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的脸色甚是平静,摸摸他的头顶说:“我的孩子,我是一个无能的国王。我在我的国家里当了二十五年的国王,前二十年都是在流亡中度过,时时刻刻担心着我的生命。为着波旁王朝的荣誉,我始终没放弃过我的先祖和先王们留给我的责任,始终没有放弃过王位。我自认为我为波旁家族和法兰西的人民做得是不错的,可是,我的亲人们并不认同我的治国方针,这两年,来自我家族的威胁从来没有间断过。伊纳尔,你是这些事件的亲历者,知道得一清二楚,因此我在我的臣子面前也不用隐瞒了。伊纳尔我的孩子,我的权力比起一个国王应该有的,那是少得可怜。难得你和拿包纳小姐把我当成你们的保护者,信任我,要我给你们庇护。可是天知道,我需要庇护时,除了去问天主祈祷,没有更有用的手段。伊纳尔,我不得不告诉你,你必须在半个小时之后出发,去马耳他担任总督。你的任命书就在这里,你不能抗拒这个命令,除非你自愿放弃这个婚礼。”看罗西伯爵要说话,按了按他的肩膀,说:“你也不能举行了婚礼,带着你的新娘去上任。伊纳尔,我只能做到这么多了。怎么选择,看你的心意。”

罗西伯爵微一沉吟,便明白是怎么回事。马耳他是西西里的附属地,这一切,肯定来自阿图瓦伯爵、夫人殿下和西西里公主的决定。西西里公主本来可以做法国的王后,但贝里公爵一死,她就成了什么都不是的寡妇,她自然不会看着自己心满意足地迎娶心上人,何况这新娘子还是从别人那里抢来了。他们没有要他的命,不知是他们网开一面放过了他,还是他和朋友策划的方案巧妙,躲过他们的凶手,总之今天,在圣母院这个神圣的地方,他们是不会来取他们的命了,但他们也不能就这样看着他幸福美满,而他们则失去了儿子、丈夫、王朝的继承人。

罗西伯爵用右掌贴在左胸上,发誓说:“我的陛下,谢谢您这么仁慈,我的忠诚和勇敢永远是属于您的。请您为我主婚,我相信芝莱特小姐就算需要她再等上五年,也会等我任满卸职的。我愿意为法兰西管理好他的每一寸土地,因为我是法兰西的儿子。”

国王叹一口气,点头道:“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也不怀疑你要迎娶拿包纳小姐的决心。好,时间不多了,让我们去举行一个不被人期待的婚礼吧。”

罗西伯爵俯身吻一下国王皇袍上的镶金花边,起身挺胸大声道:“是,陛下。”打开小室的门,外面站在皇家卫队的卫兵们,见了国王一起行礼,眼睛中充满了鼓励和祝福,罗西伯爵知道,那是送给他的。

圣母堂上,几百名宾客坐在椅上,看见国王出来,也都站了起来,国王站在圣坛前,和红衣主教站在一起,罗西伯爵站在新郎的位置上,一旁早就等着亨利和弗卢洛。王后在一边微笑着看着罗西伯爵,后面是热拉瓦和安妮塔还有费那雪侯爵和夫人,他们都是满脸的笑容,还有贝卢诺公爵和夫人,路易男爵和夫人,后排居然还有G伯爵夫人,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来参加这个一波三折的婚礼。

教堂悠扬庄严的管风琴声响起,圣母堂的门打开,芝莱特走了进来。她身上穿着她母亲当年的婚礼服,头上披着王后送她的长长的布鲁塞尔头纱,手上捧着一束象征法兰西的鸢尾花做成的婚礼花束,身后跟着八名宫廷女官。芝莱特走在前头,就像一位公主那样的高贵美丽。

罗西伯爵等她走近身边,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两人一起跪在主教和国王面前的红色天鹅绒脚凳上,让主教和国王为他们主婚。

仪式结束,主教在他们面前画个十字说:“天主保佑你们。”罗西伯爵轻轻拥住他的新娘吻她,在她耳边说:“我的五月女王,我的新娘。”

芝莱特眼睛里含着泪,脸上带着笑,也轻声说道:“罗西伯爵把伯爵府的侧翼送给我的时候,就想着这一个幸福的时刻吧。贝特朗少爷,罗西雄的雄鹿王,五月是属于我们的幸运时光。”

第49章 德拉库拉的诱惑

圣母院的钟声敲响,整个巴黎都听见了,希望他们结得成婚的人庆幸自己买对了赌局,替他们高兴的时候也在数着自己有多少进账。教堂里的人都是新婚夫妇的朋友和亲戚,看见他们在天主和主教,国王和朋友们面前亲吻着对方,都高兴得欢呼鼓掌。这一对小情人可以结婚,那是他们通过坚持和努力到来的,这其间不但要有非凡的意志力,还要有聪明的头脑和斗争的决心,光这些还不够,还要有上天恩赐的机会和过人的胆识。罗西伯爵的朋友们设计献策,芝莱特的亲友们为她送去了婚礼服,没有亲朋好友的帮助,他们也结不了婚,因此看见圣坛上的新婚夫妇,他们也有成功的喜悦。

所有的人都是那么的兴奋,只有新郎罗西伯爵自己,知道婚礼结束便意味着分别的时刻到来,但分别的黯然心情也掩不住他的欢喜:他结婚了!两任罗西伯爵的心愿达成,分开几年算什么,他们还年轻,有的是时间。将来寻着机会再慢慢来解决,他们不是连结不成的婚都结了吗?还有什么是做不成的?

罗西伯爵放开他的新娘,朝国王鞠一躬,转身再向众人弯腰道谢,大声说:“各位女士和先生,尊敬的来宾们,谢谢你们的到来,我和罗西伯爵夫人将永远铭记此刻,没有你们,就没有这个婚礼。请把这个婚礼当成你们的庆功宴,尽情享受吧。而我,马上就要远赴海外,去做马耳他的总督了。”

所有的客人先是满脸的笑容,笑他这个新郎,说话没轻没重,什么“享受”这样的含义暧昧的词,怎么可以在这样的场合和时候说出来呢?可听到后半句话,那笑容就停留在脸上,一时全都呆了。

“我亲爱的朋友们,”罗西伯爵说:“身为法兰西的皇家卫队军官,波旁王朝世袭的伯爵,我将负起我的荣誉赋与我的责任,我欣然领命,为法兰西的土地和疆域做我应该做的。”握起芝莱特的手,放在唇边亲吻一下,眼睛炽热地看着她苍白失惜的脸,“夫人,我将只身匹马赴任。我只能委屈你,我的夫人,请在这里,继续做尊敬的王后陛下的忠诚的侍女,”

芝莱特的恐慌再一次升级,吃惊地问:“你不带我去?你把我一个人留下?”

