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刚想撤回手,眼前有人递过来了一杯热可可。

  刚才顾行在中途接了个公司的电话,谢楚清以为他只是刚打完电话回来,没想到还带了东西。

  可可还是热的,熏着甜腻的香气,在低温中泛起了袅袅的白汽。

  谢楚清一愣,顾行是知道自己不喝这么甜的可可的…难道他是给她拿来暖手的?

  顾行站在长椅前低下眼看她,见她犹豫,微微挑了眉毛,嗓音低稳地开口:“还是你想让我直接牵你的手?”

  “…”谢楚清闻言也跟着眉毛一挑。

  他威胁她?威胁有用吗?

  她扫了眼顾行,后者站在她身前,从这个角度看上去,他的眼睫在脸上投下一片疏朗的阴影轮廓来,更显眉眼深邃。

  顿了一瞬,谢楚清也没推辞,干脆地捧过热可可捂在手心里,道了声谢。

  …有用。

  眼前的男人还站在长椅前没动。谢楚清刚刚屈从于顾行的威胁,虽然表面上维持着云淡风轻,但实则没再敢对上他的眼神。

  手里的热可可隔着一层杯套煦煦地暖着双手,谢楚清不自然地咳了一声,目光转向顾行,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他接下来的动作给噎了噎。

  顾行毫无预兆地俯下身来,她捧着热可可的手指动了一下,额头被贴了个正着。

  “还有一个多月是圣诞节,下个星期茜茜要被她父母接回美国,她说临走前想见你一面。”顾行用手背试了试她的额温,确认没再发烧了才收回手,接着视线与她齐平,“她让我问问你好不好。”

  谢楚清应了一声,思忖了片刻问:“送她什么她会比较喜欢?”

  她不躲他。

  顾行的手背上还残留着刚才细腻而温热的触感,像一簇火苗一路摧枯拉朽叫嚣着烧进心肺。

  谢楚清从来都对他唯恐避之不及,这么多年来,像这样久违的亲昵只在他的梦里反复上演,等到真正变成了现实后,他的反应比他想象中还要来得汹涌而迅疾。

  而他不知餍足。

  顾行的目光深下来,停顿一秒才回:“怎样都喜欢。”

  .

  过了几天,沈苑终于从订婚假中休假回来。

  谢楚清刚结束完一场手术,回到休息室时发现桌上多了一堆糖盒,五彩缤纷快在桌上堆成了一座小丘,她边脱下白大褂边笑着翻了翻,还有两盒黑巧克力。

  她看向窝在靠椅中刷网页的沈苑,调侃了句:“用不着这么多糖,小苑你直接送我狗粮就行了。”

  “那多没诚意啊,”沈苑从电脑屏幕后探出半个头,笑中带足了甜蜜,“清姐你这次没去成订婚宴,我们想过两天再请你吃个饭。”

  “我真的很感动。”谢楚清一本正经,“但是我孤家寡人瓦数太高了,就不跟你们去吃饭了。”

  怎么孤家寡人了,不是还有别人吗?

  沈苑还对上回来的男人印象深刻,长相言行不论,单论那位看清姐的目光,两个人的关系就不像是普通朋友。

  不过心里八卦归八卦,沈苑也不好直说“清姐你其实可以把之前那位叫过来我们一起double date”,只得做罢。

  谢楚清洗过手后,把桌上堆着的糖理了理,只挑了一盒黑巧克力出来,其他的都收了起来。

  她不爱吃甜食,糖倒是可以等过两天去见茜茜的时候带给她。

  下午医院里没什么事,沈苑百无聊赖地刷完娱乐版面的新闻,又看了会儿健康版面,正跳转到其他版面想随便看看,目光就被一条显眼的新闻标题给吸引住了。

  她不可置信地点开新闻,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了两遍,确认自己没看错以后“啪”地一声扔了鼠标。

  谢楚清还在思索要带什么礼物给茜茜,就被沈苑的声音给拉回了神:“清、清姐。”

  “怎么了?”

  沈苑指着电脑屏幕,声音不太平稳:“新闻上说的…是你吗?”

  这是一条某业内知名医学杂志的公开致歉声明。

  原因在于当期该杂志发表的一篇医学论文竟然是抄袭作,与同期《当代医学论谈》上的一篇论文重合率高达90%以上。经过两家杂志向作者的慎重确认与商讨后,最终判出了结果。

  杂志抄袭的事情年年都有,只是专业期刊间出现抄袭的几率几乎是万中无一,没想到竟然还是出了一起。

  事情的发展在谢楚清的预料之中,比起她的神情来,沈苑的反应明显要激烈得多。

  “这个邱衍我好几次都在杂志上看到过他,好像还是挺有名的一个骨科医师…”沈苑来回扫过邱衍和谢楚清两个名字,又盯着“承认抄袭”四个字看了半晌,愕然问,“他居然抄袭了清姐你的论文?”

