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此,胡沛华摇头苦笑。

他从不知道,有朝一日,自己也有如此心慈手软,犹豫不决的时候。

忽而被这种感觉一惊,他这才回过神来,闭了闭眼,强令自己硬下心肠,当断则断。

现如今,不是该顾惜商娇的时候。

此事重大,况其中尚牵连着几方角力,无数人也牵涉其中…

岂是商娇凭一人之力可扭转为之?

此事,只怕还得待他入宫与胡沁华商榷之后再做定夺。

是故,再睁眼时,他眸中已是断然的无情。

一手托住商娇尖尖的小下巴,他强迫她看向自己,沉声笑道:“好。你既如此高义,我便成全你。”

说罢,他狠狠甩开商娇的头,几步跨到大门处,拉开门,大吼两声:“来人!”

听到胡沛华唤人,早有侯在门外的公差紧步跑了过来,低头垂耳,敬听吩咐。

胡沛华便指了指商娇,吩咐道:“将这个人犯带入牢中,严加看管起来,听凭我日后处置。”

廷尉署所设监狱,与府衙不同,因专门关押事涉大案或皇家的犯人,所以越发显得森严肃杀。

商娇被两名公差押解着过了前堂,在堂口右角处有一监门,内有一照壁,一入监门,又接接连拐四个直角、五道门的甬道,接着是一条约一米多宽的通道。两边是两排低矮的监房,关押一般的杂犯;通道尽头,往东拐直角弯是内监所在,专门关押死刑重犯。内监是四合院形,东西南三面是普通式监房,北面有两幢无窗窑洞式监房,便是关押着死刑待解女犯的女监。整座大牢阴森幽暗,潮湿无比,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一股霉烂腐臭的气息。

商娇被两名公差押解着交给了看管女监的牢头,又被牢头骂骂咧咧的推搡着除了一切身上衣物,换了囚衣,一路跌跌撞撞的走入女监。

女监中关押的犯人无一不披头散发,浑身肮脏恶臭,有的甚至状似疯癫,见有人来,竟从碗口粗的圆木围成的监房中探出手来,企图来抓商娇,直吓得她啊啊乱叫,却被牢头用铁棍使劲殴打,痛得哀哀直叫,不得不缩回手去,老实缩在墙边。

看到这一切,商娇心里原本的那点勇气早已荡然无存。

又惊又惧的商娇被关入一间满是潮泥与腐臭稻草的牢房内,听得牢头落了锁,她一个人静静地环住自己的身体,倚了长满青苔的黑墙坐下,听着远处几声不时传来几声凄厉的哭喊,低声咒骂,不由吓得瑟瑟发抖。

她从不知道,古代的监狱,竟是如此的肮脏破败,不见天日,阴暗潮湿。

在这里,人已不再是人,只是任凭牢头打骂的牲畜,没有半点尊严可言。

难怪古时便有人云,生不入官门,死不下地狱。

这牢房,便是人间地狱!

正想着,商娇忽然听到几声“吱吱”的叫声,她抬头循声一看,借着阴暗的光线,方才看清墙角处竟有三两只硕大的老鼠,正倚了墙根向自己跑来,立时吓得尖叫一声,飞快从地上爬了起来:“哇,老鼠啊!来人,快来人!”

她扑到门边,隔着缝隙,大声唤着牢头。

可无论她如何叫唤,却依旧不见牢头的踪影。

倒是与她隔着圆木围成的另一间监房里的人听了她的叫声,忽然站起一人,向她扑了过来,一声惊唤:“商娇?商姑娘!”

商娇原本进来时,便瞧见与自己相邻的监牢里,也住着两个披头散发,身穿囚衣的女人。只牢中阴暗,她尚未注意两人相貌。如今听一人唤她名字,不由转头定睛一看,也是大惊。

“高大嫂?你怎么也在这里?”商娇大叫一声,扑上前去,隔着牢房的空隙,紧紧握住高大嫂的手。

见真是商娇,与高大嫂同一监室的,原本一直朝里而卧,辨不清面目,却显得腰身肥胖的女人突然动了动,忽而也朝这边冲了过来。

“商娇?怎么是你?你怎么也进来了?”那女子冲着商娇大声叫道。

商娇听着此人声音耳熟,待看清此人,不由心头巨震。

“高小小?你也在这里?”