罗西伯爵痛苦地说:“亲爱的,你是知道我有多么强烈的愿望想要和你在一起,如果我可以舍弃一切,我的土地我的爵位我的财产,如果这一切可以换取和你在一起,我将毫不吝啬。但是如果要用生命来换呢?如果还要再加上来自国王的私人情谊呢?我们不是生活在虚无乡,我们有责任为秩序和安定牺牲个人的暂时的一点欢愉时光。”

芝莱特心痛得眼泪都涌了出来,几乎发不出声音来,颤着声儿问道:“我明白。可是这一点短暂是多久?我必须留在巴黎、留在宫里吗?我不可以回到干草村伯爵府去吗?我在那里会生活得更好,而且,那里比起巴黎,离马耳他也更近。”

罗西伯爵摇头说:“对不起,亲爱的,有些事情我们无法做主。你要小心阿图瓦伯爵和贝里公爵夫人,他们恨我们,你在王后身边,虽然处在众人的眼前,你不喜欢,但也许这样反而安全。我不能让国王失信,再见我亲爱的,你知道我爱你,我把我的心留在你的身边。”偷偷从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塞进芝莱特的手里,说:“将来,将来等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再问我这颗心的故事。”

最后在芝莱特的脸上轻吻一下,对身边目瞪口呆的朋友们说:“亨利,你在巴黎期间,请继续做她的朋友,你知道在这里,她太缺朋友了。弗卢洛,这次没有你的大力协助,事情不会这么容易。我希望你能把我的妻子当成你的姐妹,爱护她尊敬她,把对我的友谊同样给她。”牵着芝莱特的手走到贺客中间,对费那雪侯爵和夫人说:“请原谅我,把她扔下了。请你们原谅她,给你们带来的烦恼。”还对热拉瓦和安妮塔说:“照顾她,陪她。”

拉着芝莱特到了贝卢诺公爵面前说:“先生,这是我妻子,我就要去做总督了,在我这个年龄,做到总督之位,很难得吧?您有我这样的下属,可以自豪吧?我的妻子,请您在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予您无私高贵的援手。”贝卢诺公爵点头应允。

罗西伯爵和朋友一一告别,走到了圣母院外,门外一小队卫兵已经在那里等着,莫里斯把加斯东刷得干干净净的,用了最华丽的马挽具来装饰这匹马。新郎来的时候是偷偷来的,穿一件黑色的律师袍,没有出够风头,回去的时候可要坐在高头大马上,让路人羡慕个够。他的旁边站着米歇尔。他没有任何爵位,职务也是只是一个书记员,不能进入圣母院内堂和国王王后公爵侯爵议员大臣站在一起,但他仍然来了,哪怕就在圣母院外。罗西伯爵感激他的友情,郑重地介绍他给芝莱特认识:“芝莱特,这位是米歇尔先生,我在巴黎的好朋友。有一封给你的信,便是在他府上,由他尊敬的父亲代我写成。芝莱特,请和我一样,把他当成最好的朋友。我曾经邀请他去伯爵府小住,在那里嫁接培育他的玫瑰新品,我不在的时候,由你代我管理我的产业,这个邀请将一直有效。”

芝莱特说:“我明白。您好,米歇尔先生,欢迎您能去罗西雄,伯爵府的花园有很多花,就是玫瑰不够出色,我希望您能带去更多的品种。”

米歇尔先生向两人微微低头说:“不胜荣幸。”

看见披着婚纱的芝莱特,莫里斯的脸笑得露出了牙根,芝莱特忍泪笑道:“莫里斯你好,本来以为可以和你多聊聊,但眼下是不行了,伯爵大人马上要去马耳他,你刚从寒冷的俄罗斯冰原回来,就要去温暖的海岛了。”

莫里斯脸上的笑容一时比哭还难看,芝莱特叹息说:“是,你猜对了,我不能同去,因此莫里斯,照顾好伯爵。”莫里斯愁眉苦脸地说:“这是怎么一回事?芝莱特小姐?哦对不起,我是说,伯爵夫人。”

芝莱特笑笑,正要说话,旁边一个女人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说:“你还不是伯爵夫人,我的处 女新娘。罗西伯爵的戒指在你的手上了,那他的孩子呢?难道已经在你的肚子里了?你难道是又一个奇迹?无沾受孕,处 女受胎?伯爵,你的誓言还只完成了一半。巴黎为你们结不结得婚打过一个赌,如今我们再来赌一下,看是谁来摘取这颗樱桃?”

所谓“摘樱桃”,是指新娘的处 女之身初 夜之血。这话说得如此无礼,还带着挑衅和污蔑,恶意和陷害。芝莱特涨红了脸看她一眼,她当然不认识她,而罗西伯爵却怒容满面地说:“请您自重,G伯爵夫人。罗西伯爵夫人要是在我回来之前少了一根头发,我看您会不会活到沙皇亚历山大一世庆祝他的五十大寿!”

G伯爵夫人笑吟吟地低声说:“是你的誓言,不是我的,谁也没逼你这么说,我只是一个喜欢看热闹的观众。你罗西伯爵有这么大的魅力,连法国国王都为你去和御弟阿图瓦伯爵谈判,怎么可以说出的话不算数?你的誓言从圣彼得堡到巴黎无人不知,你以为我不提,就没人会提?我只是好心地提醒你,这个奖励可是男人们打破头都要想得到的,你看不住你的果实,只能是你自己无能。”

罗西伯爵握紧马鞭,紧得指关节发白,死死咬着牙,咬得腮帮子都突出了,就要挥鞭揍人。芝莱特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说:“伯爵,我们的感情原不是普通人能够理解的,他们的流言蜚语,我们若是要去理会,今天就不会有这场完美的婚礼。有主教和国王主婚,谁再说三道四,那是藐视教会的权力和皇家的法律,我看没有人会愚蠢到这个地步。伯爵,士兵们已经在等你了,请你上马。”拉住马辔头,亲手替罗西伯爵执蹬。

罗西伯爵强忍怒气跃上马背,俯身亲吻芝莱特的唇,芝莱特取下头纱,扎在他的手臂上,笑说:“从前的骑士远征,淑女们也会把头巾发带系在他们的矛上。贝特朗,如果我们还处在中世纪,会有吟游诗人把我们爱情故事写进诗歌,到处传唱的。”罗西伯爵说:“那我就来做这个吟游诗人,写下自己的故事,将来唱给我们的孩子听。”吻吻芝莱特的头顶,唇齿闭合,微微用力,拉扯下几根秀发。芝莱特感觉到头皮上微痛,明白他在做什么,站在马下不动,任他施为。罗西伯爵伸臂揽一揽她的肩,借机把发丝握在手里,说:“芝莱特,我从不怀疑你的智慧和决心,我相信不用五年,我们就可以团聚。”

芝莱特忍了半天的泪终于落了下来,“我一直在努力,一直。”

