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如黄莺出谷,温婉动听;又似水如歌,清澈缱绻。

商娇循声转头,便见一个女子,形容雍容柔驯,发丝轻绾,粉黛薄施,却已美得出尘。她就站在商娇的身后,身着一袭淡粉色华衣,外披织锦纱衣,眸含秋水,满脸期待。见商娇望向自己,那女子轻提裙袂,翩翩行上前来,向商娇款款一福。

“商姑娘,有礼了。”她礼数周到,轻声细语,嫣然含笑。

真真道不尽的温柔婉约,风情无限。

商娇错愕地看着眼前女子,只觉似有几分眼熟,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你是…”

卷六 东风恶,云翻覆,碧落黄泉身许错 266、婉柔

266、婉柔

“你是…”

商娇疑惑地问。看着眼前这个花容月貌,如空谷幽兰般幽雅高贵的女子,再想到自己如今形容枯槁的模样,简直自惭形秽。

“姑娘不认识妾身,妾身却早识得姑娘。”

那女子红唇间漾着清淡浅笑,美眸顾盼间华彩流溢,迎着商娇惊疑地目光,温婉地解释道:“妾身王婉柔,乃睿王妾室。早在姑娘初入王府为府中侍女传授茶道之时,妾身便与姑娘曾远远有过一面之缘,并对姑娘才识气度思慕已久。”

王婉柔?睿王侍妾?

商娇恍然大悟,终于想起为何她会觉得此女有几分眼熟。

那一日在睿王府后苑之中,睿王欲谴散那些曾服侍他多年的姬妾时,这女子便在其列,含泪恳求睿王不要将她谴返归家。

只商娇曾着过王府中那几位侍妾夫人的道,深知王府内院的侍妾内斗之厉害,尤其是杨昭容与李月眉,也是以一副温婉好学之姿迷惑了她,害得她被热茶烫得伤痕累累,故对眼前这位自称睿王妾室的王婉柔并无好感,反生惕意。

“夫人既是睿王姬妾,受尽睿王宠爱,自当尊贵娇矜才是。今日亲至市井,来找我这样一个地位卑贱的女子叙话,只怕辱没了夫人尊贵的身份。”商娇淡然道。

说罢,商娇不欲与之纠缠,转身便想离去。

身后,王婉柔却垂下螓首,唇际的笑容里,仿佛含了淡淡地苦涩:“尊贵的身份?受尽宠爱?商姑娘,若是外人如此说,婉柔自当不会驳斥。但姑娘是明白人,我今日来找你,是满含诚意而来,姑娘又何需出言讽刺?”

王婉柔的言谈依旧温婉,商娇却听得出她话中满含无奈苦意,不由脚步停了停。

王婉柔便趁机上前一步,依旧立在她的身后,垂首恭谨地道:“我知道,姑娘对曾在王府中的遭遇一直耿耿于怀。但请姑娘相信,婉柔从不曾生过一丝一毫陷害姑娘之心。姑娘风华才学,见识气度,一个女子,宁可靠着自己独自拼搏奋斗,也不攀权附贵的决心,也让婉柔当真羡慕。所以今日婉柔才特来相见,还望姑娘摒弃前嫌,与婉柔交心一叙。”

说到此处,王婉柔察颜观色,见商娇低头沉吟,却依旧没见有调头与她交谈之意,心知商娇依旧对自己心有惕意,故又长叹了一声。

“姑娘可以不信婉柔,但姑娘可还记得连州之事?当日姑娘被恶霸所逼,触棺自尽,醒后奋进自救,我族叔见姑娘可怜,有意放姑娘一马,姑娘方才能顺利卖了祖宅,又有了王大掌柜送姑娘出城离去之事…姑娘可还记得?”

连州?王掌柜?

商娇豁然转头,惊讶地看着眼前的王婉柔。

原来,她便是当日连州城内盛传的,那位入宫参选,最后却被睿王纳为妾室的王家姑娘!

