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喜对黄辛,很冷淡。

冷淡得甚至不像一对定了亲的男女,倒像一个屋檐下的,共事的同事。

只是,古时女子的矜持蒙蔽了他们的眼睛,让商娇、安思予、高大嫂…甚至连黄辛自己,也没有看出常喜的异状。

“大嫂,”商娇抬手,打断了高大嫂的话,又进一步的提醒道,“我也不是说这个…我是问,大嫂与常喜既住在一处,可曾发现她是否私自外出过,或是单独与何人见过面之类的?”

毕竟,鸿锦山庄如此远,便是马车来去也要一两个时辰,常喜若独自外出去那里见睿王,不可能轻易来回,那必然也逃不过高大嫂的眼睛。

果然,经商娇这么一提醒,高大嫂总算回过味来,双眼眯了一眯。

“东家你别说,经你这么一提醒,我倒当真想起一事来…”

高大嫂饮了口茶,努力地回忆着:“似乎真有这么一回事…那应该是上个月,喜姑娘初搬到明月楼不久吧…有一日午时,喜姑娘曾出去过一段时间——也就半个时辰左右吧。当时店里正忙,我们急得到处找她,所以这件事我特别有印象。后来喜姑娘回来,我们问她去了哪里,她却不说,只说去街上办了一点私事。

…也就在当天,天刚擦黑,喜姑娘就说累了,独自回屋落闩休息了。我还在奇怪,往常喜姑娘总是我们三人中最晚睡的一个,那日怎么这么早就歇息了,还以为她生了什么病。结果第二日清晨醒来,却见喜姑娘屋中未落门闩,人也不见了…

我当时觉得此事挺奇怪的,外面下这么大的雪,天气又冷,你说这喜姑娘能跑哪儿去?遂我找遍了整个明月楼,也没见喜姑娘的身影。正想吩咐辛小哥来东家家里看看,一开门,便看见喜姑娘正站在门外,穿着一件我从未见她穿过的粉锦色的衣服,眼圈红红的,似被人欺负了一般…我问她发生了何事,为何她不在店里?她却回我昨日天冷,她担心东家与诺儿,遂半夜起来,回家看了看。我见她说得在情在理,便也没有再多问…此后,我便也就没有发现什么异状了。”

高大嫂断断续续地说着,末了,她觑了眼对面面色沉凝,双拳紧握的商娇,担忧地问:“…东家,可是喜姑娘…发生了什么事情?”

商娇此时早已气得全身发抖,紧咬牙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担心她与诺儿,遂半夜冒雪回家看他们?

好个常喜,冒了她的名去见了睿王,竟然还有脸编出这样的谎话!

她竟不知,竟不知常喜竟还有这样的本事,睁着眼睛就能说鬼话!

“嫂子,”半晌,商娇强捺住心里的愤然,尽量平静自己的心绪,淡声道,“那一日,常喜回来之后,可曾做过什么事?之后这段时日,常喜又有何异样?事无巨细,嫂子但凡知道的,尽可说与我听。”

高大嫂闻言又细思了一下,摇了摇头,“真没了。那一日…喜姑娘再无什么异状…哦,实在要说,倒好有一桩,但想来也是稀松平常之事。”

“何事?”商娇紧着声追问。

高大嫂的面上便显出一丝尴尬的神情。她咬咬唇,索性走到商娇耳畔,与商娇轻轻咬起了耳朵。

“嫂子是说…你那日曾看到常喜在偷偷洗带血的亵裤?”商娇闻言大惊失色,瞪大了眼睛看向高大嫂。

高大嫂也觉此事颇有些尴尬与稀松平常,遂一挥手,自嘲着替自己解围,“嗨,咱们女人每个月谁没有个小日子?嫂子这也是小题大作了…”

高大嫂话音未落,商娇却已额头冒汗,心如揪起,耳中隆隆作响,人便像抽了筋髓一般,瘫在了圈椅里。

常喜莫非与睿王…

不不不,这一定是个误会,是个巧合。

她经捺着心里的焦躁与不安,努力平静着自己的心绪。

睿王是何等尊贵的身份,王府里那么多貌美如花的姬妾,个个家世显赫,对他千依百顺,都不能入得了他的眼…

他怎么可能会与常喜做出什么苟且之事来?

