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姑娘,”刘恕腆着腰行到商娇跟前,伏在她的耳边,毕恭毕敬地小声道:“睿王让小的过来,请您坐那边去。”

说完,刘恕的手指了指。

商娇顺着刘恕手指的方向看去,却见睿王正坐于主位左侧最尊的位置之上,而陈子岩的母亲坐于右侧,两人正在见礼、交谈…

而刘恕指的方向,正是睿王下首,仅次睿王的位置!

商娇的心,蓦地一跳。

那个位置…

她看着那张空椅,艰难地吞了一口口水。

扭头,也附在刘恕耳边,悄然地,惟恐他人听到般的低语:“刘管家,烦劳您替我谢过睿王厚意,只那个位置尊贵,商娇一介民女,自不敢当。我还是坐在此处,反倒自在随意些。”

说罢,她飞快地向刘恕一笑,便转过身去,装作无事人一般,继续与大家闲聊起来,再不理会刘恕。

刘恕等了等,见商娇是铁了心的不再理会自己,不由脸上一抽,恨铁不成钢地跺了跺脚,转身回到了睿王处。

睿王坐在主位,面上虽正与陈母闲聊,但眼角却始终瞟向商娇,此时见得刘恕独自而回,又听得他回禀商娇的原话,心下又是一阵气怒。

那个位置所代表的含义,他不信她不知道。

亦或,正因为她知道,所以才会拒绝得如此彻底。

呵,到了此时此刻,她还想要拒绝他么?

想到此处,睿王便也心生恼意,大手一挥,便令刘恕退了下去。

扭过头去,任由她混在一群平民里,过她所谓的“自在”生活,再懒得理会她。

只这一切,睿王自以为瞒得过所有人,却终有一人,终瞒不过去。

与他并坐的陈母淡淡地抬了抬眼皮,状似无意地看了眼满脸怒容的睿王,又遥遥地看了一眼坐于远处,正与陈氏的几位管事闲话笑闹的商娇,眼底不免泛上了一层忧色。

商娇与众人又笑闹了一阵,眼见时辰快至正午,忽听得外面一阵鞭炮噼啪作响,鼓乐齐奏,便知高小小的喜轿到了。

卷四 情海腾,陡生波,心字到头终成缺 198、情冷

198、情冷

果然,未几,便听得外间一阵喧闹,笑声震天,高小小身着大红凤冠霞帔,头盖五彩金线绣龙凤大红盖头,在喜娘的搀扶下下了喜轿,跨了火盆,由陈子岩在前执了彩球红绸,牵引着她走过铺在地上的红毯,一步一步入得堂来。

当两人身影相偕着出现在喜堂之内时,一时间所有来宾皆鼓掌欢呼,堂上一片恭喜之声,不绝于耳。

商娇也笑,只于这满堂的欢呼声中,有着几分格格不入的落寞。

她爱的人,曾经痴心以付的人,曾经以为会与她天长地久的那个人,却终还是另娶他人。

从此后,与她再无交集。

明明已经告诉过自己千万次,不要再为他伤心,可亲眼看到与他执手而归,接受所有人祝福的新娘时,她的心,还是剧烈的疼痛起来。

痛到掉泪,笑到掉泪。

她却只能趁着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拜天地的一对新人身上时,赶紧调过头,悄悄抹去。

我的子岩…

再见了。

她在心里对他说。

也在心里对自己说。

待一对新人拜完天地,送入洞房,喜宴便开始了。

商娇所在的一桌,人最是齐整,加之其后赶来的王掌柜、叶傲天等,几乎所有陈氏的高管皆聚在此处,与商娇聊天喝酒,划拳行令,气氛高炽,和乐融融。

而商娇融入其中,如同什么事也不曾发生一般,与大家同庆同乐,一如共事两年,七百多个日夜一般,与大家相处融洽的日子。

一直到后来,所有来宾都宴罢下桌,他们这桌才宣告结束。

商娇早已醉得不轻,双颊酡红,但陈氏的管事因晚间还有晚宴,不能告辞相送,遂商娇便起身辞了众人,一个人偏偏倒倒地出了陈府…

甫一出了陈府大门,商娇便一手扶墙,一手捂嘴,冲到一个无人的墙角边,“哇”的一声,吐得昏天黑地,天翻地覆。

直到吐得涕泪纵流,吐得腹内空空,甚至连胆汁都快要吐了出来,她才一个人倚了墙,缓缓地缩到地上,整个人虚脱下来,蜷成一团,哽咽着,泣不成声。

那所有伪装的坚强、笑容,在这一刻,化为乌有。

曾经,她以为自己会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可到头来,却是亲眼见证着自己所爱的人,牵起了别的女人的手,走向婚姻,执手一生。

何其可笑?何其可悲!

