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一旁停着马看好戏的叶傲天一脸嘲弄地朝她挤挤眼,笑道:“东家,别找家伙了,你再不下车去追,大掌柜都驼着小东家跑远了…”

商娇气得捂着憋闷的胸口连连退开几步,眼见着安思予当真载着诺儿越跑越远,最后一横心,扑通一声跳下车去,愤愤地朝叶傲天吩咐道:“你先驾车将百衣送到铺子里,找个地方妥善安置好。我…我待会儿自行回家!”

说罢,她飞快地朝着前方两个并作一个,跑得飞快的安思予与诺儿冲刺了过去:“你们两个,给我站住!别跑!”

边吼,她还不忘蹲下身,自道边的杂草堆中捡了根趁手的棍子…

诺儿回声,见状大惊,赶紧揪揪安思予的头发,“安爹爹,快跑,娘追来啦!”

安思予一听,咧嘴一笑,冲诺儿道:“好咧,那你抓紧安爹爹啦!”

说罢,大长腿一扬,跑得更快了,扬起的土扑了商娇一脸。

边跑,安思予还哇哇大笑:“快跑啊,母大虫来抓小孩儿啦!”

“…哇呀呀!”这下,商娇更气得吐血了。她大喝一声,扬起手里的棍子,拼命地朝着安思予和诺儿追去,“别跑!看我逮到不打死你们!还敢叫我母大虫…”

三个人,就这般笑着,闹着,奔着,追着…越来越远,只留下一串串欢乐的笑声。

叶傲天在马车上看着,乐得哈哈大笑。

谁也没有注意,庄百衣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掀开了车帘,看着三人渐渐跑远的身影,原本平静无波的眼眸里,闪过了一丝无声的落寞。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原来在商娇的生命里,他不过是一个迟来的过客。

如此而已。

****

冬月里的暖阳终于升了起来。叶傲天的马车早已载着庄百衣离得远了。商娇与安思予带着诺儿三人,一路打闹嬉戏,也都累得筋疲力尽,遂不约而同停了战,迎着太阳,慢慢向着家里的方向走去。

回家的路上,诺儿嚷嚷着肚子饿,要吃早餐。安思予与商娇只得找了个街边的小摊,陪着诺儿吃馄饨。

折腾了一早上,又走了这么多路,商娇早已饿得前胸贴到后背上。馄饨上来了,闹腾得最厉害的诺儿才吃了两颗,一旁的商娇却早已稀里哗啦的吃了大半碗,嘴被烫得直哈凉气。

安思予在一旁看着商娇孩子气的举动,不知不觉间,眸子里便氲出一丝暖色。

他缓缓地自袖子里掏出一方手帕,伸至商娇脸上,在她的愕然中,替她轻轻地擦着脸上的汤汤水水。

“看你,吃得满脸汤汤水水的,竟还和当年一样。”他轻声嗔道,满脸宠溺的神情,掩也掩饰不住。

商娇无法抑制地红了脸。

正想伸手去抓安思予的手,制止他近乎逾矩的举动,却听得身边的诺儿“噗嗤”一笑,小小的手捂住咧开的嘴,一双滴溜溜的大眼忽扇忽扇地看着眼前的商娇与安思予。

“安爹爹,”诺儿稚气地问,“你这么喜欢诺儿的娘,那你们准备什么时候让诺儿改口叫你爹爹啊?”

一句话,如一颗惊雷炸在安思予与商娇之间,顿时炸得两人面面相觑,面色赤红。

“小孩子家家,不要胡说!”

“小孩子家家,不要胡说!”

一男一女,两个声音,不约而同的怒斥。

可刚刚说完,商娇与安思予又愣住了,不约而同地抬起眼来,尴尬地看着对方。

赶紧头一撇,又不约而同地别开了眼,不敢再说话。

只是,两人的心里,都似有一只小鹿,在到处乱撞。

诺儿有趣地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一双大眼,便止也止不住地漾出了笑意。

卷八 狼烟起,秋风涌,铁马金戈入梦来 372、再见

372、再见

好好的一顿早饭,因为诺儿的一句话,吃得格外尴尬。

时已至年关,事情繁杂,商娇惦记着必须由她签字首肯,才能下发到铺子里每一个员工手里的年终奖,所以囫囵地吃了早饭,便匆匆地往家赶去,想将行李打点妥当了,再赶去铺上,与安思予及叶傲天、王婉柔议事。

对了,顺便还得叫上庄百衣。待明年开了年,药局的事情就不能再拖,她必须要与他商议一下筹建药局的事。

这样一想,自己的日程又被排得满满的,商娇如何能不急?

