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然坐到床边的小几上,笑道:“王爷带姑娘回府时,姑娘身上有伤,又一直不曾好好休息,再加之骤然间情绪起伏太大,从而一直昏迷着。太医已来看过了,只道姑娘醒来,好生调养一番就好。姑娘便安心在府里养伤便是。”

说罢,月然舀了一勺粥,喂至商娇唇边,“姑娘昏迷已有两日,水米未进。此时醒来,定要用清粥先暖暖肺腑,精神方能有所回复。”

商娇低头看看勺里的粥,却丝毫没有胃口。

她轻轻挥开月然的手,便想穿鞋下床,“我留在这里做什么?我要回家,我还要…”

找我的子岩。

可是那句话还未出口,她的泪已落了下来,垂在她一身洁白的丝绸寝衣之上。

子岩,子岩…

她想起来了。

最后见他时,他躺在那辆破败的架子车上,任两个浑身上下透着猥琐卑微的人,随意搬动着他的尸身,将他的尸体像对待一只死猫死狗一样,重重砸在车上。

他那么好,那么温润,那么风华的一个人,却死得如此凄惨悲凉,甚至在他走的时候,身边连一个亲人也没有…

想到这里,商娇心痛如绞,慢慢地滑下床沿,紧抱着自己,目光怔然地想着那些前尘往事。

她不明白啊,这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她已经签字画押,那一日,死的人明明应该是她才对。

为何,却是陈子岩成了黄泉路上的冤魂?

那个她拼却全力想要去救的人,终还是死了。死得那么凄惨,那么孤独。

为什么,为什么命运要如此捉弄她与他?

她已经不敢再奢求命运对她有所眷顾,让她与他有情人终成眷属。

她惟愿的,只有他平安顺遂,一世健康安乐,家庭幸福而已。

为何,上天要连她这样小小的,甚至是卑微的愿望,都成为泡影?

那一日“明月楼”前的相见,想不到便是他们今生最后的一次见面。

那时,她跟他说了什么?

她跟他说,就是因为他沉浸在往事的回忆里不能自拔,所以他不快乐。而他的不快乐,让周遭的人都不快乐。

她跟他说,高小小毕竟已经怀了他的孩子,让他好好待高小小。

她还跟他说,子岩,再见

却不曾想,原本以为简单的一句再见,换来的竟是今生的再也不见。

若她早知…

若她早知那一日,便是他们今生最后的相见,她会对他说什么?

她绝不会再对他说那些蠢话。那些话,只是她想要维护自己所谓的尊严,强逼着自己不去在意,不去想,不去念而已。

她真正想做的,却是握紧他温暖的手,坚决地跟他说:“子岩,我爱你。所以,不要去管什么太后的懿旨,不要去顾及商行,放下一切,我们远走高飞吧。哪怕从此风霜露宿,哪怕从此缺衣少食,哪怕从此浪迹天涯…只要跟你在一起,我也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可是,那些话,她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

她恨他当初设计骗她,恨他在明知自己有婚约的情况下,还是设计得到了她的身体,想借机将她牢牢禁锢在自己身边。

可时至今日,她才突然醒悟,那是陈子岩在面临无法改变的既定事实面前,无可奈何之下,所能想出的,唯一挽留她的方式。

可那时,她错过了。为了所谓的尊严以及她所谓的专一的爱情,纵然他开口苦苦挽留,她依然走得毅然决然。

那个爱她的,她爱的人,她今生还是错过了。

子岩,我总以为就算没了你,我也能拥有美好的时光。

却从不曾知晓,原来在你身边的时候,才是我今生最美好的时光…

想到这里,商娇再忍耐不住,将头埋在双腿间,无声的垂泪,继而嚎啕大哭。

月然在一旁看得不忍,心里也是一酸,只得唉叹一声,将碗端回桌上,转身退出了房间。

房门外,睿王一身素白的绸衫,正负着手立在窗下,听着里面传来的阵阵哭泣,心里也是阵阵绞痛。

月然出得房门,缓缓上前,欲福身向睿王见礼,却被睿王抬手制止。

“她怎么样了?”他轻声问。一双眼中满是关切。

月然摇摇头,微微红了眼圈。“姑娘刚一醒来,就忆起陈东家的事,不吃也不喝,只倚床坐了,哭得伤心极了…”她轻声答。

睿王便点点头。双手不自觉地拳握,眼里流露出一丝痛苦的神情。

月然绞着手绢擦了擦眼角,又抬头问:“王爷是否要进去看看姑娘?”

