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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廷尉署出来之后,睿王一路沉思着,却脚下匆匆,那被他卷成一卷的商娇的供状,他握在手中,如有千钧之重。

牧流光随在他的身后,看着主子脚步虽快,却沉重无比,心头百味杂陈。

刚刚商娇与睿王在廷尉署大堂之内的对话,牧流光在大堂外警戒,以防外人听壁之时,却听了个清清楚楚,至今思来,仍不觉心惊胆战。

今晨睿王吩咐他去查证商娇与胡沁华可有牵连之时,他还半信半疑,只觉商娇一介平民,又初到天都仅两三年,根基未稳,怎么可能与当朝的贵妃有何连系?

却不想,今日他暗中潜入胡府找寻证据未果,却在回到王府的路上,碰到了安思予。

牧流光见他行色匆匆,面色忧急,像不曾看见他似的,却在与他对撞而过时,却将一张字条暗中塞进了他的手里。

“商娇有难,请王爷速往廷尉署相救。”安思予用一种只牧流光与他自己能听到的声音急急说完,便匆匆离去。

牧流光当时还不知道事情严重性,只听到商娇在廷尉署,已觉不妙,遂匆忙入宫,将安思予的纸条交给了睿王。

然后,他目睹了睿王在看了纸条所言之后,先是蹩眉沉思良久,继而恍然大悟的样子。

再然后,便有了府衙之内提审鲁四的事,再然后…

他知道了这件事背后所隐藏的,一个天大的秘密。

卷六 东风恶,云翻覆,碧落黄泉身许错 252、催命

252、催命

一个妓女,竟然冒充官家小姐参选入宫,并受尽万千宠爱,甚至替皇上诞下皇嗣…

而此事,商娇不仅亲身全程参与此事,还瞒而不报,欺骗了皇上、欺骗了睿王近两年的时间!

牧流光觉得此事匪夷所思,已到了他不能思考的地步。

商娇,她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些吧!

而现在,王爷却在知晓了这个天大的秘密之后…

竟要入宫?

牧流光在发现睿王行进路线的那一刹那,突然惊得身上冷汗涔涔!

飞身上前,他一展长臂,迅速拦住了睿王的去路。

“王爷,您现在是要去哪里?”他问。

睿王肃静的脸上没有表情,听他询问,沉默了一下,缓身命令道:“你让开。”

说罢,睿王抬脚欲走。

牧流光却充耳不闻,见睿王要走,他倒退一步,依旧拦住睿王去路。

“王爷,请恕卑职无礼,您不能去。”

睿王闻言,狠狠瞪他一眼,“本王命令你,让开!”

牧流光默了默,陡然跪下,直声道:“王爷,您可曾想过,若您此时入宫求见皇上,道破胡妃的真实身份,结果会怎么样?”

“…”

“太后已逝,舒家势力虽强,但世代皆是文官,这一代子侄中争气的并不多,王爷虽是司马,总管天下兵马调度,但几位领兵大将都驻守边城,并未留守天都。然胡家此时风头正劲,胡沛华现在不仅位列九卿,更掌管着京城禁军。若王爷此时贸然与胡妃撕破脸,届时胡沛华一旦发难,只怕我们一时之间难是其敌手啊!”

“…”

“况王爷可曾想过,若您此事揭发此事,便是胡沛华不发难,皇上心里会怎么想?皇上身子经年羸弱多病,好容易有了一个孩子,这胡沁华不仅是他的爱妃,更是太子的生母。是他孩儿的母亲!可若王爷此时揭发检举,将此事大白于天下,让天下人都知道,当今太子生母身份竟是如此低贱,又是冒顶他人名义入宫,罪犯欺君,其子如何还能立为皇太子?