偏生的,她这般着急,安思予却显得很是悠闲自在。吃了饭,他抱着诺儿,父子俩一路欢声笑语地随在她身后慢慢前行,仿佛有说不完的悄悄话,做不完的开心事。

见状,当先而行的商娇有些焦躁,忍不住回身,无可奈何地催促:“二位爷,能否请你们行快一点,我…”

“小心!”

话未说完,却见行在她身后的安思予面色一变,骤然间向她伸出手去,执起她的手,猛地将她拉到自己身前——

商娇几乎被安思予拉得跌进他怀里,她一手被安思予牵住,另一只手则本能地抵在他的胸膛上,只觉自安思予鼻间呼出的热气几乎吞吐到了自己脸上,心口不由一阵乱跳。

还未及反应过来,但见一驾马车轰隆地飞驰着,自她刚刚站立的地方疾驰而过,险险地与他们擦身,向远处驶去了。

商娇这才反应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不由长长地出了口气,又看了看远去的马车,不由怒火中烧,向着马车远去的方向骂道:“哪家的马车啊,这么大清早的,怎的在镇上横冲乱撞?”

骂完,她不着痕迹地退出两步,脱离安思予的怀抱…

却突然发现,原本被安思予执着的手,却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出他温暖的大手。

商娇心头剧跳,不由又挣了一挣。“大哥?”她轻轻蹩眉,出声提醒。

安思予却一手抱着诺儿,一手犹自不放地牵着她。

“别乱动!”见刚刚的马车差点撞上商娇,安思予似心有余悸,沉声叮嘱她道,“跟紧我。时至年关,街上车多人多,万一再被马车撞到怎么办?”

“…”一句话,便让商娇再也说不出话来。

于是,她只能乖乖地任由安思予一手抱着自己的娃,一手牵着自己的手,在清晨人越越多,越来越热闹的集市上,大摇大摆的招摇过市。

只是,这场景,商娇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这感觉,就仿佛,他是诺儿的父亲,是她的夫君…

而他们,是幸福快乐的一家人。

想到这里,商娇不自禁地脸红了,只想埋了头,赶紧穿过众目睽睽的大街,赶紧回到自己家里去。

一路招摇,一路不自在,眼见小院就在眼前,商娇心里不由欢呼一声。

快了快了,马上就能回家了…

她不由得低着头,跟随着安思予的步伐,加紧了自己的脚步。

可眼见着马上就要到得家门前,安思予原本前行的脚步却突然重重一顿,身体也微不可察地晃了一晃。

只那紧牵着商娇的手的大手,却终不曾放开。

原本低头只顾埋头走路的商娇一时不察,顿时一头撞到安思予的背上,撞得鼻子生疼。

“安大哥,你怎么不走…”她揉着鼻子,自安思予背后探出头来,出声询问。

可还未说完的话,却在目光瞟向不远处的院墙外立着的三人时,戛然而止。

倏时间,她只觉得全身血液倒涌入头,如置沸水,又如置寒窖。

这三人中,左边一人一身玄色衣饰,宽臂蜂腰,手抱一柄削铁如泥的流光剑,面若万年寒冰,冷然地看着她与安思予相握的手。

右边一人,则略显矮胖,腆着肚皮,手执一把拂尘,看到商娇,他冲她笑了笑,脸上笑褶如菊,像一尊乐呵的弥勒一般。

而居中一人,则身披一件淡紫色滚白狐边金丝西番莲大氅,头戴一顶蟠龙金冠,脑后乌发长垂,正背对着商娇,仰头略显落寞地望着她院内探出墙来的一枝红梅。

听到身后动静,那人慢慢转头,转身,原本意气风发的脸上,不知何时,已染上了一丝沧桑,曾经那双似能洞穿人心的鹰眸,此时也有了些微疲惫,却依旧不改凌厉地,直直地看向商娇。

“商娇…”时隔五年,那双薄薄的唇,终第一次唤出了她的名字。

沉喑,暗哑…再无当年的戏弄、凌厉,嘲谑,却是满怀的抑郁,满怀的悲凉与寂寥。

商娇张大嘴,错愕与震惊,已让她脑海里如塞进了湿湿的海棉,白花花的一片凌乱。

她看看他,又看看一左一右环卫着他的人…

牧流光,刘恕。

她再转头,看向安思予…

她是在做梦吗?

