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样想着,便再抑制不住心里的疑问。偷眼看了一下面前三个默不作声,只引着自己向外走的公差,小小声的询问道:“差大哥,请问你们知不知道,那关在男监的一个犯人,名唤陈子岩的,是否也被开释了?”

“…”

然而等待她的,却是三个公差意味不明的一瞥,然后各各撇过头去,均不理睬于她。只催促着她快走,他们也好了了一桩事,回去交差。

商娇就这般莫名其妙云里雾里如坠梦中的跟着公差走在青石铺就的通道上,感觉自己整个身子都软绵绵的,一点也不真实。

眼见着就要走过通道的月洞大门处,却见前方男监的的门外,停了一辆木板搭成的小木车。门里,闪出两个衣着破败的小老头,正一前一后,吭哧吭哧地抬着一具面上覆了白布的男囚尸体,正准备装车运走。

“呸,晦气!”一个稍高一些的官差一见,便朝着两个老头吐了一口口水,上前飞起一脚,正好踹中抬着尸体腿部的小老头的屁股,笑骂道:“大清早的,一见到你们两个,就知道准没好事!待会儿可得孝敬咱们几个钱,让咱们买些柚子叶回家祛祛身上的晦气!”

那两个小老头显然是惯被公差欺负的。见状也不着恼,一边吃力的抬着尸体,随意地往车上重重一扔,一边还回头诺诺应声,点头哈腰地朝公差们笑道:“哎哟,官爷们,咱两个孤老头子,平日里就靠着给人搬尸营生呢,你们就放过我们吧…”

然而,他们的插科打诨商娇却再也听不到了。她的一双眼,正死死盯着那具被两个老头随意摆弄的男尸,只觉浑身沁凉。

刚刚,随着官差向老头屁股上飞起的一脚,那老头颠了颠,那具覆了白布的尸体的右手,便顺势滑落了下来,无力地垂在地上。

那只手,苍白得没有血色,却很是修长,修剪得齐齐整整…

像极了曾经,那双捧着她的脸亲吻她的手;那握着她的手,与她一笔一画,合写着“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手;那拉着她的手,与她游遍整个天都的手;那最喜欢抚着她的流海,爱怜的将她拥在怀里的手…

那双手,曾是那么熟悉,那么温暖。

镌刻在她的记忆里,一刻也不曾忘记。

那曾经是她以为会牵住一辈子的手啊!

怎能不熟悉,怎能不想念?

可如今,那只手像是没了生气一般,无力的垂下,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商娇慢慢地走过去,慢慢地靠近那辆架子车,站在车前,偏头目光直直地打量着那具躺在车上的男尸…

他身上覆着白布,看不清模样,只有那只手露在布外。

嗯,那一定只是一个恰巧与陈子岩长着相似的手的男人。

他不会是那笑容温润,永远温柔待她的陈子岩,绝对不会是!

商娇这般想着,快速地伸出手去——

“哎,你干什么?”一旁的公差察觉商娇异动,立刻大声喝问,飞身向商娇扑了过来…

但为时已晚,商娇已扯住白布一角,猛地一掀…

然后,在看清了那具男尸的容貌时,她顿时僵立在架子车畔,不哭,不笑,像一个痴儿,呆呆地立在那里,半晌没有动作。

一个公差已冲到了商娇的旁边,伸手去拉扯她的胳膊,“你…”