这且不提,我们再说另一位有孕的妃子——高淑妃。此时她才怀孕不足两个月,不仅腹中孩儿是男是女尚无从知晓,高淑妃本身便从不为皇上所喜,现下更因毒害太后之事而被打入天牢…皇上料理高家的决心是一定的,那高淑妃生的孩子,又如何能继承天下?届时,王爷要皇上如何抉择?更有甚者…”

牧流光抬头,直视睿王,苦口婆心地道:“皇上会以为王爷有不臣之心,将他的孩儿一一除去,好让自己成为皇太弟!”

“放肆!”

睿王闻言大怒,鹰眸凌厉地扫过牧流光,一声断喝,“牧流光,你太放肆!皇太弟?莫说本王以前没有这个心,便是现在,本王也不稀罕那把龙椅!”

牧流光默然片刻。

他当然知道自家主子的心性。

那是柳妃娘娘用命为自己儿子换来的皇位,也是他所在乎的兄长的位置。睿王心性高傲,又顾念柳妃娘娘养育自己,还有与兄长的手足之情,固然不会有僭越、取代皇上的心。

可天下间,除却自己与刘恕这两个睿王的心腹,谁会相信睿王没有称帝的心思?毕竟,他离那把龙椅的位置那么近,近得近在咫尺,唾手可得!

“卑职追随王爷多年,自然知道王爷拳拳为国之心。但天下间,便是寻常百姓家,也常有兄弟为争家长而阋墙,世人又如何会相信王爷并无问鼎天下至尊宝座之意?”

牧流光平静地,甚至带着一丝哀悯地说。

睿王一怔,继而浮出一丝悲哀的神色。

是的,全天下,有谁会相信他没有半点想要僭越、取代皇上的心?

那时,太后尚在,舒家当权,他也手掌权鼎。有多少官员,冒着被他斥责、贬官的危险,前赴后继的向他进言,让他取当今皇上而代之?

就连皇兄,曾几次三番明里暗里的向他表示,要让位于他。

可他拒绝了。因为那是他的皇兄,是他想保全的亲人。

他虽是王爷,但尚有母后,尚有一切。

可皇兄一旦失去了皇位,便失去了一切。

没有权力,没有健康,没有关爱,只能默默在深宫中,心如古井地等待着哪一日太后心血来潮,赐他一杯鸩酒。

但如今,到底今时不同往日。

皇兄有了爱人,有了支持自己的势力,也有了自己的孩子。

他如何不想保护这一切,以及带给他这一切的人——胡沁华。

所以,一旦他今日去皇兄面前揭破此事,只怕换来的,会是皇兄对他的猜忌,从此兄弟不睦,内斗频生。

这也是他一直担忧的问题。

牧流光说得对。

可是…

睿王看看手中的供词,闭了闭眼,终是下定了决心。

“走吧,随我入宫。”他淡淡的,却无比威严地道。

“王爷!”牧流光大急。

睿王抬手制止,依旧平静地道:“事实上,此事我本就不欲打算惊动皇上。但我仍要入宫,去会会胡贵妃。”

他,也是时候去会会他那位外表看上去温良无害,美丽柔弱,实则心思狡诡,七窍玲珑,杀人无形的嫂嫂了。

他说着,低头看了看那份供状,眼中慢慢浮出难过,温柔地低语:“这既是她最后的愿望,我总要一试。”

“可王爷,若您不惊动皇上,却私下与胡贵妃交手,让她知道你知道了她的底细,只怕她为求自保,反倒会对您不利啊!”牧流光听睿王如此打算,立刻反驳道。

睿王闭了眼,深吸一口气,“顾不得了。此事她既托了我,我必要平安将陈子岩…和她,平安地带回来。”

说罢,他再不多言,径直往皇宫的方向而去。

牧流光犹不死心,看着睿王的背影,大叫道:“可王爷,您想过没有,若你真将陈子岩与商娇都救了出来,经此大难,陈子岩与商娇还能放开彼此吗?王爷,您真的甘心吗?”

