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到底,他不能体会她的苦心。

所以到最后,她所能为他做的,就是尽自己最后微薄之力,提点他小心近在咫尺的危险。

然后…

正想得出神,眼前却突然一花。只见一群人正推着几辆小车,正匆匆向她迎面而来。

当前一人,圆圆胖胖一脸福相,身着一身灰色锦缎,看上去墩厚老实的模样,正轻声吆喝着几位推车的车夫:“大家跟快点儿,马上就要到店了…小心,别溅到泥了,我这可是上等的丝绸!”

若换作平时,这样运货的商队行在人来人往的天都大街之上,是无论如何也引不起商娇注目的。

但今时正值国丧,街上仍冷冷清清,如此一队商队,便让商娇下意识地注目了几分。

待看清刚刚吆喝的男人的长相,商娇不由一下怔住了。

“黄三爷?”商娇惊呼一声。

这人可不正是当初将十三巷的旺铺以两千两的价格,贱卖给她开“明月楼”的,那个来自郓州的客商黄三爷么?

她记得高大嫂当初来询问她是否要买下那间商铺时,曾与她说过,那黄三爷家母病重,他要赶着归乡料理家母后事,待家母死后,还得在家守孝,不欲再留在天都,所以才将铺子以两千两的价格贱卖给她的啊!

她以为黄三爷将铺子转卖给她之后,早便离开了天都,却不料今日却与她狭路相遇,来了个大眼瞪小眼。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果然,黄三爷听到有人唤他,待转头见时商娇时,面上便浮出了一丝尴尬难堪的表情。

“商,商姑娘…”他嘿然,用手挠了挠头,与她打招呼,十分难为情的模样。

商娇疑惑,看看他,又看看他身旁停下的小车,以及小车里一匹一匹,码得满满当当的丝绸…

这显然是刚刚运货入城的样子。

哪曾有一丝欲离开天都返乡的模样?

遂商娇打量着黄三爷,奇道:“黄三爷,你不是说你家中老母重病,要回乡为老母送终尽孝吗?怎么如今却还在天都滞留?”

“这…”黄三爷尴尬地咧咧嘴,挠头挠得逾发厉害,显然正在想着措辞。

商娇见状,又继续道:“况我观三爷这情景,可不像是有返乡的意图啊?那当日三爷将那十三巷中的旺铺无端的贱价卖给我,究竟意欲何为?”

“…”黄三爷面对商娇的质疑,依旧咧唇傻笑,只作无语。

商娇于是朝他惨然一笑,索性挑破:“三爷,自打刚刚见到你,我便已料到此事是何人所为了。你还要继续瞒我到何时?”

“…”黄三爷闻言,再也不笑了。他想了想,知道今日再瞒不过,于是干脆一拍大腿,全部交代,“唉,商姑娘既已料中,黄某也只能实话实说了。此事…确是陈东家委托黄某做的。黄某不谙饮食,确然经营不善,便想将那间铺子抛出套点现银,转卖丝绸布匹…此时陈氏的陈东家便找了来,按原价将铺子买了下来,却嘱我帮他一个忙…”

“这个忙,就是让你去找高大嫂,然后以两千两的价格,将铺子贱卖给我,并代为保密,是吗?”商娇抢声问道。

黄三爷脸上便一阵红一阵白,吭哧吭哧了半晌,才点了点头。

“姑娘聪慧,既都料到了,黄某也就不多言了。”黄三爷笑道。

纵然商娇心里已做了万全的准备,但亲耳听到黄三爷的承认,商娇心里依然一阵感动,继而大恸地捂住了嘴,任由泪水一滴一滴,滴落在手背上。

见商娇如此伤感,黄三爷也大感尴尬与不安,于是紧走两步上前,正想开口劝慰,商娇却似料到黄三爷的举动与即将说出口的话,连招呼都顾不上与黄三爷打,急匆匆地抬腿便跑走了。

泪水早已模糊了双眼,可商娇再也顾不得脚下的路,就这样一路狂奔而去,直到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辨不清东南西北…

