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娇硬挺着身子,听着常喜的乞求,却再抑不住心里的悲凉。

“所以呢?”她淡声问,“你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叫别人爹爹,便是只是想自己的孩子认祖归宗,对么?”

常喜再一次不作声。

一双大眼只望着商娇,充满着乞求。

商娇突然觉得累了。

好累,前所未有的累。

“常喜,那好,我再给你两个选择。”她俯身与常喜对视着,依旧淡声道,“一,你与黄辛的亲事,我亲自再替你推掉。你大可怀着孩子,待在我的身边。我们主仆情分依旧。待孩子生下来,我们一同抚养。终归,我还有诺儿,再多一个孩子,也不算什么。待日后你挑选到如意郎君,只要不是皇亲国戚或我们高攀不上的人家,你若想嫁,我必不拦你;

二,我替你向睿王求情,请睿王纳你入府。但你若入了王府,便是王府的人,睿王想如何对待你,都与我无关。我们的主仆情分,姐妹之情,也都断了。”

说到此处,商娇认真的看着常喜的表情,轻轻地问:“你会怎么选,悉听尊便。”

说罢,她转过身去,不想再去看常喜挣扎与纠结的表情。

身后,是长久的沉默。

沉默到商娇都以为时间已凝滞在了暗夜里。

终于,身后的常喜朝着商娇郑重地拜倒,重重的一磕头。

“小姐,常喜知道,常喜为了睿王,做了很多错事。但常喜没有办法,爱一个人没有办法…常喜只愿待在睿王身边,这一生一世服侍着他,照看着我与他的孩儿…小姐,请原谅常喜…”

听完常喜的话,商娇仰头长叹,一滴泪落了下来。

这便是她曾以为的亲人、朋友、姐妹…

她曾以为自己倾尽一生,也要去呵护、守护的感情。

却原来,只是她一个人的坚守而已。

她为常喜所想的,人家不想;她为常喜打算的,人家不要…

却轻易的为了一个男人,而将她所有的倾心以待全皆抛弃。

也罢,既执意如此,那便由她罢。

毕竟,命该如此,谁也不能替谁去走完人生。

“好。”商娇咽下喉间的气团,直声道,“常喜,我答应你,去求睿王接纳于你。你与黄辛的亲事…也作罢吧!只是——”

她迎上常喜惊喜得骤然发亮的眼,冷声道:“你且要记住今日之事,记住今日自己的选择!将来,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你在王府里过得如何,都不要怨天尤人!这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选择,既然已经做了选择,就不要后悔!”

常喜终于得到商娇的首肯,心愿得偿,不由又惊又喜,赶紧磕下头去,“常喜明白,小姐,谢谢你!”

商娇也不多话,转身便拉开屋门,向外走去。

屋外,天色已沉。

但漫天的风雪,却依然簌簌落落,半点没有停歇的迹象。

商娇走在漫漫风雪中,只觉得好冷。

那种冷,由体外直透入心,仿佛要穿透她的骨髓,冰冻她的心。

卷六 东风恶,云翻覆,碧落黄泉身许错 291、不忍

291、不忍

商娇回到安宅时,已是夜半时分,天上飘着大雪,诺儿与奶娘早就睡了。只有安思予屋里还亮着灯,一直在等着她的归来。

商娇进屋坐定,便将今晚与常喜的事一五一十全告诉了安思予。

安思予安静的听着,今日之事,早在他意料之中,倒一点也不觉得意外。只到了最后,当商娇在告诉他自己的决定时,他的脸色立刻变了。

“娇娇,万万不可!”他沉着脸,切切地道。

商娇不解,问:“为何?大哥莫非是在担心睿王会不答应此事?”

安思予轻轻摇了摇头,“睿王这里我倒无甚担心。王爷素日里便有风流之名,便是如今他谴散了府中姬妾,其中虽有你的缘故,却也是有他自己的盘算。如今常喜怀了他的孩子,就算他再无心于常喜,接纳她于他而言也不过就是多一个人多双筷子的事情。”

商娇听安思予说得有理,不由得点了点头。又疑惑地问,“那大哥还在忧虑什么?”

安思予沉思半晌,幽幽地朝商娇道:“娇娇,你莫非忘记了胡沁华之祸了吗?”

