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娇微微点点头,身子轻颤着,莲步轻移,步上小院台阶,便想要伸手去推开那扇朱漆木门。

“商姑娘!”一直在她身后的牧流光几步蹿上前来,抬手制止了她。目光中,流露出几分不赞同。

商娇顺着牧流光的手,这才发现木门上粘贴的,盖了官府印鉴的封条,一时间如遭雷击一般僵在原处。

是啊,陈子岩已认罪伏诛,属于陈氏的一切都被抄没,这处曾经属于她的小院,自然也不例外。

商娇心中凄苦,怆然而笑。“我,我只是想要进去看看…如此而已。”她喃喃着。望着那扇红漆的门,落下泪来。

可原来,连这个小小的心愿,也终不能达成了…

她叹息一声,绝望地闭了眼,转身便想回到马车上。

“姑娘且慢!”身后的牧流光却唤住了她。几经犹豫挣扎之后,他伸出手去,揭下了门上的封条,一掌推开了小院的门。

“姑娘进去罢!”牧流光别开眼,直声道,“无论发生何事,我自会跟王爷交代。”

商娇闻言,感激地看了牧流光一眼,却是默不作声地,抬脚跨入院中。

安思予亦不说话,只时而适时的搀扶她一下,不论她走得多慢,总不远不近地随在她的身后。

举目四望间,小院的一切,似乎都没有任何改变。

白的墙,黑的瓦,初秋将谢未谢的花树,各色花朵依然争奇斗妍…

商娇闷声不语,眼中却噙着泪,慢慢地,仔细地抚着曾经熟悉的这一切,似乎还能感觉到当日在这间小院中,自己忙前忙后,坐等心爱的男子归来,与她一同在小院中坐下吃饭时,那满是幸福的光景。

只那时的她何曾想到,属于她的幸福,竟是如此短暂。

短短数月,已耗尽了她一生的幸运。

就这样走走停停间,商娇终于自己曾经住过的内室门前站定了脚。

颤抖地抬手,轻轻地推开那扇屋门。只听“吱”的一声轻响,曾经熟悉的一切,便出现在她的眼前。

陈设文雅精巧又不乏舒适的内室里,精绘的芙蓉鲤鱼蜀锦,雕刻着蝙蝠寿桃的卧榻上,月色软烟罗垂下,依旧铺陈着粉色的鸳鸯戏水的床褥,两只同系软枕并靠在一起,仿佛还在等待着它们的主人归来…

手一一抚过这些曾经熟悉的一切,此情此景,令商娇潸然泪下。

身在华年,心已苍老。

泪眼迷蒙中,她望向屋中一隅,但见一张琴案之上,一方黑漆古朴的古琴置于案间,寂然无声,却似穿透了岁月与时光,回到最初的幸福时光里。

“如何,喜欢这琴吗?”

“喜欢…可惜我不会弹琴。”

“不懂,我们便学,我做你的老师,可好?我希望将来能有一天,与我的妻子琴瑟合鸣,方不负良辰美景。”

那时,是谁温柔地将她抱满怀,在她耳边低喃昵语,述说着彼此憧憬中的幸福?

“是,我知道,我的娇娇最爱我。我也最爱我的娇娇。所以…今日如此良辰美景,花好月圆,便让娇娇为为夫弹奏一曲,以助雅兴如何?”

“…子岩,我觉得我们今后不能再在一起愉快的玩耍了!”

那时月圆花开,幸福满溢,又是谁倚在谁的肩膀上耍赖赖皮,企图逃脱那个温润男子对她琴技的“抽查”?

只那时呵,她还不会弹琴。宫商角徵羽,在她看来是如此的枯燥与乏味,每每听见他要她弹琴,她总是借故耍赖,企图蒙混过关。

而他,也总如一位严厉的老师,每次见她赖皮,总会抓住她,翻过身来,大巴掌忽扇忽扇地打她屁股。然后看着她哭丧着脸撅着一张小嘴呼痛撒娇,又无奈的苦笑叹气。

商娇的手,慢慢抚着饱满的琴身,似要将那琴身的每一分线条,都牢记在脑海中。

她轻轻拨开安思予的手,缓缓绕到琴案后,坐在小几上,爱惜地将琴上的灰尘一一抚去。

素手一拨,一声泠泠之音便流泻而出,在整个房中萦绕。

然后,她手指翻飞间,一串琴音似哀似伤,渐成一曲曲音,自她手中缓缓奏来。

“眼里柔情都是你,

爱里落花水飘零。

梦里牵手都是你,

命里纠结无处醒。

人前笑语花相映

人后哭泣倩谁听

偏生爱的都是你

谁错谁对本无凭

今生君恩还不尽,

愿有来生化春泥。

雁过无痕风有情,

生死两忘江湖里…”

子岩,子岩,你听到了吗?你生前总想听我为你弹上一曲,可我却总是偷懒推脱,从不曾好好习琴。

可如今,当我终于熟悉琴律,能为你奏出一曲妙音时,那个曾经与我约定,要听我弹琴的你,又去了哪里?

