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家,我们下面该去哪里?”耳畔,是絮娘的轻问。

许是感受到了商娇的后怕,也许是为今后的前路而担忧,絮娘连话都问得小心翼翼。

听到絮娘的话,商娇不由得顿了一下。

她想起离开天都之时,她的梦想。

她幻想着自己能无忧无虑,海阔天空,从此带着诺儿游山玩水,纵情天地。

可他们才刚逃出天都一日的工夫,便已遇到了几多拦阻,此一去还会遇到什么事情,他们会遇到多少的艰险,商娇浑然不知。

现在,前途渺茫,他们一行人还带着孩子,又该往何处安身?

商娇静下心来,沉思良久,终于眼前一亮。

她一把撩开车帘,探出头去,向叶傲天询问道:“叶大哥,你走南闯北多年,可知距南秦州军营最近最繁华的小镇在哪里?”

叶傲天正在专心驾车。听商娇相询,不由疑惑地转头,问:“南秦州军营?那可是我大魏与北羌、吐谷浑、宋国的交壤处,兵家要地,常有可能发生战乱。姑娘怎会问及这个?”

“因为,我们要去那里!”商娇大声地道,无比的确定。

黑衣人的事情提醒了商娇。

打蛇打七寸。既然胡沛华假意惺惺的放她出城,却终不肯放过她的性命,那她为求自保,也为了保住诺儿,也必是要反扑的。

而若说胡沁华与胡沛华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要害…

那必是身在南秦州的尔朱一族!

尔朱禹、尔朱同…

悯儿的亲父、亲叔。

虽然,现在的悯儿的身份,是大魏的太子。

这个秘密,如今只有商娇知道。

她就是要去南秦州,去到靠近尔朱一族的地方。

她要用这个方式,向胡氏兄妹宣告:她还掌握着他们最大的秘密!

若他们真把她逼得急了,她也必将反扑,与他们争个鱼死网破!

卷七 芳草绿,陌上花,佳人故人胡不归 311、教子

311、教子

五年后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在距南秦州不远的朱英镇上,夏日的黄昏,余热未退,蝉鸣鸟归,炊烟袅袅,将这边塞旁的小镇妆点得格外宁静。

朱英镇上一座古朴的三进小院内,又响起了一阵稚童的声音。

“叶叔叔,往左,往左…过去一点…哎,过了过了,再往右一点儿…”

一个约摸五六岁大小,眉清目秀的孩童身着一袭月白的长衫,正骑坐在一个身材高大男人的肩上,指挥着男人前进后退着,焦急地用自己短短的胳膊,去够小院旁自家刚成熟的葡萄。

可葡萄架实在太高,纵然孩童伸长了手臂,也只能将将够到葡萄尾端的颗粒,不能成串将葡萄摘下。

几次下来,急得孩童哇哇叫唤,也急出了身下男人一身热汗。

这边一大一小正闹腾呢,那边一个姿色平平,却面容慈爱的妇人绾着简单的发式,拍着手从灶间端了饭菜出来。

一入眼,就看到这令她心惊胆战的一幕。

“哎呦!”妇人见状大叫一声,赶紧放下碗筷,飞快地跑上前来。

“我的天哪,小祖宗,你怎么又骑在你叶叔叔的背上摘葡萄去了?快下来快下来,你娘和你干娘就快回来了,让她看到了,不得打死你啊?”

妇人拍着手间的灶灰,冲着正歪歪扭扭够葡萄的二人飞快的絮叨着,满脸的关切与担心。

边说,她还不望边回头,去看院中的小门。生怕此时有人推门进来。

然而孩童对于妇人的叫唤却置之不理,充耳不闻,只回头淡定地瞟了一眼妇人,嗤道:“奶娘又吓诺儿。诺儿才不怕哩!今天娘离开的时候说过了,她和干娘今日不仅要在明心酒楼点算账目,还要去明心布庄巡视呢!怎么可能这么早就回得来?”

说完,孩童不再理会奶娘,又奶声奶气地唤身下的男人道:“叶叔叔,这边…对,你踮踮脚啦…”

话音未落,院中的小门却突然被推了开来。

两个女子,一个从容恬淡,一个温婉嫣然,正细声交谈着什么,并肩踏入了小院。

然后,就看到了眼前的一幕。

片刻后,便听到一声清脆响亮的怒吼。

“陈诺!叶傲天!你们在干什么?”