罗西伯爵直起腰,向主教和国王行了礼,夹了夹马腹,催马起步,一边把一只拳放在唇边,芝莱特知道他是在吻着她的头发,等他的马和护卫的士兵离开,才把头埋在安妮塔的颈间,低声哭泣。

安妮塔揽住她,轻声安慰,又说:“别哭,这里这么多人,何况还有你的敌人,别哭给他们看。”把自己的一条披帛盖在她的头上,遮住她的伤心哭泣的脸。

国王和王后率先离开,芝莱特跟安妮塔和姨父姨母说了再见,坐上两人的马车,跟他们一起回杜伊勒里宫。

婚礼以这种方式结束,真心希望他们结婚的人都大感失望,本来婚礼之后还有婚宴,歌剧院大街酒店的宴会厅已经被莫里斯订下了,这下没了主角,赴宴也就没了兴趣,各人坐上自己的马车,回家去了。只有弗卢洛和亨利还有布尼塔尼公爵愿意按计划行事,不管怎么样,饭总是要吃的嘛。弗卢洛听罗西伯爵那么看重米歇尔,特地把他介绍给芝莱特,不免对他很有好感,便也邀请他一起。有“庆祝罗西伯爵升迁马耳他总督兼新婚”这样的借口,米歇尔也不好拒绝,何况他们之间有着共同的朋友,也就有了共同的话题,多结交几个朋友也没什么不好,就去了。四个人为了说话方便,让侍者把酒菜送到罗西伯爵先前订的房间去,本来他们还以为这间房间会作为新房用的,这下真是大失所望了。

席间说起阿图瓦伯爵和贝里公爵夫人来,圣西尔两学生都大骂无耻。亨利却说:“将来阿图瓦伯爵是法国国王,当心隔墙有耳,还是不要落人口实,授人以柄的好。”弗卢诺斜着眼睛看着他说:“你是贝特朗的兄弟?这么小心谨慎的,我怎么看怎么不像,贝特朗可是我们圣西尔的耻辱。你看,我没说错吧,连个新娘的小手都摸不到,这也算结婚!你看我们布尼塔尼公爵,是我们这一届毕业生中最早迈入婚姻殿堂的,你看看人家是怎么做的新郎?”

热拉瓦笑一笑不说话,亨利也笑一笑不说话,米歇尔说:“伊纳尔是独生子,没有兄弟啊?你和他是几等亲?”

那三人便大笑,亨利看他是个老实人,不像圣西尔毕业的那样目中无人,解释说:“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我还有个弟弟叫吕西安,我们三人就像兄弟一样,他母亲伯爵夫人死时他才十岁,我母亲待他就像又一个儿子。我等会儿就写信回家,告诉他这个婚礼的情形。可怜的贝特朗,只做了半个钟头的新郎。天下有这样不近情理的人吗?硬逼着人家分开。贝里公爵夫人大概恨天下所有的有情人成为眷属,才想起这么一着来。”

热拉瓦说:“刚才是谁说的隔墙有耳?这下他自己也骂起未亡人来了。”亨利一想,也笑了,这一笑,两边就成了莫逆。有罗西伯爵这个共同的朋友,谈资自然是少不了的。米歇尔开始还和他们有点隔阂,在喝了几杯罗西伯爵留在房间里的伏特加后,言语渐多,精神慢慢放松,也和他们混得熟了。此后便常在一起聚会,去绿台俱乐部打牌,四个人正好凑一副牌搭子,边打惠斯特边说起巴黎的最新消息,抽抽雪茄,喝喝白兰地。

这天正玩着牌,忽然耳中钻进一句“罗西伯爵夫人”,四人都听见了,拿了牌不打,静等着说话的人说下去。果然有人说:“那个处 女新娘?”跟着好些人都笑了起来,笑得有点猥亵,有些意味深长。

四人默不作声。罗西伯爵夫人的处 女新娘身份,成了她的标志。本来处 女新娘是个纯洁神圣的好词儿,但做了这么久的新娘还是个处 女,就有些尴尬了,慢慢这个身份标志成了一种耻辱,一种令人犯罪的奖赏。其中又以亨利的心情更为复杂。他爱芝莱特,虽然早知道芝莱特爱的是贝特朗,也说过要放弃和祝福,但爱情并不是说放弃就可以放弃得了的,只不过不在嘴上和行动中表露出来。贝特朗和芝莱特为了结婚而做出的努力和抗争他都看见了,自问做不到,因此更加佩服他们,把那一分暗恋埋得更深。芝莱特在他心里,成了女神一般的圣洁,她的处 女身份,在他,就像是一种安慰。没有人触摸过她的身体,洁白的胸,芬芳的体香,象牙般的脸,无花果叶片遮盖的神秘园。在他心里最深处有一个角落,这个角落隐隐希望着,芝莱特永远是十六岁芝莱特,在夏日的午后,坐在荷花池边写生,蜻蜓停在她的帽子上。而他,就坐在一边看一本诗集,阳光洒在核桃溪上,溪水反射着阳光。静谧幽深的林子,少女永远是少女。

亨利常常从幻想中惊醒,醒来就会羞愧自己的思想如此邪恶。芝莱特已经是贝特朗的妻子了,就算是处 女新娘,也是合法的伯爵夫人。可是那一点处 子之血是那样的诱人,他自觉自己像是邪恶的德拉库拉伯爵,迷恋着少女的纯洁。一边又想,连他都这样嗜血,何况巴黎那些纨绔子弟,轻薄浪子?

看一眼一旁坐的弗卢洛,看他一脸激愤的神色,心里想,正人君子的思想未必光明磊落,就像他自己,而那弗卢洛这样标榜自己是无赖恶棍的人,反倒是一派正义。他是真的站在罗西伯爵朋友的立场上,替他生气,一心维护朋友妻子的名誉,不带一点私心杂念。而热拉瓦因为妻子是芝莱特的姐妹,更是处处以一个姐夫的立场去关爱他。这上下,恐怕只有这两人才是真心为芝莱特的处境而愤怒的。

他们的愤怒是有道理的,原来那个提起罗西伯爵夫人的人在说,G伯爵夫人放话出来,谁要是摘了罗西伯爵夫人的樱桃,拿到染了她的初 夜之血的床单的人,她会输五百个金路易给这个勇士。

打牌的人哄然大笑,七嘴八舌议论不休,有人还在问,勒内先生开不开这个赌局,要不是和G伯爵夫人打个擂台?弗卢洛铁青了脸,快要跳起来骂人了,这时一向不怎么说话的米歇尔先生说:“这一定是G伯爵夫人和公爵夫人合谋的结果,不然,和她没有一点利益的事,她何必出头当这个恶人?”

