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恕见状,赶紧从地上爬将起来,就想追随睿王而去。

牧流光一脸莫名其妙地截住他,问:“…死老肥,王爷这是什么意思?”

既没打没罚,却也没有明确表态。

王爷这一次的态度,出乎了牧流光的意料之外,让他拿捏不准。

刘恕听牧流光如此问,“嘶”了一声,一脸嫌弃地戳了戳牧流光的脑门。

“我说你怎么就是个榆木脑袋啊!王爷不是说了么,我们做的事,即便不是王爷授意的,也是王爷授意的——懂了吗?”

牧流光愣了一下,当他明白过来刘恕的话,那如万年冰山般的脸上,便慢慢浮现了一抹笑容,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他的王爷,终于还是下定决心了!

卷四 情海腾,陡生波,心字到头终成缺 154、柔色

154、柔色

九月九日,重阳节,孝亲之日。

商娇一早便起床梳洗了一番,提了特意准备的重阳糕与菊花酒,想去安宅看看安大娘,顺便再看看安思予与常喜。

分别的那日,安大娘的话言犹在耳,她的不舍与焦虑的哭喊,让她至今思来,都备觉愧疚。

想她在安宅的一年时光中,安大娘所给予她的温暖与关爱,早超过了一个房东对一个房客的情意,便是亲生的女儿也不过如此。

可她到底为了爱情,离开了安宅这个家,离开了呵宠她的安大娘,去寻找属于她的幸福。

如今,她有了陈子岩,又有了未来的婆母,再加之公事繁重,安宅竟已快三月不曾回去过了。

便如今日,也是因为陈子岩一早带着母亲登高望远,见她近日辛苦,嘱她在家中好生休息,待得午后他回来后,再接她去陈府拜见陈母,这才方腾给她半日的时间,回安宅好生与大家聚上一聚。

商娇出了小院,锁好了门,兴高采烈地提了礼物往安宅走去,在心里一遍遍合计着见了安大娘该如何说话,又该如何与常喜沟通一番。

说到常喜,她这一赌气便是三个月,老住在安大娘家中也实有不便,如果可以,她想把常喜也接来与她同住…

毕竟主仆一场,又有姐妹情分,便是她再对自己有些微词,这些日子也该消了吧?

可商娇这心里盘算得正热闹呢,那边厢才走到街口,便被一辆马车阻住了去路。

正不甚在意地准备绕道而行,马车里的人却忽然一掀轿帘,看着她冷冷一声:“商娇,上车!”

那声音有些冷冽,却如此熟悉。端是听到那熟悉的声音,便已令商娇遍体生寒,便如看见一条伏在草中的毒蛇,身上陡生一层粟粒。

本能地抬头循声望去,果不其然,便与一双阴沉的眼四目相对。

“胡…胡沛华?”商娇紧张的后退两步,大大的瞳仁不由四下观望,思考着逃跑的可能性。

“你,你怎么来了?你找我,找我干什么?”她结结巴巴地问。

胡沛华看她神情便知道她在想什么,略显冷酷的薄唇便扯开一抹弧度。

老神在在地提醒她道:“这路边到处都有我的人,你不用再想逃跑。况且,我若要杀你,你也逃不掉。上车吧。”

“…”然而商娇却依旧站在车下,一动未动。

胡沛华不耐,也担心有人看见这一幕,只得催促道:“上车!我带你入宫。胡嫔想要见你。”

胡沛华既祭出胡沁华这张牌,商娇便无可奈何起来,再不情愿,也只得上了马车,钻进了车厢内,与胡沛华相对而坐。

马车辘辘前行,车内的二人却相顾无言。与胡沛华这样的人坐在一起,商娇只觉如坐针毡。

胡沛华却不然。商娇一入了马车,他的一双眼便盯在了商娇身上。

自打胡嫔出事那晚两人不欢而散之后,他竟有些想念起她来。

毒蛇?

