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事?”面对胡沁华的自说自话,商娇只觉无语,她摇了摇头,看着眼前这个陷入自己逻辑中的女人,不知该叹还是该怜。

“胡沁华,你当真入了魔了!皇上如此宠爱于你,信任于你,可你却为了自己的私欲,私盗臣下的孩子,扰乱皇室血脉…你到底是皇上多一些,还是爱这权势多一些?”

“我当然爱皇上!我当然爱他!”胡沁华大声反驳她,状似颠狂。她攀上商娇的肩,用一种凌利的目光与她对视,透着坚决与不庸置疑的肯定。

“正因为我爱他,所以我只能尽力往上爬,爬到那足以与他并肩,足以守护他的位置!这样,我才能守护他,守护我唯一的家!”

说到此处,她的目光透红,一阵哀恸,全身尽皆抖动起来。

“…可是商娇,我若不让大哥帮忙做这些事,我便再无法与他拥有一个真正的家了…我小产痊愈后,大哥曾找民间的大夫,隐了我的身份为我看诊…可他们都道,都道…我身体较弱,那次小产又伤了我的根本,我今生…再也无法拥有一个属于我与皇上的孩子了…”

说到此处,胡沁华捂了脸,终于哀声哭泣出来。

泪水,透过指缝,一滴一滴掉落下来。

胡沁华的哭声也感染了商娇。想她一直以来,便一直渴望有一个家,有疼爱她的父亲,有恩爱相亲的丈夫,有活泼可爱的孩子…

可如今,她的父亲在她面前被人活活杖毙;她的孩子也失去了…

她变成如今的模样,又何尝不可怜?

想到此处,商娇伸出手去,想要安慰她——

却被胡沁华的手一把反擒住她的手,将她往自己身边一带,胡沁华便与她面面相对,呼吸相闻。

“可是,可是就这样,我唯一的,我仅有的,他们还想要夺走!他们还想要剥夺!”

说到这里,胡沁华用力一拉商娇的手腕,将她扯到书案前,俯身,自一本书里拿出一页写满字的纸递予商娇,“你看,这是什么!”

商娇半惊半疑地接过,仔细一看,却见那纸上写着:清炖羊肉羹、干果青笋兔肉、竹笋五花腩、芹菜腐竹汤…

逾一行,又写着:芋头鸡肉羹、珍珠豆腐丸子、菱角炒杂蔬,蜜煎香蕉…

如是者,皆是菜名。商娇看了半晌,皆不明所以,只得疑惑地望向胡沁华。

胡沁华见她一脸茫然,不由冷然哼笑。

“妹妹是否觉得这些菜式稀松平常,随处可见?起初,我也是这般认为。我一直觉得,皇上身体病弱,是由根里带出的毛病,所以一直想方设法为他调理,却不得其法。直到有一日,我突然发现皇上的膳食里,好像有些问题。

此事的察觉,源于我在醉倚楼时,曾亲眼目睹过一位外地富商在食了厨子做好的鲜虾,又吃了不少姑娘喂下的桔子后,竟腹痛难忍,几欲昏厥。鸨娘怕闹出人命,忙延医请药,方才转危为安。那时我便知晓,原来食物也有相克之道,用得不好,入口之物,也能成为杀人的利器!”

说到此处,胡沁华从商娇手里拿过那页纸,冷然地看着上面的每一个字,缓缓道:“正因为我亲眼目睹过食物相克对人的伤害,所以,我面上不动声色,却私下里记下了皇上的膳食,并托了哥哥寻了医者相询,果然证实了我的推断!

那医者告诉大哥,清炖羊肉羹、竹笋五花腩,看似平常,但羊肉与竹笋同食,可引发腹痛如绞;干果青笋兔肉、芹菜腐竹汤内的兔肉与芹菜,长食伤肾,可致脱发!

芋头鸡肉羹、珍珠豆腐丸子、菱角炒杂蔬,蜜煎香蕉,多完美的搭配,有荤有素,还有甜点,看似道道用心,却端得煞费苦心!须知,菱角与猪肉会引发腹痛,芋头与香蕉会引起腹胀,蜂蜜与豆腐同食伤耳…

如此,还有羊肉与栗子、南瓜不可同食,鲤鱼与狗肉不可同食,红白萝卜不可同食…零零总总,不计繁数——可偏偏每日经由御膳房呈给皇上的膳食里,却总会有这样相克的菜式!

商娇,你说这是厨子不懂吗?皇上的身子这般羸弱,经年不适,当真只是偶然吗?一个民间的医者尚且可知的食物相忌,那些宫中的御医便当真不知吗?

