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日以来,商娇小摊的生意越来越好,才开张一个月时间,便已客似云来,将商娇与安思予累得直不起腰来,连带着也累得常喜够呛,每日里的瓜菜肉类,水流般的切与串,就这样还赶不上那些客人吃的速度。

所以她不敢怠慢,哪怕商娇摊前过了午时生意便会清淡一些,她那边也要赶工将菜品准备好,以备不时之需。

正哼着歌忙得起劲儿呢,突然听见门外有人敲门。常喜只道商娇与安思予封了灶火回来休息,边应着声儿,边将手在围腰上擦着,忙不迭地外出开门。

当安宅的门一打开,她一抬头,便毫无防备地望进了一双深邃的鹰眼内。

但见那人英俊潇洒,仪表堂堂,着一身湖蓝裰衣织金锦锦袍,更显风流无俦,那刀削般的一张冷俊桀骜的脸,更显威仪尊贵,不怒自威——不正是那曾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盛赞她貌美绝伦的睿王是谁?

常喜只觉喉间一哽,差点被自己的口水给噎死过去。

“王…王爷?”常喜的心骤然间如小鹿般乱撞,脸便迅速透红,一双眼中含着秋水,却连看都不敢看睿王一眼,“王爷您怎么…小姐?”待她突然看到窝在睿王怀里,满身满脸又是灰又是血的商娇时,嘴顿时张得能塞进一个苹果。

忙上前拉住商娇的手,她急急地问道:“怎么了,这是发生什么事儿了么?”

商娇见常喜如此焦急的询问,忙安抚她道,“常喜别怕,没什么事儿。就刚刚有几个混子来摊上闹事,刚好王爷来此,碰巧救了我与安大哥。”

正与常喜解释呢,头顶上却传来一声威严的喝声:“说完了吗?你额上的伤还在流血,竟还有精力与人在门前说话?还不快进屋躺下!”

睿王这一喝,商娇立刻噤了声。常喜也不敢再问,忙闪身让睿王抱着商娇进了屋,安置在她的小床之上。又是一番端水收拾,帮助商娇换衣一番。

趁着商娇换衣的工夫,睿王退出小屋,环视着安宅这小小的院落,商娇一直生活的地方。

这地方他第一次来,这才发现这里真是小。两幢瓦屋,院中一片空地外加院角旁的小花坛,便构成了一处小宅,连睿王府中任一处尚不起眼的小院落,也比这地方宽畅豪华。

但商娇便在这里,与安思予一个落魄的书生同处一宅,与自己的小丫环二人偏居于小小的客屋,一住便是两年时光。

睿王想着,便不自觉地深蹩起眉头。

恰此时,却听得大门“吱呀”一声声响,一个身穿布衣,面容俊秀中温和,却又带着一丝憔悴的男子便推门而入。睿王闻声抬头,正好与他四目交会。

安思予见睿王正负手望着他,也不惊惧迟疑,缓缓踱步上前,向着睿王不卑不亢地拱手以手:“王爷。”

睿王淡淡嗯了一声,转过身去,径直坐到院中桌前,又一指身前的小几,威严命令道,“坐。”

安思予略一犹豫,便撩衣而坐。

两个男子,一个尊贵无俦,一个温和从容,坐于一处,半晌无语。

“你护不了她。”半晌,睿王率先开口,却是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安思予却懂了。面上不由显出几分惭愧。

“草民惭愧。”他向睿王恭敬地拱手致礼,缓缓道,“但既然商娇愿意留在这里,草民便一定会尽自己全力照顾好她,不让她在我的看顾下,受半分委屈。”

睿王闻言,嗤了一声,继而又点了点头。

安思予一介草民而已,便是曾是中书学生,如今也不过是个被褫夺的功名的落魄书生而已,既无武艺,也无家世背景,凭他之力,如何能护得住她?

便如今日一般,他所能做的,也不过陪她一起打架,也一起被人痛揍而已。

但如果现在不是接商娇回王府的最好时机,不妨让她继续留在这里,自由自在,过她所谓想要的生活。

也许有朝一日,她累了,倦了,终于想要有个归宿之时,她总会想起他来。

思及此,睿王又看向安思予。

他就静静地坐在那里,清俊儒雅,平静淡定,有一种与世无争般安详的力量。

睿王想,这也许就是商娇喜欢待在这里的原因吧。

眼前这个男子,虽无家世背景,也无权财倚仗,却似有一种从心底散发出的能量,能让身边的人感觉安心与安全。

有这样一个人守护商娇身边,陪她度过如今这段时难熬的时日,倒也不失为一个不错的选择。

遂睿王开口问道:“安思予,本王有一事不明,不若今日趁此机会,向你请教一下,如何?”

