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费那雪侯爵夫人忙说:“安妮塔对我说过,她和菲利浦只是朋友,她不会抢自己妹妹的情人的。我看伊纳尔少校倒是不错,我很喜欢。”

费列维尔男爵夫人看一眼场中的两人,不屑地说:“倒是高高大大,就是难免有些乡下人的粗鄙气。”

德·费那雪侯爵夫人快快活活地说:“你要说有,那就有好啦。我可是知道他光在圣西尔就上了三年学了,哪里还有乡下气?是你看了他,就想起芝莱特来,有些不顺气罢了。”

费列维尔男爵夫人气得收起扇子,打了她一下。

场中一曲奏完,换了曲子,公爵夫人亲自去请伊纳尔少校跳舞,在场的人都纷纷侧目,要公爵夫人纡尊降贵地请一个下属跳舞,可真是莫大的面子了,由此也看出伊纳尔少校多么地被公爵夫妇看重。

德·费那雪侯爵小姐跳完一曲,回到德·费那雪侯爵夫人身边来休息,侯爵夫人问:“安,你和伊纳尔少校说什么了?我看你们像是一直在说话。”

德·费那雪侯爵小姐轻轻地摇着扇子说:“没什么,就是一般的闲聊,说现在歌剧院上演什么剧目,最近流行谁的书。伊纳尔先生很健谈,我们聊得很开心。”

费列维尔男爵夫人用扇子敲着手掌说:“安妮塔亲爱的宝贝,你这一支舞没人请吗?为什么不会菲利浦跳?菲利浦呢,怎么没看见他?”

德·费那雪侯爵小姐的脸蛋儿因跳了舞,变得红扑扑的,这时像更红了些,说:“我口渴了,休息一下,布尼塔尼公爵为我拿香槟去了。”

说到布尼塔尼公爵,年轻的布尼塔尼公爵就拿了两杯香槟过来,一杯递给德·费那雪侯爵小姐,一杯自己拿着,看看德·费那雪侯爵小姐身边的两位夫人手上都空着,便十分有礼地问道:“侯爵夫人和男爵夫人要一杯香槟解渴吗?我去拿。这一杯没人喝过,侯爵夫人先用吧。”

德·费那雪侯爵夫人笑着接过,侯爵小姐又把自己手里的一杯递给费列维尔男爵夫人,说:“夫人也先喝这杯吧,我等公爵拿来再喝。”转头对布尼塔尼公爵说:“好的,你快去。” 布尼塔尼公爵依命而去。

德·费那雪侯爵夫人冷眼看着,这时忽然说:“安妮塔,你的发带松了,去休息室补一下妆吧。”

德·费那雪侯爵小姐却说:“噢,母亲,我的发带没有松。就算松了,也不要紧,你看这满场的夫人们,谁的发带发卷发髻不是松松的?看来这个社交季要以蓬松的头发为流行了。”

费列维尔男爵夫人这一个晚上第一次露出笑容,哧哧地笑起来,说:“亲爱的,年轻人的事情不要去管他们。”

德·费那雪侯爵夫人哼一声,不说话了。布尼塔尼公爵手里又拿着两杯香槟过来,递给侯爵小姐,侯爵小姐一口喝干,把酒杯塞进母亲手里,对布尼塔尼公爵说:“我们跳舞去吧。”

布尼塔尼公爵也一口喝光杯子里的酒,看看没有地方放酒杯,一随手就搁在身后烛台壁龛台上,冲两位夫人一笑,托着侯爵小姐的手肘下舞池去了。

费列维尔男爵夫人微笑着说:“他们站在一起,不也是同样的好看吗?我觉得这位布尼塔尼公爵很可爱。这一次和伊纳尔少校一起挫败了西班牙人的阴谋,并且听说还是因为是他听懂他们的西班牙话,才引起伊纳尔少校的注意的。并且他可是一位公爵,他故去的母亲也是西班牙皇族成员,身份地位比起伊纳尔少校来,可是只高不低呢。”

第33章 一路山长兼水阔

爱丽舍宫的亮相舞会之后,贝特朗算正式进入上流社会。这样一个有军阶有爵位有家产有封地,还有国王和贝里公爵的信任的年轻军官,且本人相貌英俊风度不凡,面孔既新鲜,出名又出得刺激,一时风头无人可及,成为巴黎最流行的话题。这一个冬天,巴黎因为他而热闹了不少,舞会又多举办几场,晚宴又多开几次,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在挽人介绍。而贝里公爵和阿图瓦伯爵,因为自身的原因,想聚拢更多的权贵在身边,也不是不停地举行舞会和宴会,爱丽舍宫几乎天天弦乐飞扬,酒香满场,快成为第二个朝堂了。贝特朗身处权力中心,要想置身事外,几乎不太不可能。

一八二0年的这个冬天,巴黎热气腾腾。一方面歌舞升平,一方面暗流汹涌。路易十八和御弟阿图瓦伯爵因贝里公爵的加官晋爵而前所未有的友爱,诸多场合一同出席,国王陛下曾两次驾临爱丽舍宫,和侄儿侄媳欢会畅饮,磨薄了西西里公主两双羊皮鞋底。革新派和保守派却剑拔弩张,大有一触即发之势。而人称“夫人殿下”的贝里公爵的母亲接到宫廷侦探的密报,说轻骑兵元帅奥尔良公爵的画像,比龙骑兵元帅贝里公爵的画像既神气英武又贴满了巴黎,在市民中广受欢迎。夫人殿下大发雷霆,命令下面听差的人把这个局面扭转过来。命令几层下达,几转几不转,就转到了贝特朗这里。贝特朗想了一招,去印刷厂订制印刷了五百张贝里公爵的画像,在一个礼拜天的早晨,在大多数人对天主还虔诚,要去教堂做祷告的时候,率领了圣西尔一个年级的学生,轻轻松松就把五百张画像贴满了巴黎的大街小巷。警察和密探看着这一队身穿军服的士兵的行为莫名其妙,不知他们执行的是什么秘密军事任务,便不敢上前阻止。贝特朗为朋友们的迅捷行动举办了庆祝晚宴,大家痛饮一番,醉倒了十多个学生,这一天圣西尔的晚点名空缺了一个年级。贝特朗在朋友和同学们面前又露了一回脸,英雄带头破坏纪律,真正成为了圣西尔的耻辱。

夫人殿下对贝特朗的出奇制胜十分赞许,趁歌剧院上演新戏,邀请贝特朗和阿图瓦伯爵贝里公爵一起看戏。台上演的是《亨利四世》,扮演亨利四世的王后的女高音,正是贝特朗的旧识若莎·爱德蒙娜。贝特朗这一阵儿忙着跑东跑西,早把这位美人儿忘到脑后去了,这时猛见她在台上唱着和情人拉莫尔侯爵的爱情宣言,忽然间觉得极不自在。他往后坐了坐,藏身在伯爵和伯爵夫人、公爵和公爵夫人的后面,又把脸躲进包厢的帷帘阴影里,不让台上的人发现他。