也是因为有她,王家在连州,通吃官府、市井,堪称连州第一家。当日商娇为刘虎所迫,王家才能出头,收买下她售的祖宅,王掌柜更是深夜敲开宵禁的城门,连夜将她带出了城去,更为她指明方向,将她引往天都藏匿。

当日王家所为,虽为图利,却也不失仁义。

商娇心存感激,自然不敢或忘。

却不想,眼前这位女子,便是间接救过她的人。

思及此,商娇心里一柔,心中也接纳了王婉柔几分,遂转过头来,向王婉柔一礼:“原来夫人便是王家人。商娇有礼了。”

王婉柔忙上前一步,搀住商娇,见商娇面色柔软几分,知她知晓自己身份后多了几分好感与信任,也面色一松,笑道:“当日姑娘入王府任茶艺西席,我关心王爷,曾于暗处探过姑娘一次,听出姑娘有连州口音,遂去信回家相询。却不料,你我二人还有如此渊源。”

说罢,王婉柔抬头四顾,又转头询道:“此处人多,姑娘若信我,可否容我寻个清静处,我们坐下细叙?”

商娇也知王婉柔今日来找自己,定然是有事要说,遂也不再拒绝,点头答应。

王婉柔便搀住商娇,二人一同入了十三巷,往东而行,想寻一间茶楼酒铺,两人交谈一番。

只一路走去,自然要经过曾经的陈氏商行的东铺。

那里,曾是商娇工作过的地方,曾经生意红火的陈氏茶铺毗邻的茶馆,均被抄没充公,大门紧闭,门前官府封条俨然。百姓们惧于陈氏谋逆之罪,皆绕道而行。

偌大的陈氏东铺,便似乎成了一个禁区,方圆数米之内,皆无人敢靠近。

商娇立定,远远看着这一幕,心中酸痛不已。

曾经威名远扬的陈氏,一夕之间,便忽剌剌如大厦倾覆,彻底垮了。

曾经的爱人、同伴,仿佛回首之间,便死的死,散的散。

陈氏,当真垮了…

触景伤情,商娇眼眶一红,忙转过头去,调头便走。

不忍看,也不敢再看。

王婉柔随着商娇紧走避过那一幕,看商娇掩嘴轻泣,也心有不忍,长长叹息一声。

她想起当日,第一次在王爷的画中初见商娇时,她发梳小辫,斜倚小树,目光灵动若精灵般满是机灵的模样;

她想起当日,听得商娇入府任教,她心生好奇,远处观望,却见商娇一身锦衣,额描花锚,大大的眼瞳中满是笑意,妙语连珠,惹得睿王开怀大笑的模样…

可如今,那个机灵、聪颖的小姑娘,终随着陈东家的死,再也不复存在了。

而且,这一生,也许她都不会再有展颜欢笑的时候了。

情之一字,到底害了她,害了陈东家,也…害了王爷。

更害了王婉柔自己!

明知那个人,位高权重,自己不过是太后送予他的一件玩物,一个生子的工具…

可当初夜那晚,她初见他的模样,便被他一身风流且威严的气质所倾倒,从此将心托予,一心景仰,温婉贤淑,小心侍奉,以为这样便能留住他一丝一毫的眷顾怜惜。

可到底,郎心易变。她看着他对商娇由逗弄到不服输的意气,再到敬佩、怜惜、思慕,心伤而不悔…

一路走来,他的逐渐沉沦,伴随着她太多的无可奈何。

终于,走到了今日,他终于要将她,她们,休弃。

只因他知道,她想要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爱情。

王爷为了她,竟然甘冒一世孤独之险,也要独等她一人。

可这个女人,失去了她最爱的男子,又岂会还有心,回报他以真心?

思及此,王婉柔再次叹息连连。

待再回神时,她们已在一处酒肆的包房里坐了。两个心伤累累的女人俩俩相望间,便隔去了外面人声喧闹。不大的房间内,竟寂然无声。

王婉柔看着对面的商娇端起桌上小二刚烹来的茶,饮了一口,似不喜这个味道,微微皱了皱眉,又将茶杯放了下来。

“夫人今日前来找我,定是为了睿王罢?”商娇开门见山地问,“只我不知,夫人是为睿王哪桩事而来?是想让我不要嫁入王府吗?亦或…夫人是想继续留在王府?”