她还只道是个腰身肥圆的胖妇,却不想怀孕五旬的高小小竟也被关押在了这里,还与高大嫂一个牢房。

见高小小在此,商娇遂想起一件要紧事,急急问道:“你们都被关在这里,那东家呢?东家是不是也被关在这里?”

此时此刻,商娇内心深处,又升腾起了一丝希望。

若陈子岩也被关在此处,她可否经由他人,去向他问询青玉的下落?

亦或者,高小小是一直跟在子岩身边的人,若她能知晓那块青玉的下落,她再设法将消息传递出去,让他人帮着寻到青玉,那他们也许便都不用死了!

可她话音刚落,高小小却沉默了一下,继而突然大怒。

“到了此处了,你竟还惦记着子岩哥哥,商娇,你不要脸!”她边骂,边伸出手来,狠狠地挠了商娇一爪。

“嘶!”高小小那一爪又快又陡,商娇躲避不及,脸上顿时被她抓出一道血痕。

高大嫂见状忙拦住高小小,气怒道:“小小,都到了这里了,你怎么还如此小心眼子,净记着些前尘往事?”

说罢,她挥退高小小的手,径自问道:“商姑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也会进到牢里来?还有,你找陈东家可有要事?”

商娇忙向高大嫂点了点头,略一思索,便将青玉的事向高大嫂说了,末了她又扭头向高小小诚恳地道:“高小姐,事关紧急,你与我的恩怨现在暂时不提。我只问你,你可曾见过那块玉,亦或你知不知道东家将那块玉放到了哪里?”

高小小原本被抓之后,就再也没想过自己还能有机会出去——事实上,太后遭人暗害毒杀,便是因为她擅自派人将茉莉花茶送入宫中而引发。所以她早便死心决意,只待杀头之日。如今突然听商娇道出还有一线生机,岂有不着紧的道理?

可她想了又想,关于那块青玉,却记忆模糊。

“我…似乎是在哪里见过你说的那块玉…”高小小凝眉细思,却绞尽脑汁也想不起到底在哪里见过。

“我好像在子岩身上的衣服里看到过…”她思索了半晌,不确定地道。

那一日,陈子岩听了商娇的话,终于与高小小和好,二人相携回府,夜间他也宿在她的房中。她自然受宠若惊,亲自替他打水、更衣,侍奉得殷勤备至。

她依稀记得,便是在那一日那一时,她仿佛瞥见过他的身上,似乎就有一块商娇说的青玉。可当时她着紧着侍奉陈子岩梳洗,哪里看得真切?

便连此时,她都不确定自己是否有见过那块青玉,或是听商娇说起,自己幻想出见过那块青玉的样子。

见高小小如此不确定,商娇心头的一丝希望又宣告破灭,不由气馁地瘫坐在潮湿的地上。

高大嫂见二人都泄了气,不由劝慰道:“好了,你们也别再想了。这块青玉是重要,但无论子岩是将玉藏在了家中还是商行,亦或自己随身带着,此时只怕都早被官府搜走了,一时半会儿哪里还找得回来?”

说着,高大嫂碰了碰商娇的手,问道:“现在我们只说眼下。娇娇,你为什么会进到这大狱里来?”

高大嫂虽是寡妇,但毕竟她是高家的人,所以高淑妃毒害太后一事,她摘不开关系,被官兵锁了进来,她没有觉得半点冤枉。

可商娇现在既非陈氏的雇员,也与此事无涉,现在却入了大狱,怎能不令她心中生疑?

而且还是与她们同一间牢舍。要知道,这边的牢舍,所关押的基本全是犯了死罪的囚犯啊!