她才最终停下脚步,倚在一处小巷的青砖墙壁上,慢慢滑坐在地上,哀哀哭泣。

她早该想到,早该想到…

那一日高小小无端跑来质问斥责她时,她便早该想到的。

天下间,能为她做这样的事的,只有陈子岩一人而已。

他看她开小摊做生意,风吹日晒,受人欺负,所以为她选中一间好铺,却担心她知道后不会接受,遂联合铺主黄三爷与房牙高大嫂演了一出戏,将这间铺子贱价卖给了她。

所以,高小小发现这间铺子实际的买入人是陈子岩时,才会如此气怒。

他默默地为她做这些事,只是希望她过得好而已。

这个秘密,早在当初高小小来找她的茬时,她便该发现的。

只当时她太自以为是,不想接受陈子岩已经成亲,却还暗中相助她的这个事实,所以直觉地排斥这个可能。

却原来,纵然知道他们再无可能,子岩还是在她所不知道的地方,默默地为她做着他力所能及的一切。

这样的恩情,沉重如山,叫她如何回报?

子岩,你让我何以为报?

卷五 君恩情,还不尽,愿有来生化春泥 243、许配

243、许配

痛哭过,伤心过一阵之后,商娇勉强抑住了自己的悲恸,擦干了眼泪,扶着墙慢慢站起了身来。

她的心里,终下定了决心。

脚下虽还有些脱力发软,但她却坚定地迈着沉重的步子,举步向前走去。

未几,她便来到了明月楼前。

只见“明月楼”大门紧闭,只门口挂着的白幡在空中飘舞翻飞。

商娇站在门外,抬眼将“明月楼”打量了个仔仔细细,又将头看向那由安思予亲手所书的“明月楼”三个龙飞凤舞,气蕴磅薄的大字,许久许久。

谁都不知,商娇为何要将自己的店铺,命名为“明月”二字。

皑若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明月”二字,饱含着她对那段未能实现的爱情,无尽的遗憾。

而如今,便是遗憾,她亦无憾。

此生,有陈子岩这样爱她,护她,便是他们最终情深缘浅,她的心,亦无憾而安宁。

子岩,子岩…

此生得你一人之心,哪怕不能共老,我亦圆满!

商娇想到这里,凄然一笑,上前一步,敲了敲店铺的门。

时值国丧,“明月楼”虽未曾营业,但跑堂的黄辛却是要留在铺中值守的。

果然,听得商娇叫门,黄辛在里面应了一声,赶紧跑来开了门,将商娇迎了进去。

“东家,你怎么过来了?”

黄辛机敏,见商娇来了,以为她不知国丧期间的禁忌,一面赶紧端茶递水,一面小声提点道,“国丧期间,除民生外,所有商铺不是都要歇业三日的么?咱们明月楼要明日才能开店营业呢!”

商娇边听他好心的提点,边打量着面前这个机灵的小伙儿:他虽不怎么英俊,家境也很是一般,但人却机灵,心眼儿也活泛,倒是经商的好手。

今后,常喜若当真跟他在一起,只要小两口勤勤恳恳,日子定能过得越来越好。

想到这里,商娇便笑了起来。

向黄辛招了招手,她招呼他道:“黄小哥儿,我今日不是来巡店的,而是有事来与你说道的。你且过来。”

黄辛闻言,赶忙停下手里正在为商娇倒水的活儿,坐到商娇对面,冲商娇呵呵一笑,搓着双手,有些许紧张与不知所措。

“东家,你有啥事吩咐?”他问。

商娇看着黄辛有些紧张的脸,一时不由好笑。拿起身前的茶啜饮了一口,道:“没事儿便不能关心你一下吗?你今年多大了?”

黄辛便咧唇笑笑,道:“小的今年十八了。”

“十八?”商娇有些吃惊。她看黄辛模样周正机灵,待客老成,又听他说已出来做工三年多了,还以为他至少跟安思予差不多大小,不想他竟比她大不了两岁?

黄辛见商娇一脸诧异,不由咧嘴苦笑,又不安地搓了搓自己的手,憨厚地道:“小的自小家贫,没读过什么书。老爹也去世得早,为养活家里老娘,小的十几岁上就到天都寻活路来了…所以看上去便比年龄要大了些,呵呵…”

边说,他边不自在地摸了摸自己略显老成的脸。

商娇听黄辛的话,自然也知道他的艰辛苦楚,遂也不在年龄上多做追究,又啜了一口茶。

“那你可曾娶妻,或与人订过婚约?”末了,她拨弄着茶盅里的茶,突然出声问道。

黄辛自然而然地答道:“家里穷,我自己养活自己与老娘都成问题,哪里还了想这些…”说着说着,他突然觉得有些奇怪,遂抬起眼来,小心翼翼地问商娇,“东家,你今日怎么奇奇怪怪的?”

