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一个温暖的、有着家人关爱的家里,喝一碗暖暖的热汤,听着家人唠叨与嗔怪…

这,才是她想要的幸福。

可这里,这大魏,天大地大,却哪里是她的家呢?

城南的小宅?

不,那是陈子岩的产业,从来不是她的家。

她爱着他时,为着他一点私心与猜忌,只能搬入他为她准备的地方,用心经营,将那里当作了家,用着自己属于女人的小小的心思,将那里经营成他与她最甜蜜、温暖的小家。

——哪怕被常喜骂她甘作陈子岩的外室,哪怕她此后一生,会为此受人诟病,她也不畏不惧,甘之如饴。

可一旦她决定不再与他有所牵连,那处小宅于她,便是牢笼,便是束缚!

哪怕外面狂风骤雪,哪怕她饿死、冻死——也绝不会再回到那里!

可是…

她能再回安宅吗?

她要如何向一心冀望她可以幸福的安思予解释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

况且,那里还有一个从来不看好她与陈子岩这段感情的常喜…

她会不会嘲笑她?嘲笑她当初不顾她的劝阻,执意追随陈子岩而去,却落得一个遭人悔婚、抛弃的下场?

还有安大娘…

那个待她如同亲生女儿的安大娘;那个哭着拉着她的手,不愿她离去的安大娘;那个临死前还惦记着她的安大娘…

可她却因为想要一心一意追寻这段虚妄的幸福,不管不顾的离去,甚至几度错失再去看安大娘的机会,让她抱憾而终。

她还有何面目回去?

她还有何面目回到安宅,面对那些待她有如亲人般的人?

想到此处,商娇不由得悲从中来,捂住了自己的脸,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一直阴沉了一日的北风,终于卷着鹅毛般的大雪,纷纷落下…

****

清晨,下了一夜的雪终于停了下来。

安宅内,吃罢了早饭的常喜正用扫帚扫着积雪。

安思予备齐了纸笔,出了西屋的房间,又与院中正在扫雪的常喜招呼了一声,便打开门准备去往牙行上工。

岂料,甫一开门,檐下一团蜷缩在地,如同雪人般的人便跌滚在他的脚边。

安思予不由一愣。

起初,他以为是昨夜风雪太大,哪个乞丐躲在檐下避雪,被冻得僵了。可再仔细一看,待他认出来人是商娇时,不由心内巨震。

“娇娇?”

他忙蹲下身去将她扶起,却发现她头发上全是冰棱,面如死灰,不仅是手脚,便连全身都是冰冷僵硬的,心下不禁又是大惊又是大急。

“娇娇?娇娇?”

他抱住她,大声唤着她的名字,却无论如何也唤不醒她。

常喜听到安思予的声音,也赶紧跑了出来,看到这一幕,不由也是呆愣住了。

“小姐!”

她凄呼一声,扑到商娇身上,不断摇晃着她,眼泪便止不住扑簌簌地掉了下来,“这是怎么了?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陈东家呢?”

安思予此时反倒镇定了下来,伸出手来,在商娇鼻下深了一探,不由松了口气,对常喜道:“她还有气,常喜,快,我们将她抱进去再说!”

说罢,他也不管商娇一身冰雪与糟污,将她打横抱起,便飞快回到了屋里。

常喜这时方才回过神来,抹干眼泪,也紧随着进得屋中,拿来棉被替商娇盖上,又转身端来热水,正准备给商娇泡上一泡暖暖身,却被安思予给阻住了。

安思予飞快地返回身回到院中,找了木盆,在地上舀了一盆雪,回到屋中,让常喜脱了商娇的鞋袜,拿了雪在商娇冻僵的脚上不断的搓揉,直到搓得皮肤有了些微的热气,方又解下自己的衣襟,将她的双脚紧紧包裹在自己赤.裸的胸膛处,用体温将她暖着,又令常喜如法炮制,替商娇不断的搓揉双手,直至回暖。

手脚暖了,商娇的身体便有了热气。安思予见商娇身体终不再僵硬,身上的积雪也化得差不多了,方才长吁了一口气,退了出来。

趁着常喜替商娇擦拭身体,换了干净的衣物的工夫,安思予去厨房熬来姜汤,趁热喂商娇喝了下去。

一番折腾下来,便近晌午。商娇出了身汗,也终于缓过劲儿来,人也悠悠转醒。

有气无力地甫睁开眼,商娇便看到正坐在床前,正握住自己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安思予。

“娇娇,娇娇?你醒了?你醒了吗?”一直守在床边的安思予发现商娇的动静,急切地问。

那只握着她的手,竟有些微的颤抖。

“安…安大哥?”商娇轻声唤他。

一开口,才发现喉咙沙哑疼痛,如火烧火燎般。

安思予伸出手去,抚摸着她的额发,轻声道,“是的,我在。大哥在呢!”