一句话,令商娇重重的一愣,半晌不能语。

是啊,当日的穆颜,与如今的常喜,境况是何等的相似。

同样的出身卑微,同样的要嫁给帝王将相。

可是…

“这…不一样吧。”商娇有些犹疑地反驳,“常喜毕竟是随我一同长大的,彼此情分深厚,也更了解亲近,不似胡沁华…”

“正因如此,”安思予打断商娇,急道,“正因如此,娇娇,你更不如此做!你素性温和善良,总是待人和善,不欲与人为难。可你若细思常喜,她一个奴婢,你生为主家小姐,待她如此情深意重,不离不弃,在自己最危难的时刻都未曾想过放弃她…这是多大的恩情?可是常喜呢,她感恩了吗?

不,她没有!她不但没有感念你的恩情,恪守自己一个奴婢的本分,还几次三番越俎代庖,凡事都想替你做主,左右你的判断与情感。若你不按她所思所想般做,她甚至会给你甩脸子,几日几日的与你赌气…且一次比一次变本加厉。

当初她知晓我腿断的真相,却连请示你一声都不曾,便私下里跑来与我、与娘相争;你与陈…陈东家在一起时,她的自做主张,三番几次与你相争,劝你嫁给睿王;对你将她嫁给黄辛的决定不满,大吵大闹的抗婚…

如果说,这些都是小事,那这一次,她明知你与睿王曾有过约定,要当面说清你们俩人的事情,却欺上瞒下,瞒着你做手脚,私下与睿王见面,甚至…这件事,便当真无法再说是小事!常喜便是仗着你对她的情份,对你予取予夺,耍弄心机,以达成她想要达成的目的了…

常喜为成全自己对睿王的非分之想,几次三番让你难堪为难,是为不忠;她自己抗婚不嫁后,又反悔愿意再嫁,却又借你放松对她的警惕之后,私下借你之名约见睿王,甚至做出伤风败俗之事,是为不义…娇娇,常喜的心思,不像你想的那么单纯。

这样一个心思复杂的人,你若将她送入王府,待他日她生下了睿王的孩子,念及睿王属意于你的事,怎能不令她如鲠在喉?若她得了权势,你又如何能保证她不会如胡沁华般加害于你?娇娇,这些利害关系,你可曾想过?”

安思予的话很重,很急,句句敲打在商娇的心上,都令她难过得无以复加。

“更何况…”安思予凝着神色,沉声道,“你虽厌恶如今的胡沁华双手染血,心机算尽,可于我而言,她何曾没有过天真善良、与世无争的时候?常喜…她甚至比不过当日的穆颜那样纯良。”

“所以,”他沉下眼来,伸出手盖住商娇蜷握在桌上的手,力劝道,“娇娇,常喜不能再留了。趁着现在她无法如愿入得王府,你找个借口,将她打发得远远的,不要让她再跟在你身边,更…不能让她待在睿王身边侍奉。否则,只怕将来还会横生事端!”

安思予的顾虑,商娇何尝不明白?

经历了这么多的事,商娇自然知道安思予的话,是他对她的关心与忧虑。

她更知道,依安思予的冷静与分析,他的话大有应验的可能。她若是聪明,便应该应他,并按照他的话去做。

可当她听着安思予的话,闭着眼,想起当年她在大哥的灵堂上,将满身是血的自己抱在怀里;想起她不离不弃,誓死跟随着自己受尽艰苦磨难,北上来到天都;想起她在安宅与自己相处的点点滴滴…

商娇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对这个相伴了自己数年的亲人、朋友、姐妹,狠心做出发卖的事来。

更何况,常喜如今还怀着身孕…

她要对常喜做出这样的事来,她不忍。

思及此,商娇心乱如麻。

她抚了抚自己的额头,疲惫地向安思予道:“大哥,此事就到这里吧。现在已三更时分了,我累了,你也累了。我们还是先各自回屋休息吧。”

说罢,她站起身来,依旧手指抚额,便想往屋内走去。

手,却被安思予宽大的手掌给按住了。

安思予一脸焦灼地看着她,急切地道:“娇娇,有道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此间利害,大哥已跟你说明。你若不趁现在常喜腹中胎儿尚未成型,早早将她打发了,他日只怕此事还不得善了…”

看着商娇没有应下自己的建议,安思予心里焦急难安。

当日,若非他一时心软,救回了已被沉塘的穆颜,又怎会在日后让商娇历经苦楚磨难,爱而不得,伤痕累累?

所以这一次,安思予不再心软,不再妥协。

他要把他认为的,有可能会在日后成为威胁她生命与安全,夺走她的幸福的所有的隐患,都一一排除!