子岩,子岩,你在哪里?

子岩,子岩,魂归来兮,与我共奏一曲!

安思予早已承受不住,转身出来房门,只倚在墙角,手在胸前抓握着,只觉心痛得如骨如髓,透不过气来。

院外,闻及琴音的牧流光,也早已泪盈于睫,又被他摒息眨去。

转眼望处,只见常喜坐在车辕处,面有不屑,抬眼望天,却也有泪落在颊边。

牧流光深吸一口气,行上前去,低声道:“喜姑娘,你家小姐近日情伤,只怕一时难以平复。还望你素日里多关怀、劝慰她一些罢!待得日后,她渐渐想得开了,你便随时来找我…王爷,终还在等她…”

常喜闻言,不言不语,依旧抬眼望天,似没听到牧流光的话,却依稀仿佛微微点了点头。

屋中,商娇还在反复的弹,反复的吟唱着一曲《痴情冢》,一字一句,如泣如述,如杜鹃啼血,催人落泪,直至声音嘶哑,直至泪水流尽。

弹到最后,她声嘶力竭,十指破皮,殷红的血,将古琴的琴弦染上点点樱红。

骤然间,她自几上站起,拼尽全力抱起古琴,狠狠砸向坚硬的地面。

“嗡——”古琴发出一声类似叹息的巨响,从中断成两截,弦断琴毁。

安思予与牧流光在外听见异动,迅速跑进屋内,却见一室狼籍中,商娇潇潇落落一人,孑然而立,正望着这地上断琴怆然泣笑,笑不可抑。

她的唇畔,一抹嫣红的血,正自口中缓缓滑落,一滴一滴,滴落在地上的断琴上。

“娇娇!”安思予大喝一声,几步上前,将商娇扶住,只觉得心如刀割,竟再也说不出话来。

商娇却摇摇头,似浑然不觉般,吞下那反复哽在她喉中早已数日的腥甜气味。

一双泪目,依旧望着地上的琴,心如破洞,空落落的痛。

“人已去,琴已毁,从此后,在这个世上,我再无琴可奏了!”

她喃喃着,笑着,只觉得身体好累,前所未有的累…

眼一闭,腿一软,便向后载了下去。

“娇娇!”

临睡去前,她似乎听到安思予的声音,撕心裂肺地,在她的耳畔,一声一声呼唤着她的名字。

****

是夜,睿王府内

睿王手持捻珠,跪于静思斋的菩萨前,一粒一粒拨弄着。

身后,牧流光正将今日商娇在南城的小院中碎琴之事事无巨细地,向他禀报着。

待牧流光说完,屋内一片寂静。

睿王似没有听到牧流光的禀报般,依旧入定念佛。

只那曾经潇洒风流的背影,如今望去,竟有几分落拓与寂寥。

牧流光便叹了口气,转身往门外行去。

只行到门外时,他依稀听到内室里,传来睿王落寞中带着几分疑问的声音在问:“…菩萨,这一切,到底是谁的劫,谁的错…”

卷六 东风恶,云翻覆,碧落黄泉身许错 265、视事

265、视事

商娇就这般昏迷着,被安思予带回了安宅。由于心头郁结难纾,又在南城小院中吐了血,商娇身体萎顿虚弱得连起身都很是艰难,初回来的一两日,便只能躺在床上将养着,什么事也顾不得了。

幸而归家之后,安思予为有利商娇养病,将她自那间有些阴暗的小屋挪出,安置在了采光与通风都稍好一些的上房,安大娘曾住过的房内。然后安思予不顾自己也是刚刚痊愈的身体,又是延医请药,又是衣不解带的看护照料,宽慰开解,待过了两日,商娇便觉心口处一直如沉沉大石压着的,闷闷的感觉终于稍减,人也精神了几分,终于能下床走动起来。