商娇听着安思予温柔的声音,眼睛便又酸又胀,泪水止也止不住地流了出来。

情不自禁地,回握着安思予的手,用力握紧。

她不禁想起,昨夜风雪交加里,自己的犹豫与徘徊。

可到底,她还是回到了这里——哪怕她不敢上前敲门,哪怕只能坐在檐下瑟瑟发抖地避着风雪,直至冻得晕倒在地…

但直觉,还是让她回到了这里。

因为这里…有她的家。

这里,有她的家人,有她想要的温暖。

想到此处,商娇再忍不住心里的悲痛,伸出一双被冻烂出血的小手,握住安思予的手,无声的落泪。

看着商娇这般委屈流泪的模样,安思予心里只觉得像被什么东西揪扯了一下,疼得连呼吸都是一窒。

可此时此刻,他只能装作无事人的模样,浅笑着轻问,“这天寒地冻的,昨晚还下着雪,你怎么会晕倒在安宅门口?陈东家呢?他在哪里?他知道吗?”

安思予不提还好,他一提起陈子岩,商娇立刻想起了昨晚发生的事,一时间心下既悲且愤。

“子岩…陈子岩…他不要我了…大哥,他不要我了…”

她想控制情绪,却捺不住心中泛起的巨痛,只能用另一只手一拳一拳地捶在自己的心口,想要纾缓那快要满溢的,撕心裂肺的痛楚。

“陈东家…他不要你了?”

安思予初初闻言,愣了一愣。待回神过来商娇话中的含义时,整个人不由得僵硬住了。

心里,那凝了无限疑思的忧虑与不祥之感,突然间漫上了心里。

卷四 情海腾,陡生波,心字到头终成缺 193、愤懑

193、愤懑

片刻之后,他摇了摇头,尽量将心中那挥之不去的不祥之感驱离。

“你和他,是不是闹脾气了?大哥不是嘱过你,要你遇事多忍耐的么?”

他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语气尽量和缓地问。

商娇抽了口气,缓了一缓,落泪摇头。

“没有。我没有和他闹脾气…是陈子岩,他瞒着我,竟要…竟要娶那高小小为妻,他们…甚至连婚书都已经签章盖印…大哥,子岩这一次,是真的不要我了…”

“什么?”安思予闻言,瞠目结舌,心内大震,“你是说,陈东家…竟要与那个陷害你的高家小姐成亲了?”

商娇闭眼,无力地点了点头。

安思予见状,心中也是急怒。但转而看到商娇如此难过的模样,他又赶紧安慰道,“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误会?毕竟,你与陈东家,你们都快成亲了…”

商娇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力,茜色的唇角一扯,苦笑道,“怎会是误会?昨日,那高小小领着人去了小院,当着陈子岩的面,拿出了婚书作凭…陈子岩他,他也亲口向我承认了此事…还说要给我名份,纳我为妾…呵呵,这样的名分,我不稀罕,我一点也不稀罕!”

商娇越说越是愤懑,泪越流越急。安思予也听得心中疼痛不已,再联想到昨日商娇的经历,终于明白她为何会一个人独自回到这里的原因。

这个姑娘,看着温柔平和,但骨子里的倔强与坚韧,却无人能及。

她心里想的、要的,他都明白。

不过是一个“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梦想而已。

所以,她努力工作,努力赚钱,努力生活…

只想有朝一日,能够与自己的爱人,并肩而立,创造属于他们的幸福生活。

可如今,陈子岩竟令她不仅一朝梦碎,甚至还想纳她为妾…

这于她而言,不啻是最大的侮辱与讽刺!

想到这里,安思予扬起笑,温柔地宽慰她。

“好。娇娇不稀罕,那便不嫁!他不要你,将来也总会有人爱你,一生一世的守护着你。”

哪知,他话音刚落,商娇便因为他的这番话,痛苦地蜷成一盘,紧紧地环住自己,目光中,透出深深的绝望。

“…可是大哥,不会再有人要我了,不会再有人爱我了。”她哽咽着,泪如泉涌,“大哥,我…我已经是他的人…唔…”

话音未落,一只温暖的大掌,已然堵住了她未说出口的话。

一把将她连人带被抱起,紧紧地拥有怀中,感觉到怀里的人儿是如此的纤细,如此的瘦弱,安思予不由大悲大恸。

“娇娇,不要说,不要说了…”他拥着她,感觉眼中一热,便有泪水滚出眼眶,滴落在她披散的长发间。“娇娇,这不怪你…只怪大哥无能,大哥没有保护好你…”

他咬着牙,极力克制着自己,直到全身颤抖。

是的,他后悔,后悔得恨不得立刻死去。

他后悔,后悔自己因为自己那可怜的自尊,怕声名狼藉的自己配不上她,怕被她拒绝…

所以,没能早点向她表白自己的心意,没能早一点告诉她——他爱她。

这一生一世,唯有她是他的妻子,是他安思予唯一的想念!

所以,他只能将她往外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与陈子岩从相识、相知,到彼此爱恋,情根深种。

他以为,只要她幸福,他便会幸福。

可是,到头来,她却被陈子岩伤得体无完肤。

是他,亲手将自己最爱的女人,推到了别的男人怀中,任其以爱为名,折断她的翅膀,狠狠地伤害她!

如何能不悔,如何能不心疼?