  清姐之前在写一篇论文,她是有印象的。沈苑确认:“是清姐你前两个月一直在写的那篇吗?”

  谢楚清的目光从新闻内容上浏览过去,“嗯”了一声。

  一般人遇到这种事会有各种情绪,或盛怒,或愤懑,可看清姐的反应似乎过于平淡了。

  难道清姐早就知道了?

  谢楚清不仅早就预料到了抄袭的事,甚至就连事情的一开始都是她半促就成的。

  现在邱衍刊登论文的那家医学杂志已经撤刊致歉,并且承诺以后将不再录用邱衍的任何论文稿件。不仅如此,杂志出版方还将以损坏杂志名誉为由对邱衍发起律师函,后续可能要走法律途径。

  沈苑咋舌,如果要走法律途径…那赔的可就不是一笔小数目了。

  钱还是小事。这下一来,那个邱衍这么多年来悉心经营的好名声也将毁于一旦,声名狼藉下,医院还会不会任用他也是一个未知。

  “清姐…”沈苑总算缓过神来,喝了口水冷静了下,才问,“你会跟他协商吗?”

  这时候如果被抄袭的作者和两方杂志商量,也许就能让邱衍免去走法律途径,最终该受的惩罚他都会受,但也不至于闹得太大。

  谢楚清不再看新闻,扣了下桌角站直了身,闻言弯起眼笑了笑:“你说呢?”

  .

  邱衍论文抄袭被曝出的事持续了一周,虽然不是太大的新闻,但在业内早已传了开来。

  牧悠悠早在新闻出来的一开始就打来了电话,谢楚清没有向前者解释地太详尽,只是几句带过了前因后果。牧悠悠在电话那头听完,差点没把温度计捏断:“楚清你也太…”

  太厉害了!

  大五那年被判定为论文抄袭的是楚清,至今牧悠悠也没从对方口中得知当年事情的原委,楚清不像是会拿别人论文来充数的,只是无论当年事实如何,现在都已经改变不了了。

  如果当初楚清是平白受了学校处分,抄袭的人不是她而是邱衍…那么现在一来,也算是一报还一报了。

  “上回去同学聚会的那几个人没有你的联系方式,就全来问我怎么回事,”牧悠悠感叹,“大家不敢公开讨论,就在私底下互相八卦,我要是邱衍,已经丢脸得无地自——”

  牧悠悠说到一半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噤了声。

  邱衍现在名声风评一团糟,可当年楚清的处境也不比他现在要好,甚至可能更惨一些。她本该顺风顺水地从名校毕业保送,未来前途一片坦荡,或许会是个成就斐然的外科医师,而不是像现在一样,只在一家小宠物医院当兽医。

  对方一句话没再说完,谢楚清心里了然,不动声色地笑着转了话题。牧悠悠马上就要轮班查房,两人聊了两句就挂了电话。

  谢楚清今天约好了要带茜茜出来玩,小姑娘喜欢看爱情电影,她挑了部正在上映的爱情文艺片。电影男女主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到最后都没能在一起,只有场勉强算亲了额头的吻戏,正好适合茜茜看。

  “清姐,现在这么纯洁的电影我五岁的小侄子都不看了,”沈苑嚼着薯片,凑过来插了一句,“何况人家还是走开放路线的外国小姑娘,连个正经吻戏都没有哪能算爱情片…”

  谢楚清正在买票,闻言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改天我买两张走开放路线的爱情电影票,送给你和小郑去看。”

  “…”沈苑红着脸缩回头,“什么呀。”

  选好位置后,谢楚清正要确认支付,此时一个电话突然打了进来。她的指尖还没来得及停顿,就已经接起了电话。

  电话那头是孟和言。她和孟和言的联系屈指可数,上一次两个人有交流还是在酒吧。

  “谢小姐,上回还要谢谢你,悠悠在酒吧醉成那个样子,要不是你打电话给我…”

  酒吧喝醉后的第二天,牧悠悠就又恢复了热恋中的小女儿情态,两人和好的速度让谢楚清为之深深折服。只是离上一次已经过了这么久,对方这一次显然不是单为道谢来的。

  孟和言把话绕了一圈,过了片刻才说回了正题。

  “之前我查了你母亲当年的住院记录,她在仁保医院住过一个半月的院,之后就转院去了怀和肿瘤医院。”孟和言语气犹豫,像是在考虑要不要接着说下去,“但我最近托人查到,周夫人当年在怀和待了半个月就出院了。”

  出院了。

  谢楚清拿着手机的手指收拢了,她语气尚还能维持镇定,一开口却觉得声音有些发紧:“还有吗?”