只是他身在的这个包厢,是整个剧院最好最醒目的位置。巴黎人上歌剧院听戏,并不是只为看舞台上的演员,一大半倒是为了看包厢里的观众。谁当权谁得势,看包厢的位置便可一目了然。包厢里坐了谁,别的包厢的人看得见,台上的人更是看到一清二楚。

第二场的场间休息时分,别的包厢里的大臣权要过来向伯爵和公爵致敬,贝特朗借口溜了出来,想去酒吧拿一杯酒,迎面就碰上一个剧院杂役,拦住他问:“是伊纳尔少校?”贝特朗说是,那人把一张叠起来的纸条交给他,贝特朗打开一看,居然面红耳赤。原来那封短信是他昔日的爱神若莎·爱德蒙娜捎来的,要他在下一场的中场休息时去她的化妆室见她。

贝特朗拿了这封信,不知怎么办才好。若莎夫人在他,是爱与美神,是维纳斯,是阿芙洛忒特,是带领他进入情 欲世界的领路人,还是他成功路上的一个必不可少的转折点。如果不是她的引领,他至今仍是圣西尔一名藉藉无名的学生,不会有如今这样的风光。虽说这里面有他的好运气和他的努力,但确确实实,那个命运的转折点是在她的床上发生的。若莎夫人是一个分隔符,是一个断裂带,把他从一个蒙昧少年彻底改变。就算后来和芝莱特两情相悦书信往来,完全忘了这位女神,但心里对她还是十分感激。只是今天在这样的场合,她忽然间传信给他,叫他去她的休息室,贝特朗倒为难了。他不知她要他去做什么,只是为了好奇,想看看当初的毛头小伙子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成了什么样的人?还是有什么别的意思?见一见聊一聊原是没什么,只是他一想起芝莱特,就心中温柔忽起,像是有一湾清泉拥抱着他,一颗心就荡啊荡的,飘飘乎乎,不知身在何处。这样的感觉下,再和这位夫人见面,那是想一想就浑身不自在。思来想去,去见她十分不妥,却又不知道该怎么推脱。

在酒吧喝了一杯酒后,第三幕开始,贝特朗回到包厢,如坐针毡,又不好流露出来,皱着眉头苦想对策。到第三幕快要结束时,还没想出一个好的借口来,贝特朗想那只好硬着头皮去吧。这时包厢帷帘拉开,有人进来,贝特朗以为是剧院杂役,或是干脆就是若莎夫人的女仆贝尔尼大妈,一回头,却是自己的管家莫里斯那张惊惶失措的脸。

莫里斯到了巴黎,一张脸训练有素一般的越来越长,越来越板,已经很少看到他能变色,就算在耳边响起三声闷雷,也不过是让他眨一下眼睛,不会连眨三下。这下看到他找到剧院来,还面如土色,就知道有大事发生,忙向伯爵和伯爵夫人、公爵和公爵夫人说了声抱歉,和莫里斯到包厢后面的走廊上,问他发生了什么事。莫里斯着急得结结巴巴,口齿不清地说:“贝特朗少爷,家里…家里派人来报信,说伯爵大人和医生先生,出…出了意外,请少爷马上回罗西雄。”说完提心吊胆地看着贝特朗,生怕他会受不了。

贝特朗听了,脑子嗡一下就蒙了,只看着莫里斯在张嘴,却听不见他在说什么。过了一会儿,耳边才重又听见若莎夫人高亢的女高音在唱着她的哀歌,唱她失去了亲爱的爱人,她不得不手捧他的头颅,亲吻他冰冷的嘴唇,把他的头颅安置在一个镶满宝石雕满花的木箱里,从此后日日夜夜陪在她的身边。

贝特朗镇定下来,说:“你等一下,我去和公爵殿下告个假。”莫里斯点点头,用手帕抹一下脸。贝特朗深呼吸一下,拉开帷帘,在贝里公爵身后坐下,静默了三分钟后才低声说:“公爵先生,刚才家人来报,说我父亲罗西伯爵遇到不测,请我回家处理家事。不知属下可否请假回乡?”

贝里公爵听了微微吃惊,转头看着贝特朗。贝特朗紧闭双唇,眼睛盯着舞台上,眸子却没有焦点。脸色白得跟他脖子上的白色丝绸领巾一样,看上去甚是平静,只有腮边的肌肉在跳动,显示他在极力克制着情绪。公爵夫人也听见了,见公爵不说话,便提醒说:“殿下?”

贝里公爵把脸转回舞台上,说:“伊纳尔少校,你父亲罗西伯爵一直是波旁家的好臣子,罗西雄的好领主,上帝保佑他。你去吧。”停一停又说:“罗西伯爵,我向你致以深切的同情和哀悼,请接受我的诚挚敬意,罗西雄的人民失去了一个善良温和的好领主,但他们又将得到一位聪明勇敢的新领主。罗西雄的人民是幸运的。我也同样幸运,能拥有罗西伯爵的忠诚和勇敢。”

贝特朗要愣了一下,才明白他说的罗西伯爵是指的自己。父亲一死,他就是罗西伯爵了,虽然他从小就知道迟早有一天他会成为罗西伯爵,但这一天一但来到,却是这么的痛苦。他咬着牙,强自冷静地说:“殿下,您一直都拥有我的忠诚和生命,将来也不会失去。十分感谢殿下对我父亲的一生辛劳的肯定,他在天之灵也会感到欣慰的。大人殿下、夫人殿下,公爵夫人,请恕我失礼,我会尽早回到巴黎,不会忘记我对波旁王朝所肩负的责任。”说完站起来,向四人行礼道别,又向舞台上的若莎夫人微点下颔,以示告辞。阿图瓦伯爵和伯爵夫人也冲他点了点头,说了两句“上帝保护你我的孩子”,贝特朗再次致谢,才离开包厢。

来到走廊,对莫里斯扔下一句“回家”,马上大步如飞,三步两步就下了楼梯,莫里斯要一路小跑才能跟上。因是来听歌剧,没有骑马,而是坐的马车来,这下急着回家,心里直骂。好在歌剧院门口停了好些出租马车,贝特朗和莫里斯坐上一辆,吩咐往圣热尔曼大街去,要快。等马车驰起来,贝特朗才开口问:“莫里斯,说一下详情。”