听到女子的怒吼,原本步伐稳稳的叶傲天浑身一悚,差点将骑在自己颈上的小家伙给摔下背来。

站在一旁的絮娘见状,一声惊叫,赶紧伸出手去,自叶傲天的背后,把陈诺给稳稳抱了下来。

然后,两大一小三个人,就像做了错事被抓包的小孩子,齐齐站好,皆脸不脸鼻子不是鼻子的模样,面面相觑。

商娇见状,虎下脸去,问道,“诺儿,你又在做什么呢?你是不是又在怂恿你叶叔叔帮你做坏事呢?”

语音未落,就看到陈诺小小的肩膀耸了一耸。

商娇又将目光移向叶傲天,果然看到叶傲天也如陈诺一般耸了耸肩膀。

这一大一小,动作倒挺一致!

商娇再看向一旁的絮娘…

絮娘眉头一跳,赶忙自两人旁边移开,示意自己与此事无关。

嗯,很好!

商娇横眉看着眼前的两人,喝道:“站好!”

就见叶傲天与诺儿苦哈哈的立正站好,一脸苦相。

商娇转向叶傲天,苦口婆心地道:“叶大哥,你也几十岁的老江湖了,怎么老是被诺儿给吃得死死的呢?我看你最近也挺闲的,不如你再辛苦一些,早晚去守着明心楼帮帮忙,替我留意留意附近的老农送来的蔬菜是否新鲜,你觉得怎么样?”

叶傲天闻言一愣,继而一脸正色地道:“东家你不用说了,我明白。现在正是饭点儿,店里生意肯定忙,我去照看一下。”

说罢,叶傲天连饭也不敢吃了,赶紧大踏步的撒丫子跑出门去了。

这一下,就剩下了陈诺一个人待在原地,面对气势汹汹的商娇,连大气也不敢去,全然不见了刚才的古灵精怪的模样。

商娇待叶傲天走远,又扭头看向陈诺。

“诺儿,”她轻声唤,语气中却满满的不善,“娘有没有告诉过你,爬高爬低的很危险?你要吃树上的樱桃,还是吃葡萄,都不许自己去摘,应该告诉叶叔叔或者奶娘,让他们帮你去摘?你爬这么高,万一摔下来怎么办?”

诺儿闻言低下头,抿着唇,不敢说话。就连头上的小总角也耷拉了下来,再没有了刚才的神气。

商娇见状,哭笑不得,又问道:“这件事先暂时不说,娘请问你,下学这么久了,你的功课做了吗?夫子让背的课文,你都会背了吗?”

说到这里,她不由得想起,前两日自己才被私墪的夫子叫去好好一顿臭骂的事。

私塾里那个白胡子的讨厌夫子骂她骂得可是毫不留情,直言道她一个寡妇,不要整天学着男人一般,总想着忙生意赚钱,也要好好管教诺儿的学习。说这个孩子脑袋聪明灵光,却并没有用在正道上,在课堂上不认真学习,从来背不下夫子要求背的文章,却在下了课就顽皮好动,带着一群比他年长的孩子爬树、掏鸟蛋、用弹工打鸟,抓蚯蚓吓唬夫子…

最重要的是,他最近还推陈出新,带着一群小屁孩子撒尿和泥玩儿!

说到此处时,那老夫子还特意抖了抖衣袍间的泥点儿,吓得商娇的小心肝也随着一抖一抖的…

不用说,被骂得狗血淋头的商娇回到家,自然也把陈诺骂了个狗血淋头。

可这倒好,被商娇教训完,陈诺乖了没两天,就又开始顽皮起来。

而这一次,竟还带上了叶傲天!

这让商娇真是大伤脑筋,直觉心头都梗塞不好了!

这不,商娇问完,就见诺儿挺了挺小小的胸膛。

“我不会背。”四个字,答得理然当然,还神气十足。

“…”一语既出,在场的三个大人皆是一愣。

“你,你…”商娇顿时觉得自己给诺儿气得七窍冒烟。

好嘛,功课做不好,课文不会背,商娇都算了,可现在连个学习的态度都没有了,这不禁让商娇火冒三丈。

她转回头二话不说,在门口蹩溜了一圈,抓起一把扫帚,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向着诺儿小小的屁股打去。

“我让你不会背,让你不会背!”她追着诺儿加打边骂,“个不争气的东西,你上课都干嘛去了?还带着你叶叔叔一块捣蛋…看我今天不收拾你!”