除非…

高大嫂心头闪过一念,看向商娇的眼睛便倏然大惊。

“你…你莫非…”她嗫嚅着,已然说不出话来。

商娇观高大嫂神色,知道她已猜出实情,只能无奈地朝她点了点头。

“茉莉花茶是由我引入大魏的,如今太后因此茶中毒,我虽说与此事无关,却并非全然无涉,我出面顶罪,官府至少会信上几分。至少,我也许可以保得东家一家平安…”

高大嫂听完,顿时身子一软,瘫倒在地,一声长叹。

“娇娇,你怎么这么傻?”她伸出手去,隔着圆木的空隙,握住商娇的手,使劲地摇了摇,也不知是感是佩。

卷五 君恩情,还不尽,愿有来生化春泥 249、寻踪

249、寻踪

商娇却淡然一笑,道:“东家于我有恩,如今我一人若扛下此罪,能救出他去,也算死得其所。”

说罢,商娇顿了顿,又向高大嫂小声道,“至于你们,乃是高淑妃的亲族。今日之祸,未必与后宫倾轧无关。能不能救出你们,我不敢保证…只能尽力一试。”

毕竟,这场祸事的源头,来自高淑妃杖杀胡沁华的生父,胡沁华若不愿,高氏一族只怕谁也保不出来。

说罢,她看向一旁明白了事情始末由来,满脸震惊不信的高小小,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默然不语。

高小小也是满心复杂的看着商娇,心中百味杂陈,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自她那日将那两小瓮花茶命人带给爹爹送入宫去,短短数日之间,她便经历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曾经的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般的富贵、权势,便如戏剧中演的一般,一夕间灰飞烟灭;家人、族人全枷锁加身,身陷囹圄,死生未料…

那些她曾经以为的朋友,或主动与她们家攀亲带故的人,在得知高氏一族遭难之后,更是马上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避之惟恐不及。

曾经的一切,似黄梁大梦一场,在这一刻,她终于醒转过来。

原来,世上之人,果真是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

可偏偏商娇,她曾经的以为的敌人,却在这一刻向他们伸出援手,不惜以自己的性命相抵,只愿换得他们的平安。

纵然她知道商娇未必真能如愿救出他们,但她至少尽力了,拼尽自己的全力了。

这一刻,高小小泪盈于睫。

她想起那一日,她坐在软轿中回头望去的那一刻,商娇捂嘴失声痛哭的一幕。

她明明已那么伤心,却还要劝子岩好好待她,待她的孩子,让他们家庭和乐幸福。

而她高小小,却总是耍小心眼,三番两次相害于她,相逼于她…

便连刚刚,也还在怀疑她。

在这一刻,高小小终于发觉,自己原来真的错得离谱。

她爱陈子岩,便是要得到,紧紧的握牢,不管他幸不幸福,只要她得到就好。

而商娇爱陈子岩,却只是远远观望,只要他幸福,她便安稳;他若遭遇不幸,她会是第一个站出来相助他的人。

她从未与她相争过——时至今日,她们之间更没有相争的必要了。

所以,她擦擦眼角,第一次由衷地对商娇道:“商娇,谢谢。还有,对不起。”

商娇却淡淡摇了摇头,道:“你不必跟我说对不起。我从不是为了你——也不见得能救你。”

毕竟,高小小如今可是害死太后的重要人犯,又是高氏一族的人,胡沁华并不见得能放过她。

高小小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却又低下头,无奈却又爱怜地看了看自己隆起的肚子。

“祸是我惹出来的,如今无论要我如何,我都与人无尤。只是,可怜我这腹中的孩子,他还未来到这个世界上,却要陪着母亲遭此大难…唉!”

她低叹一声,低头沉思了片刻,却又惨淡的笑了一下,道,“不过也好,只要子岩哥哥能逃出此次我带给他的劫数,便是要我立刻去死,我也是肯的。”

说着,她摸着自己的肚子,颓然无语。

商娇与高大嫂也不知该说什么,各自都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天渐渐黑沉了下来。夜幕又一次降临人间。