莫里斯捏着手帕说:“是伯爵府的马车夫里奥骑了两匹马从家里一路跑来的,说是芝莱特小姐吩咐他这么做,说一路上换马不换人,就算睡觉也要在马上睡,要他用最快的速度到巴黎来,报告这个消息。”说到这里哽咽了一下,用手帕抹了一下眼睛,又说:“芝莱特小姐请里奥对少爷说,请贝特朗少爷节哀,家里有芝莱特小姐她在,不用担心,只是请贝特朗少爷快点回家,她一个人的承担不了这么巨大的双重的伤痛,她需要少爷替她分担。”说完忽然抽泣了两声,马上用手帕捂住了脸。

贝特朗睁大了眼睛看着车窗外的黑暗街道,睁得他眼眶都痛了,睁得他眼珠子都觉得有外面的冷气扑上来,扑在他灼痛的眼球上,凝结成水,停在眼窝里。就像车窗上的玻璃,遇上外边的冷空气,会凝成一层薄水停在玻璃上一样。薄水越聚越多,重得挂不住,变成一条水流淌下来。贝特朗看着车窗玻璃上流淌的水,觉得自己脸上冷冰冰,摸一摸,原来是湿的。

回到子爵府,莫里斯不等吩咐,就替贝特朗整理衣物,又命令奥斯卡给加斯东上鞍。贝特朗让马车夫里奥把伯爵府发生的事情说一遍,里奥说:“新年那天伯爵大人和医生先生出去参加庆祝宴会,本来芝莱特小姐也要去的,正巧村里有人来说玛格丽特要生孩子咧,要请芝莱特小姐去接小宝宝咧。伯爵大人倒是很开心,说新年第一天就有新生命,今年一定是个好年。命俺驾了小马车送芝莱特小姐去村里,伯爵大人和医生先生另外坐了一辆马车去市政厅。少爷,要是是俺驾的马车就不会出事咧,天杀的沃利是个笨蛋,连两匹马都管不好,晚上回来时路上结了冰,沃利不知怎么赶的马车,马蹄踩滑咧,车轴断咧,马车翻咧,伯爵大人和医生先生就在倒翻的车厢里…少爷,伯爵大人他就…”

贝特朗默默听着,沉声问道:“后来呢?”

里奥擦一下眼泪接着说:“沃利被马踩破了肚子,也死咧。只有小厮方丹当时站在车厢后面,车子一颠,把他给颠下车咧,他摔痛了屁股,倒是一点事没有。他爬起来跑回伯爵府,俺那时刚和芝莱特小姐到家不久,一听就急咧,又驾上马车,和芝莱特小姐赶到出事的地方,看到翻倒在路边的车厢被摔成了几大块,伯爵大人和医生被翻过来的车厢底座压在了身上。”看看贝特朗的脸色,又往下说:“俺和伯爵府里的仆人把车厢底座搬走,芝莱特小姐去看伯爵大人和医生先生,然后就哭咧。芝莱特小姐就对俺说,她说里奥,你骑两匹马去巴黎,去见贝特朗少爷,路上不要睡觉,你要想睡,就在马背上睡吧。她说里奥你不要怪我心狠,不体贴你,你知道贝特朗少爷一定很想回来送伯爵大人的。你见他就说:这样的巨大的双重的伤痛,我一个人承担不了,我需要他来替我分担。”

贝特朗在这一个晚上第二次湿了眼睛,过了一会儿才说:“里奥,你辛苦了,你在这里休息两天,睡醒了再回家,跟莫里斯一起回去。我先回家去,芝莱特小姐一个人在家里,她在等我回去,为伯爵大人和医生先生举行葬礼。”

里奥眨着满是血丝的红眼睛说:“知道咧,少爷。路上小心,少爷。晚上有的地方会结冰。”

莫里斯准备好一个行李袋,贝特朗挂在马鞍上,骑上加斯东,牵了两匹里奥骑来的马,打马便走。这一路归心似箭,三匹马轮换着骑,也不觉得饥,也不觉得饿,也不觉得累,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盯得久了,他都怀疑眼珠子是不是掉下来了。这样不眠不休地骑马跑了两夜两天,到后来那两匹马已经不行了,贝特朗在一家小客栈把两匹马放在那里,说代养些日子,过几天有人来取。付了钱,加斯东也吃饱了草料饮饱了水,贝特朗吃了一碗肉汤一块面包,一人一马又有了力气,再次上路。

跑了有小半天工夫,在黄昏时分看到极目处远远的地方,树木葱茏,暮霭沉沉,奶油色的伯爵大宅沉静地卧在一片绿得发暗的草地上,发出微温的光。就算是冬天,罗西雄的草仍然是青的,树依旧是绿的,他的家两百年不变地矗立在他祖先奋斗得来的土地上,给他温暖的慰藉。从今以后这一片土地要靠他来延续了,还有这片土地的人。这片土地太大,而他太年轻,他从来没有学过一点管理土地和农作物的知识,他要怎样才能保证他的土地上的人民得到温饱和安全?

策马跑过他从小就熟悉得如同自己手掌上的纹路一样的山丘低地,核桃溪清澈得看得见河底的游鱼。贝特朗跃马跳过溪流,笔直地朝伯爵府跑去,马蹄形的大宅像一只奶油碗,贝特朗情愿溺死在它的甜蜜里,永不醒来,永不离开。

离大宅还有最后五百米时,一个黑色的身影从大宅里跑了出来,她跑得跌跌撞撞,好几次都差点摔倒,贝特朗忍了三天的伤心袭了上来,撞得他胸口痛。他喃喃地念:“芝莱特,芝莱特。”最后大叫出来:“芝莱特!”跳下马背,把那个跌进他怀里的黑色身子抱在怀里,还在叫着:“芝莱特!”

芝莱特的脸在冬天的黄昏冷得像冰,眼泪不停地从脸上滚落,一颗一颗,像清晨的露珠滑过结了冰的小河。芝莱特没有哭,她只是流着眼泪。眼底像是有泉水在涌,不停地涌出,漫过眼眶。贝特朗用手指去抹她的泪,手掌刚贴上她的脸,已经湿了一手。芝莱特不哭不喊,她抱着贝特朗的脖子,哑着嗓子说:“贝特朗,怎么你才回来呢?我天天守着窗户看,我等了又等,从早上一直等到晚上,又从晚上等到早上,我不敢闭上眼睛,怕错过你回来,怕不能看着你骑着马回来。你走的时候我就没看见你是怎么走的,你回来的时候我不想再次错过。”

贝特朗捧着她的脸,看着她哀痛欲绝的眼睛,说:“芝莱特,我回来了,有我来分担你的痛苦。芝莱特,这一个礼拜你是怎么过来的?你看你的眼睛,你的眼睛就快成两块黑曜石了,它们一点光彩都没有,它们是用苦咸的海水泡着的吗?”