这一页的菜式,还只是我记录的一小部分,却已是如此可怕…可以说,皇上现在吃的每一口菜,每一口饭,每一口汤…都是在吃下可以慢慢致他于死地的毒药!这样的处心积虑,慢慢致他于死地…商娇,你说这一切若真是有人指使,那这个人心机,不可怕吗?”

卷四 情海腾,陡生波,心字到头终成缺 184、清算

184、清算

商娇听着胡沁华的释疑,再看那张食谱,也发现了这些菜式上,确然有着许多相克的饮食禁忌。

可以说,这是一场慢性投毒,一场针对皇权更迭的食杀!

而能有如此耐心,如此决心,又有能力操控此事的人…

不言自明!

原来,这位年轻的皇帝身子羸弱,经年的缠绵病榻,便是由此而来。

可怜啊,那个举止清华,温润如玉的男子。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只因为他的身下,是那张全天下皆梦寐以求的龙椅,所以便是他再好再孝,也只能招来满心的杀机与满满的恶意!

思及此,商娇不由仰天,一声长叹,心下已是了然。

“娘娘可将这些发现,俱已告知了皇上?”

胡沁华似思索了一下,终还是点了点头。

商娇失笑,遂又问道:“那娘娘今日召我前来,又待我以诚,与我说了这么多秘辛之事,到底所为何事?”

胡沁华闻她此言,以为她有所触动,不由眼前一亮。伸出玉手,轻轻攫住商娇两条细瘦的胳膊。

“妹妹,我知道,有些事情是我做得不对…可我也知道,你一定会原谅我的,对不对?毕竟入了宫来,我也要自保,更要保护对我最重要的人!所以,便如我先前与你说的一样,我只能先做鬼,后做人!

至于安大娘、梁家、醉倚楼、尔朱寨中所有冤死的人…待将来,我拥有了足以保护所有人的力量,拥有了对抗一切的权力…我,会去向他们赔罪!我会建一座大佛,一座通天的大佛,为那些枉死的人赔罪,超度他们的亡灵,让他们早登极乐!妹妹,这样可好?”

商娇看着胡沁华眼中闪动的光彩,那里面有着诡异的光芒在流转着,看似心思纯良,实则已然走火入魔。

再不知心中到底是该叹该笑,该愤该慨,商娇只能退开一步,摆脱胡沁华紧攫她的手臂。

“人生在世尚且活得命如草芥,死不足惜,又谈何那虚无缥缈的极乐往生之境?不过是施害者求的一个心安罢了。娘娘若觉此事可行,那便按您所思所想做罢!”

商娇无力地感慨道。敛了眉目,冷道:“娘娘若无事,那商娇便告退了。”

说罢,她转身便想离开这个华美的小楼。这里面的人,让她感觉压抑,只想逃离。

“商娇!”身后的人终忍不住地出口喝止,语气里满含着愤怒与恼恨。

“我欠别人的,我会想方设法的还!而你欠我的,你还没有还清!——你别忘了,我是为了救你才入的宫!更别忘了,我的两位亲人都是为你而死!”

商娇的脚步便再也无法挪动。转回身去,她直视胡沁华的眼,仿佛要看透她心中所想一般。

“所以呢,娘娘还需要商娇为你做什么?”

胡沁华慢慢地踱上前来,与商娇相对而视。面上再无一丝挣扎痛楚,反倒显得凌利而迫人。

“我要你发誓,永远效忠于我,替我保守这个秘密。不管是我曾经的身份,还是小皇子的来历…这一生一世,除了安大哥之外,绝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道!”

胡沁华的话,听来毫无问题,但商娇却仍听出了内里的门道。

“效忠?娘娘,莫非…你还打算让我嫁给睿王吗?”她头偏了偏,直指核心。

胡沁华便不言不语,一双凤眼只死死地盯住商娇,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商娇便知自己猜对了,只觉头大如斗,心里焦躁,已说不清是恼怒还是抗拒。

“娘娘,我嫁了睿王,便当真能如你所愿,得到你想要的吗?还是娘娘,你当真觉得我商娇真有如此魄力,可以令睿王心折至此,从而对我言听计从?”

胡沁华于是笑了,笑得一如当初般,充满了长姐的慈爱。

伸手,她轻轻摸了摸商娇如瀑的长发,轻声道:“妹妹,看来你当真不知,自己在睿王心中是何等的份量与价值啊!”