她与王婉柔虽彼此知晓对方的存在,却素未平生,那能引来王婉柔寻她相叙之事,必与睿王有关,所以索性直言相询,提出她认为最有可能的问题。

王婉柔听商娇说得直白,也不回避,摇了摇头,却又点了点头。

“是,却也不是。”她红唇轻启,缓缓温言道,“我今日来找姑娘,固然是为了我自己,却也是为了王爷。王爷…待姑娘之心,姑娘自当能够体会。所以,我想请求姑娘,嫁给王爷。”

说到此处,王婉柔见商娇面沉如水,却兀自沉吟不言,不免有几分尴尬,遂赶紧又道:“姑娘,我知道你与陈东家曾互许终身。但陈东家毕竟已经娶妻,且已经…姑娘又何须自苦?我们女人,终还是要嫁人的,这样才能终身有靠。既要嫁,又何不将自己托给天下间最有权势的男子,有他护你爱你,许你一世荣华,岂非幸事…”

“噗…”王婉柔话音未落,便听商娇一声呛咳,继而便是一迭声的咳嗽。边咳,她边捂着嘴,面上浮出一丝轻嘲。

“对不起,对不起…”见王婉柔瞪大眼,一脸的尴尬莫名,商娇过意不去,只得捺住咳嗽,却实在抑不住唇边那抹笑意,向王婉柔摆了摆手。

她终于知道睿王曾经在自己面前的自大自负,从何而来了。

便是如王婉柔这般的女子给惯的。

看看,连说的话都如此相似。

无非“妾为丝萝,愿托乔木”之流。

难为这些可怜的女子,时至今日,竟还帮着自己的夫婿,求娶别的女人。

商娇有些无奈,有些可怜地看了一眼王婉柔。颇有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之慨。

“我若嫁入王府,那夫人怎么办?”商娇偏偏头,故意问道,“夫人可知,我想要的,是王爷今生,只能许我一人。”

王婉柔嘴张了张,咬着贝齿思索片刻,蓦然起身,陡然跪在了商娇面前。

“夫人!”商娇一惊,从椅上一跃而起,怔然地看着跪在地上的王婉柔。

王婉柔俯身一拜,道:“妾知道生性高傲,不愿与他人共侍一夫。只妾敬爱王爷,实不愿离了王府,离了王爷。所以妾恳请姑娘,念在王家曾于姑娘有恩的份上,嫁给王爷,并赐妾一间小苑独居。只要能让妾偶尔见上王爷一面,妾便已心满意足,自当在小苑中孤独终老,不敢扰姑娘与王爷清静。”

说罢,王婉柔再拜到底,头重重地磕在商娇脚边的地上。

商娇哪曾受过这等大礼,忙惊跳开去,俯身便去扶王婉柔:“夫人,咱们起来说话。”

王婉柔却不依,反挽了商娇的手臂,仰头看她,满脸期待与希冀:“姑娘,妾今日所言,句句不敢违心。但请姑娘依了妾罢!只要姑娘让王爷不要休弃妾,妾愿今生为奴为婢,以报姑娘大德于万一!”

说罢,无论商娇怎么扶,王婉柔均铁了心的跪在地上,誓死不起。

卷六 东风恶,云翻覆,碧落黄泉身许错 267、自强

267、自强

商娇本就大病初愈,气虚体弱,扶了半晌,见王婉柔吃了称坨铁了心,只得放开她,气喘吁吁地坐回圈椅中,有些无奈地俯头看着地上的王婉柔,叹了口气。

明明如此美好的女子,美丽温婉,柔情似水,若在民间,只怕求者会蜂涌而至。

可偏生的,入了这宫门王府,韶华年月,便尽托于深宅高墙,寄于无心之人。

商娇静静思索片刻,沉声问王婉柔道:“夫人,此处没有外人,请夫人对我说句实话。夫人嫁入王府这数年来,可曾幸福过,可曾快乐过?”

“…”

王婉柔心中重重一震,跪地仰头,莫名地看着商娇。

幸福,快乐…

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商娇苦笑着与王婉柔对视,轻道:“夫人入得王府多年,既都不曾幸福快乐过,又何尝忍心,让我入得王府,从此与幸福、快乐绝缘?”