她竟有胆量,将自己比作那种令人害怕恶心,却又令人闻风丧胆的动物。

明明,她知道他有能力可以轻易地、无声无息地让她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却还敢这般明目张胆地向他宣示着自己对他的厌恶。

他每每思来,都觉得颇有意思。

以至中秋那日,他撞见她在街头买菜,竟情不自禁地,悄悄隐在她的身后,看着她一路兴高采烈蹦蹦跳跳地回到她的新家,方才折身离去。

胡府中,并非没有女人。甚至为了锻炼他的意志,在他方满十四岁,精血刚刚成熟之时,为破他的情关,父亲便有意送了他几个年轻漂亮,床第之间颇有手段的女子给他,在与他颠鸾倒凤一段时日之后,全部打发了出去,或杀或卖。

再然后,便是周而复始的送人,打发。

直至后来,女人之于他,不过一件可以善加利用的物器而已。

高兴时,他可以是世间最温柔的情人,温香软玉满怀抱,道不尽的风流;

下一刻,却可以是世间最残酷的檀郎,翻脸无情,将怀中之人送予他人或赏予下人亵玩,没有一丝一毫怜惜。

他以为,他的心已坚硬如铁,冷硬无比。

却在与商娇的几次交锋之后,心中似有一处融化开来。

便如现在,与她相对而坐,他总会不经意间,用眼角去扫视她满不自在的样子。

她最近似乎有些劳累,眼角下有着淡淡的黑影,原本瘦小的身体愈发显得剥落。

但她似乎变得更美了些,巴掌大的小脸似笼着一层光晕,大大的眼睛,翘挺的鼻梁,不点而朱的樱唇…每一个表情,似乎都带着无限风情。

是因为情爱吗?

这小东西,也懂了男女之情?

她搬出原来的家,住到那姓陈的商人为她找的房子里,那…

她是否已将身子给过他了?

胡沛华猛地偏头,强强抑下心里那无端升腾的烦躁。

眼尾过处,突然扫到她手边用纸包好的糕点与菊花酒。

唇边,便撩开一丝笑意。

“今日重阳,你大清早的出去,可是上赶着去给你婆母拜节?”他问,不温不火,却不阴不阳,有些逗弄的意味。

商娇闻言一愣,继而警惕地盯着胡沛华:“…你想做什么?胡沛华,你想做什么?”

婆母?他怎么知道她有婆母?

他不会是想对陈子岩与陈老夫人下什么毒手吧?

“…”胡沛华不料商娇对他的话如此敏感,一时无言以对。

他只不过想挑个话头罢了,却不知她已防备他到如此境地。

她这样,倒令他无趣得很。

所以他耸耸肩,无谓道:“没什么,只是问一声而已。”

但商娇却不敢轻信。他这么狠戾,这么阴毒,万一…

所以,她开口警示他道:“胡沛华,我不知道你想要干什么,但我是我,你有什么事都可以冲着我来。若你敢伤害我身边的人,我商娇拼得一身剐,也得和你同归于尽!”

看看,就是这种神情,如一只瘦瘦弱弱,却兀自强壮镇定、故作强大的姿态的小狼,让他看着就觉得心头酥麻,心痒难捺。

可他偏偏知道,她不是玩笑。

现在胡沁华身上的秘密,连着他,也连着她。无论三人中谁出事,只恐另外两人也在劫难逃。

所以,他不敢逗弄她,只得冷哼一声,淡淡地闭了眼,“知道了。女人就是罗嗦!”

商娇得了胡沛华的答案,却犹自不信,偏着头谨慎地打量着他。

“喂,中元节的时候,梁富户家百余口的死,跟你有没有关系?”她想了许久,还是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

却见胡沛华闭了双眸,斜倚在车厢内,竟假寐了起来。

过了许久,久到她以为胡沛华再不会答她时,他却开了口。

“有关无关,都与你无关。况且,官府已查明了事实。只能说,这梁氏一族,命数已尽而已。”