卷七 芳草绿,陌上花,佳人故人胡不归 312、异样

312、异样

眼见商娇追得诺儿团团乱转,一地鸡毛,一旁的絮娘与诺儿的干娘王婉柔再不敢不管,赶紧上前一左一右架住商娇。

“诺儿,你在干嘛?还不快给你娘赔不是?”王婉柔道,又转回头劝商娇道,“东家莫气,莫气…孩子小,顽皮一些不懂事也是常有的事儿。”

絮娘也向诺儿挤眉弄眼地急道:“诺儿,快说,你快说,就说你赶紧就去背功课!”

却不料,这边两位大人正居中说和呢,诺儿却挺着小身板,直声问商娇道:“娘,你让诺儿学功课,到底只是想让诺儿会背书呢,还是想让诺儿明白书中的道理?”

“…”

短短一句话,却语惊四座。

商娇愣住了,王婉柔愣住了,絮娘也愣住了。

商娇不由停下手里拿着扫帚作势欲打的姿势,望着自己面前粉雕玉琢般的娃娃。

她的诺儿,今天很不一样。

往常的他,即使再淘气,面对她的管教,总会有些惧怕。

可今日,他不仅不惧,反倒如此义正严辞的质问她。

这让商娇不禁有些好奇起来。

她挣开王婉柔与絮娘劝架的手,看着一脸倔强的陈诺,挽了挽袖子,怒极反笑道:“哟呵,还跟我来这一套?絮娘,去,把诺儿的课本拿来。”她直声命令絮娘道。

絮娘得令,赶紧回屋,将诺儿的课本拿了出来,交到商娇手里。

商娇拿着课本翻了翻,里面艰深诲涩的文字让她也不禁有些脑仁儿生疼。一想到诺儿还是个六岁不到的孩子,她不禁也有些同情。

但同情归同情,抽查功课却是必须要做的。

商娇翻出前几日夫子要她抽查的功课,坐到院同的桌前,向站在一旁,显得信心满满的诺儿道:“好,诺儿。你背不出课文,这不要紧,只要你能说明书中的道理,也是一样的。但如果你说不出其中的道理,今天你的小屁股就要遭殃,被为娘揍开花了,好不好?”

“好!”诺儿偏偏小小的脑袋,自信地挺挺小胸脯。

商娇遂点点头,翻开课文,缓缓启唇,念道:“齐景公为高台,劳民。台成,又欲为钟。晏子谏曰:‘君者,不以民之哀为乐。君不胜欲,既筑台矣,今复为钟,是重敛于民也,民必哀矣。夫敛民而以为乐,不详,非治国之道也。’景公乃止。

诺儿,你给为娘解释一下,这段话是什么意思?夫子想让你们学会的,是什么道理?”

诺儿偏了偏脑袋,想了一想,稚声稚气地道:“齐景公在位的时候,要建高台,发动很多百姓劳动。高台建成后,齐景公还想再造钟。晏子进谏说:‘所谓君主,就是不能以百姓的劳苦来成就自己的乐趣。君主无法控制自己的欲望,已经建筑了高台,现在又要造钟,是对百姓很大的负担,百姓必定会不高兴。君主以加重百姓负担来获得自己的乐趣,不是好的做法,不是治理国家的方法。’齐景公就停止造钟。”

说罢,诺儿全然不理在场的三个大人全都目瞪口呆的表情,径直又道:“此篇出自《晏子春秋.内篇谏上》,孔子还对晏子与齐景公有评曰:晏子能直言纳谏,景公能接纳晏子意见,施行德政。两位都是品格很好的人。”

“嗯。”商娇看看课本,又看看诺儿,点头道:“此是为:孔子闻之曰:‘晏子能明其所欲,景公能行其所善也。’”

诺儿连连点头:“对对对,就是娘这句话!”

说罢,诺儿敛了方才的自信,偏过头看商娇,眸子里有些期待,又有些害怕地问:“娘,这段话诺儿理解得可正确?”

