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娇不知,她说此话时,脸上的表情,是一种义无反顾的绝决。

安思予听她说得断然,又见她面上神情,不觉怔了怔。

心里,无端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娇娇,你…”

他正欲探究她何以今日会如此绝决,话还未完,商娇却蓦地扬起一抹笑,对他道:“大哥,你觉得常喜与黄辛相配吗?”

安思予被她这么一岔,一时脑中思绪一断,只能顺着她的意思,点头道:“唔…黄辛勤快机灵,常喜当家理事也不错,若他们二人当真成了,倒是挺好的一对。”

商娇便点点头,笑道,“大哥所言甚是。我也觉得常喜与黄辛在一起,便是日子过得苦点儿,但只要二人夫妻同心,日子过得和和美美的,就比什么都强。”

安思予闻言淡笑,赞同地朝商娇点了点头。

商娇讲完闲话,又擦了擦额上的汗,对安思予笑道:“天气好热,大哥,我口渴了,你能帮我倒杯茶过来吗?”边说,她边朝安思予可怜地眨眨眼,吐了吐舌头。

安思予被商娇的模样给逗得笑出声来,忙拉她到桌前坐下,笑道:“那你稍坐片刻,我这便去烧水为你沏壶新茶去。”

说罢,他转身便往厨房而去。

商娇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安思予的背影,直到看到他进了厨房,那一直压抑在眼底的泪,方才再抑不住地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缓缓地,她从怀里取出那封刚刚写好的书信,轻轻压在石桌之上。

站起身来,她朝着厨房的方向,默默的流泪,默默地在心里千百次的重复着:“大哥,对不起,对不起…”

然后她一抹眼泪,再不迟疑地转身,毅转决然地走到安宅门口,拉开大门,大步离去。

待安思予笑着端着刚沏的茶,自厨房转出时,却只见夏花繁盛的安宅小院里,只余了孤零零的石桌、小椅,而本来坐在那里的商娇,却早已不见了身影。

安思予愣了一下,以为商娇进了小屋看常喜去了,遂并不着忙,踱上前去,正想将茶水放下,忽见小桌上,竟有一封署名“安大哥亲启”字样的信。

那信上的字迹,安思予早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安思予心里立刻被一种不安的情绪所充斥着,再顾不上其他,立刻放下手中茶托,将信拿起,拆阅。

他看得很快,几乎一目十行。待信看完,安思予只觉得身体一软,手一滑,数页信纸便飘飘扬扬地落在院中地上。

安思予浑身颤抖着,倚着石桌坐了,仰头看看天上刺目的烈日。

明明夏日炎炎,为何他却觉得如坠冰窖,遍体生寒?

那封信里,商娇嘱咐了他许多的事情。

她说,明月楼虽说是她的,但却是安思予花钱买下,理应归他所有,甚至连地契放在哪里,她在信里也详细说明;

她说,她已与黄辛谈妥,将常喜许配给黄辛。明日若黄辛带着母亲前来下聘,便由他做主应下,并托他将常喜的卖身契拿去衙署注销奴籍;

她说,自明月楼开张之后,她攒了些钱,共有三百余两,想来现在为常喜备置嫁妆已来不及,便将钱分成两份,一份给常喜,一份给他。

最后,她还亲手写了两份火锅底料的炒制秘方,一份留给黄辛与常喜,一份留给他…

而关于她为何要这么做,为何要把这些事嘱咐于他的原因,她未着只字片语。

但安思予却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终于知道,为何今日甫一见她,他便有一种强烈的不安与不详的预感。

那是一种交待后事的绝决与凄然。

她回来见他,只是为了向他…

交待后事!

而这一封写给他的信,便是她给他的遗书。

昨日自她得知太后逝世,陈家一家被问罪下狱后的一夜未归,到今日她回来,将这封信不声不响地交给他,又不声不响的不辞而别…

他终于知道,商娇想要做什么了。

她想用她自己,去换取陈子岩的平安!

她想用她自己的生命,去保全陈子岩一家人的平安!

“娇娇,娇娇…”

知晓了商娇的真实想法,安思予只觉心如火焚,再也无法保持淡定与冷静。

颤抖着手,将散落的信纸一页一页捡起,又小心翼翼地揣回怀中最靠近心脏的位置,用手紧紧捂住…

安思予闭了眼,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自己的思绪,告诫自己:这是商娇对他的嘱托,他应该一如从前般,尽力替她去完成…

可是,直到他逼迫得自己全身发抖,他也无法阻止自己,阻止那颗想要去阻拦她的那颗心。

是的,他要阻止她。

他曾以为,他对她的爱,便是但凡是她想要的,想做的,他便会默默守护在她的身边,陪伴、帮助她去达成她的愿望。

可是,这一次,生平第一次,他无法再顺着她。

她不能看着陈子岩死…

——他亦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

他无法知道,若商娇真的替陈子岩顶罪而死,那他的一生,还有什么意义?

失去了商娇的安思予…

要怎么活下去?

想到这里,安思予再不迟疑,飞快地站起来,快如流星般地追了出去。

阻止她!

他要阻止她!

他一定要阻止她!