可为什么,商娇思来想去,每每忆及她曾在王府里出任教席时,睿王待她的暧昧态度,她心里便不安至极?

想到此处,商娇的心有如被万蚁噬咬般又麻又疼,甚至还有一丝厌恶。

她索性站起身来,飞快地向门外走去。

高大嫂错愕地看着她突如其来的举动,直觉有异,脱口问道:“东家,可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商娇头也不回,也不答她,只抬脚便出了房门,径往明月楼的方向去了。

****

常喜卧在床上,有些艰难地忍受着腹内空空,却依然翻江倒海的冲动。

可那种晕沉想吐的恶心的感觉是何等的强烈,再加之她现在住在明月楼里油烟味浓重,便是到了晚上,她大打开窗户,任冷风嗖嗖灌入,冻得她瑟瑟发抖,也吹不散空气中油烟混合着食材腐烂的味道,催得她忍不住又一个翻身,拉出床下痰盂,吐得稀里哗啦。

好容易吐完了一阵,她略微喘了口气,艰难地抚了抚自己的小腹,眼中闪过一丝疼痛与挣扎…

她知道,她做了一件错事。

但这件错事,却是她拼却了全部的身心,抛却所有的一切,都想要达成的心愿。

如今,这个心愿终于得偿。

这是上天对她的垂怜,是老天爷对她的恩赐。

尽管,她对不起很多人;那日清晨,她初初醒来,便要忍受身体上巨大的不适,以及那与她有着一夜恩情的男人,毫无怜惜的,冷冰冰的一个字:。

滚!

可这依旧是她今生唯一的,华丽的梦。

更何况,她还得到了一件当初怎么也料想不到的“礼物”。

“他”会在她的腹中生根、发芽,慢慢长成…

拥有着她或他的眉眼,是她爱的人的模样。她会守着“他”,看“他”慢慢长大,成为她心里永远忘不了的那个人的样子。

这便已是她今生最好的结局。

哪怕众叛亲离,哪怕遭人驱逐,哪怕无家可归…

她依旧甘之若饴。

常喜这般想着,唇畔漾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的笑,苦涩而甜蜜。

只是,“他”还如此小,便折腾得她如此难受,只怕再过不了多久,便再掩藏不住了。

常喜正有些忧虑的想着,忽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然后,只听“哐”的一声,在她还未回神之际,一个女人便挟风带雪,推开了她的房门——

“小…小姐?”

待常喜借着微弱的烛火,看清眼前来人,不由心里一跳,脸色骤变,忙支撑着想从床上坐起。

商娇近日忙着照顾陈家留下的遗孤已自顾不暇,已许久不来店中照看生意,店里的一切事宜皆托给了新来的高大嫂掌理。况如今天色已晚,天寒地冻,她怎会漏夜来此?

甫一推开门,商娇便被自己眼前所见的这一幕惊得呆住了,整个人僵在原地,竟觉浑身沁凉,一动也不敢动。

原本堆放杂货与时蔬的小仓库,而今改成的小房间内,常喜则躺在床上,面带病容的菜色,撑着身体斜坐在床上,一脸惊悸莫名地看着她。

而常喜的床下,是一个痰盂,里面装着些许不洁之物,散发着阵阵酸臭,加之屋中空气闭闷,流通不畅,便有一种说不出的酸腐气息在房中流转,令人闻之欲呕。

这一切,让商娇的心,不断下沉,下沉…

卷六 东风恶,云翻覆,碧落黄泉身许错 288、解决

288、解决

与商娇相较的,是常喜在见到仿佛从天而至的商娇那青白不定的面容后,那迅速自脸上褪去的血色。

“小姐,你…你怎么来了?”

常喜掀被而起,佯作淡定地扯着笑问道。边问,她边穿衣下床,向商娇走了过去。

只她不知,面带笑容的自己,脸色是何等的惨白。那种白,如灯笼的糊纸般,诡异,还透着一丝焦灼。

“小…”

“啪!”