“滚开!”突然间,商娇迸出一声厉喝。

她猛扭过头来,双目充血,又急又恨地狠狠瞪了公差一眼。许是她的表情太过狰狞恐怖,在场的人一时不料一个女子会如此凶恶,竟一时都愣住了。

然后,她缓缓地,一下一下,机械地扭过头来,又眨着眼,仔细地端详着架子车上的人。

那个人,身着一身糟污的囚衣,一头长发微微有些散乱,脸色苍白如纸,曾经总是温和带笑的眼,如今却紧闭着,唇色乌黑暗紫,还有唇际还有丝丝血污…

这个人,不是陈子岩。

商娇心里想,嗯,这个人不是陈子岩。

她的子岩,总是温暖的,温和的,温柔的,便是她惹他怄气了,他也只是冲她发发脾气,过一会儿却又追出来,把她紧紧拥在怀里。

可面前这个人,虽然与陈子岩有着相同的长相,相同的身高,甚至连手指也相同的修长…

但这个人却是冰冷的,没有温度的,像没有半点气息…

所以,这个人不是陈子岩。

商娇想走,想假装没有看到这个人。

可她的腿僵直着,身体僵硬着,连头与胳膊也一动也不能动。

她所能做的,只是颤抖着伸出手去,轻轻拍拍那人的脸。

“子岩?子岩?”她俯身下去,俯到他的耳边,轻声地唤,企图将他唤醒。

她觉得这是一个玩笑。说不定下一秒,他就会从车上坐起,一把扯下覆在身上的白布,指着她吓得呆楞的模样哈哈大笑。

可当手掌与那张惨白的脸庞触碰的刹那,她只觉得那张脸上的皮肤冰得沁人,寒得刺骨。那种冷,透骨透髓,似乎能将她整个人冻住一样。

“子岩?子岩?”她又唤。泪,模糊了她的眼睛,从眼眶里滴出,滴到那人的脸上。

“子岩,子岩!陈子岩!”她急了,唤他的声音越来越大,泪水越来越急的涌出。她开始使劲地推他。“陈子岩,你起来啊!你这是怎么了?你别吓我!陈子岩!”

可是,无论她再怎么推,那个曾经总是温柔待她,倾尽全力保护着她,与她默契十足,舍不得她哭泣的男子,那个总是爱穿着一身绣着芝草白衫的温润男子…

却再也不能睁开眼,温柔地唤她一声:娇娇。

卷六 东风恶,云翻覆,碧落黄泉身许错 254、噩梦

254、噩梦

“陈子岩,陈子岩!”她撕心裂肺的嘶喊出声,死命地抱住他,想要将他已经开始变得有些僵硬的身体抱坐起来,哭声震天,“啊——天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明明死的人应该是她,应该是她啊!

怎么就变成了陈子岩?

他的母亲怎么办,他的妻子怎么办,他的商行怎么办?

他要她…怎么办?

公差一看商娇陷入癫狂,大觉不妙,于是纷纷上前拉扯商娇,三人合力,企图将商娇与陈子岩的尸体分开。

商娇只觉自己的世界全部崩塌离析,一片愁云惨雾,一颗心如坠入永无止境的黑暗深渊里,已痛得没有知觉,感知不到天黑天亮。

此时见有人来拉扯她,她哪里肯依,紧紧将陈子岩揽在怀里,拼命地与那些上来将她与陈子岩分开的力量抗争着。

“你们给我滚,你们不许碰他!”她出离愤怒的怒吼着,指甲掐,牙齿咬,脚蹬…用尽自己的全力,也不许那些人将她与他再次分开。

可是,纵然她拼尽了全身力气,又哪里敌得过三个体形壮实的彪形大汉?

终于,在三个官差合力的掰扯之下,她紧抱着陈子岩的手一点一点被他们拉开…

直到全部脱离。

“子岩,子岩!”眼见自己再也握不住双手,再抱不住那具身体,商娇只觉得自己的心如被人用锯子生生锯成两截般鲜血淋漓,痛不可抑,只能无助的挥舞着双手,企图再次抓住他,触到他…

一次,哪怕一次也好。

她与他,在最爱彼此的时刻,却被迫分离,此后纵然相见,也只能隔着距离,说几句无关痛痒的问候的话。

曾经的牵手,深吻,爱抚…都成为彼此的痛处与禁忌,想也不敢想,触也不敢触。

所有以为过去的过去,不过是她掩藏在平静外表下的自欺欺人而忆。

因为爱,所以连见一面,连触碰一下彼此的指尖,感受一下彼此的温度都不能。

因为只有她知道,她的心会有多疼。

是的,她还爱他。哪怕他已有妻室,已有孩子,她还是骗不了自己。

她爱他。

可如今,哪怕他们已阴阳相隔,却依然连这样的触碰都是奢望。

两个搬尸的小老头见自己闯了祸,已是紧张不已,此刻见商娇被拉开,哪里还敢耽搁,立刻拉起架子车,飞快地跑走了。

“子岩,子岩…”商娇在后面揪心扯肺的痛哭着,大叫着,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两个搬尸工赶着车越跑越快。她想追,身子却被三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压制着,胳膊反扭,双腿跪地,根本使不出一丝一毫的力气挣脱。