说到此处,她转身背对着商娇,道:“睿王元濬,身掌重权,看似外热内冷,却实则是个长情之人。朝中诸多大臣,见风使舵,多次以皇上无子为由,或请立皇太弟,或奏请太后废帝。若非睿王念在手足亲情,坚辞不受,今日大魏的天下,只怕早便是睿王的了。”

这一点上,商娇默认。

自在柔然草原时,当睿王告知她,他便是为了皇上计,也不能娶阿那月为王妃之后;

自她知晓睿王为怕自己先有子而牵连皇上,从而令府中姬妾一应避子时…

商娇便已知道睿王与皇帝的手足情深。

“同理,”胡沁华转回身,对她循循善诱。“睿王看似姬妾无数,左拥右抱,风流潇洒,但实则一旦动情,便是个专情至深之人。

商娇,你哪知道,那日得知你被骗往路州,在随、路二州交界的盘龙山失去踪迹之时,睿王是何等焦急?你当真以为,他入宫请旨,请调军符,亲率一万官兵围困盘龙山,只为剿灭那区区不到百人的山寨?——更何况,那盘龙山上驻守的,还并非真正的悍匪!若他对妹妹没有一点在意,又岂会如此大废周章,劳师动众?

这件事,早已闹得满城风雨,震惊朝野,偏你却像无事之人一样,还想置身事外,只作不知…妹妹,你到底是在欺骗别人,还是在欺骗你自己?”

商娇闻言,心内巨震,也没有来由的一阵心慌。

睿王对她…当真已情深到这种地步了吗?

当日在尔朱寨中时,睿王亲率一万大军围困盘龙山,却指明为她而来,她就觉受宠若惊,却更直觉地想要否认。

毕竟,她只是一个平凡的姑娘,既无倾国倾城之貌,也无显赫的背景家世。睿王如此待她,若非只为找个出兵剿匪的由头,她实在不敢另作他想。

但今日,胡沁华的话,竟让她无以再去回避。

或许,睿王对她的情意,她早便回避不了了。

所以,她扬头看胡沁华,道:“好,便如娘娘所言,睿王对我当真情深意重,娘娘将我嫁给睿王,便不怕我有朝一日背叛娘娘?”

胡沁华便笑起来,蛊惑道:“所以我才要你发誓,会永远效忠于我啊!只要你永远效忠于我,我便不会再惧怕睿王有朝一日知道这所有的事情——因为,我相信妹妹,也相信妹妹为了安大哥,为了悯儿…行事之前,也必不会无所顾忌!

况且,皇上身子长年累月被这些相克的食物所害,已成宿疾,难以痊愈。若此时我与皇上不能掌控睿王,一旦他朝皇上有个不测,我以前所有的努力,都将前功尽弃!一旦我失了势…商娇,你觉得你、安大哥、悯儿…你们能有好日子吗?”

说到此处,胡沁华拉起商娇的手,轻轻的抚摸着,似温柔,似怜爱,“商娇,我今日已给你交了底,我相信孰轻孰重,你自会有所考量。”但说出的话,已近乎*裸的威胁。

商娇闻言,怒极反笑。

胡沁华的意思,她完全明白了。

皇上的病,只怕早已势成,如今这副羸弱的身躯,不过看上去外强中干而已。

若换作以前,凭着皇上与睿王的兄弟情深,他便是传位给睿王,或直接立睿王为皇太弟,也不是不可能之事。

但如今,他有的“自己”的孩子,如何不想为孩子的将来打算?尤其,在胡沁华的刻意挑拨之下,他如何还能甘心江山落于他人之手?

更遑论,还是落在那个杀他的母妃,还想毒害自己的仇人的儿子之手?

皇上与睿王,兄弟之间只怕嫌隙已生。

所以,胡沁华才会这般一而再,再而三地逼她嫁给睿王,名为讨好,实为监视睿王一举一动,以便她与皇上掌控全局!

思及此,商娇摇摇头,苦笑叹道:“娘娘,你今日提及睿王,无非便是告诉我,睿王对我是情真意切的。但娘娘可曾想过,正因为睿王对我的这番真心实意,所以我更不能带着目的去嫁给他,甚至有朝一日,行那有可能伤害于他的事情!若我当真这样做了,不仅对不起他,更对不起他待我的这份情义!”

说到此处,商娇退后两步,郑重道:“娘娘,你要我发誓,我可以发誓。但我所能承诺的,只是三缄其口,不管将来何时、何地,发生任何事,我皆不会告诉任何人关于你和小皇子的秘密。这便是我所能为你做到的底线!至于其他的,恕商娇难以从命。”

说罢,她再次屈身向胡沁华拜别,又径自站起,匆匆转身,只想从此逃离这一切。

“商娇!”身后,传来胡沁华一声厉喝,“这是我最后一次问你!你当真不愿帮我么?”