睿王闻言身形一顿,久久未言。

但最后,他依然抬腿,步伐坚定而急切地向前行去了。

牧流光僵在原地,呆呆地望着睿王渐行渐远的背影。许久之后,他气恼的狠狠地一砸地面,随即一跃而起,飞快地追随睿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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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娇疲惫无力地被牢头带回内监,牢头刚锁门一走,听到动静,一直在旁隐而不发的高大嫂与高小小二人立刻扑将上来,询问情况。

“商娇姑娘,你可还好?他们有没有又对你施刑?”高大嫂急急地问。

商娇倚着圆木围成的牢墙坐了,无力地摇了摇头,强笑道:“还好,没有。刚刚是睿王来了,向我询问了一些关于此事的内情而已,并未对我用刑。”

说罢,她仰头,看向一脸期待的高小小,道:“我已在供词上签字画押,承认太后是由我投毒致死。睿王也不欲追究,已接下了我的供状。想来过几日,待圣上的裁决下来,东家便能出去了。”

说着,她想了想,又对高小小道:“睿王告诉我,毒茶我虽已认罪为我所下,但毕竟是经由你带入宫中,又经由高淑妃奉予太后饮用,只怕高氏一族难脱其罪。但你不用担心,依大魏律,妇人怀孕,便是有罪,也须待分娩之后再行论罪。所以你只管静心养胎,其余的事情不要多想,等子岩出去了,届时我们再奔走一下,看能否减轻你的刑责。”

高小小听商娇这么说,顿时眼前一亮,忙大喜过望地问:“你说的可是真的?”

商娇点点头,肯定地道:“睿王亲口答应我的,岂会有假?”

高小小顿时松了一口气,自入狱以来,便一直紧绷的神经顿时松懈了些许。

她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肚子,满怀感激,第一次真诚地对商娇道:

“商娇,我…我不知道该跟你说什么,总之,谢谢你。”

商娇朝她虚弱地笑了笑,也不说话,只转过身去,抱头欲睡。

高大嫂从商娇的话里听出一丝意味来,关切地问道;“商娇,那你呢,你要怎么办?”她伸出手去,从牢房的空隙穿过,握住了商娇的手。

那从高大嫂手里传来的温暖传到商娇的掌心,那关心的话语,瞬间便令商娇湿润了眼眶。

商娇虚弱地向高大嫂笑了笑,摇了摇头。

“毒害太后,乃是重罪,既然我能将东家救出去,也算是求仁得仁,其余的便不要紧了。”

高大嫂黯然无语。许久许久,她背对着商娇,长长叹了一口气。

商娇既认了罪,又画了押,事情似乎便算了结了。自此,她便安心下来,该吃吃,该睡睡,只待来日圣旨一下,便能救出陈子岩及其母亲。

而她,也可安心赴死。

说不定,她醒来时,一睁眼,便能看见窗外林立的高楼大厦,听着马路上车来车外那烦人的噪音,还有妈妈的唠叨,爸爸的关心…

若真是这样,她觉得死也没什么不好,也不觉得遗憾。

不过她可不想自己死得太痛苦太难看,所以她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能念在他们相识一场的份,替她求来一杯毒酒或白绫,让她死得洒洒脱脱,没有痛苦即可。

如此,一过便是两日。

直到第三日清晨,牢头带着几位公差入了死牢,直直地朝着她监牢的方向而来…

“踢哒,踢哒…”公差脚上所蹬的皮靴,在清晨的死寂的牢房里,更显清晰,像声声催命一般。

卷六 东风恶,云翻覆,碧落黄泉身许错 253、岩逝

253、岩逝

高大嫂自入狱后很是警醒,听得那声音往她们这边而来,且人数不少,心里立刻警铃大作,飞快地翻身坐起,伸出手去,若了若隔壁的商娇。

“商娇,商娇,快醒醒,快醒醒…”她急急地推搡着商娇,急得额头冒汗,泪水也不停在眼中打转,“有人来了…”