这是他,现如今唯一能为她所做的事。

“大哥!”商娇也凝了神色,郑重地转头看他。

她沉思了片刻,缓缓道,“我知道,大哥是为我好,怕我再经历一次胡沁华带给我的折磨与苦难。可是…”

说到此处,商娇咬了咬唇,长叹一声,道,“…那毕竟是常喜。是服侍了我十几年,又跟着我颠沛流离了三年的常喜…我知道,她不是一个乖巧的、不谙世事丫头。她的内心,甚至有的时候并不如我所想的那般干净。她与我虽名为主仆,却并不敬我。她会跟我顶嘴,会跟我赌气,会不听我的话,也会做许多许多的错事…

可是,她毕竟是个人。她跟随了我那么多年,人都是有感情的啊…我做不到…我做不到逼她堕下孩子,做不到将她发卖给别人,任由别人侮辱、打骂、折磨…

我也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她,就如高小小一般,就这样死在我的眼前…若我逼着她嫁给她不爱的人,只能让她不幸福,只能让她痛苦…甚至,成为她开始对我耍弄心机,欺上瞒下的源头…那么我宁愿成全她。”

“娇娇!”安思予焦急地唤她。

商娇勉强一笑,道:“大哥,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害怕常喜若日后为睿王诞下孩子,有了权势,反倒成为如胡沁华般的人,成为我的威胁。关于这一点,我早已有了打算。”

说着,商娇看了一眼安思予审慎的目光,叹了口气,道:“我虽答应常喜,尽力劝解睿王,但睿王答不答应纳常喜入府,这事不在我所预计的范围之内;其次,我已跟常喜说定,她自选择睿王的那一刻开始,我便与她正式决裂,从此后她的生死皆与我无关。就算日后她入了王府,有了权势,我自绕开她与睿王就好。”

话音刚落,安思予眉头一皱,豁的一下就站了起来。

果然,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他就知道,依着商娇的性子,她必不忍心对常喜下手。

所以,最后的结果,反倒是商娇会成全常喜,去求睿王纳常喜入府。

“娇娇,万万不可!”他急道,“有些事一旦发生,就不是你想避就能避得过去的。你不能再纵容常喜,更不能再将自己陷入可能的危险中啊!”

然而,他的忧虑,他的焦灼,却只换来商娇唇边似有似无的一抹苦笑。

她笑得牵强,却又笑得淡然。好像这一切的事,都与她再无关系。

商娇拍拍安思予的手,反倒似她在宽慰他似的,道:“不,不会的。常喜…毕竟跟了我多年,她只是一心爱慕睿王,想成为睿王的妾室而已。我与她井水不犯河水,又哪里会有什么冲突?

更何况,常喜就算到了王府,顺利生下孩子,那孩子是男是女,能不能得到睿王宠爱…这些将来之事,现在岂能说得分明?且自太后薨逝之后,皇上已亲自掌权,朝中亦有胡氏一门新贵独大,睿王已交出大司马令…想来,睿王将来的日子也必不甚好过,常喜又何来得势之机?就算她有心针对我,睿王尚在,又岂会坐视不理?所以大哥现在便如此担忧将来之事,反倒多虑了。”

“…”一席话,令安思予哑口无言。

他只能站在原地,看着商娇说完这段话后,便放开他的手,返身回了主屋,在他的眼前,慢慢阖上了主屋的门…

安思予的眼底,闪过一抹忧色。

****

伲子言:今天伲子参加作协的培训去了,所以更新晚了一些,请大家见谅哟!不过听了今天老师的讲课,伲子真的觉得受益匪浅。希望今后能创作出更多更好的作品给大家。

卷六 东风恶,云翻覆,碧落黄泉身许错 292、绝望

292、绝望

翌日清晨,当商娇自睡梦中醒来时,安思予已去明月楼管事去了。屋外那时断时续飘了几个昼夜的飞雪终于停了下来,阳光也跃中的厚实的云层,普照大地。

商娇起身,先是去隔壁的屋子看了诺儿,又与他玩耍了一通,看着他吃了奶,心满意足地又睡了过去,这才回屋换了身粉桃织锦的衣服,再化了妆,让自己看起来气色不错,又嘱咐奶娘照顾好诺儿,这才一个人径往睿王府去了。

商娇到了睿王府,正想请侍卫通传,却见牧流光已大踏步地迎了上来。

见到商娇,牧流光一脸冷淡与疏离地向她一抱拳,道:“王爷早知今日姑娘会到访,特嘱我一直在王府外等侯。”