待得架子车再也不见踪影,三个公差这才放开了手。商娇顿时颓然倒在地上,连半分力气也没有了,只能倒在青石板上,哀哀的流泪。

“好烈的女子,老子好久没有下般死力拉人了。”一个公差甩着酸痛的胳膊,吭哧吭哧的喘着粗气。

“俺也是。”另一个公差也累得呼呼喘气,瓮声瓮气招呼另外二人,“来,兄弟们,为免夜长梦多,先把她丢出府去才是正经。”

于是,三个公差像拖一条死狗一样,一人抬一只胳膊,一人抬双脚,将商娇架着拖出廷尉署,扔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

“别,别走…”眼见三人转身便往廷尉署中而去,商娇拼着一口气,死命地撑起自己的身体,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便想往里追,“你们告诉我,你们要…要把他拉去哪里…”

刚行了两步,她腿一软,又重重跪倒在地。眼见着三个公差越走越远,她拼命在地上爬着,放声哭喊:“你们要把他拉到哪里去,拉到哪里去啊…”

可三个公差哪会理会她,眼见着就入了廷尉署的府门,再也看不见了。

商娇一步一步爬上台阶,又强撑着勉力爬起,脚下打跌,也顾不得身上脏污,扑到值守的署兵身上,泪流满面地问道:“官差大哥,请问…你们牢里有人死了,会运到哪儿…”

然而她的话还未说完,署兵已是满脸不耐,恶声恶气道:“去去去,廷尉署岂是你等喧哗的地方?要死要活的滚远点!”

说罢,那署兵就像赶苍蝇一样挥舞着手驱赶着她,随手在她的肩上一推——

商娇此时早已全身脱力,整个人像踩在虚空绵软的棉花之上,轻悠悠飘忽忽的,只全凭一股意气在支撑着她,想要将此事问个清楚明白。

——至少,她总该知道廷尉署的人会把子岩的尸身运往何处安葬吧?

这样的状况下,她哪里还经受得住署兵如此大力的推搡?此时被他这么一推,她的脚几个打跌,但听“啊”的一声短促的惊叫,她整个人便往身后一仰,自那高高的台阶上倒下去。

“娇娇小心!”

“王爷!”

说是迟,那时快,只见一抹白色的身影飞奔而来,几步跃上台阶,堪堪将商娇跌落下来的身体拥入怀里,小心护住,双双跌下台阶,扑坐在廷尉署外的地上。

“王爷,你没事儿吧?”牧流光疾速奔到二人面前,正欲抬手检视睿王是否受伤。

署兵眼见自己闯了大祸,也是一惊,立刻自台阶上跑下来,跪地连连磕头求饶。

睿王满身狼狈地爬将起来,狠狠瞪了署兵一眼,厉斥道:“滚!”

那署兵得令,再不敢言,赶紧抖抖索索地退了回去。

睿王又按住牧流光欲上前检视他的手,小心地将商娇翻转过来,仔细打量着她是否受伤。

“娇娇,你还好吗?”他关切地问。鹰眸中,有着不易察觉的心疼。

商娇仰倒在一个宽阔的胸膛里,天旋地转间,人已经有点迷迷澄澄,听牧流光唤着王爷,再抬头细看,果然看见睿王那张英俊而焦急的脸,一时又大悲大恸起来。

一抬手,她死命地揪住睿王的前襟,嘶吼道:“王爷,你骗了我,你骗了我!子岩死了,他死了!你骗我…”

睿王沉默着,任她搡着自己,不言不语,只不知不觉间红了眼眶。

“对不起,对不起娇娇…对不起…”他语音颤抖,手伸出,想揽她却又不敢。

商娇却发了疯似的猛地摔开了他的手,泪落如语,撕心裂肺地嘶吼着,“我不要你的对不起!我要你的对不起做什么?我要子岩活着,我只要他活着啊!”