黄辛跟商娇接触这段时日以来,早已知道商娇并不是罗嗦的女人,她今日这段突然来到店中,又突然询问起他的婚事,怎么不令他感觉惊讶?

商娇脸上神色未变,一番沉默后,才似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向黄辛展颜一笑。

“黄小哥,你来我铺子的日子虽不长,但我看得出你是个勤快机灵的人。咱们也明人不说暗话,我就对你直言吧…”

说到眼处,商娇抬起头来,直视黄辛的眼睛,不错过他脸上任何表情。

“我与我的丫环常喜,虽名为主仆,实则亲如姐妹。她现在到了该嫁人的年纪,我也有心将她托给一个勤劳朴实的男人…黄小哥,我观你为人不错,况你们也相处了这么长一段日子,便有心将常喜许配给你…不知你觉得可好?”

商娇话音甫落,黄辛已“蹭”的一下凳上跃起,打翻了面前的茶盅,一时间,叮叮当当响成一片,茶水溅了他一身。

但黄辛却丝毫未觉,一双眼满是惊讶地瞪着商娇,憋得满脸通红。

“东,东家…这种玩笑可开不得!”好半晌,他才迟疑道。

商娇浅笑着望向黄辛,“黄小哥,我们也相处这么些日子了,你看我会是拿别人终身大事开玩笑的人吗?”

“…”黄辛吞吞口水,再吞吞口水,再说不出话来,只低着头,垂着眼,不知所措的样子。

商娇又拿过茶盅,将茶一饮而尽,又道:“黄小哥,我实话跟你说了吧。我近来遇到些事,只怕无力再照顾常喜,遂想将她托付给一个可靠的男人。

常喜虽是奴籍,但只要我将常喜的卖身契还了她,替她脱了奴籍,她便可以是平民百姓。届时,你与她家世相当,你娶了她,也不算埋没了你。

另外,我再将自己炒制火锅底料的配方整理后送给你们,让你们可以自立门户,做点小生意。想来只要你们经营得法,将来想在天都营生糊口应是不成问题的。”

说到此处,商娇顿了一下,又问道:“所以现下,我只要你一句话:你愿,还是不愿?”

面对商娇的询问,黄辛先是目瞪口呆,待仔细观察商娇神情,发现她并未半分玩笑后,黄辛又突然安静下来,低头细思。

商娇今日突然来找他,跟他提及与常喜的婚事,他心里是半点准备也没有的。

他本来只是天都城郊一个贫困的贱民,家里没有半点田地财产。以前老爹在时,尚能租点别人的田地种菜勉强维持生计。

后来老爹病重咯血死了,家中便只留了尚年少的他与哭得半瞎的老娘,无以为生,他想着天都城中客商往来繁华,遂收拾了几件衣物,入城寻工,这才在原来的客栈做了跑堂的伙计,每月赚点花用,养活老娘。

但饶是他这样勤勤恳恳,辛苦招揽活计,原来的客栈掌柜也是三五打骂找茬,各种克扣工钱。三年下来,所得银钱刚够维持生计,哪还敢肖想什么娶妻生子,自己营生当老板?

而如今,商娇却将这么大一块陷饼摊在了他的面前,让他的心不禁激动了起来。

常喜姑娘他是喜欢的。他本便是下人,常喜姑娘人漂亮又勤快,待他也好,若脱了奴籍,自然只有他配不上她的。

而且,听商娇话里的意思,若常喜真嫁给了他,她必不会亏待他们,一定会帮助他们自立门户…

这于黄辛而言,这是打着灯笼也遇不着的好事儿啊!

届时,他不仅能有所营生,又能奉养老娘,还能娶得个年轻貌美的媳妇儿…

黄辛实在找不出自己拒绝的理由。

遂他赶紧跪到商娇脚下,赶紧应许道:“东家若当真不嫌黄辛卑贱,愿意将喜姑娘嫁给我,东家便是我黄辛这一世的大恩人。黄辛这一辈子一定为东家当牛做马,以报东家的大恩大德!”

说罢,他一个头重重地磕到地上。

商娇心下大定,忙站起身来,将黄辛扶将起来。

“黄小哥,我不要你一生一世为我当牛做马,但我要你答应我,”商娇扶住黄辛的胳膊,目光炯炯地看着黄辛,“你这一生一世,一定会对常喜好,不许欺她、负她,否则天地不容!你可能答应?”

