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他选择接旨的那一刻,打从他选择向她隐瞒内情,却害怕她离去,从而用了不正当的方式得到她的那一刻起…

他与她,也许便再无在一起的可能。

原来,生命中有些人,有些事,一旦选错,便再无扭转的可能。

所以,他只能站在原地,看着她脱离自己的怀抱,倔强地、尊严地挺直腰板,与自己渐行渐远。

直至消失不见。

手,紧紧握住她留给他的东西,直到那枝金簪锋利的底部刺破了他的掌心,满手鲜血,他也浑然未觉。

卷四 情海腾,陡生波,心字到头终成缺 196、贺婚

196、贺婚

腊月二十六,天都城中,陈、高两家联姻,轰动一时。

那一日,天公作美,艳阳高照,天都城内,十里红妆。马车罗列,喜轿高抬,迎亲队伍更是放铳、放炮仗,大红灯笼开路,穿街过巷,沿途吹吹打打,好不热闹喜庆,引得围观人群络绎不绝,比肩继踵,无不竞相艳羡。

而空寂的小巷中,一处小小的院落,一个女子却身披一件绿衣,独自一人枯坐,听着外面热闹纷杂,抬眼看着天边云卷云舒,怅然若失。

常喜端着茶来,听着外边动静,再看着自家小姐一身孑然与落寞的坐在院中,心中又是心疼,又是不安。

抬腿,正准备上前骂骂陈子岩这个负心汉替她解气,却被一只大掌拦住了退路。

安思予无声无息地接过茶碗,又示意常喜回屋,方才端了茶,走到商娇身边,挨着她坐了下来,将茶推到商娇面前。

“你身子刚好,外头风大,久坐无益。”他劝慰着商娇道。

商娇却是不动,如一尊与世隔绝的泥塑一般,一动不动,不言不语。

安思予也不再多言,只叹了口气,静静陪着她,遥遥看着天边行云。

他知道,此时此刻,她的心里有多难过。

若无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八天前,她便应该坐上那热闹的喜轿,被人雀跃欢呼地簇拥着,嫁入陈府,从此与陈子岩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

可如今,这一切都成了泡影。

她只能一个人,安静的、孤寂的坐在这里,看着蓝天白云,听着外面的喧闹喜庆,品味着被人背叛、遗弃的孤独与伤心。

命运待她,何其残忍?

他心中疼痛,忍不住伸出手,将她的手小心地握在自己温暖的掌心里。

“娇娇,相信大哥,一切都会过去的,一切都会好起来。将来,一定会有一个男子,会疼你爱你,视你如生命,与你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他安慰着她,想要给她力量,去对抗外面那喜庆的,却足以伤她至深的动静。

听着他的话,商娇转过头来,大大的眼睛中满是茫然,却偏偏要挤出一丝笑容来。

“嗯,大哥说的,我都相信。”

她轻声地道,却仿佛是她在宽他的心。

她的样子令安思予心如刀割一般。再忍不住地伸出手,将她揽到自己怀里。

“娇娇,你若想哭,便哭出来吧。”他抱着她,急切地道。

那一日,她从商行辞工回来,便将自己关于小屋之内,不哭不言,仿佛这一切都不曾发生。

可他知道,这些事到底还是发生了。

她这般强忍,只怕会令这心头的伤口烂在心底,溃烂成疮。

这样的她,反而令他更加担忧,更加焦虑。

可他怀里的小人儿却依然不哭不言,反倒摇了摇头,自他怀里坐了起来,一双蒙尘的大眼似望向远处,实则却是仍竖耳听着外面渐渐远去的喧闹动静。

许久,她抬起头来,向安思予道:“大哥,今日是子岩的大喜日子,我想…我想去贺贺他。”

她说得期期艾艾,但神色却是无比坚决,一时间,竟令安思予皱了皱眉头。

他刚想说话,常喜却猛地拉开了小屋的门,如旋风一般冲到了商娇的跟前,急怒道:“什么?小姐你说什么?那陈东家如此无情无义,抛弃你、背离你、另娶他人…你却还想要去贺他?小姐啊,你醒醒吧,你这到底是中什么邪了?”