待得常喜走近,正欲张口询问,商娇忽然纤手一挥,一个巴掌便狠狠扇在了常喜的脸上。

猝不及防间,常喜没有一丝防备,被商娇打得脸重重歪在一边。

“小…小姐…”常喜捂着脸,几乎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目光回头去看商娇。半晌回不过神来。

商娇,她的小姐,那个连脸红高声也少对她有的小姐,今日竟然甫一见面,便这样待她?

莫非她发现了…

常喜这般想着,愈加不敢轻举妄动,只敢抬起一双眼,可怜兮兮地看着商娇。

一颗心,惴惴着,狂跳如擂鼓。

正僵持间,高大嫂已气喘吁吁地赶至。见此情景,愈发不明所以,忙上前来打圆场。

“嗨,这是怎么了这是?”高大嫂几步跨进屋来,唇边还吞吐着白色的水雾,站在商娇与常喜当中,笑着对商娇道,“东家,喜姑娘做了何事,竟惹你生这么大的气?你便看在她近日为明月楼劳心劳力,忙得身子得了风寒尚无暇医治的份儿上,饶了她这一回罢?”

得了风寒?

商娇冷笑。一双美目泛着了然的冷光,看向常喜。

常喜这一招欺上瞒下,瞒天过海之计,果然便得妙啊!

借着诺儿吵闹的机会,哄自己许她搬到明月楼的后厨居住。

却又借着放心不下她与诺儿的借口,瞒过了所有人,私下跑去约见了睿王…

此时此刻,她心凉一片,看着常喜满脸的惊慌,竟觉如此好笑。

可偏偏,她却又笑不出来…

接触到商娇的目光,常喜立刻心虚地又低下头去,再不敢言。

她以为她已经掩饰得很好了,她甚至将时间算计得那么好,瞒过了精明的高大嫂,骗过了聪敏的黄辛…

却没想到,在看到商娇了然的目光时,她竟无从遁形。

二人就这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彼此心中了然,却皆一言不发。

许久之后,商娇闭了闭眼,压下在心口盘旋不定的气流,稳住声线对高大嫂开口道:“大嫂,你先回屋去罢。我有一些事,想同自己的婢子说。”

高大嫂看了看商娇,又看了看常喜,见二人皆盯着对方,却缄口不言,情知自己在场,二人必不会有所交谈,只得连连应声,退了出来。

临出房时,高大嫂转身,担忧地看了商娇一眼。

相处日久,她是知道商娇的好性儿的。若非到了气急的地步,她是万不可能向平素一直跟在自己身边,与自己如此亲近的丫头发这么大的火的。

这件事,她用脚趾想,也知道必然是常喜做错了什么事。

至于是什么错事,她却不好问,也不敢问。

她只希望,这喜姑娘不要做出太出格的事来,将商娇气着。

这个姑娘,已经经历了太多的悲伤与痛悔,承受了太多寻常女子不能承受的重扛与压力…

她不希望因为喜姑娘做了什么错事,成为压垮商娇的最后一根稻草。

高大嫂一走,常喜所在的小屋中,便只剩了商娇与她二人,相顾无言,安静得诡异。

许久,商娇行上前去,在常喜身边站定,觉着脸问:“…这什么时候的事情?”

常喜缩了缩,紧咬着嘴唇,却依然怀抱着一丝希望,反问道:“小姐,您在说什么?常喜不明白…”

商娇怒极反笑。

好好好,好个常喜!这便是她这三年来一直视姐妹,从未有过一丝轻视之心,一心一意盼着她能有个幸福的归宿的常喜!

枉她曾真心以待,满心满眼替她打算,就算到了今时今日,事已至此,她依然顾及常喜的名声和此事日后对她可能会有的伤害与影响,特意谴走了高大嫂,才与她说穿此事。

可她常喜呢?到了此时此刻,她竟还妄图隐瞒她事情的真相,对她没有一句实话,没有一丝一毫的悔过之心!

遂商娇再不客气,逼近一步,看着惊惶倒退一步的常喜,咬牙问道:“我问你,是何时利用我与睿王的约定,假借我的名义,去约见睿王的?”

轰!