牢头端来了晚饭,一个硬梆梆的馒头,及一碗稀得可以照见人影的清粥。

商娇一天水米未尽,又熬了刑,体力早已不支,如今见有食物,哪里还敢挑剔,用手掌抱住碗,三下五除二便吃喝了个干净。

那边厢,吃惯了山珍海味的高小小也不敢挑剔,与高大嫂一起把饭吃了,又在她的搀扶下躺了下去,闭眼休息。

就在商娇倚了墙,也快要进入梦乡之时,牢头却匆匆赶了过来,她额间还冒着细汗,将睡得迷迷糊糊的商娇一把从地上拽起,莽声莽气地道:“跟我走,有人要见你。”

商娇一脸迷蒙,以为又要过堂,只得跟着牢头踉踉跄跄的走出了牢房,一路被带至廷尉署正堂之前。

可一抬头,商娇便看见一人一身玄衣铁甲,一张寒冰脸上面无表情,正居高临下的看着被牢头带来的她,眸中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情绪。

牧流光。

那,那个要见她的人…

商娇的心不由沉了一下。

默不作声地走上台阶,她向牧流光点头致意了一下,跨入了正堂。

甫一入正堂,商娇便看见一人居中正坐在高堂之上,面色阴沉,一双鹰眸中布满了血丝,也不知是恨是怒,正狠狠地盯着她。

身后,牧流光将门给阖上。偌大的大堂,便只剩下睿王与商娇各踞一隅,默然而对。

商娇没来由的一阵心虚,垂了头,缓缓上得前去,跪在睿王案前。

“犯民商娇,拜见睿王殿下。”

许久,堂上寂静无声。

终于,一声冷嗤之后,睿王有所动作。

他缓缓地抬起手,将手中捏着的一页纸,猛地朝商娇脸上掷去。纸张无力地晃荡飞扬,缓缓飞至商娇脚边。

“好个因爱生恨,投毒害人,却不想累及太后中毒身亡的说辞!”睿王气急败坏地低吼,“犯民?商娇,你的聪明,就用在这些胡编乱造、狗屁不通的说辞之上了么?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会害死你自己?”

商娇默然不语。

她不知自己该如何面对睿王。

明明今日早晨,她还答应了他的求婚,任他将自己拥入怀中深吻…

到了晚间,她却因为陈子岩,自承有罪,成为阶下之囚。

这让一向骄傲的睿王情何以堪?

想到这里,商娇只能深深向睿王磕了一个头,“阿濬,抱歉。”她尽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淡淡地道。

睿王听见她说的话,却勃然大怒。

抱歉?

只两个字,便是她给他的解释?

“谁要你的抱歉?本王要你的抱歉做什么?”

睿王拍案大喝,只觉得胸臆间似有口滚烫的鲜血快要喷薄而出,“商娇,你这么做,你让本王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说罢,他起身,飞快地走到她的身边,蹲身下来,用手抱住商娇的头,逼她与自己对视。

“商娇,你不能这样对我,不能!你可有想过,你为了陈子岩,自曝家丑,自揽死罪,于我是如何的感受?你就算不是真的想要嫁我,也不能因为这样一个欺你弃你的男子,舍弃自己的性命啊!”

睿王越说越快,越说越重,越说心里越是愤懑。

“本王不懂啊,就算陈子岩便是对你有恩、有情,那也是过去的事了。他现在已经另娶他人,你也与他早已一刀两断…你怎么就还这么对他念念难舍,甚至做出代他顶罪这样的傻事?商娇,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我刚刚失去母亲,难道还要再失去你吗?”

商娇静静地听着,不自觉间眼圈一红,眼泪便模糊了双眼。

“王爷…阿濬…”她轻轻抬头,哑着嗓子道,“事已至此,再说无益。陈子岩对我恩重如山,有些情意,我不得不报。阿濬若懂我,必不会拦我。”

她生硬地说着,也不敢看睿王,只垂着头,说得坚定。

睿王闻言,脸上的神情不由滞了滞,原本愤懑满腔的心,如突然被人用刀剜走一般,失去了全身的力气,颓然坐倒在地。

“所以,你是铁了心,要替陈子岩顶罪了,是不是?”他冷声轻问,辨不清喜怒。

“…”商娇不知该如何答复他,只能低下头,无言以对。

睿王了然,不禁仰天长叹了一口气。

那一刻,他似乎听到胸膛里,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