身体刚能下地,商娇便开始四处筹备,让安思予请人打听高氏一案的审理进程。至于陈母的消息,商娇别无他法,只能让常喜前去睿王府寻牧流光,询问何时能开释,接回陈母。

毕竟,虽然得了睿王的亲口承诺,陈母保下性命应该不成问题,但商娇只怕牢房阴冷潮湿,年迈的陈母身体会抗不住,早一日接回,她也能早一日安心。

陈子岩现在虽然不在了,但她知道他心中从来便很是牵挂着他的母亲,能替他守护孝顺陈母,让他九泉之下得知,也能安息瞑目,她甘之若饴。

安思予自然知道商娇心中所想,所以四处托着曾经中书院中的同窗,讯问案件的进展。得到的答复也一如睿王所料定的那般,陈子岩虽认罪伏法,但高氏仍难逃共谋毒害太后之嫌。

主谋高湘云因念及其有孕在身,被褫夺封号,贬为庶民,待分娩之后,有司再奏请皇上定夺;另一主谋高小小也因身怀有孕,须分娩之后再行处决。

其余高氏一族之人,皆被判抄没家产,定于秋分之后处斩,距如今只余不到两旬时日。

至于陈母,常喜那边得到的回复则是,由于睿王在朝上力保,再加之大魏律中亦有抚老恤幼之传统,陈母勉强保得了性命,只待案件审结,便可放其归家养老。

得了回复,知道陈母与高小小腹中孩儿暂且平安,商娇终放下心来,安心养病,只待接出陈母与孩儿之时,自己可以健健康康的打理明月楼的生意,赚钱照料这一双孤老稚子,也算了了陈子岩遗下的憾事。

至于其他的,关于她的未来要何去何从,她不曾想,也不敢想。

日子,便一日日这般看似平静无波的过着,转眼间,便又是一旬过去。

商娇毕竟年轻,加之如今又有了动力,自然身子也好得快了,大夫看过之后,只说是心中抑闷难纾,嘱她素日放开心胸,又开了些药调理着,现下已是大好。终于能出得门去,在安思予的搀扶下,往明月楼中主事了。

商娇出了这么大的事,本以为明月楼已是不保,却不曾想由于安思予的照料,再加之黄辛上上下下的用心打点,生意竟还如往日般火爆,一至饭时便宾客如云,生意好得令商娇看到都颇觉惊讶。

见得东家来了,正在店中照应的黄辛与后厨的一众人等全都围拢上来,七嘴八舌的关怀、询问,殷切热情,令商娇不由感受到几分人情温暖。又有人拿了软垫铺在柜台之后,扶着商娇坐了,这才在安思予的招呼下散去,照料生意去了。

待众人散去,安思予方才为商娇泡了杯茶,又端到她手中替她暖着手,这才笑意盈盈地问:“如何,身体还吃得消吗?”

商娇坐在柜台后的小椅上,看着店中人来人往,火锅的香气在店中香气四溢,食客们吆五喝六,热闹非凡的景象,颇感欣慰地点了点头,也抬头向安思予虚弱地笑着,无比真诚地道:“还好…大哥,这段时日以来,辛苦你了。”

安思予闻言,摇了摇头,俯身下来,蹲在商娇身边,一只温暖的手紧紧握住了她冰凉的手,看向她的眼中也溢满了温柔。

“大哥不辛苦。只是娇娇,大哥恳求你答应我,今后无论何时,你遇到何事,都不要再轻易抛下大哥,独自去承受所有的事情,好不好?”

说到此处,安思予苦涩地笑了笑,又道:“大哥知道,大哥无用,很多事情都帮不了你。但我们两个人在一起,总会比你一个人独自承担要好得多,是不是?”

商娇垂头,看着安思予那满是恳求的脸,情知他必还在为当日她独自去廷尉署替陈子岩顶罪一事而自责于心,耿耿于怀,一时心中也是酸苦不已,只能反握住安思予的手摇了摇,虚弱地点头,轻声应道:“好。大哥,我答应你。”

安思予得了她的保证,温柔的眸中立刻散发出璨灿若星的光芒,华彩熠熠得令商娇见之目眩。

两个人,一坐一蹲,便这般对视着,仿佛店中的喧闹,都已与他们无关。他们便如两叶在狂风暴雨中的小舟,找到了彼此心灵的慰籍,哪怕天塌地陷,风雨飘摇,人生也再无所畏惧。

许久许久,安思予终微微一笑,伸出手来,轻抚了抚商娇的发。

“好!这个承诺,一生不悔!”