一句话,就让弗卢洛冷静了下来。

第50章 加尔默罗的静默

这一个夏天,芝莱特都住在枫丹白露宫里,表面上是作为王后的侍女,实际上是国王的医生。路易十八的身体越来越差,太医院的医生早跟着住到了枫丹白露,太医院几乎整个搬了过来,但国王的病情依然没有起色。芝莱特想尽办法,药物之外,还有茶饮、香薰、饮食各方面都细心调理,终究是回天乏力。

她在枫丹白露宫过着晨昏颠倒的日子,白天是太医们问疹,晚上则是由她看护,巴黎盛传她的事情最热情的时候,她在国王和王后的羽翼下,并没有受到太多的干扰,而等到传进她的耳朵里时,国王已经处于极度虚弱之中,也没有精力去理会这样的无聊流言。世上的流言,当事人不当一回事,那就是真的没有这回事。当别的女官把五百金路易的赌注告诉她的时候,她只是疲倦地笑了一笑说:“G伯爵夫人没有开过赌场,不知道拿别人的财产来打赌一定会输的吗?”拿起一只来自东方的瓷杯,喝了一口自己配制的牛至草和薰衣草再加白花春黄菊泡的药茶,这个茶可以缓和头痛、镇定神经、解除疲劳,正是她目前最需要的。

宫中来问候病情的浪子像花园里蝴蝶一样的多,穿得像非洲的金刚鹦鹉一样的鲜艳,有些人本着看处女新娘的目的来的,来几次都撞不见人,几乎怀疑是个幽灵,或是只存在传说之中。

到了八月底,已近残夏,国王的病情眼看是不治了,芝莱特十分苦恼,摆弄着药瓶子,轻轻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口气被王后听见了,王后叫一声“芝莱特”,芝莱特用手背抹一下眼睛,回头应着“是”,过去站在王后的面前。王后坐在一张高背椅上,也没说什么,半天才说:“我想去修道院住几天,向天主祈祷国王会好起来,芝莱特,你陪我去吧。”

芝莱特有些觉得出乎意料,这个时候离开国王几天?这个时候国王正是需要人的时候呢。但想一想也就释然了,国王目前的情形,只是在拖延时日,医术无力,药石无效,惟有请求天主的奇迹了。天主不是总有圣迹出现吗?

王后又说:“你去整理一下东西吧,我们明天就去。”

芝莱特答应了,又守了半夜,快天亮时才离开国王,回自己的房间去了。亨利埃特和她住在一间连着盥洗室的并排套间里,从她的房间和亨利埃特的房间都可以进去。为了安全,她在自己房间门的把手上涂了迷迭香浸过的醋,人经过时只会闻到淡淡的迷迭香味,如果有人用手去转动过门把手,手上的热度会引发醋的芳香,那她就会发现有人进过她的房间了。在这个宠大的夏季狩猎宫里,只有陌生人,没有朋友,她孤身一人在这里,不仔细一点是不行的。

用手帕握着钥匙开了房门,门后的把手上挂着一个织锦金线锈的香袋,香袋里装的是干燥的薰衣草花,爱神木香脂叶,防草木叶,翠雀花瓣,绿薄荷叶和梗,这些和别的女□用的卧室香袋的花草差不多,但她里头加了又加了一味荨麻叶,并且碾得碎碎的,分量比别的花草都多,如果不知道的人进来,在关门的时候总会握住把手才关门,那就会碰到这个香袋,香袋在轻轻挤压之下,那里头的荨麻粉末就会透过外面织得松松的锦丝和金线沾在人的手上,几分钟后,所碰之处就会又麻又痒,一搔之下,更会红肿起来。她的梳妆台上有一只细瓷洗面盆,盆里有一瓶清洁的水,和任何人常见常用的都没什么两样。当然也只有她知道,她在水里加了柠檬汁。柠檬汁可以漂白皮肤,清洁腥味,可是刚接触过荨麻叶的皮肤,再沾上柠檬汁,会火烧火燎一样的痛。就算来人闻出了水里的柠檬清香,也不会起疑心,夏季用柠檬来清新室内的空气,又可以降温,原是宫里常用的。

芝莱特在这个没有外援的地方,也只能靠自己的学识和细心,来保护自己了。

她仔细检查过卧室,没有外人进来过的痕迹,这才放下心来,再过去看看亨利埃特也睡得正香,不去叫醒她,倒了瓶里的柠檬水在瓷盆里洗了脸和手,躺在床上休息,不觉便打了个盹,等小睡醒来,天已经亮了,亨利埃特起床来,芝莱特便让她把屋里的东西一样样收好,等王后的吩咐,看什么时候起程。芝莱特白天可以睡个安稳的觉,那全靠亨利埃特守护在房间里。

八点钟,宫里开始吃正餐,这个时候人们已经饿得奄奄一息了。下午的茶点早就消化完了,正餐迟迟不上来,等仆人把第一道菜的几个菜端上桌时,人人狼吞虎咽,个个不甘落后。吃着蒸鳕鱼、烤鲷鱼、炖鹿肉、烤羊肩肉,喝着波本酒和红白葡萄,第二道菜有蘑菇烤松鸡、填馅鹌鹑、酥皮鸽子、苹果酱烤天鹅肉,还有桑葚、黑醋栗、水蜜桃、油桃和葡萄等新鲜的水果,一边吃一边聊着,芝莱特和每日见面的几个人点过头打过招呼后坐下来,两道菜都只略动了点,等第三道菜上来时,说去花园走走。旁人正吃得酣畅,也没在意。

芝莱特回房去换下吃正餐的衣服,由亨利埃特服侍着穿上旅行服,等王后身边的近臣侍卫来了,让他们把箱子抬上等在外面的马车,王后的私人马车也在那里捆箱子,后面还有三四辆马车,也都有侍卫和仆人在做着出发的准备。芝莱特和亨利埃特上了马车,过不多时,马车就动了,芝莱特掀开车窗上的窗帘看一眼,花园凉棚里点着明亮的蜡烛,还有乐队在试着新的曲子。

马车一夜都在行驶,芝莱特和亨利埃特一路说了些话,便又陷入了沉默之中。芝莱特心思太多,想了这件,那件又起,千百个头绪,却只围绕着两件事两个人,一个是罗西伯爵在马耳他好不好,一个是国王的病情,以及国王驾崩之后,巴黎的局势,还有自己的安危。国王一旦驾崩,王后就不能再庇护自己,整个法国都是阿图瓦伯爵和夫人爵下、贝里公爵夫人的天下了。贝里公爵夫人原来是一个爱宴会爱舞会爱歌剧的女人,爱穿白色的衣裙,爱钻石项链和华丽的丝绸,还有美丽的小牛皮鞋子,比起当年的路易十六的王后,那是一点也不逊色。可是这四年多来,她这个未亡人做得怨气冲天,穿了四年的黑色衣服,戴了四年的黑色面纱,不苟言笑,不参加任何娱乐,搞得巴黎被黑色恐怖笼罩了四年,而公爵夫人仍然没有结束哀悼的意思。因为迁怒罗西伯爵的渎职,害得贝里公爵被刺时身边没有人保护,公爵夫人对他的仇恨毫不掩饰地转嫁到了芝莱特的身上。芝莱特在宫里见过她一次,只那一次,就被她眼睛中的恨意杀得遍体生寒。此后宫里宫外传出G伯爵夫人要悬赏五百金路易守去她的贞洁的传言,于她是一点都不意外。公爵夫人恨她恨得咬牙切齿,若是暗杀下毒,罗西伯爵夫人在宫里莫名其妙地死去,人家不做二想,矛头都会直指向公爵夫人。而这样的流言出来,公爵夫人不用担一点恶名,又损害了仇人的名誉,成与不成,总是打击了罗西伯爵。当流言传到罗西伯爵耳中,他鞭长莫及,心里一定像有一百条毒蛇在啃噬他的心。

