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姐…”她面上泪痕未干,嗫嚅地唤。

商娇犹自不理,手放在常喜的小腹上抚摸了半晌,最终慢慢地蜷握成拳。

“这个孩子…有多久了?”她轻轻问,抬头,冷冷看向常喜。

在商娇了然的目光下,常喜终于泄了气。

她就知道,她瞒不过商娇。

她的小姐,有一双精明通透的眼睛。

兴许,打从她一进屋,看着自己倒卧在床上,床下痰盂中装满秽物的那一刻,她便已全都知道了。

常喜便低下了头,期期艾艾地道:“就是那一日,被王爷幸过之后怀上的…迄今已一个月有余…”

“一个月…”商娇咬咬牙,恨不得再甩掌喜一个耳光。

这一个多月来,为了照顾诺儿,她无心理事,却不想常喜竟就这样欺上瞒下,瞒着她及所有人,做下这等荒唐之事!

她的手遂放了下来,退后两步,想了一想,又问:“那你与黄辛…可曾有过夫妻之实?”

常喜闻言忙连连摇头,急道:“小姐,我虽与黄辛有了婚约,但我本就无心于他,又哪里会让他碰我一分一毫?况他也不敢…我…我们,根本没有过…”

商娇闻言点头,转身坐到桌边,扶案支额,思索了良久之后,终于下定了决心。

“常喜。”她唤她。

常喜不敢不应,忙紧着上前两步,跪倒在商娇的脚边,心下忐忑地看着商娇,等待着小姐的最终裁定。

事情,她既已做下,就无论是什么结果,她也会背负、应承。

最坏的结果,无非便是商娇知道此事后,便是找来人牙,将她重新发卖。

但只要留她一条性命,留她腹中孩子一条性命…

她便已心满意足。

所以,她无所畏惧地看向商娇,静待她的发令。

商娇手抚着额,想了又想,终于道:“此事必须尽快解决。目前,有两个方法可以解决此事,你自己好好考虑考虑,再给我答案。”

卷六 东风恶,云翻覆,碧落黄泉身许错 289、幻灭

289、幻灭

常喜咬唇,不言,静待商娇下文。

“这个孩子,睿王是不知道的。而依他对你的态度,他也绝无心纳你为妾,收容你与这个孩子。”商娇冷然地分析道,“所以,现在,摆在你面前的,有两个选择。”

说到此处,商娇刻意顿了一顿。见常喜低头垂眸,静待自己发落,遂又淡声道:“一,你立刻与黄辛成亲。”

说到此处,商娇看着常喜骤然抬起的脸,与她对视着,却不容她说话,径自又道:“幸而现在所有人,都不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也不知道你曾经的荒唐之事。你与黄辛成亲之后,大可光明正当的把这个孩子生下来,瞒着他,就说是他亲生的,冠上黄辛的姓,你,黄辛,孩子,你们一家三口,依然可以好好的过你们的小日子。

而作为回报,我会给你准备更多的嫁妆,不至亏了黄辛。将来你们二人在我店中做上几年,待我赚了钱,自会送你们一间店铺营生。这是我曾答应过黄辛与你的,我自不会食言。而你…你婚后跟黄辛再多生几个孩子,也算作不亏待他了。”

“小姐,我不…”常喜听到这个提议,想也不想,脱口而出的拒绝。

“二,”然而商娇压根不理,直接打断她的话,又道,“你若实在不想嫁给黄辛也可以,我替你去回了这门亲事即可。但你腹中的孩子却再留不得,趁着现在月份不大,你立刻用药将孩子打掉,将这件事掩过去。将来,我会再替你觅一门亲事,必不致委屈了你便是。”

说完,商娇死死盯着常喜,第一次端出小姐的威严,说一不二,不容常喜置喙。

常喜也死死地盯着商娇,错愕,不解,继而愤怒。

商娇的言外之意,她听出来了。

要么嫁;要么打掉孩子后…再嫁!

商娇这是在斩断她与睿王的联系。

甚至连睿王的孩子,要不不能冠睿王的姓氏,要不便连一线生机也没有。

她要断掉自己与睿王的所有的牵扯。

“不,”常喜摇摇头,再摇摇头,陡然直身立起,膝行到商娇脚边,抱住她的双腿,凄声叫道,“不,小姐,你…你不能这么残忍!这是睿王的孩子,这是他唯一的孩子!”她犹自挣扎着说,泪流满面。

“唯一的孩子?”商娇闻言,转过头来,冲着常喜冷笑一声。“常喜,你怎么如此天真?你仅仅被王爷宠幸过一次便能有孕,那曾经的睿王府上娇妻美妾如云,王爷想要多少孩子没有?何至今日轮到你仗着这一个月的身孕,来说什么是他唯一的孩子?”