卷五 君恩情,还不尽,愿有来生化春泥 216、内情

216、内情

睿王开口得突兀,一时间竟令安思予微微一怔,眉头几不可显地皱了一皱。

“王爷但讲无妨。小民知无不言。”他淡淡地回道,不卑不亢。

睿王遂不赘言,缓然开口道:“安思予,中书学生,家世清贫,为人好学,品学俱优,于中书院历届考试中,皆名列榜首。其父安康亦是国子学生,家风甚严,在这天都城中,也算是诗书传家。何以后来却被褫夺功名,逐出了中书院?”

“…”

安思予未料睿王竟会问他这个问题,一时心头巨震,却只能稳住心神,默然无语。

睿王瞟他一眼,见他咬唇不答,又道:“本王也曾听说过你的事情。因你本那届中书学生中最优秀的,原本几位西席皆曾联名荐你入朝为官,却不想你竟妄图诱拐青楼清倌私逃,还曾被人打断了腿,沦为天都笑柄,几位西席也觉面上无光,遂才另荐他人。可有此事?”

“…”安思予依旧一言不发,脸却渐渐红了起来。许久之后,在睿王逼视的目光下,他只得拱手道,“草民惭愧。”

睿王闻言却嗤笑一声,眼望他处,似漫不经心地道:“惭愧?我看未必罢?本王怎么反倒觉得,你颇有几分隐忍的工夫与急智?”

“…”

睿王继续道,“旁人听得此话,许都觉得你私拐青楼女子,被人抓住打断了腿,被除了功名,这里面的因果关联,并无问题。可你乃是中书学生,堂堂读书之人,天子门生,难道也没有察觉此事有诈?”

说到此处,睿王淡淡瞟了一眼安思予,见他微低着头,一言不发,却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心中便有了几分肯定。

“自古文人狎妓,是为风流雅事。这种事若传扬到民间,虽于声名有损,但并非多大罪过。何以到了你这里,却仅因私拐了一个青楼女子,便被人打断了腿?

”睿王追问道。眼神也更加凌厉了起来,“呵,一个中书学生,天子门生!竟因这类小事,被一群宵小之人打断了腿,还被中书院除了名?这难道不是滑天下之大稽?这殴打天子门生的罪有多大,难道还比不过一个私拐青楼女子之过么?”

说到此处,睿*音也严肃起来,一双鹰眸逼视着安思予,执意要向他寻一个答案,“安思予,你只说,此等内情,你知是不知?”

在睿王的再三逼问下,安思予原来沉静如水的面容,终于泛起一丝波澜。

沉默良久,他终于向睿王拱手答道:“回王爷话,此间内情,草民自然…知晓。”

得到安思予肯定的答案,睿王眸子一眯,点了点头,淡淡道:“果然,你果然是知晓的。那你为何当时不报,由着中书院将你除名,宁愿背负骂名,身败名裂亦不辩解?”

安思予苦笑道:“王爷,您既这般问,何以不知草民苦衷?是,草民当日做事鲁莽了些,为救一个姑娘脱离苦海,只得带她私逃。便是被醉倚楼中的龟奴打断双腿,也是草民咎由自取,怨不得他人。

只草民断腿的第二日,天都便流言四起,皆道草民为那姑娘美色所惑,无钱为她赎身,便诱她私逃…紧接而来的,便是中书院中将草民除名的消息。自那时起,草民便知,此事定有上头之人从中操纵。

而且此人不仅与妓院有所关联,甚至可以手眼通天,插手干预并轻易左右中书院中之事,甚至可以很轻松地便令中书院将草民除名。

而草民人微言轻,若当时草民奋而为自己辩解,申冤,只怕那上头之人反倒不会轻易与草民罢了。届时轻则流言四起,重则只怕草民与老母性命也不得保全!

所以,草民也只得忍气吞声,由得此事由大化小。毕竟…当时草民老母尚在,草民便不为己身,也得为保全老母而思虑周全。”

一番话,睿王听着,赞许地点了点头,目光中透出一丝欣赏。

“昔日韩信甘受胯.下之辱,方才有了后来的封台拜将。你不争一时意气,忍辱负重,懂得徐徐图之,乃真大夫也!”