说罢,他闪身让开一条路,向商娇道:“商姑娘,请吧。”

商娇闻言,暗忖必是昨日睿王与安思予聊过之后,料定她今日必会来王府,故吩咐牧流光在王府外侯她,遂也不再多问,只躬身向牧流光福了一福,道:“如此有劳牧侍卫了。”便随在牧流光的身后入了王府。

王府的路,商娇来来回回数次,早已识得。饶是牧流光似在跟谁赌气般走得飞快,她依然能勉强跟上。

终于,二人在“静思斋”前停了下来。牧流光冷冷地转身向商娇道,“姑娘,进去吧,王爷一直在等你。”

商娇微微点头,正要举步入得书房,却听牧流光又冷声道:“恕我直言,商姑娘,你做人处世的态度,实在太令王爷的寒心,也实在令我不敢恭维。”

闻言,商娇的脚步顿了一顿。

她自然知道牧流光的控诉从何而来。

可她现在却连替自己辩解一声的资格都没有。

低头,垂眸,她只能装作视而不见,充耳不闻,绕过牧流光,走到静思斋的门前,轻轻一推——

吱呀一声,门开了。

商娇缓缓踱进屋去,任身后的门一点点阖上,隔绝了阳光。

行前两步,便看见书案后,一人正长身而坐,一双狭长的鹰眸犹自死盯着她,双唇薄抿,没有一点声响。

商娇心里一悸,本能的便想退缩、逃跑,却只能缓缓行上前去,俯身跪地请安:“商娇拜见王爷。”

许久许久,顶上都没有任何声音。

商娇亦不作声,只低头一径跪着。

仿佛过了漫长的一个世纪之后,书案后的人这才伸了伸手,缓缓站了起来。

商娇依旧停着头,静默不言,直到一抹湖蓝绿的袍角行到她的身前,在她的身前站定,然后蹲下。

一只五指修长的手,托起了她的下巴,将商娇的头抬起,逼迫她看向自己的眼睛。

“商娇,你终于还是来了。”许久,睿王微眯着眼,谓叹一声。

商娇心头无端一动,也漾出一丝笑意,“是,我来了。王爷…似乎清减了许多。”

仅仅两个月未见,再见时,睿王脸上原本神采飞扬的骄傲气质,却不知为何消减了许多,整个人也少了些许生气,人也清瘦了不少。

睿王闻言一笑,那笑中,无端却多了一丝无奈与悲凉。

“本王清减了许多?”睿王苦笑,涩然地摇了摇头,“难得,难得,商娇你竟然也懂得关心起本王来了。本王还以为,若非本王昨日托安思予带话于你,你会一直蜷缩在你那小小的宅子里,专心致志的带着陈子岩的孩子,管理着你一家小小的酒楼和一个还在筹建中的茶行,再不理会本王了呢。”

“…”睿王的一番话,顿时令商娇惭愧得面红耳赤,哑口无言。

事实上,她的确是这般做的。

她忙,忙着照顾陈诺,忙着明月楼与明月茶行的生意…

这些不过都是托词。

无非是她不知该如何面对睿王的托词而已。

若非如此,她也不至被常喜钻了空子,才有了现在这般尴尬的局面。

而今日甫一见面,她便被睿王这一番抢白戳破了她的小心思,反倒令她难堪不安起来,只能跪在地上,默然不语,更不敢再看睿王的眼睛。

睿王说完,仔细打量商娇神色,却见她只静默不言,面色尴尬地面对着自己,并无半点替自己辩解的意图,一时大怒。

“商娇,这么久了,你我相识,已经这么久了。为何本王总走不到你的心里去?”他偏偏头,不解地问,“本来,你爱陈子岩,爱得这么深,他如今走了,你伤心难过,一时难以接受本王,本王都可以理解…可你为何要派一个小丫头来侮辱本王?本王在你眼里,便如此难堪吗?”

“…”

“商娇,你还有没有心?”睿王见商娇不说话,以为她默认了,于是更加气怒,连攫住她下巴的力道也不禁加重了几分。“你怎么可以这样伤害本王?在本王为你做了那么多的事之后,你怎么可以…”

面对睿王的质问,商娇死命的咬住下唇,生怕下一刻自己会脱口而出,向他说出事情的真相。

可一想到常喜,想到常喜腹中的孩子…

商娇又只能硬生生将睿王对她无端的指责咽回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