说到后来,商娇看着常喜满脸的错愕,已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叹。

笑其天真,也叹其天真。

“什么?”常喜脸上挂着泪,不可置信地看着商娇,“小姐是说…是睿王自己不想要自己的孩儿?”

她不信,她不信!

正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便如世间上最平凡的市井小民,也无不希望自己多子多孙…又有谁会自绝子息,让自己断子绝孙的?

更何况,睿王还是大魏皇室中最尊贵的亲王!

看常喜一脸不信与茫然,商娇无奈地摇了摇头。

依她这样天真率直不知深浅的性子,便是她能入得了王府,又哪里能在王府里谋得生路?

“常喜,你既一心想做睿王的女人,那我且问你,你了解睿王吗?你又知道他从前与太后、与皇上之间的关系吗?你又知道,权倾一时的睿王,为何一直没有子息吗?”商娇问。

“…”常喜张大了嘴,目瞪口呆。

她只是个平凡的丫环而已,她想做的也仅仅是睿王身边的一个女人,能够时时见到自己倾心爱着的男人而已,至于其他的…这些高深的问题,哪里是她能想到的?

商娇无奈,摇头深深叹了一口气。

“一个女人,口口声声说自己爱一个男人,却不知道这个男人的一切,不懂如何助他,如何做他背后的倚仗,便是能仗着自己花容月貌得宠一时,又岂能长久?”

商娇幽幽然地问。

常喜顿时哑口无言,垂下头去。

见常喜不说话,商娇正想转过头去,却在转眸间,看到她头顶上的一枝金簪。

常喜只是一个普通的丫头,平素里得到月钱更是有限,哪里能有钱买得这么昂贵的金鉓?

商娇再定睛细瞧,只见那枝金簪不过普通的蝶恋花的式样,却让常喜爱惜得连睡觉都不愿摘下,心下当即有了数。

她伸出手去,自常喜发中将金簪取出,拿在了手中,反复看了几遍。

“小姐!”常喜却立刻直身看向商娇,生怕她将金簪弄坏的模样。

商娇冷嗤一声,举在手里,问道:“睿王送的?”

“…”常喜咬唇,默认不言。

商娇摇头轻笑,“常喜啊,你让我怎么说你呢?你以这枝金簪,换了当日睿王送我的银簪,却殊不知那枝银簪才是无价之宝,睿王心头的爱物——更是他的养母,当今皇上生母柳妃娘娘的遗物‘凤求凰’。

他当日将‘凤求凰’赠予我,却被我无意中转赠给你,你又簪着那枝‘凤求凰’去到王府寻我…王爷心中不豫,却因我的缘故不欲与你为难,故对你施以颜色,设计用这种王府中寻常的饰物,换下了你头上的‘凤求凰’…

这便是你与王爷初次见面时,他接见于你,又对你和颜悦色,赠予你金簪的真相。这些事,我原不欲与你细说,不想你却因着这支金簪,对睿王念念不忘,甚至越来越泥足深陷…所以我今日才将实情告知。常喜,你知道了事情的真相,还对睿王抱有幻想,想做他的女人吗?”

商娇的话,果然让常喜大受打击,整个人再跪不稳,一下瘫倒在地上。

“不,不…”常喜摇摇头,显然不能接受这个现实。她挣扎着,大力地摇晃着自己的头,忽而抬头狠狠瞪向商娇,嘶吼道,“小姐,你骗我!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那是她第一次动心的人啊,她与他的初次相见,他是高高在上,尊贵无俦的亲王,却低下身段,将赠予她的金簪亲自戴到她的头上。

常喜还记得,当她戴着金簪,仰头看向他时,他眼中的笑意与惊艳。

那是常喜第一次在一个男人的眼中,看到异性对自己的赞美。

而且,那个人的身份是如此高贵,如众星环拱的一弯明月。

而她,分明只是一个未脱贱籍的丫头,一个连自己命动也无法主宰的孤女。

他却如此礼遇,如此称赞,如此的…待她与众不同。

从那一刻起,常喜的一颗心,便真的全托给了睿王。她爱他,便可以为他生,为他死,为他放弃自己的尊严与一切!

可如今,商娇却告诉她,她对爱情所有的托付、所有的坚持,所有的幻想,所有的执着…

居然只是一场幻灭的美梦?

一切,只是因为他,想要拿回她头上戴着的,不属于她的那支银簪?