那是他安思予想用一辈子去疼、去爱、去保护的女人啊!

陈子岩,陈子岩!

你如何能这般狠下心肠来伤害她?

商娇倚在安思予怀里,听着安思予如此责怪着自己,如此后悔没能保护好她的话语…

一时间,她再忍不住心里的悲痛与委屈,伸出一双被冻烂出血的小手,攀住安思予的肩膀,躲进他怀里,哭得声嘶力竭。

安思予紧紧抱住商娇单薄的身子,大掌在她的背后诱哄般地拍着,一下一下,温柔地在她耳边道:“娇娇,不哭,不哭…会过去的。相信大哥,一切都会过去的…”

****

商娇缩在安思予怀里,将心里的怨怼与委屈发泄了一番,整个人便又轻松了下来,复又沉沉睡了过去。

许是身体被冻得狠了,下午时分便起了高热,商娇整个人被烧得全身滚烫,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说起了糊话,常喜一连盖了几层被子在她身上也无济于事,急得直掉泪。

安思予为商娇换了敷额的冰水,又摸着她身上的温度着实烫手,心知她病势凶险,只得嘱了常喜好好照料商娇,就匆匆出了宅子,准备去请大夫前来为商娇诊治。

刚出得宅门,安思予便看见一道月白的身影站在门外,也不知他在寒风中站了多久,早已冻得面无雪色,双目滞神,整个人斜倚着巷中青砖堆砌的墙,落拓而无助的模样。

听得安宅中的动静,他抬起头来,无神的眼睛仿佛瞬间被注入了无限的希望,满是光亮的神采,却在看清来人时,复又熄灭了下去。

安思予也怔然了一下,却不声张,只转身将院门掩好,方才转身向着陈子岩踱了过去。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你随我来。”他淡声向陈子岩道,许是怕屋中人听到动静,还回头张望了一下。

说罢,也不等陈子岩作何反应,他抬腿便往前走。直走到巷尾僻静无人处,方才停下了脚步,胸臆处几番压抑、按捺…

陈子岩紧随而至,在他身后迟疑而紧张地询问,“安公子,商娇她…”

话音未落,一向温文的安思予却陡然转身,向着陈子岩奋力挥出一拳!

陈子岩一声闷哼,脚下一个踉跄,口鼻间便有血溢了出来。

安思予紧跟着上前一步,一把揪住陈子岩的衣襟,将他搡到墙边,后背抵住粗砺的墙砖,一脸的愤懑与责备。

“陈子岩,我安思予虽不算君子,但自问今生也从未向任何人动过手。可你…背信弃义,悔婚另娶,着实该打!”

说着,他一提陈子岩的衣襟,再将他搡高几分,沉声又道:“你可知商娇对你们这段感情,抱了多少期待?你可知昨晚她得知你要另娶的消息,坐在安宅门口,却不敢敲门入内,只能在风雪中坐在檐下,捱过风雪交加的夜晚时的孤寂与绝望?陈子岩…你若许不起她将来,为何要动她?为何要让她为你付出那么多?”

陈子岩听着安思予的控诉,只觉得字字句句,如无形利刃,扎心透肺,直痛得无法呼吸。

许久后,他方才低声询问:“娇娇她…可还好?”

话语中,是切切的关心,满心的牵念。

安思予感觉到了,闭口不言,一双含怒的眼只打量着陈子岩,许久之后,陡一放手,松开了揪住他衣襟的手。

“放心,她还死不了。”他转过身去,不想去看陈子岩失落的神情,却依然愤懑不平的语气,“只昨夜在檐下受了一夜的风雪,待今日我发现她时,冻得已然僵住,手与脚也全被冻伤,此时正躺在床上,发着高热,烧得迷迷糊糊的而已。”

说着,他微微侧身,冷声问道:“陈子岩,若你只是来询问她的情况的,安某现已全部告知。你若无事,便赶紧回去罢。毕竟,你现在是有婚未妻的人,若一直在此流连徘徊,只怕于你名声不利。”

说罢,他不欲再与之多言,抬腿便往前走。

“安公子!”身后,陈子岩却出声相唤。

安思予脚下一顿,侧转过身,却见陈子岩已一整衣袍,向着他恭身一揖。

“这段时日,劳烦你照顾一下她。”他强忍着心中悲凉,缓声哀求,“陈某有迫不得已之处,不便于外人言…如今将她托给你,我便也放心了。”

安思予闻言,哑口失笑。负手回转身来,却道:“我照顾她,是我与她的情义。陈子岩,这一切与你无关。你既已决定另娶,便是心中已有主意,又谈何迫不得已?”

他的话锋凌厉,一时间,竟让陈子岩无力招架,只得颓然倚在墙边,凄然苦笑:“是啊…你与她的情义…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说罢,陈子岩深吸一口气,眼圈通红,恍惚地摇晃着立起,踉跄着向前行去。

那模样,再不见了往日的意气风发,温然如玉,倒似被人剥筋抽髓,似一具行尸走肉。

安思予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终捺不住心中的疑虑与不安,出声道:“陈子岩,你所说的迫不得已,究竟意指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