芝莱特终于哭出了声音,她呜呜地哭,幽咽着吐着声,抽泣地换着气,嘤嘤地握着心,一下一下地感觉到了痛,她摸摸贝特朗的眼睛说:“贝特朗,怎么你的眼睛倒是红的,像兔子呢?”

第34章 七个白天和夜晚

贝特朗拥着芝莱特,抬头向天。贝特朗想我们两个人的悲伤是一样的痛,同样失去了父亲,失去了依靠,失去了呵护和疼爱。但芝莱特比他更痛,她不是失去一位父亲,她是在一瞬之间失去了两位。罗西伯爵对她的疼爱,丝毫不弱于她的父亲。并且她和两位父亲天天在一起,这几年的感情,可以说是非常的深厚。比起他对医生先生的尊敬,芝莱特对罗西伯爵,可以说是又尊敬又慕爱。芝莱特说,这是巨大的的双重的伤痛,她早就把罗西伯爵当成她的父亲来敬爱了。一夜之间失去两位父亲,此后的一天天里,一夜夜里,她守着两位父亲的棺木,等着他的回来,这该是多么残酷的折磨啊。贝特朗抱着她微微打颤的身体,觉得自己也要哭了。

最后一丝光线隐在大宅后的山毛榉树梢下,天色暗沉,寒气袭人。刚刚从马背上下来时带着的热量,被夜晚初降的寒冷驱走,贝特朗觉得背上发冷,胸前是芝莱特的压抑的啜泣声。贝特朗忍着泪意轻声说:“芝莱特,别哭了。我回来了,你再哭下去,眼睛要哭瞎了。嘘,嘘。”低头看她的脸,黑暗中依稀可以辨认的一张雪白的脸,像静谧的阴暗的树林间,深不见底的池塘上,有一朵白色的睡莲在开放。贝特朗俯下脸去吻这朵白睡莲,吻得莲花瓣上的露珠四散滑落,吻得花瓣微微轻颤,吻得莲花瓣受惊般的关阖,又再安心地打开。池塘底的水草缠绕住贝特朗的身子,贝特朗闭上眼睛,让水草的温柔再一次抚过他焦渴的神经。

恍惚间他坠入了水底,温柔无处不在。漫过头顶的水,河底的水草,河水的温度,水流的拍打,甚至河里的鱼。贝特朗在冬天的夜晚寒冷的风里睁了三天的眼睛疲倦地瞌上了,没有痛,没有干涩,没有饥渴。只有全然的放松。水底的光线温柔,诱惑他睁开眼睛,在他眼前有一张哀伤的脸,她哀伤的面孔和温柔的眼神注视着他。贝特朗想我见她呀,多少年前,当我还是个少年,我在一个春天温暖的下午,闯进过她的水宫,她就用这样温柔哀伤的眼神看着我,用她温柔的触手抚摸过我,她送给我一枚蓝色的玻璃心,差点被我扔进了草丛里。

原来是她。要过这么多年才想起那一个下午,才明白,早在他们一相识,她就驻进了他的心里。芝莱特,你就是那个水妖啊。

贝特朗紧紧地搂着芝莱特,吻她的白莲花瓣一样的脸,莲蕊一样的唇,在她贝壳一样的耳朵边轻轻念她的名字:“芝莱特”。芝莱特,我心爱的。

芝莱特在他的亲吻和呼唤中醒过来,问:“我像是睡着了。贝特朗,是你回来了吗?”贝特朗轻声笑了一下,说:“是我回来了,你太久没睡了,你累了,所以一下子有点晕。你是马吗?站着都能睡?”再一次流连地亲吻她的面颊。芝莱特低声惊呼:“贝特朗少爷,你在做什么?”伸手想推开他。贝特朗拥紧她不放,说:“我在亲吻我的心上人,她叫我回来分担她的痛苦。我在用亲吻告诉她,她失去了两位父亲的爱,但不会失去我的。我会爱她,直到上帝召唤我。如果我先于她去天堂,那么我会在天堂门口等她,如果她先于我去天堂,我会追随她的脚步,不晚一分一秒,不会让她再次尝到失去亲爱的人的痛苦。”

芝莱特不再试着推开他,反而靠得更紧,对着他的胸口说:“那我七个白天七个夜晚的等待没有白费?我守着你回家的方向没有错过你的马?你记得你所有骑着马涉过的每一条河流的名字?”

贝特朗听她问一句,就点一下头,吻着她的头顶说:“我记得每一条路的尽头都是你,所以我骑着马,日夜不停地奔驰,只为了回到你的身边。”

芝莱特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她说:“贝特朗,为什么他们都走了?要是有他们替我们祝福,我的人生就圆满了。”

“他们仍然会为我们祝福,在天堂。”贝特朗说,“让我去见他们最后一面,明天就为他们举行葬礼。”一手抓着芝莱特的手腕,一手牵着加斯东的缰绳,朝大宅走去。

大宅里的蜡烛点了起来,晕黄黄一团光明,大宅门口排着全体仆人,个个面容肃穆,见了贝特朗纷纷行礼。男管家恩里斯和女管家切尔达上前称呼他为“伯爵大人”,贝特朗心中想哭,脸上却不流露出来。这一屋子的人都在等他的安慰,他虽然累得要倒下了,但不能让他们看不出。他把马缰绳扔给马厩小厮,对大家说:“谢谢你们对伯爵府的忠心,在这个艰难的时候,仍然保持着冷静。罗西伯爵这一生有你们的辛劳,才会过得没有遗憾。伯爵府将来还需要你们的辛勤工作,我希望仍然能够得到你们的支持。你们在这里,还会以前一样,不会有任何改变,就如同罗西伯爵生前。芝莱特小姐这些时候有你们的照顾才能坚持到现在,我代替她本人向你们致谢。大家都辛苦了,下去休息吧。”

仆人行礼退下,亨利埃特把芝莱特抱进怀里,揽着她走到平时起坐的小客厅里。小客厅的壁炉里生着火,点着蜡烛,暖融融的,贝特朗自己去小桌边倒了一杯酒喝下,看着伤心不已的芝莱特。烛光下芝莱特的脸,就跟大理石雕像一样的苍白,眼睛也同样的无神。他看得心痛,想把她抱在怀里,亲吻掉她脸上的哀伤。

抱着芝莱特,吻着她的鬓角的是亨利埃特。亨利埃特说:“宝贝,贝特朗少爷回来就好了,你的责任完成了。你吃点东西好吗?”转头问贝特朗,“贝特朗少爷,您要用晚餐吗?”

贝特朗说:“等一下,我想先去看一看我父亲和德·拿包纳先生。”

芝莱特听了这话,本来平静下来的心情又伤心起来,抱着亨利埃特哭着说:“亨利埃特,亨利埃特,叫我将来怎么过?”