黄辛闻言岂敢不应,忙指天发誓,不敢有违。

商娇方才放下心来,长长舒了一口气。

如此一来,只要黄辛真能遵守承诺,与常喜相守一世,相亲相爱,她便也可了了一桩心事…

所以,她笑着对黄辛道:“既如此,趁着今日铺子尚未营业,你便回家请你老娘过来下聘吧。”

卷五 君恩情,还不尽,愿有来生化春泥 244、遗书

244、遗书

黄辛听完,连连点头,赶紧转回铺内收拾了一下,便出来与商娇告辞。

待他临出门之际,商娇细想了一下,嘱咐道:“你娘腿脚不便,这一去一回,只怕要待明日去了。我近日有要事在身,便将所有事务托予安掌柜代为处置。你与你娘明日回来,直接找安掌柜处置此事便好。至于聘礼,不会太贵重,一个心意便好。”

黄辛听商娇这番嘱咐,心中总觉不妥,忙问道:“东家,你究竟遇到了何事,竟如此匆忙行事?可需我帮你做点什么吗?”

商娇知他关心自己,浅浅摇头,笑道:“没什么事儿,只我近日可能会忙别的事,无暇分神他顾而已。你照我说的,先将老娘接来,以后的事,安掌柜自会按我的安排,为你们打理妥贴的。”

说罢,商娇笑着向黄辛挥挥手,“你快去吧。早点回去,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你娘。”

黄辛这才诺诺应下,出门家去了。

直到看到黄辛兴奋的一路小腿离去,再不见踪影,商娇这才转回身,将明月楼的大门阖上,一个人坐在偌大而寂静的饭馆中,许久,许久…

终于,她开始行动。

缓缓走到柜台之后,拿出纸笔,又研好了墨,一笔一划,开始写着一封长长的信。

一切办妥之后,她将信揣回怀里,锁了明月楼,方才往安宅而回。

商娇回到安宅时,安思予正为她的一夜未归而担忧了一整日。此时见她回来,忙拉过她细问。

商娇含含糊糊地说了自己昨天碰到胡沛华,得了胡沛华警告之事,也将昨日自己去王府看望睿王之事说了一下,最后指着自己的小屋,轻声问安思予道:“常喜可在里面?”

安思予见商娇出去一日,回来却不温不火,也不欲与自己多说她昨日所遭遇的事,心下虽有疑虑,却也不便细究。如今见她问起常喜,方才浅浅地点点头,面上浮出几分忧虑之色。

“喜姑娘昨日一回来便将自己关入了小屋之中,哭得悲凄。待要天明时方才歇了。”

说着,安思予细观商娇神色,迟疑问道:“你们…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儿?”

商娇听安思予说起常喜哭了整整一夜,气简直不打一处来。

她也不瞒安思予,将昨日自己在睿王府门前遇到常喜的事,跟安思予小声说了一遍。

末了,她想起昨日牧流光对常喜的阻拦,直觉常喜就如同拿了自己的热脸去贴别人的冷屁股,不免心中愤慨。

“安大哥,你说,常喜这像什么话?她以前总喜欢说什么‘女子最重要的便是名节’之类的话,可如今换作她自己,却什么都不顾了!她纵然再喜欢睿王又如何?她只是一个奴婢啊!便是睿王真对她起了兴致,也不过便是待她如阿猫阿狗一般,宠爱一阵而已,哪里会得长久?

况且,昨日王府门前那么多的朝中大臣,加上驾车的车夫、家奴…那浩浩荡荡的,只怕几百人也不止!她这样贸然前去探望,若是被那些人瞧去了,会如何笑话她?她今后要如何在天都立足、生活?”

说到此处,商娇又气又急,在原地不住地跺脚,恨铁不成钢。

相较于商娇的急怒,安思予却显然淡定得多。

他听商娇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完,沉默了一番,问她道:“既如此,那你现在作何打算?”

安思予话中的意思,本不是关心常喜,而是担忧陈子岩之事,商娇会如何处置。却不知商娇是没听懂他话中之意,亦或是有意避开,总之,听安思予如此问,商娇沉默了。

许久,她缓缓抬头,对安思予道:“常喜不能再留了,我不管她对睿王有几分真心,或有几分攀附之意,她一直对如此睿王念念不忘,恐怕终是祸事。倒不如及早将她嫁出去,也好了断我的一件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