王婉柔听出商娇话中隐隐拒绝之意,心里惊吓,忙道:“姑娘,你不一样。王爷待你…”

“没有不一样!”商娇毅然地打断王婉柔的话,无奈地摇摇头,叹道,“夫人,我与你唯一的不一样,就是王爷并未得到过我,如此而已。”

说到此处,商娇看向王婉柔,眼中带着哀悯。

“夫人,我也是女人。我不是没想过,自己可以找一个有权有势,又能爱我护我一世的男子过完这一生。但当我看到睿王对待你们这些曾服侍过他的女子,却可以说弃便弃,说谴便谴时,夫人你觉得,我还敢向王爷托付我的一颗真心、我的终身吗?我若当真这么做了,兴许你们的今天,便是我的明天…

所以夫人,原谅我不能在此事上答应你、帮助你。因为我不想成为攀援的菟丝花,不想失去自我,去迎合、等待一个男人偶尔的垂怜。这也是我拒绝睿王的原因。夫人,商娇数次拒绝王爷,并非高傲冷漠,而是爱惜自己而已。”

王婉柔顿时哑口无言。

她从未想过,商娇竟是如此玲珑剔透的人。

一直以来,王婉柔一直在心里反反复复追问一个问题:她与商娇相比,究竟差在了哪里?

无论家世、外貌、性情,她自认她都比商娇好得太多。况且,她还是太后亲赐给睿王的妾室,虽家世不能与府中其他官员送给王爷的姬妾相比,但因着太后的缘故,王爷也总对她偏爱几分。

可为何偏偏,商娇却能令王爷辗转以求,念念不忘?甚至一忍再忍,一退再退,及到要为了她,休弃府中所有侍妾的地步?

这些,王婉柔想破了脑袋,也不明白原因。

而今日,商娇的一席话,却如醍醐灌顶,令她恍然大悟。

原来,只是因为“得不到”。

因为得不到,所以要孜孜以求,哪怕舍弃一切,也要求!

因为得不到,所以在他眼中,她便是最好的。

想到这里,王婉柔颓然倒地。

那她呢?因为曾经让王爷得到过,所以便只能沦落至被丢弃的下场么?

就如一袭美丽的锦衣,穿在身上久了,总会有厌烦的一天,所以便该丢弃,去另寻一件更美更华丽更合身的衣服穿在身上?

“那我…我要怎么办呢?”王婉柔茫然了。

王爷已下令谴返府中所有曾服侍过他的姬妾。她,以及府中所有的侍妾,不管是如何性情、相貌、家世,皆要被送出府,勒令归家。

而她与那些侍妾不同的是,那些女子的娘家,至少尚有权势地位,虽为王爷休弃归家,至少衣食无忧,且不敢有外人敢嘲笑她们。

而她,连州的娘家本就靠着她一力支撑,才能在连州坐大。若她被王爷休弃归家,失了王府的倚仗,便是得了王爷命令,娘家之人不敢亏待她,但她到底是被王府休弃谴返的弃妇,王氏一族在连州的地位,定然不保。

到时的自己,即使归家,也是连州城中的一大笑话。

更甚者,还会连累娘家亲族的人,一同沦为别人的笑柄。

她原本还寄希望于商娇回心转意,只要她能嫁给王爷,再凭借着曾经王家对商娇的施恩,只要商娇向睿王美言几句,想来王爷留她在府也并非难事。

这也是她今日屈尊,前来寻找商娇的缘故。

可如今,商娇已摆明态度,她不会——至少现在不会嫁给王爷。

那她呢?她要何去何从呢?

想到这里,王婉柔颓然地坐在地上,怆然而笑。

一直强忍的泪,终再也忍不住地,滑落在自己满是绝望的脸庞。

商娇沉默地看着王婉柔梨花带雨的模样,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启唇安慰。

她与王婉柔,一个看似坚强,一个看似柔弱,却都各有各的苦,各有各的难,无论怎样的人生,一路走来,都是如此艰难。

想到这里,她叹息一声,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出了门去。

只是,再怎么艰难的人生,都要坚强的活着,靠自己活着。

这是商娇的信念。

虽九死而不悔。

虽难行亦不泯!

王婉柔自商娇走后,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房间内哭了很久。

她想起自己这二十年来的人生。

曾经的自己,只是一个家世普通的女孩。家中三个哥哥,却得她一个妹妹,偏又自小便长得如花似玉,貌美脱俗,再加之父母刻意的培养,每每族中聚会,她总会是各位叔伯婶娘眼中最惊艳的存在,也总会带给父母骄傲与自豪。

后来,她渐渐长大。花容月貌,清丽雅致,加之性情和顺,尚未及笄,便引来连州城中无数男子谴媒求娶,蜂涌而至的说媒人,甚至踏破了她家的门槛。

可这些求娶的人,却都被爹爹拒之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