安思予忙拱手谦道:“王爷过奖。草民只是为自身计,不敢谈忍辱负重,徐徐图之;更不敢与韩信此等大将之人相较。何况,草民如今虽没了功名在身,但也能凭自己双手养活自己,倒落得轻松自在。”

说到此处,安思予的唇角,便有了些许笑意。

睿王却似想到别的事上,目光犹是犀利起来。

“那你可知,那害你的上头之人,是谁?”他缓缓开口,又问。

安思予低头沉默片刻,继而笑道,“王爷心有乾坤,又如何不知晓那上头之人是谁?”

睿王闻言,便重重叹了一口气。

醉倚楼是高家的产业,天都何人不知,何人不晓?

那高家的后台是谁,他用脚趾去想也能想到!

“高淑妃…”想到早上牧流光向他禀道的金柳侮辱商娇的事,睿王恨怒的咬着牙,鹰眸一闭,“看来,是该清清高家的底了。”

且不说那高小小派人作辱商娇的事,自古后宫不能干政,此乃祖制。

太祖皇帝何以立“杀母立子”这道律制?不就防的是后宫与外戚沆瀣一气,为祸朝政么?

偏偏他高家,仅仅因为高湘云一人入宫为妃,位至尊贵,又仗着皇太后撑腰,便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不仅满门,甚至全族荣宠!

天都城内,十铺七高——哼,他高氏一族什么东西!

这且不算,那高淑妃身在后宫,竟还将手伸进了朝廷培养人才,选拔任用的中书院中,随随便便就将一个品学优秀的人逐出中书院,褫夺功名!

她高湘云只一个淑妃而已,便这样飞扬霸道,她的手也伸得未免太长了些!

睿王这般想着,又看向安思予,问道:“安思予,今日本王与你一席长谈,倒看出你也是个胸有沟壑的。如何,若有朝一日,本王替你移去了顶上乌云,回复你的功名,你可愿再次参加举荐考试,入仕为官,为朝廷效力?”

睿王此言一出,便若晴天一声惊雷,让安思予生生愣在当场,半晌回不过神来。

“愿意!他当然愿意!”

一声脆生生的声音,堪堪将睿王与安思予二人的谈话打断。

二人齐齐回头,但见商娇已换了身略显简单的淡粉*的锦衣,上面用桃红色的丝线绣着朵朵红梅,一根襦绸素着细腰,更显身段窈窕。额前的伤已被常喜草草包扎了一番,覆在刘海下,倒看不出干什么不妥,依旧是原先那美丽又精怪的模样。

她想来早已偷听到二人谈话,此时见睿王问安思予,马上跳将出来,一脸兴奋地跑到安思予身边,欢欣鼓舞地替他向睿王回答道。

说罢,她拉拉一旁的安思予,提点道:“大哥,大哥,你还在犹豫什么,快答应啊?”

商娇刚刚换好衣服出来之时,正好听到睿王与安思予的一番对话,立时喜不自甚。

相处两年来,安思予有多好,商娇自然知道,也一直为他珍珠蒙尘而深以为憾。

他博学才思,温和儒雅,为人也谦和有礼…

却一直背负恶名,遭人白眼与嘲笑…

如今,更与她混在一起,为做一点小生意,逐一什之利而起早贪黑,疲累不堪!

这对安思予来说,是何其的不公平?

原本,她并不知道事情的原委中,竟还有一番是非曲直。现在她知道了,且又听睿王有意替他拨乱反正,举荐他入朝为官,这在她看来,简直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事!

可偏偏,无论她如何催促,安思予皆三缄其口,只自己埋头深思。

“大哥?大哥?”商娇不解,看了睿王一眼,又搡了搡安思予。

替自己正名,洗刷冤屈,正安家家风…

这不是一直以来安大娘与安大哥的夙愿吗?

何以安思予如今却一言不发,犹豫踯躇?

商娇一脸不解。

在座的两个男人也皆不言语,各怀心思。

气氛正胶着时,刘恕领了大夫匆匆而来。

睿王抓住时机,立刻令刘恕将商娇又拖回了屋里,让大夫好生为她诊治包扎去了。

卷五 君恩情,还不尽,愿有来生化春泥 217、蚱蜢

217、蚱蜢

商娇的伤并不重,只额头磕破点皮,渗了点血而已。大夫替她诊治之后,替她重新包扎了伤口,又开了几剂平日调理的药,嘱她素日里注意休养,便再无多话。

相较于自己的伤,商娇现在正关心的反倒是安思予的事,所以一包扎完,趁着大夫写药方的工夫,她又赶紧跑了出去,想知道此事的结果。

却不曾想,院中小桌前,只安思予一人安静的坐着,似在思考着什么,一脸凝重。而睿王及刘恕早已不见了踪迹。

商娇左右打望一番,直到确定没有看到睿王身影,方才行上前去,问安思予道:“大哥,睿王呢?”