他飞快地奔跑着,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朝着廷尉署的方向奔去。

可是,饶是他脚下再快,却终还是慢了一步。

就在他远远望见廷尉署那巍然而立、黄瓦盖顶的重檐建筑之时,也清楚地看到了那扇洞开的门前,一抹娇小的身影已迈上阶梯,没有丝毫犹豫地,欲抬脚入得那阴森威严的府衙之地。

“娇娇!娇娇——”

安思予只觉心内剧痛,拼却全力嘶吼出声,向前狂奔,想要阻止她。

那抹身影听得他撕心裂肺的叫喊,正欲跨入门槛的脚下动作顿了一顿…

却连头也未回地,一脚跨进了廷尉署。

卷五 君恩情,还不尽,愿有来生化春泥 245、投案

245、投案

商娇昂首挺胸跨入廷尉署,立刻引起署兵的注意。

两位面相凶恶的署兵横剑而握,大喝一声:“什么人?”

商娇连看也不看那两人一眼,目光直视前方廷尉署公堂,一字一顿,清晰无比道:“投案之人!”说罢,她双瞳一转,看了两个署兵一眼,道,“太后遭人毒害一案,我乃元凶,现前来投案自首。请速带我前去公堂审问。”

她话音甫落,两个署兵皆大吃一惊,不由面面相觑,惊疑不定。

皇太后遭人毒害身亡,消息传出,震惊朝野,皇上大怒之下,将与此事有关的高淑妃打入天牢,又责令廷尉署一众官员,会同有司联合审理此案。

廷尉署接到皇上圣旨,也知案情重大,早已将所有涉事人员一并抄家押入廷尉署地牢之中,一一过堂审问。一时间,天都城中,凡与高家或陈氏有涉的人员、商户,无不人人自危,避之不及。

偏此时,这样一个模样娇弱的年轻姑娘,却跑来自首,说自己乃此事的元凶巨恶,怎能不令人惊诧怀疑?

可当值的署兵也知案情重大,如今见有人前来投案,主动承认是自己谋害了太后,便是心中存疑,也不敢怠慢。所以听得商娇这般一说,两位署兵短暂僵持了一下之后,立刻上前道:“既如此,那姑娘里面请!”

他们说得客气,但手下去半点不留情,立刻上前擒下了商娇。

商娇任由他们押解着,半点也不挣扎,踉踉跄跄地往堂上走去。

此时,安思予亦冲上了廷尉署的台阶,一边呼喊着商娇的名字,一边便要抬脚迈入廷尉署的府门,企图阻止商娇。

商娇听身后安思予撕心裂肺般的痛呼,心中巨痛,脚下步伐便顿了一顿。

“公差大哥,”她站定,向着擒住她的一个署兵求道:“外面那人,乃我结义的兄长。投毒之事,乃我一人所为,与他半点无涉,他亦不知实情,所以赶来想替我求请…可否请你们代为将他撵出府去?”

两个府兵略一迟疑,但见商娇说得真诚,再者她又是主动前来投案的,遂点了点头,只一人擒了商娇往前走,一人则转回府门,将想要硬闯的安思予拦下,撵了出去。

商娇一步一回头,看着安思予在署兵的驱赶下被迫离开,却依然唤着她的名字,乞求着她能回心转意,一声一声哀凄的声音,如失伴的大雁,满是痛苦与绝望,不由痛彻心扉,潸然泪下。

安大哥,对不起,对不起…

她闭了眼,在心里一遍一遍地说。

他对她的情意,她都懂。

可是她心,早被陈子岩的情、陈子岩的恩所占据,泥足深陷,无力自拔。

所以,不是不懂,只是不想懂,不能懂。

所以,才选择紧闭双眼,蒙住心智,视而不见。

若说她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牵挂,那便是他。

唯愿从今而后,他可以忘记她,重新寻得一个善良可意的女子,用温柔的手,抚平他的伤痛,伴他一生幸福。

商娇这样想着,一步一滴泪,被带到了廷尉署的公堂之上。

廷尉张千秋早得了消息,匆忙从署衙后苑上得堂来,端然坐在公堂之上。此时见商娇带到,立刻一拍案前惊堂木,大声喝道:“何人投案,带上堂来!”

立时间,两旁署卫环拱,杀威棒点地,威武声大震公堂。

商娇却毫不畏惧,任由署兵将她拖上堂来,跪在张千秋面前,端然磕了一个头。

然后,她直起身来,朗声道:“犯民商娇,乃太后投毒案元凶首恶,现前来自首。请廷尉大人明察。”

商娇的话音不大,但明朗清晰,张千秋听在耳中,心里也是一奇,不由举目,审视眼前跪于堂前,略显瘦小娇弱的年轻女子。

张千秋年岁亦不大,只三十来岁,原也是中书学生,只因读书之时,便帮助时任廷尉署官的父亲破了几件案子,遂有了破案奇才的美誉,后经举荐,接任父亲之职做了廷尉,专管大案之审察侦破事宜,颇得赞誉。所以此次太后遭人毒害,皇上下令由廷尉署审理处置,案子自然便落在了他的头上。

只张千秋虽接了圣旨审理此案,但他心中明白,此次案件绝非表面上所见那样简单。

其一,大魏一国位高权重的太后遭人毒杀,从表面上看,高淑妃自是难脱嫌疑。可实际上,此案最大的疑点,却是若高淑妃早知茶中有毒,又怎会亲自将茶晋献给太后,坐实谋害的罪名?