说到后来,常喜越说越气,急得围着商娇直跳脚,一副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相较于常喜的气怒,商娇依然一脸平静与淡然。

一双眸子,只看着安思予,似在征询他的意见。

安思予沉吟了一下,遂笑着点头,道:“也对。凡事有始也应有终。陈东家于你,除却男女之情,毕竟还有一份恩义在,你去朝贺他,也份属应当。”

商娇闻言,面上一扫数日来的阴霾,如霁雪初晴一般,透出一丝阳光般的笑意。

“知我者,大哥也。”她缓声道。与安思予相视而笑。

于是,商娇出得门去,一个人腰挺得笔直,向着陈府的方向而去。

彼时,陈府所派的花轿还未接亲返转,府内却已是张灯结彩,鼓乐齐奏,宾客云集,贺恭道喜不绝于耳。

陈子岩身着新郎大红喜服,身扎红绸,面上却无甚喜色,只站在陈府大门迎着来客,看着所有人都眉开眼笑,向着自己贺恭道喜,却不知自己心里为何如此茫然,如此空寂。

仿佛,有一样最值得他珍惜的,留恋的东西,永远失去了,再也找不回来。

目光流转间,他却不经意地看见,远处一个熟悉的倩影由远即近,翩然而来,心下不由巨震,忙定定地看着,再也移不开眼光。

她瘦了,一身单薄的绿色衣裙,配着内里一水白裙,愈发显得剥落。

却仍是他朝思暮想的模样,牵引着他无限的思念。

他想迎上去,想好好地看看她,奈何脚步刚一动,便又有前来道贺的人围了上来,口中声声道着恭喜。

恭喜?

呵,他不过一个得非所爱之人而已,恭喜二字听在耳中,如何不讽刺?

可他却不得不扬起笑来,向着围在自己身边的人一一还礼,目光却流连在那抹绿色的身影上。

他看着她渐渐向他走近,待走到近前,竟向他行了个万福,道:“东家,新婚快乐!商娇在此祝你与新娘…”她顿了一下,似有些说不下去,但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大,“祝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陈子岩定定地看着商娇,看着她强笑着,向自己说着言不由衷的祝福,心里凄苦酸楚和着痛苦,再不知是何滋味。

“…谢谢。”许久,他拱手为礼,艰难而晦涩地回她。

商娇便回他一笑,转而欲往迎宾台而去。

迎宾台前的众人早已见到她来,立时骚动了起来。

“商姑娘!”

“商文书!”

一群人纷纷站了起来,热切地唤她,与她打着招呼。

商娇扭头看去,却见都是曾一同共过事的熟面孔:王掌柜、叶傲天…所有人,都在热情地招呼着她,关心着她,不由心头一暖,便向他们踱了过去。

刚自怀里掏出一封红纸包住的银钱交给王掌柜,正在叶傲天的指引下,于贺仪册上签下自己姓名,便听得王掌柜用很是激动与高亢的唱词唱道:“原陈氏商行文书,商娇姑娘贺仪五十两!”

端得掷地有声,中气十足。

签了到,她正准备入宅,便听得身后一个尖刻的声音。

“哟,商娇姑娘?没想到你今日竟还有脸来?”

闻得声音,陈氏所有知道内情的人,皆向着那处声音的来源怒目而视,现场的气氛便有几分尴尬了下来。

商娇循声看去,便见一个小脸削尖,长相刻薄的丫环正昂着头,立在她的身后,一脸鄙视状的睨着她,倒有几分眼熟。

商娇忆得此人正是高小小身边的贴身丫头银絮。想来是高家派她前来熟悉婚礼现场情形,好待高小姐喜轿一至,与接亲的喜娘牵引新娘进行一应仪式。

遂她反驳道:“这位姑娘,今日陈氏东家大婚,我作为曾经的雇员,来朝贺东家,有何不妥?便是你家小姐来了,也不能驱逐于我,你又凭何在此出口伤人?”

商娇的话在情在理,令银絮无可辩驳,不由银牙紧咬,心中急怒。

本来,小姐与她听闻她与陈东家了结情缘,辞工离去,本还暗松了一口气——不曾想这商娇竟在小姐如此重要的日子里,出现在了这里!