便恍如一场人间悲喜剧,她误入其中,却泥足深陷。

所以她哭,撤去了所有的心防,于这无人的角落,不用担心有人看到,哭得撕心裂肺,大口咽着哽在喉间的气团,痛得肝肠寸断。

直到一角紫金衣角翻飞,行到她的身边,缓缓伸出手,将她拢进一具温暖宽阔的怀抱。

“小辫子,不要哭了…”睿王紧紧地抱住她,小小的身子,哭得缩成小小的一团,让他的心也跟着她,疼得无以复加。

可他话音刚落,那原本蜷缩在自己怀中,哭得无限委屈的人,便发同受了惊的小羊,哭声乍停,几下翻滚出了他的怀抱。

“王…王爷…”

商娇扑在地上,脸上泪痕未干,却眸含警惕地看着眼前的睿王,连声音都因为哭得太过伤心而时断时续。

睿王不可置信地看看自己空落落的怀抱,又看看那如同受惊羔羊一般滚落出自己怀抱的商娇,一时愕然无比。

明明,他是如此心疼她。

明明,他是如此爱她。

可她…为何要这样待他?

为何她看见他,却是一脸惊怕的模样?

她到底在害怕什么?

以致于连醉、连哭,都不敢在他面前放下心防?

他有些伤心,却不敢表露,只伸出手去,带着诱哄,带着企求,向她笑道:“小辫子,来,我带你回家。”

是的,回家。

回王府,回他与她的家。

虽然他知道,她已非完璧;

虽然得知此事时,他曾有过恨痛与挣扎,想过要放弃,任由她自生自灭…

所以,当他得知她与陈子岩的婚事告吹,分手、辞工,皆作不理,不管不问。

可当他今日看到她,看到她这般委屈自己,故作坚强,人前欢笑,人后落泪的模样…

他才发现,自己的心有多疼!

终究,无法再违背自己的心!

——他爱她,无法舍弃!

所以,他想要带她回家,以王妃之名,宠她爱她,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那些陈子岩曾许她的,曾负她的,他皆愿意许她!

只要她点头,只要她伸手!

——可是,她却始终不曾点头,始终不曾伸手。

“回家?”

商娇哑然失笑,抬起头来,慢慢站起身来,环顾着陈府后巷空无一人的围墙。

一双满是青紫冻疮,伤痕累累的手伸出,指着院内高墙绿柳,茫然笑道:“王爷,你可知道…我曾以为,这里会是我的家…可到了今日我才明白,原来我没有家,我什么都没有…”

话未完,一阵寒风吹过,吹起她身上绿衣翻飞,更显萧萧落落的模样。

睿王这才注意她身上的衣服如此单薄,仿佛狂风中卷着的树叶般,不免又急又心痛,赶紧解了自己身上那件尚带着体温的青色滚白狐毛的大氅,几步上前,将她紧紧裹住。

“不会…”睿王伸出手臂,将她抱进自己怀里,郑而重之地道,“不会的。小辫子,只要你愿意,睿王府便会是你的家。有我在,你就会有家!”

商娇闻言,一滴泪滑落下来,落在睿王怀里,那件紫金蟠龙的锦衣上。

这一刻,说内心不感动,是自欺欺人。

她手伸出,缓缓向上,轻轻地,第一次抚上睿王的脸。

“阿濬…”她向他展颜一笑,轻轻唤他,看着他因为她唤他的小名而心绪起伏,那张冷峻的脸,因为她的触碰,氤氲上一层柔柔的暖色。

“若你…不是生在帝王家,该有多好…”

她发出一声谓叹,似满心的遗憾。

如何能不遗憾?

前世的自己,看多了宫斗戏码,便生出了“生不入官门,死不入地狱”之慨,总觉得一入侯门深似海,以致后来与睿王关系再好,也总本能地生出几分惕意,不敢轻易交付真心。

如今,她又亲身经历了冯陈之死,穆颜失子,亲眼看到宫廷是如何把那善良单纯的穆颜,迅速蜕变成一个满身血腥仇恨、阴谋算计的胡贵妃!

那被族灭的梁家、被烈火吞蚀醉倚楼、尔朱寨,安大娘、悯儿、还有那侥幸逃脱,却不得不再度启航,去往海外的温莎…

以及,陈子岩今日这场不得不行的婚礼…

零零总总,已让她对皇家、对宫廷里的人与事,更不敢轻易信任、亲近。

偏偏却在此时,睿王却让她看清了他对她的情意。

除了回绝,除了遗憾,她…

别无选择!

“…什么?”

