相处之后,两人会产生爱慕的。唉,我可怜的傻孩子,巴黎那么多名门淑女,他就那么死心眼地等着一个小时候的玩伴。你叫我怎么能把拒绝的话说出口呢?我怎么能做出让自己儿子看不起的事呢?要说可爱,安妮塔也很可爱,要说相貌,她们两人就长得跟双胞胎一样,可是为什么就他们两人从小就特别投缘呢?我从前对芝莱特和安妮塔是一样的心,并不偏爱哪一个,可如今看着安妮塔长成这样一个举止得体容貌出众的姑娘,心里是真喜欢,我巴不得她能和菲利浦成为一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