芝莱特想这个时候,不知贝特朗听到什么没有?要是听到了,按他的脾气,他会怎样的愤怒?又会做出怎样的举动?他应该相信自己可以应付得了这样的事情,但这样信心,又哪里能抵挡得了噬心的痛苦呢?他们两个人,不知谁更苦一点?芝莱特是在明里,时时要提防着不知从哪里射来的暗箭,而贝特朗不管怎么焦急怎么难受,却只能袖手。

命运未知,前途末卜,芝莱特愁思绵绵,在黑夜的马车上跟着马车车轮的滚动,摇摇晃晃地随着节奏,沉进像海一样深的忧虑之中,不知不觉睡着了。

一直睡到马车停下,芝莱特和亨利埃特拉开窗帘一看,大吃一惊,窗外是一间再平常不过的小客栈,就在大路的边上,客栈的招牌上挂着“尚蒂伊”,而阁栈的后面,是一望无际的金黄的麦田。芝莱特和亨利埃特见到这样美丽的乡村景色却傻了眼。这时一名侍卫过来替她们打开车门,说:“夫人,请下车来休息一下,用点早餐,等我们换过马后,接着出发。”

芝莱特惊疑不已,下了车就去找王后的马车,这一看更让她惊呆了,前后没有一辆皇家的马车,只有她们乘坐的这一辆马车停在大路的边上,客栈的门口。芝莱特惊问道:“樊尚先生,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王后陛下的马车呢?还有其他的马车呢?”

侍卫樊尚先生说:“夫人,没有其他的马车,只有您这一辆马车。我奉命护送您。”

芝莱特知道有事是她不知道的,而王后此举瞒着她而行,又是为了什么?她再问:“是王后陛下的命令?”

樊尚先生说:“是的。”

芝莱特问:“王后呢?”

樊尚先生回答说:“不知道,王后陛下的车在巴比松就转向了,我只是奉命行事,不知道其它的。”

芝莱特又问:“王后陛下说了送我去哪里吗?”她心里想的是,难道是送我去马耳他?不会呀,要是去马耳他,不该往北走,尚蒂伊在巴黎的北面。尚蒂伊?难道是去加莱?那不是离马耳他更远了?

樊尚看她脸上的表情,看她的眼睛瞟向客栈门口那块写着“尚蒂伊“的牌子,点头说:“是的,王后陛下命令我护送夫人去加莱。夫人,请进店里休息用餐,我们换好马就出发。王后陛下要我兼程赶路,路上不要保留,务必在第二天的下午五点前赶到加莱。”

芝莱特面对这样的情形,就算她再聪明,也是一筹莫展。她不可能对付得了两个强壮的马车和两个受过训练的侍从,也不明白王后这样做的目的,只好信任王后对自己没有加害之心,不然,用不着花这么大工夫送出巴黎,送到加莱。加莱是法国北部出海的港口,去加莱,只有一个目的,出海。难道王后陛下是要送自己去和罗西伯爵团聚吗?不然为什么要出海呢?可是如果真的如她所想,那为什么要走远路绕道英吉利海峡,而不是走陆路?

吃早餐时她还在思考这个问题,亨利埃特面对这样的难题也是束手无策,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吃好饭,樊尚先生和马车夫已经换好了马,芝莱特和亨利埃特重新坐进马车里,一路往北,路上又停了两次,夜里在亚眠的金百合旅店借宿了,第二天一早又继续上路,为午停在圣奥梅换马吃饭,终于在下午四点看到了加莱港的城墙。

樊尚把芝莱特送到加莱港口,拿出一个羊皮纸卷来,找到港口总监的办公室,签证付钱,总监看了纸上百合花的的印鉴,马上亲自出来,把芝莱特引到一艘名叫“卡吕普索”的三桅船上,叫了船长来,把芝莱特移交给船长。樊尚和另一名待卫把芝莱特的箱子搬上了船,向芝莱特敬礼后离开了。芝莱特心慌意乱,不知这船要去哪里,问船长,船长说:“我只奉命送夫人到目的地,别的不知道。”指挥船员把衣箱搬进一个舱房里,说:“夫人请便。”就走了。芝莱特到此地步,欲哭无泪,只能和亨利埃特两人相对茫然。

七点时,海风吹起船帆,船长命令开船。芝莱特望着渐渐远去的加莱港,看着陆地与船之间的海水越来越宽,心里的惊惧也越来越深。她这一生还没有出过海,没有乘过大船,如果不是在这种情况下,她会很高兴有这样一次旅行的机会,但眼下的这次旅行,不但盲目,还目的地不明,叫她再乐观再坚强,再有信念,也忍不住害怕起来。

船在海上航行了几天,芝莱特在最初的晕船不适之后,从箱子里取了镇呕的香芥叶片来泡茶喝下,纾解了不少头晕的症状。船上还有其他的旅客,但船长并有鼓励大家有友好的联谊活动,茶和餐点都由船上的小厮送到每间舱房里,而别的人也跟芝莱特她们一样,不知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不想见人交朋友,都缩在自己的房间里,对辽阔的大西洋不屑一顾。

又是几天之后,船只靠在一处悬崖峭壁的海岛前,白色的白垩石被海浪拍打,海风侵噬,海盐剥蚀,变得嶙峋奇谲,海鸟哑哑铺天盖地地飞过,落下一片白色的鸟粪。而悬崖的另一头,则树木葱笼,绿意如墨,绿树丛中有一大片哥特式的建筑,直直的刺向天空。

芝莱特看着这个城堡般的哥特式大教堂,喃喃地说:“加尔默罗会女修道院。”

亨利埃特听见了,脸色变得雪白。

大船驶到近礁石处,不能再往前行,抛下锚去停了船,又放下小船,船长过来敲敲芝莱特的房门说:“到了,女士,请下船。”