睿王愣了愣,一双盛满柔情的鹰眸里,瞬间满是错愕与疑问。

商娇却笑着摇了摇头,不想解释,也不能解释。

她只能脚下后退,直到退出他的怀抱。

再不让睿王发觉自己异常,商娇迅速地转身背对着他,声音也骤然间冷却了下来。

“多谢王爷对商娇的错爱。只商娇一个孤女,便是倾尽全力去爱一介平民尚不可得,又如何担得起王爷厚爱?所以,王爷还是请回吧!”

说罢,她再不理会身后睿王是何神情,只裹了大氅,飞奔而去。

独留下睿王一个人独立寒风之中,慢慢地心冷,情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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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这一章,真心心疼小睿睿~~好吧,伲子做好挨砖的准备了!看我的无敌精钢锅盖,哈哈哈~~~

卷四 情海腾,陡生波,心字到头终成缺 199、怀念

199、怀念

陈府外,刘恕等一众家奴立在睿王轿前等了又等,眼见着睿王寻着商娇而去,却始终不见睿王回来,终还是不放心地循着墙根寻了过来。

只一眼,刘恕便看到自家主子独立风中,面色铁青的模样。

“哎呦喂!王爷,您这是…”刘恕赶紧上前,看着自家主子冻得嘴皮青紫,却神情麻木的样子,不由大呼心疼,“您不是来寻商姑娘的吗?她人呢?”

睿王却不言不语,只微微抬手,止住了刘恕的絮叨。

那只抬起的手随即紧握成拳,紧紧抵在自己心口处。

“若你…不是生在帝王家,该有多好…”

商娇临别前的那一句话,言犹在耳,却如万箭穿心。

天知道,他有多痛恨自己生在帝王家!

因为生在帝王家,所以从小自己的周遭,便充满了阴谋与算计,却得不到来自母亲、亲人的关爱;

而如今,自己好不容易动心、动情的女人,竟又以此为借口,来拒绝自己好不容易向她畅开的心扉!

商娇这句话,令他恼怒,继而生恨!

“传令下去,”睿王眯着眼,铁青着脸色,冷然道,“所有天都城中的商户,皆不准雇佣与接纳商娇在其经营的铺子上工,违令者,便是与我大魏睿亲王作对!”

说罢,他拂袖而去。

刘恕在原地喏喏有声,心惊胆战。

商娇,商娇,你不是觉得生在帝王家不好吗?

那我便要告诉你,何谓天家威严!

只有折断了你的翅膀,逼得你无处谋生,你才会懂得,权势也会是一件好东西。

届时,你才会懂得收敛,才会懂得寻找倚靠、寻找庇护。

——才会乖乖来到我的身边!

*****

陈子岩的婚宴上,商娇不想表现出自己很伤心难过的模样,所以免不得强颜欢笑,与一群昔日的同事推杯换盏,插科打诨,便喝得酒高上头。

如今虽然已经吐了一盘,但酒意仍在体内肆虐,所以辞了睿王,商娇一个人在大街上走了一会儿,便觉头晕眼花,天旋地转,脚下打跌起来。

商娇情知自己今天当真喝得有点醉了,怕是走不回安宅,却又不愿自己醉酒丑态被街人行人看见,忙趁着自己尚还有些意识,匆匆找了家客栈,要了间客房,便扑到床上,睡了个天昏地沉。

待再次睁开眼时,天已大黑。不大的客栈房间内黑黢黢一片,只一轮月光透过客栈小小的窗户洒下,幽暗而寂静。

商娇酒也醒得差不多了,想起安思予与常喜还在家中等她,她此番晚归,不知他们会有多着急,便赶紧爬将起来,也不管自己尚还头脑发蒙,天旋地转的样子,执意叫了客栈掌柜结账,开门走了。

迷迷蒙蒙地走上大街,商娇看着冷寂的,空荡荡的街道,恍惚间,竟不知身在何方,自己又是如何走到了这里。

她站在原处,歪着脑袋眯着眼想了许久,也想不起回安宅的方向,想转头去问客栈掌柜,却听客栈“砰”的一声关门落闩,想来掌柜与小二大冷天的起床为她开门已是极不高兴的。

商娇便索性调了头,沿着喝断片儿以前的记忆,摸索着原路折返回去,只想着走到自己熟悉的地方,弄清了方向,再走回安宅去。

只如此一来,她几经辗转的,便又回到了一处深宅大院前。

此时,那白天喧嚣热闹的场景已经歇了,歌舞吹奏也已经停了,满场朝贺的宾客业已酒足饭饱告辞归家,只余下门前喜庆的大红灯笼高高挂起,映红了半边街道。

此景此情,商娇看到,便忽然再走不动道了。

那扇阖上的门内,原本是她向往的,一生一世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