睿王沉默半晌,缓缓地摇了摇头。“她现在若见了我,定然要追究此事的前因后果,也定只会越陷越深。倒不若待过几日她心情平复下来,我再去瞧她。”

说罢,他长叹一口气,负着着,缓缓踱出了院子。

不知不觉间,斜阳西坠,寒星复升。

商娇也不知自己到底哭了多久,哭累了又昏睡了多久,只再醒来时,却见房内一片黑暗,寂然无声,连月然也不知去向。

她摇摇头,轻轻扶着床沿站起身来,趿上绣鞋,才一起身,便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脚下瘫软。

好容易待这阵阵不适的感觉过去,她起身慢慢走到桌前,借着窗外月色摸索到茶杯,给自己倒了杯尚有余温的茶。待微温的茶水流入喉中,总算有了一分精神。

她遂慢慢站起身来,走到门边,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门外,是青矜苑的花台,盛夏的花朵绽放如怒,在夜空中散发出阵阵幽香,间或花间还传来几声蟋蟀的振翅声。夜幕低垂,寒星点缀,一切是如此宁静而美好。

商娇却对如此良辰美景充耳不闻,视而不见。她强撑着身子,一步一步,向着王府的后山而去。

她记得很清楚,后山之上,有一汪碧潭。

陈子岩死了,商娇也生无可恋。

她不知道上天为什么要她穿越到这个时空,又为何要让她经历这一切的磨难。

曾经的她,自恃自己聪明,又有着属于现代人的智慧,无比自信的以为,自己会在大魏这个时空里,混得风生水起,无比得意。

却原来,她自以为的聪明、智慧、自信,以及她所接受的理念与教育,在这里全都得以颠覆。

她的是失败的。她在这个时空就是一个异类。

所思所想,与这里的人格格不入;付出与得到的,也离她原先的设想渐行渐远。

更重要的是,这个时空下的人与人的关系,真的不是对等的。

无论她如何努力,只要上位之人的一句话,一切皆可剥夺。

她的希望,她的幸福,她的爱情…

更重要的是,她爱的人的生命。

这是商娇生命里第一次,亲眼看到于自己如此重要的人,遭人陷害,受人压迫,最后凄凉落寞的死去。

这在过去属于杜怀瑾的那个时空里,在现代,这是无法想象的。

所以她害怕了,害怕极了!

她想躲避,想要离开。

不再去管什么大魏,不再去管什么阴谋与仇恨…

甚至,她不想去知道陈子岩到底是怎么死的。

她现在只迫切地想要回到21世纪,回到自己温暖家,回到最爱的爸爸妈妈身边。

这里所有的一切,对于她来说,都只是一场噩梦。她只是不慎坠入梦中,经历了一场爱恨经仇而已。

而如今,只要梦醒过来,她依然是现代办公室格子间里的一个小白领,依然一下班便和朋友们打成一片吃吃喝喝,依然一边陪着老妈看那些酸掉牙的电视剧,一边悠闲地吃着老爸削的苹果…

所以,她想回家,她想回去了。

虽然她并不知道该怎样才能回去,但她想尽力一试。

在这样的精神支撑下,她虽然体力不济,却依然来到了后山,来了那一潭碧水间。

这里,曾葬送过睿王两个如花美妾杨昭容与李月眉年轻的性命,也令王府中人所忌讳与害怕,所以到了夜间,虽然一潭碧水映月,清风荷香相伴,却无人敢来此欣赏美景。

商娇踏在碧池边的山石上,低头看着那汪碧水,微风徐来,湖面碧波荡漾,冥冥中仿佛有什么力量在牵引着她,召唤着她…

是时候了,在这里终结生命,终结在大魏这个时空下的一切。

她于是眼一闭,心一横,脚上前一步,但听“扑嗵”一声,碧池中溅起了点点水花…

入水的刹那,耳畔万籁俱静。商娇在水中,看着身边无声无息冒出的无数气泡,仰头看着天空的一弯明月,只觉得心灵从未有过这般的宁静。

原来这就是死亡的感觉。商娇心里想。

人生在世,无论经历了再多的欢笑,离别,泪水,波折,磨难…

在这一刻,都归于平静。

她于是笑了笑,闭了眼,不做任何挣扎,放任自己的身体慢慢地,慢慢地往黑暗的水底沉去…

只盼,再次醒来时,能看到窗外高楼林立,听着时钟滴答,闻见从厨房飘来妈妈做的菜香…

就在商娇觉得胸口闷痛,人却在一片安然寂静中沉沉欲睡之际,耳畔却突闻“扑嗵”一声闷响,似有什么东西砸入了水里。紧接着,她感觉一只有力的臂膀便牢牢地托在了她的腰上,带着她快速向上游去,“哗”的一声破水而出。

紧接着,她听到一个男人高声的呼救声:“来人哪,快来人哪——”

卷六 东风恶,云翻覆,碧落黄泉身许错 256、憔悴

256、憔悴

商娇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已是次日的午后。

毒辣的日头自窗棂透入,虽挡去一半炙热的温度,却依然将她身上的衣服透得汗湿。

她皱皱眉,擦了一把颈间的汗水,无力的半抬着眼皮,扫视着周遭的一切。

她依然躺在睿王府青矜苑中的床上,粉色绣蝶的床帐低垂,身上罗被依旧。

没有想象中车来车往的声音,没有落地窗外的高楼大厦,也没有爸妈的笑颜。

她没死?她居然没死?