若婚礼出了纰露,闹出什么罢婚、悔婚的事来,她高家的脸、小姐的脸要往哪里搁去?

她银絮便是死八百回,也难辞其咎了。

想到这一层,银絮便当前一步,趁着陈子岩被众朝贺的宾客包围,跻身不过来的时机,状似迎宾般地笑意盈盈,却私下里用只她与商娇听得见的声音,狠狠挖苦商娇。

“商姑娘既已送了贺仪,与我家姑爷全了主雇情义,那便请回吧!毕竟,这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你本便与我家姑爷不清不楚,现在甚至连他成亲,也跑来这般纠缠…这知道的吧,道你情深意重,对我家姑爷念念不忘;这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没羞没臊,人家成亲之日,都还上赶着前来与人做妾呢。这话若传了出去,也于你名节不利啊,姑娘,你说是吧?”

银絮牙尖嘴利,为人便与长相一般刻薄,说出的话便如尖刃剜心,字字句句皆直捅商娇要害,一时竟令商娇又气又怒,面色通红。

含怒且愤间,商娇正欲拂袖而去,却听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冷笑,紧接着,一个熟悉的威严声音自商娇背后响起。

“呵,好一个牙尖嘴利的丫头,竟敢如此折辱本王带来的人,不知该当何罪!”

卷四 情海腾,陡生波,心字到头终成缺 197、发落

197、发落

话音落地,商娇与银絮便都愣住了。

忙回头望去,但见身后一人,紫金玉冠,披一件天青色滚白狐毛大氅,着一身蟠龙紫金色锦衣,腰缠玉带,端得威严无俦,年轻俊美——不正是多日未见的睿王是谁?

此时,方才有人唱道:“睿王驾到——”

原来睿王早远远地看到了一身水绿薄衣,颇为惹眼的商娇,便辞了亲王排场,悄无声息地走到近前,站在商娇身后,却刚好听到银絮与她的一番对话,一时不由大怒。

一双鹰眸凌厉,直视着拦在商娇身前的银絮,隐隐有着怒意与杀机。

唱场甫落,满场俱寂。便连吹鼓奏乐也暂停了下来。

所有人这才发现,睿王不知何时竟亲至婚礼现场,赶紧纷纷跪下,齐声道:“参见睿王殿下!”

商娇反应过来,也想学着众人模样跪下参拜,睿王却眼明手快地伸出手去,不管不顾地便将商娇的手握在了自己温暖的大掌里,紧紧攥住,执意让她与自己并肩站在一处,接受众人参拜。

“嘶…”

只长满冻疮的手被睿王这般一握紧,商娇痛得一声长嘶,忙想用力挣脱。

睿王这才注意到商娇手上的伤势,忙改握为抚,举到眼前细看。

待看清商娇手上红红紫紫的冻疮,有些地方甚至被冻得破皮流血,他不由眼圈一红,眸光一沉,咬牙忍了又忍,直忍得额头青筋爆裂。

终按捺不住心间郁愤,他怒瞪了商娇一眼。

这便是她要的吗?

拒绝他,拒绝荣华富贵,却为一个不值得的人全心付出,甘心平淡…

到最后,却只换来爱人另娶,自己遍体鳞伤,黯然退出的下场…

还要佯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来到他的婚礼上,给予他祝福,甚至不得不委屈自己,忍受一个丫环的奚落!

商娇,商娇,你怎么能这样,这样地让本王心疼——更让本王生恨!

可偏偏他满腔的恨怒堆积在心里,又拿商娇无可奈何,无处发泄,只能移作他处。

一双鹰眸,再次转向早已吓得匍匐在商娇脚边,吓得面如土色,仓皇不知所措的银絮身上。

“来人!”他一声厉喝,便有两位简衣侍卫上得前来,恭身听令。

睿王也不多言,指着吓得抖如筛糠的银絮道:“此人以下犯上,出言不逊,侮辱本王带来的人,尔等速将其押下,带回王府,听侯本王发落!”