她想向安思予求证。

为何,她会在大魏最偏远的边塞,在这苦寒的南秦州,在这不起眼的朱英镇上…

看到那个曾经是大魏最尊贵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爷?

——却只看到安思予怀里尚抱着诺儿,却僵立当场,面色肃然地,亦朝向他的方向,震惊地望过去。

“草民安思予,拜见王爷。”

震惊过后,安思予反应过来,赶忙松开牵着她的手,放下诺儿,朝着那人的方向遥遥拜倒。

那么,这一切都不是她一个人的幻象?

王爷,大魏的睿亲王,竟然当真出现在了这里,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商娇心里巨震,继而一种说不出也辨不明的滋味忽然在心里无力的蔓延。

遥想起当日,她落荒而逃,他派牧流光领兵来追,在旷野之中,杀退意图劫掳她的,胡沛华派来的黑衣人时,她以匕首抵喉,誓死不愿再回天都时的豪言壮语:

“我的命,只能由我,不能由天!”

果然,这句话吓退了牧流光,令他终不敢再进,放她离开天都。

睿王从此也再不曾派人追来,不曾再派人寻过她。

一别,便是五年。

她以为,她纵使曾经令他眼前一亮,看到不同以往的景致,也不过是他生命里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过客。

她执意要走,他从此便将她抛之脑后。

她以为,她与他终此一生,都不会再见。

却不料,五年时间过后,他又一次站在了她的面前,站在了她的眼前。

那一声淡淡的“商娇”,饱含了多少无奈、恼怒、挣扎、不舍?

纠缠,再一次地,周而复始。

卷八 狼烟起,秋风涌,铁马金戈入梦来 373、放逐

373、放逐

冬日暖阳,陌上蓑草萋萋,睿王负手而行,身后紧随着看似淡然,却心事重重的商娇。

商娇一路随着睿王前行,心里却是惴惴不安,不明睿王突然而至,究竟是为何而来。

“王爷,一别数年,似乎清减了不少。”终于,商娇再也忍不住这诡异的气氛,率先开口,小心翼翼地道。

听闻商娇率先开口,睿王缓了面上沉凝之色,转回头来,向她淡淡一笑,叹道:“是啊,一别五年,本王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权倾天下、风流自信的逍遥王爷了…你呢?这几年过得可好?”

说到此处,不待商娇启唇,睿王鹰眸一眯,看向不远处的安思予。

此时牧流光与刘恕正好奇地打量着紧倚着安思予的诺儿,想要靠近逗逗他,奈何诺儿却似乎有些害羞与害怕,只拉了安思予的袍角,露出头去,怯怯地打量着眼前这凭空冒出来的两位叔叔。

场面一时尴尬,安思予不忍责备诺儿,只能轻轻摸了摸诺儿的头以示安抚,又向颇为失落的牧流光与刘恕赔礼笑道:“牧侍卫、刘管事,不好意思,诺儿从小被商娇惯得坏了,有些害怕生人…”

言谈之中,颇有一些以主人自居的意味。

这令睿王有些微的不悦。

他别开眼,依旧笑着,却意味深长地对商娇道:“半年多前,原本一直在胡皇后身边,深受重用的大学士兼太子少傅安思予安大人突然辞官求去,去向不明…本王原以为他厌倦了官场的尔虞我诈,应一心向往平淡的人生,却不想原本他竟找你来了。看来,他对你…倒颇有些旧情难忘?”

边说着,睿王边似笑非笑地睇着商娇,有一丝嘲弄与戏谑。

“而现在,本王观他留在你身边,你们似乎也过得很是快乐。就连陈东家的孩子,也都唤他一声‘安爹爹’…如何,打算何时请本王喝你们的喜酒?”