贝特朗放下酒杯,走到她身边安慰她说:“芝莱特,别哭了,带我去看看吧,看最后一眼,然后把棺盖钉上,别再打扰他们的灵魂。”

亨利埃特拦在他身前,拍着芝莱特说:“宝贝,你在这里休息一下,我带贝特朗少爷去。”把芝莱特放在壁炉前的一张长椅上,又拿一条大大的格子方巾盖在她肩上,对贝特朗说:“贝特朗少爷,伯爵大人和我家老爷的遗体放在音乐室,那里大,放得下两具棺木。”说着拿起一盏烛台往音乐室去。

贝特朗虽然觉得亨利埃特态度有点生硬,脾气有点粗暴,但伤心之下,也没想太多,跟在她身后穿过大客厅和门厅,到了音乐室。这里在有宴会的时候,可以放下供一百人用餐的长餐桌,或是在举办舞会时,可容纳同样多的客人。这个时候,只有一架大大的黑色的钢琴,和两具黑色的大大的棺木。两具棺木的棺盖都开着,等着他来告别。

贝特朗快步上前,跪在罗西伯爵棺前,叫一声父亲,就抑制不住地哭了。他从三天前得到这个噩耗,就一直忍受着压抑着失去父亲的巨大悲痛,在路上想的是快点到家,见了芝莱特只想着要安慰她分担她的痛苦,只有这会儿,面对父亲的遗容,才觉得剜心剐骨般的痛。失去母亲的时候他还小,痛苦并不这么深切,何况还有父亲在,还有让他可以依靠的人。这一次,没有人可以分担他的责任,这一切,都要靠他来支撑。

贝特朗在罗西伯爵棺前痛哭了一阵,才站起身到德·拿包纳医生棺前向他默哀行礼。当初只是请他来为父亲治病,没想到却永远地留在了这里,还把一个孤女也留在这个世间。贝特朗在心里对德·拿包纳医生说:“先生,我会照顾好芝莱特的,您不用担心。”

和两位父亲都道了永别,贝特朗合上棺盖,说:“走吧。”亨利埃特拿起烛台,替他照亮,默不作声地走在前头。

贝特朗再一次察觉到她的冷漠,他忍不住问:“亨利埃特,为什么你像是不喜欢我,不欢迎我回来的样子?”

亨利埃特冷冷地说:“伯爵大人,这里是您的家,怎么会轮得到我不欢迎您?”

“亨利埃特,”贝特朗疲倦地说:“我累了,我不想和你打哑谜。你态度你的言语,都说明了你不喜欢我,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我骑了三天两夜的马赶回来,我自问不该等到这样的对待。”

亨利埃特站住,回身面对他说:“您刚一回来,就对芝莱特小姐的名声造成非常不好的影响,您的行为,沾污了一位淑女的教养。您在您的仆人面前,做了不该做的事,说了不该说的话。您不再是一位小少爷了,您是一位伯爵大人,就应该有合乎伯爵大人的举止。芝莱特小姐现在是一个人住在您的家里,这本身就对她的名声有亏,好在有我的陪护,旁人还不能说什么。可是伯爵大人,您的一言一行,要非常谨慎才行。请不要再做出让芝莱特小姐蒙羞的事来。”

贝特朗吃惊得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惊讶万分地问:“亨利埃特,你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我一直以为你对芝莱特的爱是无私的是呵护的,怎么侮辱她的话却是从你嘴里说出的?我做过什么了,让她的名声蒙羞?”

“您握着芝莱特小姐的手,替她向您的仆人至谢。这是何等无礼的举动?”亨利埃特说:“这会让您的仆人误会您的举动,他们会传话出来,会让更多的人产生误会。芝莱特小姐是位淑女,不能让人说三道四。”

贝特朗掩不住怒气冲冲地说:“噢,这个你不用担心,我会和芝莱特结婚的。她将是这里的女主人,仆人们只会敬爱她,听她的命令,不会说三道四。”

亨利埃特也怒道:“伯爵大人,请您注意您说的话。芝莱特小姐是您府上的客人,她没有责任替您管教您的仆人。这些年她做的已经太多了,她早就应该回到巴黎去,进宫去了。”

贝特朗哈一声,像是要笑,却是一点笑意都没有,“进宫?进宫有什么好?我就是刚从宫里出来的。我告诉你,要是可以的话,我愿意在这里住一辈子,永远也不要再回到宫里去。”

亨利埃特扭头就走,说:“进不进宫是另外一回事,但她会有她的姨母做她的监护人,我希望到时候伯爵大人不要再做出今天这样失礼的行为。”

贝特朗拦住她,问:“什么意思?”

亨利埃特不耐烦地说:“芝莱特小姐只有十六岁,还不满十七,她还没有成年,她的父亲去世了,她的姨母就是她最近的亲戚,她将是她的监护人。没有监护人的同意,她不可去任何地方,见任何人。我已经写信给德·费那雪侯爵夫人,告诉她,她的妹夫不幸去世,留下芝莱特小姐一个孤女。她过两天就会来带她回去。我希望芝莱特小姐有了德·费那雪侯爵夫人母亲一般的疼爱,会让她从失去父亲的痛苦中振作起来的。”

贝特朗摇头问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你看不出芝莱特和我,我们两…”

亨利埃特打断他的话,断然说道:“伯爵大人,我只知道德·拿包纳夫人生前,曾为芝莱特小姐订过婚,普列维尔家的小爵爷写信来,说他会在近期来探访他的未婚妻。德·拿包纳医生老爷和夫人虽然都过世了,但约定就是约定,我们不能让人笑话。如果医生先生仍然健在,他说不同意,自然轮不到我来多嘴。但是德·费那雪侯爵夫人和普列维尔男爵家有很深的友谊,如果他们都要坚持,我想芝莱特小姐是没有反对的理由的。所以,伯爵大人,我只能请求您,请您约束您自己的行为和言语,不要有任何有损芝莱特小姐名声的事发生。”

贝特朗咬牙道:“活见鬼。我为什么要理这些?我爱她,我要娶她,我看什么人能阻止得了!”