却是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

商娇张了张口,想再问时,却听胡沛华轻轻扯起了呼噜。

那原本已到嘴边的话,便再也问不出口。

商娇冷静下来一想,这厮虽办事不怎么光明磊落,但若事情真是他做的,他倒不会否认。

如今他既没承认,那想来此事也不会是他做的。

这样想来,她便也宽了心。哄自己道,看来这梁富户一家当真也是为富不仁作孽太多,就当他气数已尽,也未尝不是正解。

如此想来,她也不再多疑,只学胡沛华也闭了眼,倚在车厢壁上假寐。

可她连日来本就辛苦,再加上这一日起得又早,没多久,假寐便成了真睡,随着马车的颠簸起伏,某人睡得呼噜连天,左偏右倒。

全然不知,另一侧,一双阴沉的眼早已暗中睁开,注视着她毫无戒备的睡颜,刀削一般的脸上,慢慢染上了一层柔色。

卷四 情海腾,陡生波,心字到头终成缺 155、做鬼

155、做鬼

商娇被胡沛华推醒时,马车早已入了宫禁,停在了官员依次下车之处。

正迷迷糊糊地揉着惺忪的眼睛,一块白色手帕便出现在自己眼前。商娇扭头,便看到胡沛华一脸嫌恶的表情。

“擦擦你的嘴角吧,真恶心!”

商娇闻言赶紧一摸自己的嘴角,果然湿漉漉一片,想也知道那是什么。

赶紧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的接过,她还不忘道一声谢,然后便开始擦起自己的口水来。

胡沛华又一次感觉不忍直视,赶紧指着她身下椅子上的宫装,示意她赶紧换上,这才下得车外,在车外透气等她下车。

商娇打理好自己后,下得车来,方才和胡沛华轻车熟路地往瑞宁宫而去。

一路顺遂的到得瑞宁宫,胡沛华便命人守在宫门口,只让商娇入得内殿,便阖上了内殿的门。

商娇站在内殿,一眼便见到胡沁华珠环翠绕,清华高贵的端坐在大殿之上,正伏首整理案上书卷奏折的身影,身边只有清风与朗月两个随嫁的小宫女低眉顺目的随侍在侧。

再往下看,果然如她所料,落胎之后的胡沁华,那小腹不仅没有平下,反倒高高隆起,看上去已是“大腹便便”,像极了六七个月的孕妇。

商娇在心里叹了一声,缓缓步上前去,跪在地上参拜道:“民女商娇,拜见胡嫔娘娘。”

胡沁华从书案中抬起头来,像此时才发现商娇到来一般,忙笑着向商娇招了招手,“妹妹,你来啦?过来。”

商娇默立片刻,终还是缓缓步上前去,却再不似往常那般去牵胡沁华的手,与她并肩而坐,仅仅只站在书案旁,看着她那隆得高高的肚子。

“娘娘,您终于还是要放弃那个曾经的自己了吗?”

她问。一声叹息。

胡沁华似没料到商娇就就这么一针见血的点破了自己,那抹浮在面上的笑意便僵在了脸上,许久许久,终于沉了下来。

手,轻轻环住自己的肚子,她的脸上闪过一丝阴郁。

“妹妹,我以为,你是最懂我的人。这里面,原本有过一个孩子,他是个已成型的男孩儿,本来再过两三个月,他就应该呱呱坠地,享受着这世间上无上的荣宠与父母给予他的最无私的爱…可现在,他却变成了一个枕头,与一圈又一圈缠绕在我身上的布条…你说,这可笑不可笑?”

商娇默然。胡沁华的改变她早已预见,可亲眼见到,仍是万般滋味涌上心头。

“娘娘,你其实何必如此自苦?”好半晌,她涩晦地开口,劝慰道,“你入宫还未有一年,今后宫中时日还如此长,你与皇上如此恩爱,便是没了这个孩子,难道便不能再待下次吗?”

胡沁华听她说完,面色间带着一丝嘲意。

“下次?”她缓缓起身,不觉间护住肚子,似自己当真是小心翼翼的孕妇一般。

走到商娇身边,她执起商娇的手,轻轻按在自己的肚子上。

商娇手至处,一片柔软,没有真正孕妇腹中那种骨血发育时的硬梆梆的触感。

“下次的时日还长,可若我不趁着这次假孕得子,从而扳倒高妃,凭着皇上对我尚且有情之时攀上高位,只怕下次便是我再有身孕,也只会落得与这次同样的下场!”