此言一出,满场寂静。

所有人感受到睿王怒意,皆吓得跪伏在地,不敢言语,只拿眼去觑这场婚礼的主角——陈子岩。

众目睽睽下,陈子岩便说不出的尴尬。

他自然知道,刚刚趁着他迎客,不能跻身上前之际,银絮必然对着商娇说了些过分的话,恰又被睿王听去,才会对银絮做出如此严厉的处置。

银絮如此做,陈子岩心里说不气怒自不可能,但今日毕竟是他的婚礼,若睿王当众拿下银絮,他身为新郎、主角、陈氏当家,都必然颜面扫地。

遂眼见着两名侍卫应声便上前而来,欲拿下早已吓瘫在地的银絮,陈子岩只能拱手求道:“王爷…”

话刚起了个头,却见商娇突然挣开睿王的手,冲到了银絮面前,一把抓起银絮的头发,抬手就是“啪啪”两个大耳光,狠狠扇在银絮脸上,直打得银絮面颊红肿,嘴角也破皮流血。

“恶奴刁毒,看我穿着寒酸,竟出口伤人!这种势利之人,就该好好教训教训!”商娇狠狠斥道。

末了,商娇似还不解气,看银絮还愣在当场,捂着面颊一脸茫然地看她,又抬起一脚踢在她身上,喝道:“还不快滚?莫非你还要杵在这里丢人现眼吗?”

这一下,银絮终于懂了。

赶紧翻身爬起,感激地跪在商娇脚边磕了一个响头,“多谢姑娘。”

说完,她爬将起来,转回陈府,也不敢进得内堂,只沿着墙角根灰溜溜地飞快地跑走了。

眼见着银絮跑远,陈子岩这才暗自在心里松了一口气,感激地看了商娇一眼。

若她不出手教训银絮,一旦睿王将银絮押下,必然或打或杀,或发或卖,哪里还会留她性命?

如此一来,只怕陈氏、高家都会颜面扫地;

这场婚礼,也必会沦为全天都的一桩笑柄!

只如此一来,势必会委屈了商娇。

银絮的话他尚不得知,但能惹来睿王如此恼怒的当众下令责罚,想必出口必然刁毒已极!

两个耳光,看似商娇下手颇重,实则却是委屈了她,来保全他的颜面,以及银絮的性命。

思及此,陈子岩心里对商娇的怜惜、愧疚皆涌上心底,再不知是何滋味。

商娇看银絮跑远,显然也松了口气。转回头向睿王恭敬地福了一福,道:“多谢王爷替民女解围,民女感激涕零。”

睿王岂会不知商娇有意放银絮一马,遂也不言语,只深深地看了商娇一眼,转头令众人平身。

众人应谢起身,睿王这才负手走到陈子岩身旁,与陈子岩说了一番道贺的话,便在他的引领下,入了喜堂。

商娇紧随在睿王身后,却又与他相差着几步之遥,小心翼翼地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待入了喜堂,见睿王在陈子岩的引领下坐上最尊的主位,她便觑了一个空儿,趁机溜到了陈氏的管事齐聚的桌位处。

无怪她如此小心谨慎,睿王方才在陈府门口的一番动静,那么明显的关心与袒护…若她不能及时撇清自己与他的关系,只怕明日一早,关于她与睿王的流言,便会传遍整个天都。

可她扪心自问,睿王想要的,她许不起。

商娇在陈氏两年,虽是女子,但因其性子温和,待人有礼,又处事果敢,早与陈氏上下管事、雇员打成一片,可以说陈氏上下便没有几个不喜欢她、不服她的。

在座的陈氏的管事们,更是无人不晓商娇与陈子岩的事,本以为能喝上他俩的喜酒,却不想途中生变,当家主母换成了高家那位不知天高地厚,性格踞傲的小姐,害得商娇也辞去了工作,心中早为商娇抱着不平,如今见了她来,自然欢喜得很,于是一桌上下没有不高兴的,均与她笑笑闹闹,打成一片。

商娇正与大家互相见礼,闲话笑闹,却突然间感受到身后一道锐利的目光射来,令她背脊一凉,浑身一寒。

不用回头,商娇也知那道目光来自何处,自然不敢回头,只与几位管事笑闹时,声音刻意大了几分。

原以为这样便避了过去,却不料刚与几位管事说笑了几句,睿王身边的刘恕却躬着身寻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