亨利埃特毫不退让,反而更加坚持,压底声音加重语气说:“荣誉。我的大人。您有您的荣誉,德·拿包纳家也有德·拿包纳家的荣誉要维护。一个背信弃义的人,一个言而无信的人,一个出尔反尔的人,是不能得到世俗的赞同的。芝莱特小姐还是个孩子,她只想到了她的心意。在这个困难的非常的时期,芝莱特小姐脆弱而敏感,完全忽视了必要的礼仪,并且不能做出全面的周到的考虑,我作为她的保姆,自然要替她考虑周到。还要提醒您伯爵大人,您不再是位小少爷了,您在国王面前和宫廷里面担任重要职务,应该考虑得更加全面。请注意您的行为,伯爵大人。”

贝特朗看她半天,忽然明白了,上前抱住她说:“亲爱的亨利埃特,你就是一只可笑的老母鸡。”在她脸侧亲一下,“我在巴黎见过普列维尔家的小爵爷了,他是个花花公子兼笨蛋,你不会喜欢他的。”

亨利埃特推开他,严峻的脸上第一次露出笑容,说:“贝特朗少爷,你是个坏孩子,你不该在别人的背后说长道短。”

贝特朗笑说:“我就说,我偏说,我还要说呢,他虚荣又肤浅,冲动又幼稚,好斗又愚蠢,傲慢又无礼。浑身上下没一点好,他早不是你们离开时的乖宝宝了,他被巴黎教坏了。”

亨利埃特冲他摇摇手指,质疑他的说法,“贝特朗少爷,难道巴黎只教坏别人不教你?”

贝特朗收起笑容,回头看一眼那两口黑色的木棺,神情变得凝重,转眼就从一个淘气的少年变成了威严的伯爵,像是凭空增加了十岁,“亨利埃特,我想我骨子里是一个罗西雄的农夫。”接过亨利埃特手里的蜡烛说:“亨利埃特,我饿了,我能和芝莱特小姐一起共进晚餐吗?”

亨利埃特点头说:“可以,你想在哪里用晚餐?”

贝特朗已经走开了,回头说一句:“就在芝莱特那里。”

亨利埃特又摇头,心说转个身就忘,怎么又叫芝莱特了?不忍再诃责他,去叫了女仆传晚餐。

小客厅里芝莱特无意识地拉扯着披在肩上的流苏,坐在长椅上望着壁炉里的火焰发呆,听见贝特朗进来,向他举起手臂,示意他坐过去。贝特朗却又去倒了一杯酒,拿着杯子站到壁炉前,一只手迎着火,像是辩解似地说:“骑了三天马,想站着松松腿。”

亨利埃特随后进来,看见两人一坐一站,隔着老远,满意地在芝莱特身边坐下。芝莱特把头靠在她肩上,闭上眼睛说:“亨利埃特,要是现在我父亲和伯爵大人也坐在这里,该有多好。”说着眼中又有泪花在闪,把头埋在亨利埃特胸前,哭着说:“亨利埃特,亨利埃特,我想要他们活着。”

亨利埃特搂着她,一下一下拍着芝莱特的背,像是在拍一个婴儿,轻轻地摇晃着她说:“亨利埃特在这里,我的乖乖。”抬头看着贝特朗,冲他摇摇头。

贝特朗看着芝莱特,这才真的明白了亨利埃特的良苦用心。芝莱特在极度哀伤之下,变成了一个稚弱的孩子,那些睿智的思想,机敏的谈吐,俏皮的戏谑,端庄的仪容全都不见了,剩下的只有软弱和伤心。一直以来她都在强扮大人,以一个少女的心智来安慰她的父亲,用骄傲来掩饰恐惧,用甜美来掩饰不安。她做得那么好,几乎所有的人都以为她是那个她扮演的人了,只有亨利埃特知道她有多脆弱,当她把她的脆弱完全不保留地暴露在贝特朗面前时,亨利埃特知道是她干预的时间到了。贝特朗血气方刚,又初尝恋爱滋味,面对这样一个毫不防备他,等着他来施爱的姑娘,势必难免会做出授人话柄,落人口实的东西。因此她才不管贝特朗一路赶来有多疲累,也要打醒他的迷恋,让他认识到他的责任。

贝特朗暗暗心惊,轻声问亨利埃特:“她这样有多久了?是不是从出事那天起,就这样失智?”

亨利埃特点头说:“一开始没这么明显,她晚上不肯睡,白天又守着窗户,只是问我,贝特朗少爷什么时候回来。我就知道她要出事,可怜的乖乖,她一个人支撑了太久了。”

第35章 几番甜蜜与哀愁

贝特朗强忍怒气,把酒杯放在壁炉上,过去在芝莱特面前蹲下,握住她的一只手问:“芝莱特,怎样把两支蜡烛中的一支吹灭?”

芝莱特眨眨眼睛,问:“我是克伦威尔吗?”

贝特朗微笑说:“你是那个骑着驴子裹着渔网在黎明时分沿着车辙印踮着脚尖走进皇宫的聪明的农家女,我是那个问你要金杵的笨国王。我有难题,想请你解答。”

芝莱特微怔了一下,忽然害羞地一笑,把头埋进亨利埃特的胸前,闷着声儿说:“这个故事是亨利埃特讲给我听的,你怎么能当着她的面问这个?”

贝特朗抬头看着亨利埃特,脸上的笑容一点儿都不见了,冷冷地说:“你亲爱的亨利埃特自有她的一套行为准则,人家认为对的,没准儿她认为是错的,人家认为是错的,她又偏认为是对的。她讲这个故事给你听,是认为聪明人就能得到她想要的吗?那她是在鼓励你要做个聪明的孩子啦?那么,我聪明的芝莱特小姐,假如你是那个农家女,我是那个蠢国王,你会想怎样的方法摆脱看守,到皇宫来献上你地里的金杵臼?”

亨利埃特板着脸瞪着贝特朗,眼里全是不满。

贝特朗毫不示弱,也瞪回去,嘴里还说:“如果老国王驾崩了,新国王不管几岁都要坐上王位像个国王的话,那老医生上了天堂,小医生是不是也应该拿起出诊箱要像个医生?如果个个都退回到育儿室去,躲在老母鸡的羽翼下不肯长大,那还算不算是个聪明人?”

亨利埃特怒道:“伯爵大人,芝莱特小姐累了,也病了,请不要再折磨这个可怜的没有父亲没有母亲的孩子。我以为刚才我们在您父亲的灵前已经达成共识了,您也表示了同意。怎么一转眼就说出这样不近情理的话来?”