芝莱特看到这间加尔默罗会女修道院时,已经知道这是她的去处,用一块黑色的头巾盖住了头发和脸,在亨利埃特的搀扶下,踏进了小船,船员抬下她的箱子,然后又抬下别的箱子,芝莱特知道还有女士要和她一起走完这最后一程海路。稍后又有一位全身黑衣的贵族妇女同芝莱特一样以黑纱覆面下到小船上,而她连女仆都没有,只有一个人坐了下来。船员等她坐好,抄浆划起船来,大船上船长向两位女士行了个礼,说:“祝您们愉快。”

芝莱特想,来了这里,除了愉快,可没有别的难受了。离上帝这么近,不会有任何世俗的打扰,公爵夫人找不到她,就算找到她了,也不会把权力之杖伸到这里来,她在这里绝对安全。可是,连公爵夫人连伸不进来的地方,罗西伯爵要找到她,也就难了。难道,她的后半生要奉献给上帝?难道她要在加尔默罗会女修道院度过她的余生?芝莱特想,难道我做一名处女新娘要做到名符其实,难道我背弃我母亲的遗愿真的不可原谅?难道要用我一生的时间要忏悔?难道我父亲教我的无神论要遭到天遣?天主发了怒,要罚她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赎她的罪孽?

芝莱特不由自主在胸前划个十字,说:“圣母玛丽亚。”

亨利埃特的嘴唇抿得紧紧的,看看天空又看看海水,天空和海水都是一样的蓝得透明,可以照见人的灵魂,却不是她们的逃生之路。再看看雪白的白垩石悬崖,绿意盎然的森林,明明美景当前,却让人一身的寒意冒了出来。她抱紧芝莱特在胸前,也跟着念道:“圣母玛丽亚。天主宽恕我的罪过。”

只有那位女士一声不响,一动不动。黑纱底下,隐隐是一张美丽的脸庞,年纪比芝莱特略大。芝莱特认识她,那是一位非常著名的公爵夫人。

第51章 特蕾莎修女的谎言

1824年9月16日,法兰西的路易十八国王病逝,临死前说:“嗳!我的弟弟恐怕难以死在这张床上。”能够死在凡尔塞宫,死在他出生的地方,于他,已经是一种肯定和赞美,以及无上的慈悲。他的父亲路易十五是死在这里的,他和他的父亲一样的幸运。而他的兄长路易十六则是死在断头台上,他的侄子十岁的路易十七死在了监狱里,心脏被泡在酒精里,尸体被抛进万人坑。比起他们,他真的可以额手称庆,并且以怜悯的口气预言他的弟弟阿图瓦伯爵,未来的查理十世,不能得到这样的荣耀和光辉。事实也确实如此,六年之后,1830年7月,巴黎人再一次点燃了怒火,爆发了七月革命,从7月27日起义举事到7月30日,不过3天时间,政府军便倒旗认输,查理十世于8月1日任命奥尔良公爵为摄政王,逊位之后,再度流亡英国。

但查理十世在初当上法兰西国王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这么远,他只是志得意满,皇冠终于戴在了他的头上,王位终于归了他,虽然他已经六十七岁了,但在有生之日能够做上法兰西的国王,像他的父兄一样,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值得他骄傲的?

他自从当了国王,就想着要宣扬他的威仪,他派他的儿子莱古昂姆公爵为西班牙的费迪南七世助阵,成立了远征军,打败了起义军、游击队、以及各路反政府的武装,一直打到加的斯岛。有几个立宪派的顽固分子逃到了这个岛上,远征军的元帅派他的手下一名将军带了两个连队追上去,不费吹灰之力便登上了岛,找到了这几个人。将军宽宏大量,给了他们一艘小船,放他们一条生路,去了英国。一个小时之后,加的斯便回到了费迪南七世的怀抱中。为了表示对王权的尊重,岛上的最高长官市长先生和城防司令官要为远道而来的法国官军举行一次弥撒,就在加尔默罗会女修道院。

将军和他的两个连的士兵都参加了这次隆重的弥撒,法兰西军装辉煌华丽,铜扣子亮晶晶,金质勋章亮闪闪,在高高的哥特式教堂穹顶下肃穆地听着修女们弹奏圣乐,吟唱感恩赞美诗。也许是法兰西军服太过有威慑力,修女们也受到了感染,弹奏时不知不觉地带着些法兰西民歌的调子,这调子如此热情洋溢,使得爱好音乐的将军不得不怀疑这些修女中间有一个是法兰西的女儿。一个高级侍从官也轻声对将军说:“听,法兰西无处不在。”

管风琴的弹奏者隐藏在恢宏的教堂建筑之内,无法窥见她的面貌,但聆听者却留了意,在弥撒结束之后,士兵们去参加市长为他们举行的宴会去了,岛上的居民也去加入到这个宴会之中。等到了晚祷的时候,平时挤满了虔诚的信徒的大礼堂空无一人,将军和他的随从侍官在空荡荡的教堂里咣咣咣地走着,脚步声在教堂里发出回音。

将军和他的侍从回到宴会上,市长先生对他的迟到十分关心,担心是不是海岛的路让他迷途,或是海岛的风让他头晕?将军大人顺水推舟说他有些头痛,还有点咳嗽,问能不能在岛上停留一两天?市长先生好客地留将军在他的府邸住了下来,并请了一位修士来替他看病。

将军借机问那个修士,如果一位女子来这里做修女,要经过什么手续,是不是可以离开,是不是可以还俗,简单地说,是不是可以和外人见面?如果外面有什么亲人要见一见她们?

那位修士说:“这里的规章非常的严格,不是什么人都能进来做一名修女的。能在这里修行,是天主赐与的荣誉。一位女子想要进入加尔默罗会女修道院,必须得到罗马教皇的批准。而一个男子,除非他是教士,并且由大主教派遣到这所修道院中担任职务,否则不可以进入修道院。并且任何修女都不能出门。不过,如果有外面俗世的亲人请求见某一位修女,在得到院长嬷嬷的准许,在她的陪伴下,可以见面,但时间不超过半个小时。”

将军又问:“那这间西班牙的修道院,会不会接受外国女子前来静修?比如法国的?”修士说:“我们这里是上帝的家园,凡是对天主怀有敬仰之心的人,又有罗马教皇的批准,都可以加入我们。你问这里有没有法国的女子?是的,有一位法兰西的女士成为了我们的姐妹,她叫特蕾莎修女,就是今天弹奏管风琴的主奏者。”将军像是有些好奇,问道:“这位特蕾莎姐妹,她有多大年纪?”修士摇摇头,说:“不知道。”

将军便用十分关切的口气说:“既然她的法兰西人,那有可能在家乡还有父母兄弟,对于国内政权和王位的变化,她住在这里也许并不知道,正好我在这里,可以带给她一点来自故乡的消息。又或许她还有些财产方面的交割,您知道,国王换了,银行倒闭了又开了,说不定她以前放在银行的死钱如今成了活钱,可以分红利分股份,她虽然没有用处,但可以奉献给教会,表示她的诚心。能不能帮我代个话问她,有法兰西的故人在此,想见见她,在院长嬷嬷的陪伴之下。”