商娇半梦半醒间,听得高大嫂这般说,立时清醒过来,翻身坐起,竖耳一听,果然听见有许多人朝这边而来的脚步声,也是心头剧跳。

手,不自觉地攥紧了高大嫂的手,瑟瑟发抖。

饶是再有心理准备,但此时此刻,真正到了面临生死的时候,她说不紧张便是骗人的。

高小小此时听到动静,也翻身自稻草堆里困难的爬了起来,看向商娇,有些歉然,有些不知所措。

“商娇,你…”她嗫嚅着,面对着这个她一直深恨的人,她竟不知该说什么。

曾经,高小小巴望不得商娇能立刻去死。

可真到了此时此刻,她竟如此不知所措。

商娇听见她的声音,转头看了她一眼,冲她浅浅一笑:“你不必多想,好好养胎才是正经。”

高小小听着,一时间不觉红了眼眶,拼命地朝商娇点了点头。

三个女人,便一起站着,摒息凝神,听着那脚步声一点一点,向这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终于,看守女监的牢头在前,带了三名官差,来到了商娇的牢房门前。

牢头俯身,低头将牢锁打开,冲着商娇大喝道:“商娇,出来!”

商娇见状也不多言,只以为自己要死了,使劲捏了捏高大嫂了手,算是作别,这才低头出了牢房。环视了一下三个站在牢头身后,牛高马大,满脸横肉的官差,小声问道:“你们要带我去哪儿?”

那牢头却搡搡她的肩头,骂道:“闲话休提,你被释放了,快走吧!”

“…什么?”

释放?

商娇瞠目结舌,目瞪口呆。

她以为自己太过害怕,出现了幻听,一时僵在原处,半晌回不过神来,便再问了一遍。

牢头便满脸不耐起来,大力的一搡,差点将商娇仰摔在地,骂骂咧咧道:“让你快走,你被释放了!事情上头已经查明,谋害太后的真凶另有其人!”

说着,牢头再一搡她,不耐地嘟嚷道,“你这小女子也真够大胆的,毒害太后的死罪也敢来冒顶,端得让咱们大人焦头烂额了好几日,浪费公帑调查你一番。照我说,像你这样的人就该再痛打几十大板,扔出府外才作数!也是我们大人好心,只派人将你赶走就算了…我说你走是不是?快点!”

边说,牢头边从肥圆的腰际取下一根儿臂粗的铁棍,威胁地在商娇的腿际作势一敲。

商娇无法,只能没头没脑浑浑噩噩地跟着牢头与三位公差向外走去,边走边向高大嫂与高小小望去,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而高大嫂与高小小显然也将牢头与商娇的对话听了进去,二人也是目瞪口呆,全然没有回过神来的模样。

直到商娇快要走到监牢的尽头,高小小突然反应过来,飞身扑到牢门处,隔着圆木围成的牢房空隙,冲着商娇的方向大声喝问道:“商娇,商娇,这是怎么回事儿?子岩呢,子岩呢?”

已快行至内监大门处的商娇听到高小小的话,一片空白的脑子这才突然反应了过来。

对啊,子岩呢?

她来顶罪的目的,就是希望可以救出陈子岩。

而如今她无罪开释,那陈子岩怎么办?

那牢头所说的真凶…又是谁?

她这般想着,脑海里乱成一团浆糊,全无思绪。只能由着牢头的吩咐,在内监外清点了自己的财物,换了自己当初被关进来时穿的衣物,又被三位公差引领着,走出了女牢,经过长长的通道,向着外面的走去。

心里,被无数的疑问所占据着,她理不出一点头绪。

明明她已经在供状上画了押,也亲眼看见睿王将供状收好,带走。

他明明答应过她,就算不能保她,保住高氏,也必能保陈子岩平安无事。

那此刻,她既然平安了,那陈子岩…

一定也平安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