“哈,这里可怜的没有父亲没有母亲的孩子还有一个,我也不幸刚刚失去了我的父亲,我在十岁上同样失去了母亲。”贝特朗说:“难道只是因为我是个该死的伯爵,就不可以伤心吗?就不应该得到亲人的安慰吗?亨利埃特你真是残忍,我需要芝莱特的安慰,芝莱特也需要我的!你凭什么夺去我们各自伤心彼此安慰的权利?你把她变成从前的小乖,仍然好好的藏你的保护伞下,你就不愿让她长大。因为你知道,她长大了,你就失去她了。”

亨利埃特放开芝莱特,不满地说:“胡说八道,伯爵大人的意思,我是愿意芝莱特小姐生病了?她生病我有多心疼,您是不会知道的。至于您,我的伯爵大人,一来您是一位伯爵,二来您是一位绅士,三来您比芝莱特小姐大,四来您见识得多,进过宫上过战场,我认为您可以接受一切困难,这是您作为一位有两百年历史的家族继承人的必然必要拥有的品质。”

贝特朗站起身来,傲慢地抬起下巴,睥睨地下视着坐在长椅上的亨利埃特,用十足的贵族口吻说:“我离开家的时候也只有十六岁,不比她现在更大。孩子都是在经历过事情后才长大的,芝莱特小姐同样需要经历这样的事情,虽然不是必需的,但却是难免的。既然遇上了,就不要逃避。芝莱特小姐这种状况,并不是需要帮助她退缩,恰恰相反,我认为应当正视。亨利埃特,她变成孩子你很满意是吗?她又重新成了你的孩子,你才是她世界的中心,你根本是在仇视我的存在。你怕我把她抢走。”

亨利埃特也站起身来,拦在芝莱特身前,像个女战士一样地保护着她,鄙夷地说:“伯爵大人,您太高看您自己了,您只是已故的伯爵大人的儿子,医生先生受已故的伯爵大人的聘请,来您府上为老伯爵大人治病,如今他们两位都已经去世,聘书合约自动失效,等安葬了医生先生,我就带芝莱特小姐回德·拿包纳家,拿包纳这个姓氏在巴黎也是有身份地位的,并且有众多的亲戚在,他们都愿意照顾收留芝莱特小姐,我们不会在伯爵府逗留太久。”

贝特朗不理她,矮身坐在芝莱特身边,放平稳了声音问道:“芝莱特,你是愿意留在这里还是回巴黎?这里有你熟悉的伯爵府、干草村,还有所有的仆人和村民,他们都喜欢你,希望你留下;巴黎有你的亲戚,但你们这么久没见了,也许再见面不会相处得友好。但你想念他们,我也能理解。芝莱特,能不能答应我留下来?”

芝莱特歪着头看着他,不解地问:“你刚才和亨利埃特在争吵什么?亨利埃特不愿意看到我长大?”看一眼亨利埃特,轻笑一下,狡黠地说:“她当然不愿意了,你才发现呐?她从来都是只愿意让她讲故事给我听,不愿意我自己看书的。她从来都是当我是她一个人的。”

贝特朗哈哈大笑,说:“亨利埃特,你的心机白费了。我看芝莱特小姐只是有点累了,并不像你说的那样,变成一个七岁的孩子。”

亨利埃特怒视着他,不说话。芝莱特又说:“可是贝特朗少爷,要是没有亨利埃特在我身边,我会很哀伤的。你要想我留下来,必需得到亨利埃特也同意的,没有她,我是哪里也不去的。”听了这话,亨利埃特脸上才又有了点笑容。

贝特朗无所谓地看看亨利埃特说:“我当然是欢迎她留下来的,并且请求她能留下来。还对她能够放弃巴黎的繁华屈尊在这小乡村感到无比的愧疚。亨利埃特,请接受我的邀请,陪伴芝莱特小姐在罗西雄渡过这一段悲伤的日子。巴黎的冬天空气里全是煤炭的烟味,还有就是积着脏水的街道,哪里有干草村和伯爵府这样舒适。我会去山里为你们砍一棵长长的圣诞柴,是烧上一天都不需要添一点煤的那么长,这个冬天你们会暖暖和和的。”

听见有轻轻两下敲门的声音,贝特朗起身离开长椅,走到壁炉前才说:“进来。”女仆端着晚餐托盘进来,放在小桌上,贝特朗等她摆完餐碟,才又走到芝莱特面前,伸出胳膊说:“可以请您陪我共进晚餐吗?”

芝莱特把手搭在他胳膊上,跳下长椅说:“很荣幸。”贝特朗把她送到小餐桌前,替她拉开椅子,等她坐好,才在一边坐下,倒上一杯白葡萄酒递给她说:“芝莱特小姐,喝点酒吧。虽然在这个悲伤的时刻,我们不应该举杯,但酒能帮助我们松驰紧绷的神经,让我们能有一个好的睡眠。芝莱特小姐,这几天你太累了,没有休息好。我回来了,所有的事情我会来办理,今晚请睡个好觉。”

芝莱特拿起酒杯喝一口,刚好了一点的心情又变得坏了,咬着嘴唇默默地吃着,对查理精心做的白葡萄酒烧煎鹅肝配朝鲜蓟一点没胃口,用叉子拨了拨,叹口气,并不吃,只是又喝了一口酒。

贝特朗看她没胃口,便取了一片面包,拿炉钎穿了放在壁炉的火里烤得焦黄滚烫,用黄油刀挑了一块黄油抹在一片面包上,抹得厚厚的,黄油受热融化,被面包吸进去,香气直扑出来。贝特朗把这片面包放在芝莱特的盘子里,说:“吃这个吧,吃着香了,就有胃口了。”

芝莱特不忍逆拂他的一片好意,拿着咬了一口,确实香脆诱人,多嚼两口,嘴里有了麦子的甜香回味,慢慢有了点兴趣。又再咬了一口,把一片面包都吃完了。贝特朗又烤了两片,把煎得微焦欲化的鹅肝放在面包片上,再递给她,自己也照样做一份。两人吃着烤面包片配鹅肝,喝着白葡萄酒,不知不觉用完了晚餐。

贝特朗问:“好吃吗?”芝莱特点点头,问:“怎么想出来这么吃的?”贝特朗说:“我在圣西尔时,大家都这么做。晚上肚子饿了,就把白天偷偷藏起来的干面包片放火上烤,烤得焦黄了,抹上黄油,香得不得了,多少都会被我们吃完。”芝莱特吃饱了,喝着酒,问:“在圣西尔有趣吗?”贝特朗嗯一声说:“苦的时候其实也很多,大多数都很苦。吃得不好,训练也累,滚几百码的泥淖,枪上吊两块石头端着练臂力,再冷的天也是洗冷水澡…但过后回想起来,都是和朋友们玩闹的情景。现在要我选,我宁可回到圣西尔去继续和朋友们做一个学生,而不是在国王和公爵那里当差。”

芝莱特被他说得勾起了好奇心,说:“那你说你们都玩闹些什么?”