商娇听睿王这么说,知他心中质疑自己与安思予的关系,心里没有来由的一窒,忙摆手澄清道:“王爷切莫误会。安大哥厌倦了官场上的尔虞我诈,所以辞官归隐,到我这里做了一个掌柜不假,但那是因为之前我在天都之时,曾与安大哥同居一宅三年,彼此熟悉了解,引为知己而已。他从来都视我如妹,我也敬他为长兄,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况且,我当年与陈子岩的事情,王爷一点一滴,也是看在眼里的。子岩为我而死,且死得那么惨烈…如今,他留给我的,也只有诺儿这一点血脉而已。这些年来,我自称寡妇,不愿提及男女婚嫁,也不过只为能好好地守着诺儿,看着他慢慢长大成人,成为一个像他父亲一般温柔善良的男子…将来,再看着他找到他心爱的姑娘,组成一个幸福的家庭,将我与他父亲未尽的心愿,在他的身上实现,如此而已。至于…其他的,我不愿再去想,也不会再去想。”

一席话,商娇说得很慢,很轻,但言语中,却无不是坚定。

一时间,竟让睿王再无话可说。

商娇的固执,他不是没有领教过。若说过了这些年,他还不相信她的话,那他便不是那个聪明睿智的睿王了。

遂睿王淡淡一笑,略过了这个话题,继续负手而行。

商娇见他不再追问,也知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于是敛衽袖手,也随了他的脚步,跟在他的身后,信步而行。

只是,今日睿王的突然到访,始终令商娇有些隐隐的不安。

他一直远在天都,虽然大权旁落,但毕竟仍是当朝亲王。何以今日,却突然出现在了南秦州这样一个偏远的小镇上?

所以,行了小小一段路之后,商娇再抑不住心中疑惑,出口相询:“商娇斗胆敢问王爷一句,王爷今日为何又会突然出现在朱英镇上?”

“嗯?”听商娇这么问,睿王负手转头,淡淡地扫了商娇一眼。

商娇忙毕恭毕敬地低垂螓首,低声解释道:“王爷切莫多心,商娇只是关心王爷而已。这数年来,商娇虽不曾过问半点天都之事,但因行商之故,难免会对大魏朝堂之事有所耳闻。

据闻…皇上的身体越来越不大好了,而现如今南边的宋国,前太子刘绎夺权大势已定,若他当真顺利登基,承继大统,将来魏宋时局必定堪忧…而此时王爷非但不留守天都,帮助皇上留意南宋动向,反倒来了这南秦州…不知却是为何?”

说罢,她微微仰头,看向面前的睿王。大大的眼瞳里,有着一丝迷惑与不解。

睿王便长长地叹了口气,无奈地苦笑了一声。

“商娇,你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你以为,自从六年前太后被人毒害,皇上重掌朝政之后,他还会一如既往的信任我这个太后的亲子,又曾被议储的亲王吗?”

“…”商娇垂头,无言以对。

睿王闭了闭眼,似要抑下眼中渐渐泛起的豫色与神伤之色,过了许久之后,方才又轻声道:“是以,纵然本王从不曾想过要与他争过什么,纵然本王知道太后为人毒害的真相,也轻易地饶过了那些加害之人;纵然本王主动交出了军政大权;纵然本王不止一次向皇上上疏请求之国求去,远离朝堂,偏安一隅…

但在皇上的心目中,本王的存在,本身就对他、对太子意味着威胁。皇上…在这数年中,对本王除了试探、监视、困囿…又哪里会再对本王委以重任?”

商娇顿时恍然大悟。

难怪,这五年时间里,她每每总能听到睿王即将之国的流言,却从未见其成行。

原本,他并不只一次向皇上上疏求去,却总被皇上压制,不让他有机会出了天都,自立门户,从而危及自己及皇儿的政权。

“那…这一次?”商娇不确定地看向睿王。

他又怎么出了天都,甚至来到了南秦州境内?

睿王自然知道商娇心中疑惑,他苦苦一笑,仰天一声长叹。

“是的,这一次…”睿王摇了摇头,道,“这一次,皇上终于首肯,封孤南安王,掌辖济州及下辖所属州县事务…”