边说,她边摇摇头,像又想起了什么,目光直直地急道,“对,对…我要去找子岩,我去给他请大夫,他还有救,他一定还有救…”

说着,她一把推开睿王,猛地站起身来,嘴里念念有辞。

“我要去找他,他还有救,一定还有救…”

可她刚站起身,便突然觉得头痛欲裂,整个世界仿佛都在眼前翻滚…

她慢慢地抬头看天,只觉得天地翻覆间,眼前猛然一黑,人便直直地朝后栽了下去,什么也不知道了。

****

手心传来一阵温热,似有一只温柔的大手覆在上面,轻柔的抚弄。

商娇睁开眼睛,便看见自己躺在一个大床上,暖暖的日头自窗棂中泻出,窗外幽幽传来一阵黄桷兰的香味,耳边犹闻阵阵鸟啼,不觉心旷神怡地舒展着身体,懒懒地打了个呵欠。

耳畔传来一声轻笑,商娇躺在床上,一扭头,便撞进一双温柔的眸子里。

商娇便害羞起来,格格笑着,扑进身畔男子温暖的怀里。

“竟然笑我,子岩是个大坏蛋!”她揽着他的腰,将耳朵靠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胸腔里传来的阵阵心跳,腻腻歪歪的撒着娇。

陈子岩伸出手,爱怜地抚了抚她的长发,宠溺地道:“好,我不笑了…不许在我的寝衣上擦口水…”

“…子岩你个大坏蛋!”商娇红透了脸,抱紧了他的腰,伸出手去,坏心眼的在他的胳肢窝下乱搔。

这是一个只有她知道的小秘密。

她的爱人,最怕被挠痒痒肉。

果然,她这一使坏,陈子岩便再也憋不住了,解了全身的劲儿,使劲躲着她的手,二人嘻嘻哈哈地在床上一阵翻滚嬉闹。

最后两人都累了,呼呼喘着粗气,头靠着头,肩并着肩,盖着同一床罗被,亲密地躺在一起。

陈子岩轻轻拈起她的发尾,在她的耳边挠啊挠,口中却并不闲着,笑问道:“昨晚做了什么好梦啊,睡得沉沉的,像只小猪一样呼噜噜,怎么也叫不醒你。”

陈子岩这么一提,商娇突然想起昨晚做的梦境,心陡然一沉。

她翻过身来,一把将他紧紧抱住,浑身上下一阵哆嗦。

“才不是好梦!是天大的噩梦!”她嘟嘟嘴,一想到梦里的场景,便吓得毛骨悚然。

“子岩你知道吗,我梦到你被太后指了婚,要娶高小小,我不愿做妾,只得与你分开了。可后来高小小成了你的妻子,却偷偷将商行的茉莉茶送给了高淑妃,结果毒死了太后,害得你们一家全被下了狱。我想救你,却不想最后你还是死了…子岩,你说可怕不可怕?”她问,撒娇地摇了摇他。

然而身边的人却半晌没有回应。

“子岩?”商娇疑惑,正欲抬头去看他,却只听头顶上的陈子岩幽幽问道:“是不是像这样…”

那声音里,透着嘶哑,透着冰冷,仿佛穿透阴曹地府般,带着不祥的气息。

商娇猛地抬头,却见陈子岩一张脸惨白如纸,唇色紫黑,唇边还不停有一缕缕的黑血不断涌出,那双眼也圆瞪着,无神地看着商娇…

“啊——”

一声凄厉的惊呼自商娇口中溢出,她猛地翻身坐起,抱头惨叫。

卷六 东风恶,云翻覆,碧落黄泉身许错 255、回家

255、回家

“姑娘,姑娘?”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传来,紧接着,一双温暖的手紧紧环住了她。

“姑娘可是做噩梦了?别怕,别怕,醒来便一切都好了。”那双手温柔地拍着商娇的背,轻声细语地安抚着她。

商娇浑身哆嗦着,好容易平复下来,方才抬起头来,看向那在她身边一直安慰她的女子。

“月然?怎么是你?”商娇好容易认出来人,竟是曾在睿王府里贴身照料过她的丫头月然,不由皱了皱眉。

环顾了一下四周,但见整个屋子宽畅明亮,摆设奢华,所有物什皆精工细制,观其布局,正是她曾在睿王府中住过的青矜苑。

商娇心中立刻有几分了然。不由皱了皱眉。

“这里是睿王府?”她开口轻声询问。

月然见商娇情绪已然平复,方放开她,笑着轻声应了声是,又回转身,将桌上一直用黑陶小炉煨着的一碗蔬菜什锦粥端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