“小姐,你骗我,你一定是在骗我,一定是!”常喜摇着头,任眼中泪水纷坠,大叫道,“你一定是听了那日我在王府里的话,知道了我对睿王动心的原因,所以才编造出这件事来,想打击我,让我死了这条心,对不对?”

她仰着头,看向上座的商娇,心里仍抱着一线希望。

希望,这只是商娇的自说自话。只是商娇为了让她死心,而编造出来的谎言。

然而,商娇却无情地打破了她最后一丝希冀。

她摇了摇头,沉声道:“不,常喜你错了。这件事的真相,就是如此。”

说完,商娇顿了顿声,许是看她狼狈伤心的模样,心有不忍,微微撇开了头去,迟疑了一下,却依然说:“你自见过睿王之后,便几次三番在我面前提点我,想让我嫁给睿王,又对子岩不满,不想我与他在一起,我当时便觉有异。尤其是后来,因为我搬去南城小院的事,你与我大吵了一架之后,我这种感觉便更甚。所以,因为你,我曾单独找去过王府,找睿王问过一次…

结果我不提你还好,一提及你,睿王便大怒起来。令人拿了‘凤求凰’来,道明了他召见你的原因,并对我大发脾气,骂我不懂珍惜,将自己的爱物轻易赠予他人,还是个地位卑贱的婢子,最后甚至将我赶出了王府…

常喜,你现在知道了吗?你所看到的,所知道的,都仅仅是假象而已。这件事里,你与睿王两个当事人,对整件事的描述与感受却是天差地别。我告诉你这些,就是为了问你一句,即使睿王对你真的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你还要如此坚持吗?”

“…”

一时间,常喜哑口无言。

她瘫坐在地上,只觉得天塌地陷,世界翻覆。

饶是再不想承认,她也知道,商娇不会在此事上编造谎言,蒙骗于她。

更何况,那日睿王清醒后的厌恶与喝斥,一个月来的不闻不问,今日对安思予的话…

无不说明,他待她,无情。

无情,无情!

他看中的人,只是她的小姐。

因为商娇,他才对她另眼相看,稍假辞色。

却被她错误的理解成另一种涵义,从而将一颗芳心毫无保留的给了他。

甚至,费尽心思,却做下错事,恨错难返,覆水难收。

商娇静静地看着常喜,看着她在自己的感情里拉扯、挣扎…

却无能为力。

闭上眼,心一横,她冷声对常喜道:“你既已知真相,也知道王府那边不会容你,且你腹中已有孩子…那此事便宜早不宜迟。明日,我便去找黄辛,让他年前将你娶了去,你便安心过你的日子去吧。”

这是商娇,所能想到的,对常喜最好的安排。

说罢,她站起身来,便想向门外走。

常喜瘫跪在地上,眼见着商娇的身影一步一步渐渐走远,突然间回过神来,从喉中发出一声悲鸣,“不!小姐。”飞身扑将过去,又一次将商娇的双腿抱住。

卷六 东风恶,云翻覆,碧落黄泉身许错 290、心冷

290、心冷

“小姐,你不能走!我…我不能嫁给黄辛,不能嫁…”常喜哭诉着,紧紧抱着商娇的双腿,说什么也不放。

她脑海里一片空白,什么也顾不得了。心里唯一一个念头,便是她不能让商娇就这么走了。

商娇这一走,她常喜就什么都完了,什么都没有了。

“我不爱黄辛,不爱黄辛啊…”她使劲地摇着商娇的腿,涕泪泗流,哀哀地乞求道,“小姐,你自己也是过来人,你应该知道爱而不得的痛苦,被人强逼拆散的痛苦啊…小姐,你自己不能幸福,难道也要看我得不到幸福吗?”

常喜的话,犹如重锤般敲打在商娇心上,字字句句,扎心疼痛,鲜血淋漓。

商娇突然愣住了。

她想起她的初心,不就是不想让常喜与她一样,终生爱而不得,活在痛苦与回忆当中吗?

为何事情至此,却成了她在逼迫常喜,嫁她不愿去嫁的人,过她不想去过的人生? 可是…

若那个人不是睿王多好?

若常喜喜欢的人不是睿王,而是一个平平凡凡、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商娇无论如何也愿意成全她,还她身契,削她奴籍,让她与自己所爱的人生儿育女,相亲相爱,过一世平凡的幸福生活。

可她偏偏要爱上睿王。爱上一个出身富贵,身陷权力漩涡中的男人。

商娇怕,怕她的单纯,不知利害,不知死活,会害死她自己。

所以,她一咬牙,狠下心来,道:“常喜,你现在已没有选择的权利了。明日起,好好准备你的嫁妆,待我与黄辛议定娶亲的日子,你便安心当你的新娘吧——如果你还想保住你肚子里的孩子的话!”