教士眨眨他的眼睛,说:“好的,我去代阁下问个信。”

第二天法国军队离港,迈着仪仗队一样步伐上船去了,岛上居民站在港口码头上,看着威武的士兵们离开,议论纷纷,从他们的服装到他的靴子,甚至他们的肩上的枪都评点一番,比过圣诞还要热闹。与这里的热闹相对应的,是教堂的冷清。教士带着将军和他的侍从官来到修道院的墓地外,一条幽深的长廊下。

长廊外的烈日下,有一处泉水在汩汩地冒着清泉,浓绿的树荫和重重的拱门,给盛暑的海岛带来了清凉。教士和将军还有侍从从厚厚的木门进去,一直走到长廊的尽头,前面是修道院的一处小庭院,四周是拱券和柱头构建成的屋子的门廊。教士请两位客人在这里稍等,他去请院长和特蕾莎修女,便留下客人走了。

过了一会儿,门廊那边过来了三名修女,从体形和步态看不出她们有多大年纪,她们的身上穿着修道院的浅棕色道袍,她们的脸上覆着修女的头巾,等她们走近了,仍然不知道她们是年长还是年轻,只有她们合在胸前的手,才微微露出些可供判断的信息。

中间一位修女的手又瘦又小,干枯起皱,布满了老人才有的黑色斑点,那么,这位一定是院长嬷嬷了。将军向嬷嬷行了礼,转向右边的一位。这位修女的手雪白丰腴,但指关节却有些突出,像是经常劳作的手,与他想寻访的人的身份不合。他最后转向左边一位修女,这位修女的手又白又嫩,却瘦得可以看得淡青色的血管,他迟疑了,停了停,才试探地问:“特蕾莎修女?”

左边那位修女微微点头,说:“是我。”将军一听这两个字,激动得声音都颤抖了,他再轻声发问:“公爵夫人?”修女说:“这里没有什么公爵夫人,这里只有特蕾莎修女。”这句话很长,使得将军可以肯定面前这位修女就是他要找的人。他努力镇定下来说:“特蕾莎修女,你的陪伴者懂法语吗?”特蕾莎修女说:“我的陪伴者是我的院长,我的引领者,我追随的天主的母亲,她只懂拉丁语和西班牙语。另一位是我的女伴,她懂法语。”

将军朝院长敬礼,用谦卑的口吻说:“请告诉她,她会我两种语言我都不会,我并不是故意要在她面前无礼。”

特蕾莎修女转向院长,用西班牙说:“亲爱的母亲,这位先生要我向您致敬,并请您原谅他无法将其敬意亲自奉献在您的脚下,您讲的两种语言,他一种也不会…”

院长用圣洁庄严的神情微微点了一下头,说:“你认识这位先生?”

特蕾莎修女的手指痉挛地纠结在一起,说:“是的,我的母亲。”

院长轻声呵斥道:“回你房间去吧。”

特蕾莎修女低下头,依命而行,但迈出了半步的脚又收了回来,用恳请的语气说:“我的母亲,他是我的兄长,带来了我家里父母的消息,请让我知道他们的消息,我的母亲,他只是我的兄长。”

院长审视地盯着她,良久才点头道:“好的,那你留下吧。”

将军大喜,却极力掩饰自己的心情,回头对他的侍从低声说:“去和那一位修女说说话。”侍从点头,向左边那位修女走去,先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才用十分恭敬的口气说:“这位姐妹,请问您的名字?我可以怎样称呼您?”

那位修女看一眼特蕾莎修女和将军,看到他们在密密地低声倾谈,将军的脸色无疑表露了他的激动,而特蕾莎修女躲藏在头巾后面的脸,让观者无从知晓她的心情,但从她颤动的头巾上,可以察觉到她是怎样的痛苦。两人都在急切地说着话,对这边的两个人一点没有加以关注,修女这才放心地对侍从悄声说:“吕西安,是我。我是芝莱特,嘘,安静。”

侍从听见这个遥远的海岛上的一名修女叫得出他的名字,已经够惊奇了,待听到这名修女说她叫芝莱特,更是惊得差点喊出来。听她说要安静,忙镇定了一下心神,焦急地说道:“芝莱特,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们都以为你死了!国王登基加冕的时候,亨利和几个朋友进宫去找你,哪知怎么都找不到你,问起你的下落,也没人知道。你像是突然一下子失踪了。亨利写信给我,说贝特朗急得要疯了。贝特朗的两个贵族朋友,他们可以接触得到宫里的侍女和侍卫,花了好大的精力,才知道你到过加莱港,但加莱港之后你去了哪里,就没人知道了。亨利写信给我,叫我也帮着打听,我在海军,也许会有机会出海。芝莱特,你…你是做了修女?听说这里的规章很严,没有教皇的准许进不来,那是不是说没有他的准许也出不去?”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完全不给芝莱特说话的机会,芝莱特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他笑,眼睛里早就全是眼泪了,幸好有头巾遮着,旁边的人都看不见。芝莱特等他说完了歇一口气,才说道:“吕西安,我昨天在弥撒的时候就看见你了,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你知道我在这里,正急得不得了,谁知你们又回来了。托勒米修士说你们要见特蕾莎修女,她也同意了,我才放心,不然,不知我要做出什么傻事来。我知道这样的机会只可能有一次,我以为天主和圣母听见了我的祈祷,才让你像天神般的降临在这里。吕西安,请想法带我离开这里。”

吕西安频频点头说:“当然当然,我一定想办法。可你是修女啊,哎呀,芝莱特,你怎么就做了修女呢?我们从前小时候,我还说过要你做我的妻子呢?谁知你成了贝特朗的妻子。”说着居然笑了一下,这个笑容里有纯洁的友谊和天真的热情。

芝莱特为他的心意感动,她知道他不是真的要她做他的妻子,只是在表露一种欢喜的心情,因此说:“不,我没有做修女,我只是住在这里,作为特蕾莎修女的女伴住在这里。我不知道法国现在的情形,国王是不是已经死了,公爵夫人是不是还在恨我,要惩罚我?我对外界的事情一点都不知道,也没有人来通报一点信息。要不是看到你们来了,我也不知道国王于一年前就做了国王,而西班牙王位也归了费迪南。我不敢就这么跑出去,我不会西班牙语,到了岛上也没法离开。我甚至想,是不是因为我身在修道院,心里却想着要离开,祈祷时也说的是让我回到法国,是不是因为我这么不虔诚,天主才迟迟不肯显现圣迹?但显然天主是听到了我的祈祷,他让你来了。”

吕西安欢欣非常,忙说:“那好,你既然不是修女,要离开也就不是什么麻烦事,我等一下和将军说一声,让他出面来请求院方准你离开,不然我不能带一位女士上船的。”

芝莱特急了,忙说:“吕西安,将军是昂古莱姆公爵的人,他们都是国王的重臣,他们不会高兴看到我,或者听到我在这里,如果传到他们那里,王后陛下的一番好意就白费了。对了,王后陛下她现在的情形怎么样?”