早在诺儿说出这段话的时候,商娇内心已震惊得无以言喻。

她看看一左一右的絮娘与王婉柔,见她们也是一脸震惊的表情,皆望着诺儿哑口无声。

一个尚不足六岁的孩子,竟能从如此艰诲的文字里,理解出这么深的含义,岂能让商娇不震惊?

思及此,商娇朝陈诺招了招手,“诺儿,来,你过来。”

陈诺闻言,双眼古碌碌一转,看了看站在商娇左右的王婉柔与絮娘,见她们都向自己点头示意,这才脚步一挪一挪的走到了商娇跟前。

商娇翻着书本,轻声问:“这书中的道理,你都懂,可就是不会背,是吗?”

陈诺默了默,点了点头。

“其实课堂上,夫子将课本的道理解释一遍,诺儿就都记住了。”

“一遍?”商娇听诺儿这么说,心里更是一震,“你是说,夫子教习你的课文,只要说一遍其中的道理,你就已经都懂了?”

“是啊!”诺儿偏偏头道,“可夫子老是叫我们背诵这些文章。这些文章诺儿读着很拗口,实在不会背啊…夫子就说我不用功,老是训我…我心里不服气,这才老和他捣蛋…”

诺儿这般说着,却令三个大人面面相觑,许久不言。

终于,王婉柔松了一口气,向商娇嗔道:“如何,东家,我早跟你说过吧,诺儿是个异常聪慧的孩子,偏你不信!别家的孩子都是六岁才启蒙读书,偏你三岁就将诺儿送去私塾上课。就这样他的功课也并不差。可你呢?还说他不努力,时常打骂…教育孩子,哪有你这般操之过急的?”

絮娘在一旁听了,也心有戚戚地道:“是啊,东家。你看看诺儿,他还那么小呐,想他小时候,时常生病,身子到现在也还弱着…你还这般逼迫他读书,看着着实让人心疼…要我说,就是那夫子无能,看不出我们家诺儿的好来!那些学堂里的学生都有七八岁了,咱们诺儿可是才六岁都不到的小孩子呐!”

王婉柔与絮娘夹七夹八的一席话,成功地让商娇感觉汗颜。

俯下头,商娇直视诺儿的眼睛,第一次用一种平和与尊重的心与诺儿对话,“所以,诺儿之所以在课堂上不用功,课堂外捣蛋…只是因为夫子时常训诫你?而训诫你的原因,是因为你背不出他所教的课文?但其实,夫子所教授给你的道理,你都是懂的。你只是背不出课文,对吗?”

诺儿闻言,忙连连点头。

商娇紧接着又问:“那为何以前你不跟娘说明这些事呢?”

面对商娇的质疑,诺儿又一次闷不吭声,只抬起头,幽怨地看了商娇一眼。

“我不敢…”他轻轻地说。小手绞着衣角。

商娇见状,有些难为情地低下了头。

只怪她平素里总是忙着店里的事,却忽略了与诺儿的交流,才会让私塾里迂腐的老夫子一直责怪诺儿,却看不到诺儿天生的理解力与领悟力。

思及此,商娇诚心地向诺儿致歉道:“娘明白了。诺儿是个极聪明,领悟力极强的小孩。诺儿不是不用功,而是娘过去误信夫子的话,误会了诺儿。诺儿,对不起。”

诺儿闻言,望向商娇的眼睛顿时一亮。眼眸里闪烁着属于孩童的天真与快乐。

商娇继而想起了什么,又追问道:“只为娘不知,诺儿以前不敢跟娘说这些话,为何今日又敢了呢?”

诺儿见商娇相询,先是怔了一下,继而又思索了一番,方才清脆地道:“因为,今日诺儿遇到了一个很特别的叔叔哦…”

卷七 芳草绿,陌上花,佳人故人胡不归 313、故人

313、故人

“特别的叔叔?”

见商娇相询,诺儿连连点头,语气中有着崇拜与景仰:“那个叔叔的学识很渊博哦,就是他跟诺儿说,娘与夫子要诺儿读书,是让诺儿得书中的道理与知识,并不是非要诺儿能背诵课文…所以他让诺儿今后在娘与夫子抽察诺儿功课时,只需大声说出自己对文章的理解即可,不必非得会背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