正恍惚间,耳畔传来一个男人冷冷的声音:“醒了?”

商娇循身望去,不意外地看到睿王正倚坐在床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不知是喜是怒。

商娇无力地扭过头来,转身背对着他。

睿王看着她沉默、抗拒的动作,一整夜的忧心,伤怀,顿时化为冲天的怒火,腾然而起。

“商娇,你在做什么?你想死吗?你想死是不是?陈子岩死了,你便要跟着他一起殉情,是不是?你什么身份!你有什么资格和他一起死?他有妻子,他的妻子是高小小,他妻子的腹中还怀了他的孩子——你凭什么陪他去死?”

他指着她,狠狠的怒骂,用从来不曾对女人这般恶毒的语气。

昨日,到底是他失算了。他以为商娇几日滴米未尽,醒来又只顾悲泣,身体早虚弱得吃力不住,便令月然在她侧屋睡了,不要扰她休息。

可谁料,就是这个决定,差点令他遗恨终生。

昨夜若非九平临时途经后山去往制衣坊,恰巧撞见商娇跳湖的那一幕,也跟着飞身跳下湖去将她救了上来,睿王都不知道此时此刻的自己,会变成什么模样。

当他自睡梦中被赶来的牧流光唤醒,急匆匆地赶到后山的湖边,看到她衣衫湿透,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的刹那,他只觉得他的心,从未这般疼过。

将她紧紧抱在怀里的那一刻,他顾不得自己的心痛如绞,只一声一声在她的耳畔唤着她,告诉她他不求了,他再也不求得到她的人、她的心了。他只要她醒来,只要她不要离开他,只要她活得依旧如初相识一般,那样随心随意,像一只快乐的小鸟一般,自由自在,笑若朝阳。

他以为他真的可以做到这样洒脱。可是,当她脱险,当她醒来,当她只飘忽的看了他一眼,便又转过头去不再理会他的时候,他心疼得快要窒息。

到底,无法真正放手。

他对她,无法真正放手。

所以,他只能愤恨,只能气怒。

“呵,你的心给了陈子岩,爱给了陈子岩,便连身子…也给了陈子岩。如今,就连性命也要给他吗?商娇,就算陈子岩曾经真的对你恩重如山,你为他所做的一切都还不够偿还吗?你有没有心,你还有没有心?你这样做的时候,可曾想过他人,可曾想过…”

可曾想过我?

可这句话,睿王问不出口。

那一日,她与他定下的百年之约,不过是她想要救出陈子岩的一个权宜之计。

他还怎敢奢求她的真心,期盼她会践诺?

尤其,在她亲眼目睹陈子岩的尸体之后。

他答应过她,救出陈子岩。可最终,他没有实现自己的诺言。

想到这里,他不禁双手紧握成拳。

她现在,只怕已恨毒了他。

呵,多可笑。身为大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睿亲王,他元濬从来都是自诩高贵风流,有多少名门仕女、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为求他青睐,用尽心机与手段…

可曾几何时,他竟为了一个平民出身的女子,也遍尝情伤,深受求而不得之苦?

若她对他展颜一笑,他一整日便都神清气爽,眉眼俱笑。

若她对他稍有不豫,他一整日都心心念念,牵肠挂肚。

可纵然他对她使尽万千手段,甚至不惜劳军动众,不远千里奔袭相救,亦或一忍再忍,为她一再打破自己的底线,以致明知她并非完璧,却依然愿明媒正娶为妃…

却依然得不到她的心。

她的心,依然在陈子岩的身上。

纵然他另娶,纵然她口口声声已忘记过往…

她的心,还是在他身上。

所以,陈子岩死了,商娇也就死了。

睿王摇摇头,苦笑不已。

他不知道,他们三个人,到底是什么样的冤孽,要这般的纠缠到底,不死不休。

他只知道,事到如今,他也好累。

深深地看了一眼商娇朝里而卧,一声不吭的背影,他只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负了手,脚步沉重而疲惫地一步一步走出了她的卧房。

“你现在身子虚弱,本王不扰你,你好生将养吧。待你有朝一日想通了,再来找本王。”

说罢,他出了房门,将她的房门轻轻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