商娇闻言,无奈地闭了闭眼。

怎么帮,如何帮?

用自己的一生,去陪这个已近被仇恨折磨得几乎颠狂的女人,陷入这场疯狂的局里吗?

不,这不是她要的人生!

她长叹一声,脚下不停,径直开门向外行去。

“说什么姐妹情义,道什么你会帮我,说到底,在你心里,我终究比不过陈子岩一个男人!”

胡沁华在商娇身后,愤慨的控诉。

商娇的身形便再次顿住,心里惊了一惊。

胡沁华知道了?她知道她与陈子岩的事情了?

可转念一想,她又释然。

这件事,胡沛华了如指掌,她现下作为胡家最核心的人物,又岂会毫不知晓?

所以商娇轻声道:“娘娘既已知我与子岩早已互许终身,又怎能几次三番劝我嫁予睿王?若我当真答应了娘娘,不仅是对我、对子岩的伤害,更是对睿王的不公!”

说到此处,她转回头,迎着凤栖阁外浅浅的北风,最后一次看向屋中,面色凝沉的胡沁华,凝声道:“更何况,我今生既已许了子岩,便只会与他一生一世一双人,他若不弃,我必不离——又怎能另嫁他人?娘娘也是性情中人,也有想要守护的人。我的心意,相信娘娘体察!商娇言尽于此,告退!”

说罢,她再不迟疑,匆匆下楼,终离开了这个让她压抑的地方。

将胡沁华一人,留在了“凤栖阁”里,留在了那座华美的,用爱情与阴谋所堆砌的阁楼里。

胡沁华不再挽留,听着商娇渐渐远去的脚步声,以及马车辘辘而去的车辙声…

她面沉如水,一个人慢慢踱至榻边,颓然坐下。

商娇,商娇!

当日西芳庵中,你身陷危难,我为了救你,毫无二话,以身赴险,答应了胡沛华的阴谋,入宫侍君。

为了你,我眼睁睁地看着苦苦寻找了我十数年的父亲,在我面前被人活活打死!

为了你,我失去了自己腹中,已经快四个月大的孩子,并从此失去再为人母的资格…

如今,我还要面对所爱之人受人所害之苦,一个人为保护自己所爱的、所拥有的一切而一路弑杀,双手染血,孤军奋战!

可你呢?

说什么会帮我,却对我的苦楚、处境不闻不问,几次三番拒绝于我——哪怕我向你如此的开诚布公,请求你的帮助,也只作不理不睬,转身弃我而去。

还如此厚颜无耻地,乞求我的谅解,让我放你一径地逍遥自由,与你的情人双宿双栖…

世间哪有这样便宜的事情?

我已身在地狱,岂能让你独上天堂?

想到这里,胡沁华嘿然笑了几声,继而仰天疯狂大笑…

笑声中,泪水一滴、一滴,沿着她妆容精致的面容,在她脸上曲折、蜿蜒。

笑过了一阵,她慢慢抬起手,镇定地,轻轻将泪水拭去。

牙关紧咬,面上的表情,便愈发显得阴沉、阴冷。

“一生一世一双人?他既不弃,你必不离?”

胡沁华缓缓地念叨着商娇最后的话。

唇边,漾起一朵犹如淬了毒汁一般的冷笑。

卷四 情海腾,陡生波,心字到头终成缺 185、论嫁

185、论嫁

商娇出得宫来,第一件事,便去找了安思予,将今日胡沁华召她入宫所发生的事,源源本本告知了安思予。

安思予听后,面色显得很是平静。他早已料到胡沁华此番召商娇入宫,势必会对安大娘的死以及悯儿的事给出解释。

但他料想不到的是,胡沁华竟还不死心,还能在此时要求商娇嫁给睿王,做她的棋子。

遂,待商娇说完此事,他无比忧虑地询问起商娇与陈子岩的婚事来。

商娇也知安思予心中所思所想,只是现在待她如女的安大娘新丧,她心情很是伤心沮丧,哪里还有心提及自己的亲事来?

所以,商娇答道:“这件事,我想与子岩商议一下,延后一下再说吧。毕竟,大娘才走,她生前待我如同亲女,我想为她守孝一阵,再提婚事也不迟。”

安思予闻言大惊,忙按住她的手,道:“万万不可!商娇,你待我娘的心,大哥心里明白,大娘在天之灵也明白。但你与陈东家的婚事,却是万万不可再拖。不仅不能再拖,还必须及早提上议程,宜早不宜迟!迟则恐生变数。”

商娇的终身大事,是安思予目前最忧心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