贝特朗就挑他和弗卢洛热拉瓦捣蛋胡闹的事情说,芝莱特听了微微地笑,再喝一杯酒。贝特朗说了两件,看她眼神迷蒙,举起手来盖在口边打个呵欠,知道她累了,便不再说故事,对亨利埃特轻声说:“带芝莱特小姐去睡吧。”

亨利埃特对贝特朗仍有怨气,但看他安抚了芝莱特,让她吃了晚餐又有了睡意,才算稍稍有点和颜悦色,听他这么说,不发一言地抱起芝莱特就走,贝特朗替她开门,举着烛台一直送到侧翼的门口,礼貌地跟亨利埃特道了晚安,回到自己卧房,洗澡水已经准备好,贝特朗坐在热水里,打起瞌睡来,一直到水凉了,打了个寒颤才醒过来,爬出浴盆在壁炉前烤热了身体,换上睡衣,一上床就睡着了。

第二天大清早便醒了。他在圣西尔三年,更多的军事理论知识没学到,黎明即起却养成了习惯。穿上干净的衬衫和昨天的外衣,到楼下去,仆人都还没起床,他一人出了伯爵府,慢慢在晨光中巡视着他的王国。

天气真冷,呵气成雾,草地却绿茵茵的,夜间降下的水气凝在草尖上结了一层薄冰,踩在上面吱嘎作响。天空是灰蓝色的,掉光了叶片的山毛榉的树杈间有空巢鸟窝,鸟儿们都飞到温暖的埃及去过冬了,只有本地的灰雀留了下来。如果是春夏两季,光是鸟儿们嘈杂的鸣啼声都可以把人从清晨的被窝里叫醒。

贝特朗走进花园,又走到草药园,看到芝莱特的那间配药室,紧闭的门上挂着象征丧事的白菊和象征哀伤的柳枝做成的花环。门前空地上的洗手池,还有他亲手砌的贝壳墙,在熹微的晨曦中发着光。洗手池上蓝白二色的马赛克的拼缝里一点泥土青苔都没有,那一定是芝莱特时时洗涮的缘故。池边的地上种上了宿根的花卉,在这样的冬季仍然开着花。有着长长的黄色花筒的黄水仙,还有像葡萄一样花串的蓝色的葡萄风信子。

贝特朗在这个寒冷的冬季清晨,面对着他的心意和他心爱的姑娘的心意,甜蜜与哀愁同时袭上来,汹涌澎湃,让他措手不及。心里像是空虚得发慌,亟需什么来填满。如果芝莱特这个时候在他的身边,他会拥紧她,吻她,让她填满他整个胸腔,她的温柔是他的力量的源泉,而他的胸膛,也将是她的归宿。贝特朗含泪轻呼一声芝莱特,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成了他唯一的亲人,和存在的意义。

贝特朗拧开洗手池的出水口,冰冷刺骨的水流进他的手掌里,他捧起来洗脸,连同软弱和哀伤一起洗去。只因为他是世袭的伯爵,他领地上的农民和伯爵府里的芝莱特,都需要依靠他的力量和智慧。

就像亨利埃特说的,芝莱特只有十六岁,还没有成年,她的监护权在她最近的亲戚那里,他们要是不同意,他什么也做不了。不能和她订婚,更不能和她结婚。至于让一个未婚的年轻淑女住在一个未婚男子的家里,又没有成年妇女的陪伴,那更是不可能,传出来就是丑闻。贝特朗后悔,为什么上次他说要订婚的时候没有坚持呢?如果那个时候求得拿包纳先生的同意,那现在这种状况就不是个问题。就算父丧之后不能及时成婚,但他人在巴黎,未婚妻住在他乡下的宅院里,也是可以说得过去的。

贝特朗太年轻,芝莱特太小,两个人都没有成年,没法为自己付出决定,而事情又发生得太快,两位父亲在同一时间离世,都没有想到要为这一对小情人做什么安排,也没有留下遗嘱。现在,一切要靠贝特朗一个人了。前途未明,贝特朗想我千万不要自乱阵脚。还有葬礼要举行,还有芝莱特的亲戚要周旋,还有那个该死的口头婚约要面对。

理清了思绪,贝特朗回到大宅,仆人们已经起来工作,贝特朗要男仆送一杯咖啡到罗西伯爵的书房里去,他开始处理父亲留下的事务。写了几封信,拟了要见面的家庭律师私人秘书大宅管家和田地管理人的日程安排,还有葬礼马上要进行。罗西伯爵和拿包纳先生的遗体在音乐厅放了一个礼拜,为了等他回来,不能入土。今天就要安葬,贝特朗看看自己穿的还是四天前去巴黎歌剧院时的一套华丽的服装,这套衣服和葬礼的气氛格格不入,但他在这里,也没有葬礼合穿的黑礼服。

他起身上楼到父亲的卧室去找黑色衣服来穿,罗西伯爵的男仆跟着进来,问他要什么。贝特朗说了,男仆咳嗽一声说:“伯爵大人,你有一套黑礼服,是刚命裁缝赶着做的。上次你回家做衣服时留下的尺寸,衣服就挂在你的更衣室里咧。”

贝特朗回到自己的卧室去换衣服,男仆跟过来服侍他,贝特朗说:“这个裁缝倒细心,知道我需要一套黑礼服。”男仆说:“是芝莱特小姐吩咐我请他做的。芝莱特小姐说贝特朗少爷连夜从巴黎赶回来,一定来不及准备,我们给他备下,这样贝特朗少爷一回来就可以穿了。我没想到伯爵大人这么早就起来了,不然我昨天就告诉你咧。”

贝特朗点点头,不说话。换好衣服下楼去早餐室,只有他一个人用早餐,芝莱特和亨利埃特都没有出现。吃完早餐,贝特朗请来男管家恩里斯问葬礼的事情,恩里斯一条一条说着,发了讣告,寄了邀请信,有多少人回信说会到,葬礼定在几时,牧师也会来,墓地已经选好,墓穴也已经挖开,就在伯爵夫人的边上。贝特朗问拿包纳先生的墓穴呢?恩里斯说,芝莱特小姐也指了一块,就在伊纳尔家族墓地的外面,暂时寄厝一下,以后,总要移回巴黎,和拿包纳夫人葬在一起。

贝特朗问:“这些,也都是芝莱特小姐和你商量着办的吧?”恩里斯点头说:“芝莱特小姐虽然年轻,却沉着安静,这么大的事,安排得妥妥贴贴。伯爵大人,将来芝莱特小姐会继续住在这里吗?”贝特朗反问道:“你们希望她留下?”恩里斯说:“我们全都希望她留下,我们希望她能做伯爵夫人。”

贝特朗看着这个老人,几乎和他父亲一样大的年纪,一生为伯爵府服务,也结过婚有过儿子,但年轻的恩里斯在战场上牺牲了,恩里斯太太也过世了,他就把伯爵府当成他的家,尽心竭力。如今,送走了老罗西伯爵,又继续为自己操心。那张几十年不变的严肃的脸上,在婉转地提到年轻主人的婚事时,露出了罕有的温情。贝特朗面露微笑说:“恩里斯,我也希望呢。让我们一起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