其二,若高淑妃当真要谋害太后,又怎会令人从自家族妹的夫家取得茶叶入宫?她难道就不怕无论事情成败,都会连累自己及族人族诛么?

其三,一罐茶叶,自入宫之后,到太后饮用之前,经了多少人的手?其中有多少人与此事有所牵连?怎能只因茶乃高淑妃所泡制、进献,便料定高淑妃乃是元凶?

可是,张千秋根本来不及说明自己的疑问。

在他奉旨查案之时,随旨而来的,便是会同他一同审案的人,乃当今皇上宠妃、太子元宸的生母胡贵妃的亲兄长,光禄大夫、卫尉将军——胡沛华。

张千秋任廷尉署官已快十年,久在官场浸淫,办理的案件又常是民间奇案或事涉皇室与朝中官员的大案,见此岂会不知皇上用意?

两位皇妃皆为宫中宠妃,且都位份颇尊,一派依附舒相等老派外戚,一派为皇上亲自提拔的新晋势力…

两相角力,在皇上心里,孰轻孰重,不言自明。

张千秋是聪明人,自然知道何时该说何话,何时该管好自己的嘴巴,才能保全自己。

便如前些日子,由他审理的梁氏一族中毒案及醉倚楼大火案一般。

有时在官场行事,唯一保全自己的全家性命的法则,便是再如何心中存疑,也要做好上位之人的喉舌。

所谓公义,若连自己都无法保全,又从何谈公义?

所以,在知道胡沛华将会同自己审理此案后,张千秋便知道,这个案子只怕再怎么审,也只有一个结果。

而他要做的,则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然外面禁军缉拿高氏族人,闹得全天都百姓人心惶惶,鸡飞狗跳…

也与他无关。

他要做的,便是等胡沛华审问出了结果之后,将之上呈皇上即可。

可是,他想不到,今天会突然蹿出一个变数。

这个名唤商娇的姑娘,竟主动跑来廷尉署投案自首,声称自己乃毒害太后的凶手…

张千秋怎么可能会信?

他只是觉得奇怪。

这么一个看上去瘦瘦小小的年轻姑娘,怎么有勇气,扛下毒害一国太后的罪责?

她难道不知,毒害太后,是族诛凌迟的死罪吗?

她怎么敢!

所以,张千秋听商娇陈述完,又重重地拍了一下惊堂木。

“大胆犯妇,小小一介平民,公堂之上,竟敢冒顶毒害太后之死罪!说,你是受了何人指使,又替何人顶罪?”他断然喝问道。

商娇听张千秋不问青红皂白一通喝问,不由心头一跳,眉头一下蹩紧。

一个掌管刑狱断案的官员,见有人投案自首,却不问来由,不问是非,上来便问她受何人指使,替何人顶罪…

这说明在他心中,早已有了既定的人犯。

而这些人犯中,必然脱不开陈家,脱不开陈子岩。

看来,她今日算是来对了!

想通这些关系,商娇不怯不畏道:“无人指使,犯民也无须替人顶罪。毒害太后之事,确是犯民一人所为。请大人明察!”

卷五 君恩情,还不尽,愿有来生化春泥 246、刑讯

246、刑讯

面对商娇的凛然,张千秋一时无语。

许久,他才又一拍惊堂木,道:“好。你既说此事与你有关,那你且说说,你一介平民女子,是如何入得宫去,又如何将毒下到太后所饮的茶水中。你若说不出,本官定要治你一个谎报案情、误导办案的重罪!”

“是!”商娇朗朗道,又磕了一个头,方才直起身来,按自己原先想好的说辞,道:“大人明察,我原是陈氏商行东家陈子岩的文书。而我的另一重身份,则是与陈子岩有过一段感情,甚至已议定婚事,后又被他所弃的,未过门的妻子!”

商娇此言一出,公堂大哗。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商娇身上,意味不明。就连张千秋听闻,也不由一愣。

陈氏商行的东家与高家小姐结亲,乃太后亲下懿旨所赐,张千秋是早就知道的。只此时突然蹿出一个商娇,自承曾与陈子岩有情,又为他所弃,这等对于女子相当于奇耻大辱的事,她竟说得面不改色,如何不令他惊奇?

遂他不言,只扬手制止底下公人大哗,又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商娇便又道:“我与陈子岩的这件往事,商行里所有的人人尽皆知,大人若不信,大可去查证。我待陈子岩情真意切,在公事之上更是勤恳努力。原本满心以为他会明媒正娶,却不料变故陡生,他最终却娶了有财有势的高家小姐为妻…我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恶气?

我心中生恨,遂心生毒计,在当日由我经手售卖的茉莉花茶中下了鹤顶红,想除去陈子岩及其家人,亦或经由商行售出,若有人中毒身亡,必牵连陈氏家道中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