“听说是在一间隐秘的修道院里。”吕西安说完神情黯淡了下来,连前王后都要在修道院里栖身,何况一个小小的伯爵夫人?何况这个伯爵还和贝里公爵夫人是仇敌?现在是查理十世当政,贝里公爵夫人权力更大,对敌人也更狠。如果贝里公爵还活着,她就是法兰西的王后了,以查理十世六十八岁的高龄,还有几年的王位可以坐?如今一切都成了空,眼看是昂古莱姆公爵要继位,所以查理十世才派他出来打仗,建立功勋,好为将来的王位打好基础。吕西安自己身在昂古莱姆公爵麾下,这里头的利害关系自然一点就通。

芝莱特把手伸进袍子的摺缝里,握紧一样东西,用手指细细地摸了摸,松开手,任那件东西顺着袍子掉在脚边,说道:“吕西安,我脚边有一枚戒指,是罗西伯爵家族的家传纹章戒指,等我们走了,你再捡起来,带回去,想办法来接我,这个就是我的身份证明。如果我出不去,你也带回去交给贝特朗,这是他的家族戒指,不能埋葬在西班牙的一间修道院里的坟墓中。”抬头看着前方的修道院墓地,冰冷的石头,简朴的墓碑,长满青草的墓穴,里头不知埋葬着多少女子的尸体。这些女子中,又有多少是有故事有苦衷有过去有万不得已的原因的?应该有很多吧?像自己,像眼前的特蕾莎修女,她的情人千辛万苦找到了她,而面对的,却是一袭隔开世俗与尘缘的棕色道袍。

她刚把这话说完,特蕾莎修女已经朝院长走去,向她低着头,在胸前划着十字,用西班牙语说:“请您原谅我的母亲,我对您撒了谎,他不是我的兄长,他是我的情人。”

院长听了大怒,冷冷地看了一眼特蕾莎修女,,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芝莱特猜想是特蕾莎修女说了什么,让院长这么生气,心里充满了惊恐,不敢多说一个字,忙跟在院长的身后离开了这个阳光下的庭院。

将军痴痴地看着那袭棕色袍子离开,退回到房屋的阴影里去,最后三个人的身影都不见了,才猛然醒悟过来说:“她还爱着我!”又看看这里的高墙深院,大喊:“我要把她劫出来。”

吕西安看着一向冷静的将军像换了一个人一样的疯狂,不知所措,也不知说什么。望着草丛里的那一个闪着亮光的地方,生怕一眨眼,那闪光就会消失。

将军愣了一会,怅然地说:“走吧。”垂着头先朝外走了,吕西安等他一转身,就过去拣起地上那枚在阳光下亮闪着的戒指,篹在手里握得紧紧的,跟着将军离开了修道院。

第52章 托勒米修士的愤怒

吕西安和将军回到市长先生的家里,握着那枚戒指,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告诉将军一声。一来将军去看修道院的情人,还带着他去,可见没把自己当外人,二来将军不是保王党的,他有时神神秘秘的,有许多事是他这个贴身侍卫都不知道的。秘密多的人,对别人的秘密当然也能够尊重,并且这里离法国那么远,是西班牙的海岛,真要想带了芝莱特走,没有将军的许可,凭他的能力,怕是不成的。

这样想明白后,吕西安拿了戒指去找将军。将军住在面海的一间大客房里,雪白的大理石阳台下面,是花园,花园下面是斜坡,可以一直走到海边。吕西安敲敲将军的卧室门,没有人应,他轻轻一推,门没锁,走进去一看, 正好看见将军的身影在阳台上一闪,吕西安跟过去,已经不见了将军。再往下一看,将军像猎豹一样迅捷地越过花园,往海岸边而去。吕西安好奇心起,悄悄翻越过阳台的栏干,尾随在将军身后。

将军在海岸边的礁石间跳上跃下,像是在用步子丈量着礁石与礁石间的距离,吕西安借礁石做掩护,一路没让将军发现,慢慢礁石间的沙子成了海水,礁石与礁石之间越来越宽,已经不能跳过去了,吕西安只得脱了鞋子,挽高裤腿,在海水里行走。而礁石也越来越巨大,比一两个人还高,体积庞大得可以藏三四个人,但船只却不能在这里头划行。海水里还有礁石,吕西安已没法再前进,他退回到沙地上,在礁石的缝隙里寻找将军的身影。

暮色渐重,海面只有太阳的一层余光,礁石的尽头是一座悬崖,悬崖上面,是修道院的白墙。吕西安想起下午将军说的,“我要把她劫出来”,不禁打个寒颤。悬崖那么高,礁石星罗棋布,小船无法驶近,外人不得进入修道院。修女还俗,要经过教皇的同意,那真天不许、地不许、人不许,要想从这里带走一个人,简直是不可能。这里堪可比巴士底狱,或者就是人间的炼狱。

吕西安望着悬崖上的峭壁,已经忘了将军和他的情人,只是绝望地说:“天啦,这可怎么办。可怜的芝莱特,难道要在这里面关一辈子?可是她即没做错过事,也不是想献身给天主,不该接受这样的惩罚。”

一个声音在他背后说:“你在叫谁的名字?你望着那边,想做什么?”

吕西安一回头,看见将军就站在自己的身后,鞋干袜净,军裤上没有一点海水与泥沙,不像自己,裤褪挽在膝盖上,鞋子带打个结,挂在肩膀上,哪里有一点军人的样子,完全是干草村的一个游手好闲的乡绅。虽然军容不整,吕西安还是敬了个军礼,立正说:“将军!”

将军点点头,说:“回答我的问题。”

吕西安放下手,从衣袋里摸出伊纳尔家族的纹章戒指,托在手上给将军看,说:“将军,可认识这戒指上的纹饰?”

将军接过来看了看,说:“一朵百合花,三只草雀,还有一面盾牌,再用麦穗做分割,是来自南方的古老家族吧?草雀是南方的雀鸟,百合花代表波旁王朝,可以用百合花做家族纹章图案的,又有盾牌,那一定是跟随过前三代法王打过仗的。我对纹章学知道一些,这是谁家的?不会是你家的吧?克罗伊中士。”把戒指还回去。

吕西安接过戒指,有些微红了脸,说:“不,将军,这不是我家的纹饰,如您所知,我家是平民,祖上没有参加过前三代法王的战争。这是罗西伯爵的家传戒指,他家成为罗西雄的伯爵,已经有二百年了,第一位罗西伯爵,曾经为路易十三陛下服务过,因此得到这个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