安思予被她一问,才似刚刚回转神来,慢慢看向她,浅笑着答:“王爷已经回府去了。”

“回府了?”商娇大奇,索性也坐了下来,与安思予俩俩相望,“那大哥,你的事怎么样了?”

安思予听商娇询问,眉间一跳,表情却依然淡淡地道:“没什么,我已拒绝了睿王的提议。”

“拒绝?”商娇惊了一下,声音也不由得大了几分,“大哥,你说你拒绝了王爷的提议?为什么呀?”

难道他不想拨乱反正,恢复名誉,重振家风名声了吗?

甚至,入仕为官,一展抱负…

这难道不是他与安大娘的夙愿吗?

为何现在好好的机会就摆在他的眼前,他却要拒绝?

商娇想到这里,不免有些气急,索性站起身来就向外走。

安思予一把攫住她的手,急问道:“娇娇,你干什么去?”

商娇怒瞪他一眼,低吼道:“我干什么去?当然是去追睿王啊!安大哥,这么好的机会,你为何说放弃就放弃?你难道忘记了,洗清你的冤屈,重振你安家门风,不仅是你,也是安大娘毕生夙愿了吗?”

安思予急了,攫住商娇的手更加用力,“你不能去!”

“为什么?”商娇不解的扭头,低声问道。

安思予正要答,这边厢,大夫已开好了药方,正出门要走。商娇见到大夫,这才想起安思予身上带伤之事,忙又请大夫替安思予诊治一下。

大夫细细地替安思予把把脉,只道安思予也无甚大碍,只确有内伤,需服药调理一段时间便好。

一时间,大夫也替安思予开了方,商娇嘱了常喜随大夫一同前往药房抓药,常喜应了一声,随着大夫离开了。

安宅小院内,便只剩了商娇与安思予二人,俩俩相望,寂然无语。

许久,安思予方才一点下颔,向商娇示意,让她坐下。

商娇经了刚刚的打岔,原本焦虑的心情也平静了些,也知安思予做事,从来都有他的考量,遂坐了下去,偏了头,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安思予垂了眼,低低道:“娇娇,我并非不想洗清自己的冤屈与耻辱,但现在并非好的时机。你可曾想过,睿王要彻查当日之事,势必便会牵出醉倚楼,牵出高淑妃。”

商娇点头道,“这是自然。或许,牵出高淑妃,才是睿王的最终目的。毕竟,高氏一族在天都,实在树大招风,且不知收敛。睿王想借你的事打压高氏,何尝不是为民生计?”

高思予赞许地看了商娇一眼,继而又道,“那么,牵出高淑妃之前呢?睿王如此聪明,便是我如今不说,他自然也能查到,当日让我背上诱拐青楼女子这个污名的人,正是穆颜。”

穆颜?

商娇心里一突,倏时明白了安思予的顾虑。

“醉倚楼莫名其妙遭遇火灾,全楼近百号人全死于大火;梁富户家中百余人莫名其妙地中毒,全族无一幸免。而能将这两件案件串联起来的人,便是穆颜。这一点并不难查。”安思予继续道,语气却沉重了几分.

“若此时,我们再让睿王发现,我拐带的人,竟又是穆颜…娇娇,你想想,睿王会对此事做何联想?”

说罢,安思予悠悠一叹,道:“所有的事皆如此巧合,那也许巧合便不是巧合了。”

听安思予如此说,商娇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

“不…不可能!”她挣扎着道,“就算睿王查到你、醉倚楼、梁家的事,皆与穆颜有所关联,那又能说明什么?别忘了,‘穆颜’已经死了!”

睿王怎么可能查到穆颜,怎么可能查到她竟没死,还冒名入了宫,成了大魏皇帝的宠妃?

安思予淡笑一声,摇了摇头,“娇娇,是你想得太简单了。睿王何许人也?他手下的能人智士又有多少?你以为醉倚楼被烧了,梁家的人都死绝了,这事便能了了吗?穆颜毕竟曾是青楼女子,楼子里人来人往,见过她的人也保不齐有多少!

更何况,还有当日那见到皇妃御辇,便当众大呼小叫,说胡妃是他生女的冯老伯;今日又出了个鲁四…若睿王当真对此事起疑,细查下去,将这些事一一牵出,那天都…只怕要出大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