商娇的一席话,如五雷轰顶,让常喜顿时僵立当场,脑海里一片空白,抑不住地全身颤抖。

小姐,她还是知道了…

饶是她再怎么想掩饰,饶是她骗过了许多人,却依然没有瞒过她那精明的小姐。

想到这里,常喜索性将心一横,咬了咬下唇,将心一横,抬头反问商娇道:“小姐是如何知道此事的?是…是牧侍卫告诉你的吗?”

商娇看着常喜被人揭穿,一副索性破罐子破摔的样子,摇了摇头,道:“不是牧流光,而是王爷?”

“王爷?”常喜乍听之下,立刻眼前一亮,环着身体,抬起眼希冀地望向商娇,“竟是王爷亲口告诉你的么?…他还说了什么?”

商娇冷然地看着常喜甫一听到睿王的名号,那眼中便升腾而起的,掩都掩不住的灿烂星光,心中一时竟说不出的百味杂陈。

苦涩地依然摇了摇头,她狠心地戮破常喜心中最后一丝幻想。

“你错了。睿王并无与我相见,我甚至连你们何时,发生了何事都不知道,王爷更不可能向我提及你…是安大哥今日荐考完毕后,主考的睿王拉了他,令他传话于我,说我既许诺,便应应诺,何以派个不相干的人敷衍于他…我与安大哥才知此事不对,推出是你从中做了手脚。”

“…”话音一落,商娇便看到常喜眼中那唯一的一点光芒一闪,便如风中的蜡烛一样,瞬间熄灭了。整个人也像暴风雪中的孱弱的小树,摇摇欲坠。

不相干的人…

常喜咧咧嘴,想笑,却有泪滑过了脸庞。

原来,她之于王爷,终只是一个不相干的人。

纵然,她第一次见到他,便将一颗少女的芳心相托予,从此心里眼里,唯一念的盼的,都只有她与他初见时,他风华绝世的一笑与赞叹。

纵然,她为了他,也曾费尽心思,想要阻挠商娇与陈子岩在一起,只为商娇若成了他的妾室,她便有了伴在他身边的盼头,哪怕为奴为妾,她也甘之如饴。

纵然,她为了他而抗婚,甚至一度宁愿自己孤独终老,却又在听闻商娇要将她另嫁后,遂索性一搏,反答应了与黄辛的亲事,令商娇放下戒心,这才寻了破绽,找到由头与他相见…

于是,才有了那一晚,鸿锦庄园的小亭里,她伴在他身边,看他孤独而愤然的独饮美酒,她红袖添香,软言劝慰,极尽温柔之能事,终得偿所愿的,成为了他的女人…

可是,当他自醉中清醒,看清他怀里的她的模样时,却立刻面露不豫,翻身坐起,向她冷声厉喝:“滚!”

那一刻的他,再不见了第一次初见时的待她的温和浅笑,惊艳赞叹,反倒是一脸的厌恶与嫌弃,仿佛视她为闪避不及的,令他不快的一个物什与垃圾…

原本,这一个多月以来,她还抱着一丝希望。希望那一日,他只是因为她告诉他的,商娇的拒绝而愤然,所以他心情郁郁,连带着无暇安慰已成为他的女人的自己…

毕竟,初相见时,他是如此风流多情的人啊!

他待她的温柔,细致,赞美…她终其一生,也不敢或忘。

他又怎会是一个绝情冷情,在要了她的身子后,连一句抚慰的话都有,反倒一脸怒容,冷冰冰的喝令她滚的男子呢?

可直到今日,商娇口中那一句“不相干的人”,却重重地伤到了她。

她常喜于王爷,到底只是不相干的人呐!

想到这里,常喜再也忍耐不住,手扶着墙,哀哀哭了起来。

商娇冷冷地看着,听着,摇了摇头,只觉得如今的常喜,当真应了那句老话:自作孽,不可活。

她遂上前一步,逼问她道:“常喜,他有什么好,便值得你这般倾心相待?睿王府里的那些服侍过他的女人,哪一个不是相貌出众,出身显赫的官宦世家?你明明已经看到了他对曾经服侍过自己的侍妾尚且如此狠心,说休便休,说弃便弃…你怎么就能这般毫无顾忌,毫无理智地送上门去?”

说着,她伸出手,掌心贴在常喜的小腹上。

常喜全身立刻一抖,惊悸地看向商娇,甚至忘了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