  像是预感到接下来的话或许影响颇大,孟和言顿了许久才组织好了措辞:“一般从肿瘤医院出院的,一种情况是再接受治疗也没有用了,索性早出院也早受点罪,还有就是家属和病人都一致要求出院的,后面那种情况是我们医生管不了的。”

  “而你母亲当年在怀和的半个月里,医院没有发过病危通知的纪录,最后出院也是病人自己要求的。”

  概括来说就是,当年在谢楚清生母病情恢复情况良好的情况下,她主动离开医院了。

  “这种情况下,很有可能是你母亲再次转移治疗了。”孟和言一字一顿,“也就是说,你母亲可能当年并没有病危。”

  谢楚清沉默了很久,才低声问:“所以呢?”

  “所以…”孟和言看着手里刚拿到的地址,斟酌着说,“乐观点想,你母亲…可能还活着。”

第44章

  这么多年来, 谢楚清一直以为人死不能复生, 最后她再见到自己亲生母亲时,应该是在一块墓地中。

  她以为谢父只是托人把母亲葬到了偏远的墓区, 不告诉她到底葬在哪里也只是因为谢父对曾经的前妻怀有积怨, 或者是有别的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但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母亲有可能还活着。

  咖啡店里, 服务生已经换了第三杯拿铁上来了。孟和言接过咖啡道了声谢,一向看起来平易腼腆的脸色有些惴惴。他观察了谢楚清几眼,张了张口,又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一句话都没说。

  他是医生,见过大大小小的生离死别的场面, 病人家属什么反应的都有,只是这回谢楚清的反应实在让他有些摸不准。

  前两天医院里刚走了一个上年纪的病人,是陈年旧疾引发的急性心梗, 抢救了一晚上还是没抢救回来。

  那场手术正好是孟和言主的刀, 而后病人的女儿来医院办理手续的时候两人多聊了两句,他才知道逝者先前也是从医的。还是怀和肿瘤医院的医护人员。

  病人叫汪鹂。怀和是私立的医院,医院倒闭以后汪鹂就赋闲在家当起了家庭主妇,她在怀和上班的时候有纪录的习惯,在医院接受治疗的这些天, 她还会把当年的医护日记拿出来翻看。所以孟和言跟着情绪不稳定的家属一起收拾病房时,也看到了那本日记。

  孟和言是负责汪鹂病情治疗的主治医生,后者女儿在收拾遗物时红着眼给他翻看医护日记, 他没翻几页,就扫到了周媛的名字。

  机缘巧合来得突然,接下来的事情要查下去就简单得多了。

  谢楚清手上拿着一张纸,纸上抄了一行英文地址,边缘已经被磨旧起了皱。她低眼将目光停在那行字上,眼睫微垂,白皙的手指摩挲了下纸面,看不清眼底神色。

  她已经保持着沉默快十分钟了,手边的咖啡也凉了一半,隐隐散着奶脂的醇香。

  孟和言打量着她的神情,清了清嗓子,打破了沉寂:“当年谢小姐你母亲…出院以后就被送出国外治疗了,虽然说是出院,但还和原来医院的医护有联系——至少和我那个病人还在联系。”

  “第二年过年的时候你母亲寄过一张明信片,被夹在那本医护日记里面,我抄了地址记了下来。”孟和言迟疑了一下,才继续说,“病人家属对你母亲也有点印象,说是后来你母亲就没什么消息传过来了。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地址可能…”早就变了。

  想了想,孟和言还是没把话说死:“要是谢小姐你想找,也不是没有可能。”

  “…”沉默一阵,谢楚清才开口,“我知道了。孟医生辛苦。”

  孟和言忙不迭摆手:“谢小姐不用客气,我能帮上忙是最好了。”

  对方还是没有说话,他只好借着喝咖啡的动作扫了眼。

  谢楚清的肤色本来就白皙,现在看上去更是白得不像话,连血色都尽数褪去,只有唇被咬出明显的殷红。一分钟后,她将写着地址的纸叠好收了起来,终于抬眼看向孟和言,微笑着略一颔首:“谢谢。”

  身为外科医生,孟和言一直觉得向病人家属宣告死亡是残忍而不得已为之的事,生命在病痛前脆弱如浮苇飘蓬,能挽救回来是大幸。

  而现在轮到他向谢楚清宣告她母亲的可能存活后,他却没有丝毫的欣喜和成就感。

  孟和言甚至有种错觉,他不是在宣告谢楚清母亲的存活,而像是在直接宣判她的死亡。

  什么样的母亲会这么多年都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不闻不问,宁愿被误认为死了也不出现?