说罢,她俯下身去,想要掰开常喜紧抓她不放的手。

常喜却借势攀住了她的手,眼底满是泪水,却闪过一丝希冀。

“不,小姐,我有得选,我还有得选!”她死死攥着商娇的手,犹如溺水的人紧拉住那根救命的稻草一般,“小姐,你去求求睿王,求你去求求睿王见我一面…只要他能收留我,给我一口饭吃,让我生下这个孩子…就算是为奴为婢,我就心满意足了!小姐,求求你!常喜求求你。”

说罢,常喜弯腰下去,朝商娇一个劲的磕头作揖。

商娇看她这般不顾一切的模样,一时一阵火起,猛地甩开了常喜的手:“常喜,你还有没有一点女人的尊严?我跟你说的这些话都白说了吗?你怎么就这么执迷不悟呢?”

常喜面露凄色,惨然一笑,道:“小姐,并非常喜不想听你的话,并非常喜不想回头…可那一次与王爷的初相见,早已烙在了常喜的心底。便是王爷真如小姐所说,只是为了取回那支‘凤求凰’,才故意对我笑、对我好…但常喜心里,却自那一刻始,除了王爷,再无旁人。更何况,我现在已经…”

说着,常喜抚了抚自己的小腹。

“小姐,常喜知道这一次,自己冒你之名,前去与王爷相见,做下了错事。可…可那也是因为情势所迫,我若再不冒死一搏,只怕小姐当真会将我嫁给黄辛。对,黄辛除了家世以外,没有什么不好,可我不爱他呀…小姐,你要我怎么嫁给一个自己不爱的人,与他过完这一世呢?”

“所以呢,你爱睿王,便是如此的不顾尊严,不管廉耻,千方百计的勾引于他,是吗?”商娇大怒,喝斥着。

常喜闻得商娇大怒的斥责,目光凄楚地抬对看了商娇一眼,忽然绝望地放开了商娇的手,整个人笔直地跪在了地上。

“小姐,错已铸成,常喜愧对于你,无话可说。可是,我虽然只是卑贱的下人、丫头,可毕竟我的腹中,有着王爷的孩儿。他有着王爷一般高贵的血脉,会长着与王爷一般相似的眉眼…常喜万不能让他去叫一个跑堂的下人做爹!与其如此,常喜还不如带着他死了了事!这是我贪心的代价,也是我的报应!”

“你!”听得常喜这般说,商娇火冒三丈,目眦欲裂,狠狠地看着常喜,恨不得咬碎自己一口银牙,“常喜,你怎么就这么不懂自爱?”

“自爱?我还需要什么自爱?”常喜也发了疯似的向商娇吼去,“小姐,你既然知道睿王赐我金簪的真相,当初为什么不告诉我?让我一直以为王爷他对我有意,让我一直沉沦下去,一颗心也交付给王爷,再也拿不回来…事到如今,我大错铸成,无力自拔,我只想自己可以平安的生下王爷的孩子,过一些平淡的日子而已…可小姐你呢?却硬逼着我嫁人,嫁给我不喜欢的人…小姐,你到底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我虽然只是一个丫环,但我也是人啊,有血有肉的人啊!”

常喜的一席话里,满是绝望与愤恨,竟逼得商娇站立不稳,险险往后倒去。

与常喜一同走过多年三年岁月,商娇殊不知,为了这件事,常喜竟如此怪她。

“常喜,我记得,我曾无数次的提醒过你远离睿王,不要与他有所牵扯。你却执意而为,一意孤行地将自己全部的身心投入到这场豪赌般的感情里,你怎么能怪我?”商娇觉得匪夷所思地问。

“关于你的婚事,你不同意,你抗婚,我道你不愿嫁给黄辛,自然也没有再逼迫你,我甚至还跟黄辛主动提及解除这桩婚姻的事…可是你呢?为了让我不将你另嫁他人,为了能让我打消疑虑,你竟自作主张,重提与黄辛的亲事,却又背着我偷偷跑去与睿王见面…这些,也是我逼迫你的吗?”她质问常喜道。

常喜哑口无言。

半晌,她膝行到商娇脚边,抱着商娇的腿又摇了摇,可怜兮兮,又满是乞求地道:“我知道,我知道小姐,是常喜做错了。常喜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也知道是我自己辜负了你的苦心…可是小姐,可不可以请求你,看在常喜自小服侍你的情份上,看在我们当初一路逃难来到天都的情分上…原谅我这一次,不要让我嫁人,不要,不要让我的孩子,叫别人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