商娇也笑着点点头,“嗯,一生不悔。”

由于身体尚未好全,商娇只在店中坐了不到两个时辰,便有些体力不支,困倦欲睡,便连走路也有些摇摇晃晃,天旋地转起来。恰此时饭时已过,店中人流少了许多,商娇遂索性起身,准备回家休息去了。

安思予见状,只得放下手中事务,正想与商娇一同归家,却被商娇以店中需人照料看顾为由拒绝了,只得唤了还在忙前忙后招呼客人的黄辛送商娇出去。

黄辛也正想找机会与商娇亲近,询问常喜的事情,此时听安思予吩咐,忙连声应着,搀扶着商娇,二人一步一挪地朝店外而去。

行了几步,黄辛便再忍不住心中牵念,犹豫再三,红着脸悄声地问道:“东家,最近这几日…怎么没见常喜姑娘过来帮厨?”

黄辛自接了老娘来说亲,却恰逢商娇出事,他担忧此事有变,心里一直惴惴难安。后来商娇虽被廷尉署无罪开释,却被睿王带回了王府之中,便连常喜也给召入了王府,黄辛不料商娇竟与权倾天下的睿王有所牵连,心中更是惊疑不定。

及至后来,商娇回到了安宅,却又一直病着。便连常喜也不来明月楼了。黄辛更不知这主仆二人打算,想去探望,又怕自己低贱之身,贸然前去探望女东家,反倒令商娇不喜,又怕惹常喜不快,遂只得生生忍下,与老娘在店中苦侯。

如今,好容易等到商娇来了,黄辛自然也想征询一下商娇的意思。

此事无论成与不成,他总得于老娘有个交代不是? 商娇闻言,脚下一顿,再看黄辛一脸想问又不敢问的模样,也知他心中必是挂念常喜,遂温笑道:“这几日我派她去帮我办事去了。待过段时日,我身子好些了,再提你俩的事儿,可好?”

本对这门亲事不敢再抱奢望的黄辛一听此话,知道商娇并未反悔,心中顿时一喜,眸子一亮,顿时点头如捣蒜,连连憨笑:“欸!欸!东家只管静心养病,此事不急,不急!”

说到此处,他突然有些犹豫,张翕着唇,欲言又止,“只…老娘来时匆忙,家中鸡鸭托人照料着,倒也无事。可眼看着近日快要立秋了,天气渐凉,又是梅雨时节,地中粟米收成若淋了雨,怕是要发霉坏掉的…”

商娇闻言愣了一愣。黄辛的话中虽没有催促之意,但她倒也知道,庄稼人是要靠着一季的收成,管上一年的吃用的。

遂她有些歉意地朝黄辛一笑,道:“此事怪我,我没有料想到这件事会拖那么久…不若这样辛哥儿,你再容我休养两日,待我精神再好些,你便领着你娘来,咱们把这件事儿给定了,便让老人家先回家去。待过段时日,你们成亲时再回家去,可好?”

黄辛乍听商娇的话,顿时喜上眉稍,连连应声。可饶是如此,他心中依旧有一丝不确定。

黄辛的家,当真可谓家徒四壁,他自己也只是一个打短工的伙计罢了。而常喜虽是奴籍,却长得如花似玉,且商娇现下也有着产业,将她配给何人,也比配给他强啊!

常喜跟了他,倒真的是他高攀了。

这便也是黄辛心中惴惴不安的原因所在。

遂黄辛又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常喜姑娘那边…东家可曾与她商议妥当?她…可也愿意?”

商娇自然知晓黄辛在担忧什么,所以听黄辛这般问,又思及当日在睿王府中那次与常喜不甚愉快的对话,以及常喜知道她将自己许配给黄辛时那抗拒与含恨的目光,商娇心里也是一揪。

可商娇转念一想,常喜毕竟是自己的丫头,虽性格急躁一些,但她毕竟是常喜的主子,又是为了她的终身幸福着想,况且…

她确是不敢再放纵常喜继续这般,将整个心思都放在睿王身上了…

她既握有常喜的卖身契,想来常喜即便心中不愿,也不敢违拗于她!

遂她心中一定,向黄辛笑道:“你放心,我既应了你的事,自不会更改。过两日,你且让你老娘来提亲便是。”

黄辛得了商娇保证,心中也是大定,对商娇更是感激涕零,感恩戴德。

与黄辛议毕事情,商娇出了明月楼,用手扶了墙,一步一挪地朝家中归返。

她走得极慢,也有些吃力,甚至时而要靠着墙歇上一歇,才能又往前走。

商娇料不到自己的身体亏损得竟这般厉害,一时大急,额间不由涔涔冒着冷汗。

恰此时,一个温柔的女人的声音却突然自身后传来。

“商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