  .

  华灯初上,窗外鳞次栉比的幢幢大厦亮起了灯。

  李唐绪刚陪着几个客户开完小会,脸都快笑僵了。等到他拿着文件敲开顶层办公室后,看到他的顶头上司还岿然不动地在看文件时,终于忍不住了:“顾总,我特别想采访下您此刻的心情。”

  他都快焦头烂额了,顾行是怎么做到这么淡定坦然的?

  自从老爷子反复病重后,就把逸丰集团慢慢转交给了顾行。

  董事会那几个高层也不是吃素的,最近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老爷子在转权的动向,所以还没等老爷子把手上那部分股权转给顾行,老狐狸们就开始暗自私下里联合起来打压这位未来的新掌权人,想方设法地想分到点老爷子那70%的原始股。

  李唐绪把手上的文件拍在了桌上,从小吧台处拿了瓶酒,是一点都笑不出来了:“原来在董事会上明争暗斗也就让他们去了,这回直接想动逸丰科技,无中生有地说财务造假,他们也真敢下得去手,消息一放出来逸丰科技的股价都跌成什么样了?”

  逸丰科技是逸丰集团的子公司,即使有财务危机也不会对总集团有多大影响。

  重点是,顾行是逸丰科技最直接的管理人。

  这一招既不能影响那帮老狐狸的利益,也能很好地打压到顾行。

  窗外黑幕沉沉,远处隐约有灯色闪烁。顾行闻言放下笔,目光从文件上抬起来,嗓音低缓而沉稳:“谈的怎么样了?”

  “已经找了最好的财经公关公司,你让我送的合同也签了。”李唐绪顿了顿,才低声继续,“必要时候可以用点灰色处理方法。”

  顾行“嗯”了一声:“明早我会通知开一场会,现在不急。”

  李唐绪闻言放下酒杯,难以置信地瞪大眼。

  还不急?

  光今天逸丰科技的股价就蒸发了个天文数字,他要是顾行得疯不可。

  真是上司不急急死下属。

  李唐绪重新端起酒喝了两口,绕到了办公桌前,也不急着跟顾行谈正事了,反倒是苦中作乐地问起了别的:“我听魏一说,老爷子去找过谢楚清了?”

  顾行笔上的动作一顿。

  “老爷子不仅在商场上有一手,等以后不做生意了,说不定还能在什么刑侦科商业罪案调查科上有些成就。”李唐绪感叹,“不说别的,就说昨天他给你的那份资料,看架势,就差没把谢楚清从小到大的人生经历都查清楚了。要不是早知道老爷子是欣赏谢楚清,我还以为他要棒打鸳鸯呢。”

  那沓资料李唐绪只是瞥了一眼,也不知道具体写了些什么,不由有些好奇:“资料上写了些什么?”

  对方的话像是让顾行想起了什么,他微侧过脸来,修长的指骨敲了下桌面:“我不知道原来你现在还很闲。”

  “…”啧,太小气了,就听不得别人问半句他家那位的事。

  李唐绪没问出点什么,不甘心地又补了句:“现在老爷子还欣赏谢楚清,也想费心思从中拉拢你们。但我特别想知道,要是哪天他改主意了,反对你和谢楚清了怎么办?”

  “唐绪,我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办公室内灯光堂皇明亮,顾行的眼眸却深浓。他合上文件,将签字笔插回笔筒里,后半句却低了下来,李唐绪有些没听清他的话。

  他说的是:“我连自己都控制不了自己,别人又怎么控制得了我?”

  有句话说,得失皆天定,忧喜总归命,知天知命,守之为幸。

  而对于谢楚清,他的得是她,失也是她,是忧是喜都来自于她。她越不抗拒他的亲近,他就越得寸进尺地想要逼近些,人本性贪婪,得到的越多,想要的也越多。

  如果他舍得,也许他真会把她锁在自己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