说到这里,她的脸上闪过一丝失落,不自觉地便回过头,看向案上红锦、黄绸装订的一册一册的奏折奏章。

“你看,皇上多信任于我。公务再忙,他也将这些奏折奏章搬入我的宫中处理,陪着我,守着我…我应该很幸福,是不是?

可是妹妹你又哪里知道,自我失子之后,为怕皇上发现异状,再不敢与他同房。他便是这样的守着我,陪着我,入得夜后,我也只能以自己有孕在身不能侍君的理由,打发他去别处宫妃那里去歇息。

而现在,大魏已废除了‘立子杀母’的国律,后宫之人再不似以前那般惟恐承恩怀孕,反倒日日争奇斗妍,各施手段以争恩宠了。妹妹觉得,若没了这个孩子,我在皇上心中,此番还会如此重要吗?”

胡沁华的话问得尖刻而扎心,一时间令商娇无言以对。

沉吟许久,她越过胡沁华,走到她的几案前,伸出素手,轻轻抚了抚案上朱红色的一本奏章。

“姐姐,兴许你觉得此时皇上有了别的宫妃,便会忘情于你。可是,他可曾在别的妃子处,批阅过这些代表着国之重事的奏折、奏章?那道废律的奏折,当初又是皇上顶下了多少的压力与非议,为谁而废?”

“…”这一次,换胡沁华沉默了。

商娇转身,拉过她的手,敦敦而劝:“有的时候,帝王心思确是难测。但并非每一个帝王,都是无情之人。至少我觉得,便是没有孩子,皇上待姐姐的心,也是一样的。那些宫妃,只是他的女人;而你,却是他的妻子。”

胡沁华听商娇这么说,连日来对皇上的心结顿解,她点点头,突然潸然泪下。

“是,皇上待我,确实很好,非常好!可是,帝王之爱,却有着我料想不到的沉重…”她哽咽着,大口大口地咽着气团,纾解着连日来的紧张与气闷。

说到底,她还是怕。怕失去这平生唯一的温情。

商娇也是心有戚戚,“从第一次见到皇上时,我便在想,若他不是皇上,只是个凡人该多好。他温和清华,你温柔善良,你们会是世间上最让人羡慕的一对夫妻。你们在一起,携手共游,恩爱无俦,然后一起慢慢变老,儿孙绕膝,享尽天伦之乐。不会有那么多的事来左右你们的幸福,不会有那么多的人横亘在你们中间…

可是,天意弄人,他注定是帝王,你来到他的身边陪伴着他,便也注定要承受一些常人所不能承受的痛苦。姐姐,这也许就是宿命吧…”

胡沁华点头,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擦了擦自己的眼泪,“是的,这便是我的宿命!他虽是皇上,却也孤寂了一世。如今,我会伴着他,一路走下去!所以,为了这个目的,我不能不先做魔鬼后做人!”

说到此处,她眯了凤眸,脸上的神情无比坚决而坚定。

“这宫里,太多的魑魅魍魉围绕着我与皇上,我看不清谁是人,谁是鬼——那就只能换我先做鬼,待来日我尽除了所有的鬼,再回复初心,从此一心一意伴着他!”

商娇错愕,待她回过神来,这才惊讶的发现,胡沁华果然再不是当初的穆颜了。

“可是姐姐,你可曾想过,若你为了除鬼而变成了鬼,又何以再回复成人,又谈何回复初心?”她再劝,苦口婆心。

“可佛也说过,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胡沁华却也固执己见,“皇上性子温懦,身子孱弱多病,若我不能强大起来自保,那不仅我,连皇上也只能为人鱼肉!”

商娇便觉得,她与胡沁华,果然已渐行渐远。

安大哥所料,毫无差错。

入了这道宫门,再是纯洁的人,都不可能保持初心。

她早该与她划清界线。

所以,她低头,向胡沁华一福,道:“既如此,妹妹也不再相劝。今日入宫见姐姐一切安好,妹妹也放心了。愿娘娘从此一生顺遂,顺利‘诞下’小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